雍寒清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核心詞是詞匯中具有穩(wěn)定性和常用性的基本詞匯，“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里的一部分詞和代詞、數詞、聯(lián)結詞等?！盵1]470數字類核心詞作為核心詞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文學作品中的運用也十分頻繁。宋玉賦(1)目前學界對宋玉賦的具體篇目仍然存在爭議，在此不作贅述。本文同意吳廣平先生的觀點，認為：《楚辭章句》所收的《九辯》《招魂》兩篇，《文選》所收的《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對楚王問》五篇，《古文苑》所收的《笛賦》《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五篇，《文選補遺》所收的《微詠賦》，加上銀雀山出土的《御賦》，共十四篇，都是宋玉的作品。(關于宋玉作品真?zhèn)蔚目甲C，可參吳廣平《宋玉著述辨》，《文獻》2003年第3期；《宋玉著述真?zhèn)卫m(xù)辨》，《長江大學學報》2005年第5期，又載中國屈原學會編《中國楚辭學》第八輯，學苑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第170-190頁；《宋玉研究》上編第五章“著述的真?zhèn)巍保缆磿纾?004年9月第1版，第86-111頁)。本文即根據這14篇宋玉賦對其數字類核心詞進行研究。是中國文學走向獨立和自覺的標志性作品，目前學界對其極具特色的數字類核心詞研究較少。本文對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進行研究，不僅對先秦漢語詞匯史的研究有積極意義，而且有助于推動宋玉辭賦深入解讀，為宋玉賦的解讀尋找新思路，略陳管見以就正于方家。

一、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概覽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盵2]308劉勰認為分章造句最重要的就是“字”的選擇，文章高低優(yōu)劣在選“字”時便可以窺見。宋玉賦14篇作品中除《風賦》外，其余13篇均有數字類核心詞出現。這里我們參照莫里斯·斯瓦迪士(Morris Swadesh)的《百詞表》，在《百詞表》中數字類核心詞僅有“一(one)”和“二(two)”兩個，但宋玉賦(2)本文所引宋玉賦作，如無特殊說明，均出自吳廣平校注《宋玉集》，岳麓書社，2001年版。中出現的數字類核心詞更為豐富。其統(tǒng)計結果如下表：

表1 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概覽表

續(xù)表1-1

續(xù)表1-2

經統(tǒng)計，宋玉賦13篇作品中使用數字類核心詞包括“一”“二”“三”“四”“五”“六”“八”“九”“十”“百”“千”“萬”共12個，使用總次數達80次。其中數字“一”出現次數最多，達14次，“二”和“九”出現8次，“三”出現7次，“四”出現10次，“五”出現5次，“六”和“十”出現2次，“八”出現4次，“百”出現3次，“千”出現9次，“萬”出現6次。

總的來看，宋玉賦14篇作品中13篇使用數字類核心詞80次，屈原賦26篇作品中22篇使用數字類核心詞97次[3]。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的運用比例遠高于屈原賦，可見宋玉賦在數字類核心詞的運用上較屈原賦更具為豐富。

二、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分布規(guī)律及其原因探究

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的分布具有一定規(guī)律，下面我們先總結其橫向分布規(guī)律，再從縱向歷史文化背景切入，探尋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的分布原因。

(一)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橫向分布規(guī)律

宋玉賦14篇作品中有13篇使用了數字類核心詞，其各篇作品數字類核心詞的具體分布情況如下表：

表2 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橫向分布概覽表

從上表統(tǒng)計中可以發(fā)現，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的使用具有一定的分布規(guī)律，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征：

第一，數字類核心詞表示約數較多，確數較少。宋玉賦中數字類核心詞的運用多以約數描繪宏觀或虛擬物象，如“長人千仞”(《招魂》)“觀百谷之俱集”(《高唐賦》)和“五色并馳”(《神女賦》)等；確數運用較少，明確描繪對象數量，如“二八齊容”(《招魂》)“見一婦人”(《神女賦》)和“受之二親”(《諷賦》)等。宋玉賦作為文學作品，與應用文體的統(tǒng)計報告不同，其數字類核心詞并不專為統(tǒng)計事物的確鑿數量，只是為描繪意象服務，起渲染作用，故而數字類核心詞使用以概述為多。

第二，《招魂》使用數字類核心詞最多，遠超其余各篇?！墩谢辍肥撬斡駷檎谐曄逋跎甓鴦?chuàng)作的“招魂詞”，其中共使用數字類核心詞10個，總頻次達20次。宋玉借鑒屈原的《大招》，在《招魂》中“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極盡所能描繪四方危險動物和楚國艷麗的宮室游樂，在神秘氣氛中借助數字將夸飾手法運用到極致，開漢賦之先河。

第三，同一數字類核心詞語義場中存在多個義素。核心詞“二”有“二”和“雙”均表示“二”的含義，如“二子之言”(《小言賦》)和“雙枝間麗”(《笛賦》)等；核心詞“三”有“三”和“參”兩種表達形式，如“以出三尺之魚于數仞之水中”(《釣賦》)和“參目虎首”(《招魂》)等。“雙”本義指二鳥，具有指稱數字“二”的含義?！皡ⅰ迸c“叁”字形相近，是“三”的古今字。

第四，數字類核心詞中“一”使用最多，“七”沒有使用。宋玉賦中核心詞“一”使用14次，占總頻次的17.28%。在中國古代數字“一”被看作是所有數字的源頭，世界萬物的起源，故而道家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德經》)的觀念。宋玉深受道家文化影響故而對數字“一”十分推崇。在宋玉賦的方位描寫中，常有“七”的方位表達，但卻沒有直接出現數字“七”。

(二)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分布縱向原因探究

上文從橫向梳理了宋玉賦13篇作品數字類核心詞分布運用的規(guī)律及原因，下面從縱向文化背景和創(chuàng)作主體入手，分析造成宋玉賦中數字類核心詞分布縱向原因。

首先，社會文化環(huán)境是影響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選用的歷史背景。數字類核心詞作為詞匯的基礎部分，飽含先秦人們對自然萬物、審美情趣和哲學認知等的深厚底蘊。先秦時期社會文化呈現百家爭鳴的態(tài)勢，不同文化的交融碰撞賦予數字類核心詞不同的神秘內涵。儒家文化、道家文化、縱橫家文化和神巫文化等都曾對宋玉賦創(chuàng)作產生深刻影響，“太一”“兩儀”“三才”“四象”“五行”“六爻”“八卦”“九天”“十干”等各家神秘數字的崇拜觀念都為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的選用賦予深厚的文化內涵。

其次，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的選用受文學表達需要的限制。宋玉賦是楚辭與漢賦之間承前啟后的作品，形式上已向楚賦轉體，故宋玉賦行文時具有鋪張揚厲、渲染描摹的特色。數字類核心詞“百”“千”“萬”的運用就是為鋪陳表達服務，而并非是對物象數量的確指。這一特色，突出表現在《招魂》中，《招魂》中使用數字類核心詞10個，總頻次達20次，其中使用最多的即為核心詞“千”，達6次之多。在《招魂》中，數字類核心詞“千”成為宋玉渲染描繪四方險惡的工具，以期喚起襄王生魂對楚國的眷戀。

最后，宋玉個人情感偏好也是影響其數字類核心詞選用的重要原因。宋玉作為敬仰屈原道德文章的后學，其賦作受屈原賦影響很大。數字“七”在先秦文化語境中幾乎沒有特殊隱形含義，且楚人認為“七”與“氣”諧音，故屈原賦中數字類核心詞沒有出現過“七”。受屈原影響，宋玉賦中也沒有出現“七”。宋玉賦中喜用“一”，一方面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神秘數字觀念認為“一”是所有數字的源頭、世界的起源；另一方面也可能與宋玉一生仕途不順、形單影只的孤寂落寞之感有關。數字類核心詞“一”的質樸性與無限生成性成為宋玉寄托情感的載體。

三、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的運用藝術

“是以綴字屬篇，必須揀擇：一避詭異，二省聯(lián)邊，三權重出，四調單調。”[2]308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不但數量豐富，而且運用藝術突出，主要有數字分布，富于變化；文化內涵，意蘊深厚等特點。

(一)數字分布，富于變化

從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的總體分布情況看，數字類核心詞在文中有單用和并用兩大類。

1.單用

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單用可分為句首單用、句中單用和句尾單用三類，每類又細分為上句和下句。統(tǒng)計結果如下表：

表3 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單用情況一覽表

經上表統(tǒng)計，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單用以句中單用為多，達39次；句首單用次之，達13次；句尾單用最少，僅3次。數字類核心詞單用，其描繪對象或為單一物象，如“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高唐賦》)，講述懷王夢遇一位神女，“臣身體容冶，受之二親”(《諷賦》)，“二親”即指父親、母親，“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登徒子好色賦》)，指登徒子有五個兒子；或為對宏觀概念的總指，如“四時遞來而卒歲兮，陰陽不可與儷偕”(《九辯》)中的“四時”即春、夏、秋、冬四季，“五谷不生，叢菅是食些”(《招魂》)中的“五谷”即稻、稷、麥、豆、麻五種谷物，“五色并馳，不可殫形”(《神女賦》)中的“五色”即青、赤、白、黑、黃五種顏色。

2.并用

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并用有兩詞并用和三詞并用兩種類型。詳見下表：

表4 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并用情況一覽表

從上表看，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兩詞并用頻率最高，單篇作品中《招魂》數字類核心詞并用頻次最高。數字類核心詞并用多為鋪陳描繪對象，生動描摹對象的同時，更顯語言的生動活潑。

在《登徒子好色賦》中，宋玉面對登徒子在楚襄王面前誣陷自己好色進行巧妙的辯解，塑造出一位近乎完美的東家之子的美女形象，以“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描繪她高矮適中恰到好處的標準身材。東家之子遂成為后世美女的代名詞。宋玉言畢，秦章華大夫又向襄王講述自己的經歷，稱“周覽九土，足歷五都”。中國古代將陸地分為九州，這里以“九土”指代全國?！拔宥肌敝肝宸降亩紩@里指各地繁華的都市?！拔濉焙汀熬拧倍加袛盗慷嗟暮x，兩詞并用渲染表達章華大夫豐富的游歷經驗。

總的來說，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使用十分巧妙，分布位置靈活，表情達意豐富，給讀者以靈動之美。

(二)文化內涵，意蘊深厚

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不僅在句中分布位置靈活，而且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人類學家將數字稱為神秘數字，也是因其在表示數量的背后還蘊含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具有神秘性。許慎《說文解字》對宋玉賦中出現的數字類核心詞釋義如下。

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凡一之屬皆從一。弌，古文一。于悉切。(《說文解字·一部》)(3)本文所引《說文解字》，如無特殊說明，均出自東漢許慎撰《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5年版。

二，地之數也。從偶一。凡二之屬皆從二。弍，古文。而至切。(《說文解字·二部》)

三，天地人之道也。從三數。凡三之屬皆從三。弎，古文三從弋。穌甘切文一。重一。(《說文解字·三部》)

六，《易》之數，陰變于六，正于八。從入從八。凡六之屬皆從六。力竹切文一。(《說文解字·六部》)

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凡八之屬皆從八。博拔切。(《說文解字·八部》)

九，陽之變也。象其屈曲究盡之形。凡九之屬皆從九。舉有切。(《說文解字·九部》)

十，數之具也。一為東西，丨為南北，則四方中央備矣。凡十之屬皆從十。是執(zhí)切。(《說文解字·十部》)

千，十百也。從十從人。此先切。(《說文解字·十部》)

萬，蟲也。從厹，象形。無販切(《說文解字·禸部》)

《說文解字》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分析漢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書，其中對百、千、萬三個核心詞是從單純的數量方面進行解釋，但對其它數字類核心詞的解釋就帶有很濃的文化色彩?！墩f文》釋“一”因襲了創(chuàng)世神話的觀點，將一視為世界的源頭，天地萬物都由“一”生?！岸眲t是以陰陽范疇兩事物對立統(tǒng)一的規(guī)律，“一”為天，“二”為地?！叭敝柑斓厝?，是生發(fā)萬物的前提，“三”也由此衍生出“多”的含義?！八摹北会尀殛帞?，則是因為“四”是由“二”重疊而成的，是倍數遞進的結果?！拔濉敝拔逍小笔怯伞八姆健奔尤氲谖鍌€平面方位“中”從而形成?！傲笔顷帞怠八摹奔尤氪砩?、下的天和地形成的六方立體空間概念?！鞍恕眲t是相背分開之意，是陰爻和陽爻分離組合的結果?！熬拧眲t是陽數之極，具有“多”和“大”的含義，虛指為無限廣闊的立體空間。

宋玉賦對數字類核心詞的運用，不僅是對客觀物象真實的數量描繪，更是對數字背后文化內涵考量的結果，使簡單的數字蘊含深厚的文化內涵。

綜上，宋玉賦中共使用數字類核心詞12個，總頻次達80次。從橫向分布看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的分布具有一定規(guī)律，造成這些分布規(guī)律的縱向原因主要有社會文化影響、文學表達需要和宋玉個人情感偏好等。從運用藝術看，宋玉賦數字類核心詞具有分布位置，富于變化；文化內涵，意蘊深厚等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