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樹根隱含一棵樹的本質——
一棵樹能夠達到的高度、直徑、力量,支持廟堂或佑護草廬,在它早年扎根于泥土時便被決定。伐倒一棵樹,暴露出樹根橫斷面上層層疊疊的年輪,地圖般,指出這棵樹的來歷和前途。
童年,隨祖父去樹林中挖掘樹根,我被樹根斷面上的神秘圖案所魅惑。按照這一地圖去游走,能夠到達哪些樹梢、枝葉、花朵、鳥叫?會不會因為迷路,錯把一個鳥巢當成故鄉(xiāng)?
祖父脫掉上衣,裸露出壯碩的身軀,在樹根周圍揮動镢頭,挖掘著:“瞧瞧,這么大的樹根——這樹肯定有十三四丈那么高!是做屋梁的好木料啊?!卑雮€下午過去了,巨大的樹根從樹坑里完全暴露出來,像滿頭亂發(fā)的動物,一聲不吭,被祖父抱上牛車。大樹根,被改造成凳子或餐桌,去承受一個人或一頓晚餐,這顯然無法與那些做大事情的大樹相比。小樹根,被斧子分解為木柴,轉化為火焰、熱量、炊煙、灰燼。至于小樹根們所牽掛的那些失蹤的小樹,歸宿只可能是籬笆、木窗、拐杖。
從樹根、樹干,到樹枝、樹葉,一棵樹完全舍棄自己,次第轉化為綠蔭、鳥叫、牛羊反芻聲、鄉(xiāng)村煙火……
一棵樹,隱忍疼痛,賜福眾生。泥土中沉潛多年的樹根,決定其良善的本質。像一個人,命運與修為,早在牙牙學語蹣跚學步之時就被決定。童年,就是一個人的根部和根本。
被一層油漆涂抹成龍簇鳳繞的雕梁畫棟、七寶樓臺,還是被一把雕刀凸凹成薄弱的木質花朵,組成閨房屏風?作為一葉舟、一把槳,去江河湖海遠游;還是作為書房里的木桌木椅,沉浸于墨香琴聲、紅袖暗香?是僧人敲打出福音的木魚,還是盲藝人手指可以依賴的琴柄?在這種種的“是”“還是”之間,一個人與一棵樹的命運和容顏,混為一談。他的種種走向,都植根于童年生活的坡度、風向、地質。
正月新春里紛紛還鄉(xiāng)的人,都是試圖回到童年和根部的人。
傳說,桅桿、木器們往往在夜深人靜時飛躍大海和城市,尋找最初扎根生長的山林,試圖還原為一棵樹苗,卻找不到早年的樹根和樹坑,只能趕在天亮前,急忙返回城市和大海。
“回憶”,“追憶”——回到記憶上游,追上記憶的背影,徒勞,但又必須。像流水想回到源頭,果實想回到種子,年輪想回到早年澆樹者水桶中蕩漾的波紋,縣城木器店想回到鄉(xiāng)村驚蟄那天春雨之中樹木的散枝展葉聲……
當一個人衰老、駝背,性情趨于孩子的天真——通往暮年就是回到童年。
入睡之前在水盆中洗腳,是一個必要的儀式:十個腳趾,模擬十條樹根,向下、向著童年矮小而根本的方向,延伸而去——
讓來自童年的一場傾盆夜雨,對一個人的根部和本質,清洗。
(潘燁摘自《杭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