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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小說家與中國文化

2021-05-14 15:05夏志清
臺港文學選刊 2021年2期
關鍵詞:李汝珍鏡花緣小說

筆者擬于本文中討論《鏡花緣》,把它當作文人小說的成熟范例;同時在了解《鏡花緣》的思想和結構的基礎上,探究“文人小說”一詞的意蘊?!剁R花緣》最以機智、幽默、淵博和龐雜見稱。不過,更根本地看,它是個寓言性的傳奇故事,徹底支持儒家道德和道家智慧。“五四”時期的現(xiàn)代學者盛稱《鏡花緣》是部關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婦女地位的諷刺作品;假若真的如此,更不含糊的是,《鏡花緣》乃站在嚴格的傳統(tǒng)道德立場褒揚女性的德行和才華。作者一方面體察到改變的需要,一方面卻贊成所有傳統(tǒng)對婦女的規(guī)范,而不予以批判性的抗議。李汝珍既殫精竭慮以娛人,卻又以為反復述說傳統(tǒng)道德和宗教情操,與其娛樂性不可分割。以結構來說,李汝珍手中的小說,頓然成為文學體裁中最兼收并蓄的,任他表達所有種種趣味的事物??墒牵瑸榱搜a救過于放任之弊,他深感利用寓言性架構以支撐全局的需要?!剁R花緣》不能從其語言性枷鎖掙脫;李汝珍雖然富于才情和機趣,但對傳統(tǒng)文化全盤接受,自鳴得意,實在呆滯不堪?!剁R花緣》之不能再完全取悅于我們,這兩個因素的重要性不相伯仲。西方慣于把著重理智的或博學的小說,與批判的、諷刺的才智相提并論;《鏡花緣》大有諷刺之名,卻未盡諷刺之責。這部小說還未到一半的時候,李汝珍早就放棄諷刺家的任務,而大力鋪張褒揚中國文化的理想和樂趣了。

魯迅是第一個注意到清代小說在才學或文體上卓然而異的學者。在其《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五章中,他討論了《鏡花緣》和三本這類的小說:夏敬渠的《野叟曝言》、屠紳的《蟫史》和陳球的《燕山外史》。不過,四者中,只有《野叟曝言》和《鏡花緣》充分汲取其作者的學問,同時顯出對中國文化的依戀之情。其余兩者只能于風格上見其才學:《燕山外史》是個戀愛故事,文用駢體,辭筆流麗;《蟫史》則為戰(zhàn)爭傳奇小說,其文字佶屈聱牙,根本不應值得魯迅和黃摩西一顧。如果悉照魯迅所說,我們便只有兩個才學小說的例子了,而二者用意厘然有別、形式迥然不同。夏敬渠基本上以當今的韓愈自詡,力主正統(tǒng)儒家學說,排斥佛家和道家。具備共通點的典型作品既然沒有,我們標準亦是無依,就沒法論述才學小說了。

不過,若謂中國傳統(tǒng)中罕見才學小說,《鏡花緣》的作者,在文人小說家的行列中,顯然是個收梢頂尖人物。這些文人小說家于退休后從事寫作,用以娛己,亦以娛友。那些職業(yè)小說家,雖然可能和文人小說家一樣飽讀詩書,卻以賣文為生,取悅于廣大讀者群眾,是與文人小說家大有分別的。前于李汝珍的文人小說家中,我們可舉出吳承恩(倘若他確是《西游記》的作者)、董說、夏敬渠、吳敬梓和曹雪芹。他們雖然可能在其他詩文或學術方面著述甚豐,每人卻都只寫了一本小說,而其小說又往往來不及在世時出版。他們各具風格,但是一與職業(yè)小說家諸如羅貫中、熊大木、馮夢龍和天花藏主人比較起來,其共通處就顯而易見了。文人小說家確實對其技巧更刻意鉆研。他們不以平鋪直敘為足,每每加插些自創(chuàng)的寓言和神話。吳承恩是文人小說家中最早的,仍然不得不采用一些流布已久的傳說。后來者則照例自編故事,以便把他們的理想和信念說得更好。他們的主要目的既在自娛,乃常于描述中加入可觀的幽默成分。他們綴筆行文,確實有點玩世不恭,卻正因如此,他們便更富創(chuàng)新性和實驗性,因為他們不必迎合廣大讀者。他們率多較為散漫,以包羅各種慎思明辨、文采風流的事物。李汝珍是這批文人小說家中最后一位,即刻意求工地利用上述種種條件。

我們既然認清了文人小說家和職業(yè)或商業(yè)小說家的特征,小說素為文人卑視這看法就再也站不住了。雖然大多數(shù)正在追求功名或已得高官厚祿的讀書人道貌岸然地反對讀小說和寫小說,但事實上,喜讀小說的文人為數(shù)相當可觀,親自命筆成篇的亦大有人在。值得注意的是,不僅《儒林外史》,連《西游補》《野叟曝言》《紅樓夢》和《鏡花緣》都嘲諷那些呆呆板滯、心胸窄狹、功名是尚的讀書人。……不管文人小說家如何飽讀詩書,以現(xiàn)代的眼光看來,他是算不上知識分子的。他往往顯得自我陶醉,自得其樂,另一方面又道貌岸然,一本正經,難免有點兒俗氣。當然,詩人和古文家吟風弄月,顯得高雅,而文人小說家,必須描寫人生的種種平凡和粗鄙之處,非得借用世俗的智慧和道德觀念不可。大詩人大學者如袁枚和紀昀,以筆記小說刻畫人生時,比文人小說家顯得更迷信、更富教誨意味。撇開文才不論,如果我們覺得曹雪芹和吳敬梓比諸其他清代文人小說家較有親切感,這是因為我們覺得他們與理想的知識分子庶幾近之。他們筆下對中國人生活的若干愚昧之處,的確更愛冷嘲熱諷和感覺痛心疾首。而另一方面,不管李汝珍的諷刺能力怎樣,他顯得浸淫在他的文化中,怡然自得、風趣自賞。他的小說,自然也就反映出對這種文化的酷愛了。

李汝珍做過八年官,寫了本《音鑒》,是聲韻學上的名著。退休后寫成了《鏡花緣》。那時天下升平,文字考據的學風大盛。揆諸《鏡花緣》,李汝珍大抵是那時代較突出的文人:博聞強記、倜儻風流。他大可把各種意見和心得寫成本隨筆札記之類的書而終于把各方面的才學歸納成一小說,必然由于他對小說別有偏嗜。一般以為這小說寫了十年才完成,不過,張心滄所說的李汝珍“大概把它不斷修飾刪益”以迄一八二八年正式出版,較為可信,因為,《鏡花緣》是中國傳統(tǒng)中最用心經營的小說之一。筆者發(fā)現(xiàn)故事發(fā)展中沒有矛盾,沒有粗心大意,而這些缺憾損害了幾乎所有舊小說。同時,它差不多沒有無心的時代錯誤;這小說既以武則天為背景,能這樣,誠然非??少F。

李汝珍其生也“早”,看不到后來的鴉片戰(zhàn)爭。戰(zhàn)后,中國讀書人褒揚中國文化的形形色色所必需的那種泰然自若和昂然自信便蕩然不存了。經此一變,終其十九世紀余下數(shù)十年間,文人小說之具備《鏡花緣》的規(guī)模和魄力的,一本也沒寫出來。清代最后十年間,諷刺小說盛行。此時,傳統(tǒng)文人搖身一變而為新聞記者,探尋主要城市和省份內各種國運衰敗的征象。新的諷刺家仍然首肯基本的儒家價值觀念,但再也不相信李汝珍那種超凡入仙的道家思想,對文人雅士那習以為雅的詩酒風流也不再予以好評了。

《鏡花緣》中所宣揚的生活,既已時乎不再,近人評論這本小說,乃得從仍能訴諸我們批評慧覺的地方(主要是首四十回的喜劇和諷刺情節(jié))入手,因而忽視其余。在當代大師胡適和林語堂眼中,給攔腰一截的《鏡花緣》變成了中國的《格列佛游記》,莊諧并茂,特別針對中國素來抑制女權這一點。某些批評家傾向于這個看法,不過他們以為本書的藝術性既不令人滿意,思想亦不健康。據筆者所知,唯一完全掙脫對《鏡花緣》半捧半訾的近代論點的是臺灣大學專治中國小說的樂蘅軍教授。在《現(xiàn)代文學》四十九期的一篇文章中,她以為《鏡花緣》與時代完全不關痛癢,因而唾棄之:

我相信在《紅樓夢》的讀者都日漸式微中,一般讀者現(xiàn)在恐怕絕不讀《鏡花緣》這部書了……這種命運似乎顯示著:它不再能效勞于人類所關切的問題了。它屬于一個完全逝去的時代。

對有現(xiàn)代文學修養(yǎng)的海內外中國青年來說,傳統(tǒng)中國小說已失去吸引力。樂女士感慨系之,我亦于心戚戚。不過,在我看來,無論她對《鏡花緣》的贅冗之處,評騭得怎樣允當,但她以為道家的思想和人生觀已過時失效,因而把它一筆抹殺,是有欠公允的。樂女士看來是個與傳統(tǒng)文化比較隔閡的現(xiàn)代中國人,而她所評論的作品,卻全心全力擁護那個文化。然而,她至少對這本小說的整個結構和世界觀作了一個直率的討論,比早期的批評家更有見地。

為求更恰當?shù)孛枋觥剁R花緣》的世界,我們首先應當指出這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乃扎根于對忠、孝、仙三種主要理想的歌頌上?,F(xiàn)且不提武則天好惡相克的性格,我們看到上一代純良的讀書人,都是力辟武后、擁護唐室的貞忠之士。他們的后裔,借著妻子和朋友之助,終于復興了唐朝,辨明了忠貞之戰(zhàn)。武后篡位后不久,有人欲舉兵討伐,流產了。唐敖是個讀書人,憤憤不平,與此事稍有瓜葛。曾有神仙托夢,預言他日后會得道升仙。他遂與其妻舅林之洋和老舵工多九公相偕出洋。旅途中,他吃了些靈芝仙草,又邂逅了十二個女郎,其中很多是困厄中經他救出的。他福至心靈、善舉頻頻,毫無疑問地證明他是個給上天挑上了的善人。他抵達小蓬萊島后,乃棄家人戚友不顧,一心準備位列仙班。

他的女兒唐小山,沮喪失望之余,踏上征途,要把父親尋勸回來。她既是“百花仙子”,又是這部百種花卉仙子下凡的小說的女主人翁,她至少扮演了三個角色:孝女、才女和準仙女。在失去父親的傷痛中,在堅決要把他尋回來這事上,她的孝心大矣至矣。她第一次抵達小蓬萊時,已經知道會名登仙箓,但她沒有立即棄絕塵世,而要在返回長安參加女科以光宗耀祖、大顯文才后才這樣做。二者都是可貴的儒家人生目標。她在眾才女中,文采冠于諸人。儒家重文質彬彬,外文與內美,是相輔相成的。她考試時用的名字是唐閨臣(唐朝的女臣子;其原名唐小山則顯然影射小蓬萊),表示即使武后當政,她仍然忠于唐室。儒家忠孝之道盡了,她便返回小蓬萊,修道成仙。除了兒女之情外(李汝珍對戀愛事情一無興趣,可謂怪哉),唐小山看來享盡了仙、凡二界的至美至善。

唐敖和唐小山注定了成仙。準此而論,使人最后超越塵世的仙道,是勝于儒家文章道德理想的。不過,整體來說,這部小說卻給人一個清晰的印象:道家之道和儒家之道同樣值得仰羨?!都t樓夢》中,儒、道二者壁壘分明,這里則無此對立,因為二者都需要德性的修煉。本書的一些帶寓言意味的章回中,作者極力模仿《紅樓夢》,把人間寫成充滿辛酸淚的塵世??墒?,他意趣雋永,并不令人感到一旦超凡得道,即覺悟到現(xiàn)世的種種痛苦。人間世是個生活的好地方,而名登仙箓則是光彩的,也可說是三生有幸的。倘若你沒被挑上,任何虔誠的修煉都無濟于事。倘若你真的沒被挑上,那么,憑借你的道德文章,好好過日子,也挺寫意。比起《西游記》中取經的主要人物來,《鏡花緣》上半部那三個出洋遠游的,并沒有每人分別代表人性的一面。他們三人,出身容有不同,其慷慨仁厚、妙趣盎然處,與作者本人較之,殆無二致。林之洋大有資格超凡登仙(此點以后會予以說明),然而他照舊從商,快快活活做買賣過日子。老舵工多九公環(huán)游四海不知有多少回,德高望重,人生智慧特富。他仿若羲皇上人,效莊子和列子的逍遙游,泠然善也。他分嘗了可藉以登仙的靈芝草,卻招來嚴重腹瀉,換言之,他是沒有位列仙班的資格的。唐敖是書中女主角的父親,特準成仙,乃為了替女兒引路。然而,我們不能因此便說他的德行比他海上友伴的高。

被挑上離世而登仙,給他們的親朋戚友帶來生離死別之痛。這痛苦是會隨時間而減輕、消逝的。這痛苦也應提醒他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李汝珍除了覺得人生無常外,對這個塵世并無不滿意之感。顏紫綃是個俠客心腸、渾身是膽的女郎。她要和唐閨臣一起最后一次出洋時,唐閨臣向她預告,倘若她父親已決定棄絕塵世,她可能也不會返回人間了。紫綃的答話勾勒出作者的道家慧見:

若以人情事務而論,賢妹自應把伯伯尋來,夫妻父子團圓,天倫樂聚,方了人生一件正事。但據咱想來,團圓之后,又將如何?樂聚之后,又將如何?再過幾十年,無非終歸于盡,臨期誰又逃過那座荒丘?咱此番同你前去,卻另有癡想,惟愿伯伯不肯回來,不獨賢妹可脫紅塵,連咱也可逃出苦海了。

死亡是最后的分別。要避過這一關,最好是及早離開世界而成仙??墒?,這一百個女子中,只有兩個走上了道家之道:如果我們盡了責任,這世界就是樂土。唐閨臣給弟弟小峰的最后教訓中,即道出此意:

你年紀今已不小,一切也不消再囑??傊诩翼氁⒂H,為官必須忠君。凡有各事,只要俯仰無愧,時常把天地、君親放在心上,這就是你一生之事了。

雖然她選擇了要成仙,她對儒家的修齊治平之道,是洞識到的。儒道兩種生活都堪景慕。對生活于現(xiàn)世中的人而言,樂趣更多,只要俯仰之間,無愧于天地。本書通過唐、林、多三人首次出洋游歷和那百個女子名題金榜后的慶祝宴會,充分地說明了這個意思。

作者由始至終,再三強調忠孝的重要。比較起來,中國小說中褒揚的節(jié)、義這其他兩項儒家德目,就很少提到過。也許“義”富丈夫氣概,嚴格來說,女兒家身上是用不到的。前面說過,顏紫綃伴隨唐閨臣到小蓬萊去。最聰慧的女子中,枝蘭音、盧紫萱(亭亭)和黎紅薇(紅紅)三人,在女兒國王位繼承人陰若花要回家登極時,自愿為女君輔弼。這四個女子一面誼雅情隆,一面則謀求自我的解放和發(fā)展,友誼中蘊含的自我犧牲的義氣,在這里是尋不到的。

所有的女子都德操可嘉,直至全書最末數(shù)回時止,大部分都依然是黃花閨女。所以,貞節(jié)在這里并不是問題??墒牵谶@些章回中,作者竟然覺得頗有贊成極端的婦道——寡婦以身相殉——的必要,讀來究竟有點令人不安。討武則天的最后一役里,武后的親信武氏四兄弟布下四個迷魂陣,使不少年輕的英雄好漢殉難,有六個寡婦立即自殺。不過,作者聲明自殺的寡婦中,既沒有已經懷孕的,也沒有已身為人母的。討武之役開始前,“惟恐事有不測,與其去受武氏兄弟荼毒,莫若合家就在軍前殉難,完名全節(jié)”。這說法很有道理,因為好漢們一旦造反,家屬是不能撇下不顧的。然而,在實際戰(zhàn)役里,即使丈夫們不幸陣亡,那六個年輕寡婦并沒有給武氏兄弟捉去的危險,因為叛兵連戰(zhàn)皆捷,破陣如破竹。除非作者特別要藉此顯彰貞節(jié)之德,她們的自殺大可不必。誠然,李汝珍再三暗示,早逝是那百個女子的命運。那后來自殺的六個寡婦,其中四個命薄;睿智的師蘭言亦曾預言其必早亡。相繼喪生的女子共有十個——另外四個陣亡于沙場——作者于是至少局部地應驗了他的預言??墒?,大部分幸存下來的女子的命運,作者無從提示。我們不禁要問:他究竟為什么要納入這六樁自殺,以破壞這傳奇故事的愉快氣氛?她們死了,我們卻無動于衷,因為她們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可言。對貞節(jié)如此禮贊,讀了,心煩而已。

《鏡花緣》的教誨意味,遠比大部分批評家所說的濃厚。不過,倘若本書沒有包羅一切琴棋書畫等吸引傳統(tǒng)文人的知識,作者就不會享有淵博的令譽了。除非我們仔細地就學問論學問,這部分真不容易討論。我們只消說,李汝珍遠比他之前的文人小說家更愛掉書袋就夠了:他經常離開本題,描述經、傳、文字、音韻、詩、樂、天文、醫(yī)術、算法、書、畫、園、琴、棋等各種風雅之事和游戲。小說中載有大量治病的藥方。所有開列的藥物,坊間都很容易買到。中國式的大夫誤人者居多,國手級的名醫(yī),又只把衣缽傳給門人。所以,李汝珍的處方,大抵是有濟世濟民之意的。

然而,若謂作者充分利用小說形式的散漫以包攬各種離題事物,他同時亦樂于向壁虛構一部寓言性和幻想性的小說,以滿足其學者兼道德家的需要。我們可以說,那些長篇而散漫的中國小說,正因其情節(jié)是非常繁瑣的,作者乃感需要以一寓言性或宗教性架構,把那些零碎的情節(jié)系在一起。李汝珍這文人小說家造詣非凡,可以把堆積式的結構松而弛之,使幾乎所有與寓言性設計無關的情節(jié),都顯得順理成章起來:書中人物妙語如珠,評論域外風俗,或談笑風生,講學論道時,他們自己既不受苦,亦不行動。假若《鏡花緣》沒被設計成關于那百位花卉仙子的傳奇故事,則它大可走斯威夫特式或皮庫克式小說的路線。然而李汝珍是小說行家,不禁大事鋪陳,寓言寫物,與《水滸傳》《西游記》和《紅樓夢》等作者分庭抗禮;即使弄到人物雜沓、尾大不掉,以及加插感傷的宗教性場面,有損其詼諧輕松的旨趣,也在所不計。

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中國小說虛有寓言之體式,事繁人多,卻不一定達到寓言的實效?!端疂G傳》中,洪太尉誤放了一百零八個魔君,小說家遂不得不把這批數(shù)目的好漢的經歷,復述一遍,直至他們聚義為止。如果群英之會,僅有三十六名好漢,《水滸傳》就不成其《水滸傳》了。不過,這樣倒會使它更可觀和更具娛樂性。李汝珍選了武后詔令百花于殘冬中盛放這則有趣的故事以為發(fā)端,介紹了這一百個投胎人間的仙子,可說有點魯莽。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漢性格懸殊、出身迥異、智勇不同,但那百個女子全屬綺年玉貌、蕙質蘭心,要分辨她們,更戛戛其難。為了幫助讀者記憶,所有孟家女子,作者都在其名字上著一“芝”字;而所有嫁給章家的,則著一“春”字。有些名字則提示我們,某某女子擅長繪畫、音樂或書法,或某些又長于什么。否則,就沒有什么容易的辦法去辨認那百個女子中較不重要的了。

還有,一若唐閨臣在第四十八回中所發(fā)現(xiàn)的,小蓬萊白玉碑上所鑄的一百女子的名姓,乃依品第而列。每個女郎都給安上綽號,并專司一特別花木。上品的女子為名花,下品的則為凡種。不僅如此,榜首和榜尾的女子都有寓言性的名字,以暗示這百個女子的才與德,亦以見出道家眼中的凡間生活的悲哀。唐閨臣綽號“夢中夢”,即寓有此意。把這批名字作系統(tǒng)的研究,是白費心機,因為大部分名字,都沒甚意思。然而,對作者來說,根據一套只有他才懂的體系,創(chuàng)制這些名字和品第,一定是蠻有趣味的了。

李汝珍生性風趣,卻在《紅樓夢》那種憂郁的調子中去沉思那百個女子的命運,特別顯得不智。蓬萊島上,百花仙子通常的居處是薄命巖的紅顏洞。以紅顏薄命描寫神仙,于理自然非常不當。小蓬萊上,那塊白玉碑放在鏡花嶺水月村的泣紅亭內?!扮R花水月”——傳統(tǒng)上虛幻縹緲的意象——正道出這小說的道家題目和寓意。然而,如果一切莫非虛幻,何必要悲薄命、悼紅顏呢?本小說的主要部分寫的是慶祝會的喜氣洋洋。由此觀之,那被逐的百種花卉仙子,實在在人間歡度節(jié)慶??墒?,作者卻要認為她們人間的日子悲不可言。道家不容這種意氣消沉的態(tài)度,這傳奇的神仙故事的特質也不許,所以,這點是不能令人置信的。玉碑上刻有泣紅亭主人的一段總論,自謂對紅顏薄命,感到“辛酸滿腹”。總論后有四句謎樣的文字,其中二句曰“茫茫大荒,事涉荒唐”。我們記得《紅樓夢》第一章中述及曹雪芹遁居悼紅軒中,披閱增刪其所著小說,而以四行詩歸結其義。詩的開首兩行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用字如此近似,可推知李汝珍必曾把百個女子的故事看作另一個《紅樓夢》。不過,他落筆后,便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人生的觀察,更能收詼諧滑稽之效,如此一來,即使他仍然大大受到《紅樓夢》的影響,但發(fā)展出來的,卻是小說“華堂喜劇”的一面,而沒有進入悲劇的境界??墒?,唐閨臣的故事,說來異常莊嚴肅穆、道貌岸然,以致小說后半,寓言性的意圖表露無遺后,那種輕快情調就無從再得了。

與這百個女子的中心寓言相關的是一輔助性寓言,即人需破酒、色、財、氣四關。此寓言構成了本小說的高潮。進攻長安之前,年輕的、忠心耿耿的好漢們必須沖破四關。而每關布下了迷魂陣,每陣即代表一種誘惑。這些軟弱的好漢,不知不覺間自陷于酉水關、才貝關和無火關中。李汝珍此處寫來,精彩異常。但巴刀關一節(jié),則敷衍了事。張心滄的《斯賓塞的諷喻與禮節(jié)》一書,論析這輔助性寓言,精彩透辟,并附有整段插曲的信實譯文,筆者大力推薦之。

這段插曲的寓言化,看來好像是作者寫小說時,臨時添出來的:征伐武后,既勢在必行,何不用寓言手法,以豐富這段描述?況且,若非這樣,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好漢的壯舉,更會索然無味了。不過,林之洋在女兒國那一節(jié),已沖破了這四種誘惑(第三十二至三十八回)。這節(jié)是第一次出洋最長的同時又是高潮性的插曲。作者之所以選取了兩段關鍵性段落來描寫這寓言,很難說是意外湊巧的。—個看破紅塵的道家能完全不受誘惑,看來,儒家的君子亦不應浸淫于酒色財氣之中。李汝珍亦儒亦道,或會覺得需要承認兩家的共通德目。即使在小說的楔子里面,仙子們的吵架表現(xiàn)了動氣的惡果,而武后憤而敕令百花齊放,亦說明了酗酒之弊。

論者異口同聲稱贊林之洋在女兒國的患難,說是作者關注雙重標準的實例,以致我們可能不易同意作者的觀點,把這段視作一誘惑。然而,撇開其明顯的女權主義諷刺不提,這段插曲表現(xiàn)了一個人受盡凌辱后安然出來,除了雙足暫時受到損傷外,一切無恙。林之洋逃出宮殿后,和諸友談論這場考驗,特別請?zhí)瓢脚e出歷史事跡,以與他的行為比對。那女兒國“國王”雖然花容月貌,林之洋卻拒絕和她成親。唐敖以為這光景有若柳下惠坐懷不亂。林之洋本來嗜酒如命,卻怕醉酒誤事,于是不論見到什么美酒,他總不吃(進宮那晚,只喝了兩杯便裝起醉來)。唐敖以為這有如大禹當日疏儀狄而絕旨酒。林之洋又不為金錢珠寶打動。唐敖謂此舉像古時王衍一生從不言錢,甚至嫌起阿堵物的銅臭來。林之洋受盡苦楚凌辱,忍耐到底,唐敖認為堪與婁師德唾面自干媲美。多九公說道:

“林兄把這些都能看破,只怕還要成仙哩!”

唐敖笑道:“九公說的雖是,就只神仙從未見有纏足的。當日有個赤腳大仙,將來只好把林兄叫作纏足大仙了?!?/p>

處理這類戲謔場面,作者最為得心應手。不過,他清楚暗示,林之洋如果給挑上,便會成仙。這小說最后一節(jié)里,大禹、柳下惠、婁師德、王衍四個歷史上的典型,每人各護一軍,以確保迅速攻破迷魂四陣。像李汝珍這樣小心翼翼安排這種寓言性象征的中國小說家,為數(shù)不多。

這小說中的四惡寓意重大,把我們引回本文引論部分所考慮的問題。筆者說李汝珍是文人小說家,而在道德認識方面,他和那些商業(yè)性的小說家的分別為何?酒色財氣四戒在《三言》《二拍》中是司空見慣的,所以,《鏡花緣》中所述,無論怎樣詳盡細膩,沖破這四關其實談不上對傳統(tǒng)的智慧有何增益。韓南教授已清清楚楚證明《三言》寫作過程中文人手筆之重要。因此,如果這些故事在道德意義上看來平庸,甚至不太通,要詬病的是文人自己。李汝珍這文人小說家,在機智才學上,貢獻良多,作為道德家,卻與馮夢龍和凌濛初并無二致:大家都從不究詰,稱述世俗智慧。

不過,好像其他許多作者一樣,盡管難脫教誨意味,他卻是個很不錯的小說家。女兒國那一大段插曲,既包括了林之洋的考驗,亦有陰若花和治水等故事,十分精彩,值得我們把它抽取出來,研究作者的敘事技巧和它取法《西游記》的地方。這段插曲收尾處,作者揭露了它的寓言意義。在讀者面前,他幾乎沾沾自喜起來。其實,他強調新義,不免有些牽強。我們知道,林之洋并不是個假道學;他在商言商,有利可圖即圖。危急之際,他無心吃酒,對“國王”的饋贈也沒有興致。他與妻子一同出洋,夫婦恩愛;而那“國王”對他橫加虐待,他不可能樂于與她狎游一番。李汝珍自己必定把林之洋的故事寫成個具有鮮明社會諷刺含義的喜劇性受難記,雖然,他同時覺得,來個寓言性的解釋,正合于他的傳奇精神。

本小說的中心寓言,雖然暗示人生悲苦短暫,其目的無非在于褒揚中國女性的美貌、淑德和穎才。我們不能真的接受近代的論點,把它當作一部女權主義的諷刺小說。那原為狐貍精(心月狐)被貶下凡擾亂唐室的武后,頒布十二法令以改善婦女的厄運,看來是個極端的女權主義者,是婦女福利和教育的代言人。不過,通篇小說中,她是個令人又愛又恨的角色。她雖然不是淫婦,卻在歷史上留下污點。像上一代的好漢一樣,所有年輕的英雄英雌們誓討武后,把她推翻。她專橫任性,雖然這點除了開首那樁強令百花齊放事件外,沒有再加說明。如果我們把這本小說視作一部傳奇,那么,她是個反面角色。她樹立了新秩序,而新興一代則要恢復舊秩序。她是個篡位者,也許李汝珍本于歷史,無可奈何。不過,倘若他真的偏袒武后,他并沒有以她的失敗退位來結束全書的必要。

無論如何,種種改革無非為了減輕貧苦不幸的婦女的窘境。這些改革跟那百個女子無關。雖然有數(shù)人較為遲鈍,因其識見淺窄而受到揶揄,但她們都是德才雙絕的。黑齒國的亭亭和紅紅,咄咄迫人,以聲韻和經典問題詰難、挖苦多九公。即便如此,她們仍是傳統(tǒng)的賢淑女子,而非蕭伯納式的女英杰,一心追尋道德和知識的真誠。二女博聞多識,多九公自慚形穢,羞愧無地,落荒逃出書齋。忙亂中無意順手拿了一把扇子。這扇子一面寫著班昭的七篇《女誡》,一面寫著蘇蕙(若蘭)的織錦回文《璇璣圖》。一為紅紅所錄,一為亭亭所書。二才女日后來到中土,這把扇子也就璧還了。她們雖然才智超邁,但這把扇子象征了她們的性格和才華。李汝珍選了這兩篇東西以喻女性懿范,也是毫無疑義的。

班昭,又稱曹大家,是中國古代第一才女。她的《女誡》七篇,居教導女性的蕓蕓規(guī)范中的首位?!杜]》最為人稱道的地方是四行之說: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班昭雖然認為幼女須受訓育,卻以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更以炫耀才華為戒。她采納傳統(tǒng)之說,以為女子該完全遵從丈夫,丈夫死后,無權再嫁。

《鏡花緣》以女權主義小說著稱,但開宗明義即捧出《女誡》,大贊一番:

昔曹大家《女誡》云:“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贝怂恼吲酥蠊?jié),而不可無者也。今開卷為何以班昭《女誡》作引?蓋此書所載,雖閨閣瑣事,兒女閑情,然如大家所謂四行者歷歷有人,不惟金玉為質,亦且冰雪為心。非素日恪遵《女誡》,敬守良箴,何能至此。豈可因事涉杳渺,人有妍媸,一并使之泯滅?故于燈前月夕,長夏余冬,濡毫戲墨,匯為一編。

準此小說而論,李汝珍之喜愛女子慧巧,是遠過于班昭所容許的。不過,他是個小心翼翼的作家。他并沒有在開首時宣揚某種道德意圖,而后來的故事發(fā)展卻與此異趣。他所有的女子都是賢淑的、謹守婦道的,或言或行,很多都再次肯定了班昭的箴訓。于此,師蘭言的例子尤其有趣,后面會予以討論。

李汝珍十分景慕女子的才情,所以把蘇蕙的《璇璣圖》與《女誡》并列齊觀,二者同為女性爭光。這超古邁今、表征女子才情之妙的織錦圖,方形,凡八百四十一字,每行廿九字?!翱v橫反覆,皆為文章?!庇秩纭剁R花緣》英譯者林太乙所說的,“以方形、螺旋形、對角形及另外十數(shù)種其他組合法”讀之,亦可。我們一共可按圖讀出二百余首詩。小說引了武后為此圖所寫序文。序文謂前秦(公元四世紀)刺史竇滔納了寵姬,使妻子蘇蕙嫉妒起來。蘇氏對寵姬苦加棰辱,竇滔深以為憾。后竇滔鎮(zhèn)襄陽,偕寵姬同往。蘇氏悔恨自傷,因織錦為回文。后竇滔讀之,感其妙絕,遂歸于恩好。事實上,這織錦詩一若《女誡》,說明了婦女自甘降服于男性的駕馭。

小說中,武后頒布了十二法令以改善婦女生活后,無意間發(fā)現(xiàn)此《璇璣圖》,且深喜之。為了討得武后歡心,宮中兩個才女尋其脈絡、疏其神髓,又繹出詩句,竟可盈千。武后深感蘇蕙之高才、二女之慧巧,于是頒下御旨,令天下十六歲以下才女俱赴廷試,以文才定其等第。結果,那百個女子乃得于長安聚首。

李汝珍像武后一樣,亟稱蘇蕙賢慧,堪為女中懿范。他驚懾于這種才智??墒牵@種才智不管如何妙絕古今,其實只是小聰明而已。這隱伏于織錦圖的百以千計的詩,浮夸而無聊,索然無味。第四十一回節(jié)錄了從這織錦圖尋繹出來的詩篇,不堪卒讀。不過,李汝珍一定曾經驚為杰作,否則,他是不會抄錄下來以饗讀者的。這小說對《女誡》和《璇璣圖》同樣贊賞,與此特性相符的是:作者頗有一頭嚴肅、一頭輕佻的各走極端的傾向——那些女子,一會兒引經據典,處處支持傳統(tǒng)道德;一會兒同一口中,卻斗嘴頑笑,戲言無忌。西方文學中,在許多主要女角身上,我們可看到謹嚴的道德敏感和誠摯的才智的渾融一體;這種關系作品中心要旨的道德才智,直指個人生活,要使其變得更嚴肅、更豐富、更有意義。這種精神在這班女子中,是付諸闕如的。讀《紅樓夢》時,我們也會艷羨諸女角的淑德和文才。然而,她們追尋福樂,她們有各種人生的煩惱,她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不會從一本寓言性的傳奇故事中希冀什么性格復雜的人物。可是,《鏡花緣》里的眾女子若非板起面孔,就是嬉皮笑臉。她們內心世界的空洞無物,令我們驚訝不已。她們好像什么煩惱也沒有。唐閨臣長途跋涉,萬里尋親,然后應女科、題金榜,最后撇棄紅塵,以登仙箓;即使如此,她并沒有一份個人的性格——這寓言分派了她這角色,她照演如儀,如此而已。李汝珍把他所有的才情智慧通通借給眾女子,使她們顯得文質俱具,光芒熠熠;可是,她們實在了無生氣。

中國傳統(tǒng)中,男性高高在上,優(yōu)于一切,從這點看來,那種對出色才女的仰慕,倒有幾分像是個游戲或笑話。女子里有個比較遲鈍的,辯說行酒令時,非要滿腹學問不可,使人窮于應付:

不瞞姐姐說,妹子腹中,除了十幾部經書并《史記》《漢書》及幾部眼面前子書,還有幾部文集。共總湊起來,不滿三十種。你要一百部,豈非苦人所難么?

作者因而要我們對這個女子調笑一番。然而,對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而言,讀過這么多書,已非常了不起了;何況根據中國舊式教育,她最少還得背誦那十來部經書!我們真要對此提出抗議。在別的小說里,這個少女才學早熟,已是鶴立雞群的人物。同樣道理,我們甚至不能認真地以為武后的特別女科乃鼓勵女子接受教育。當然,不讓十六歲以上的少女和所有成熟女子參加考試,就似乎不是贊成婦女的解放了。這種女科,其實與美國式的選美差不多;不同者,遴選的標準是辭章文采,而非面貌身段而已。武后藉此娛樂一番,作者想來亦必如此。這些中選的女子,紛紛請假回籍,連一官半職都不要。雖然中選后御賜等第,光彩非常(黑齒國即經常開女科,名題金榜的獎賞有嘉)。不過,這種榮譽在典型的儒家體制中,是父母分享的,所謂光宗耀祖是也;已婚的中選才女,則與夫家同分美譽。那一百個女子中,僅有枝蘭音、亭亭、紅紅三人伴著陰若花離開中土,到女兒國去,臨朝當政,一展抱負。

中選名單公布后,那百個女子便舉行慶祝大會,暢敘歡談,佳肴旨酒之外,還有各種游戲。從六十七回到九十四回,除了偶爾給些仙界人物打斷,以完成整個寓言設計外,幾乎全部敘事強調歡愉喜樂:陰若花離開所促成的傷感氣氛是僅見的例外。技巧上,這漫長的部分尤其不同凡響。因為,這樣大篇幅讓給這么多對話,而這些對話對小說情節(jié)結構又無關宏旨,中國小說家中,這樣做的,可謂前無古人。第八十一至九十三回,共占了密麻麻的小字六十頁以上,特別與眾不同:這里作者精工細琢,描述一次宴會上行酒令的情形。行酒令時,那百個女子要引證一百部經典。然而,酒令進行中,眾女子常常加插了笑話、故事、諷刺詩文、詩詞和各種斗嘴玩笑??墒?,這詳盡細致的宴會場面,論者對此從來沒有好感。連清代一位酷好小說的讀者(楊懋建,《夢華瑣簿》)也忍不住對它的沉悶冗贅提出抗議:

嘉慶間新出《鏡花緣》一書,《韻鶴軒筆談》亟稱之,推許過當,余獨竊不謂然。作者自命為博物君子,不惜獺祭填寫,是何不徑作類書而必為小說耶?即如放榜謁師之日,百人群飲,行令糾酒,乃至累三四卷不能畢一日之事。閱者昏昏欲睡矣,作者猶津津有味,何其不憚煩也。

慶祝宴會上,這百個女子乃中土文化的最佳展覽品,亦是那文化的護衛(wèi)人。作者謹慎地做到人人兼顧。不過,明顯可見的是他從百人中選了三個出來,作為那文化的杰出代表:唐閨臣表征文才,師蘭言表征道德和智慧,而孟紫芝表征機智和幽默。唐閨臣的事,我們別處已說過。這里只道華筵那場的高潮:正是唐閨臣睥睨眾才女最為光彩的時候,她的仙界宿仇嫦娥和風姨下臨凡界,把她羞辱了一番。而她則以牙還牙,寫了一篇賦,里面充滿了對月姊和風姨的奚落揶揄。師蘭言(老師的蘭花般美好的話)代表了《女誡》那種謹慎、節(jié)制和虔敬,時常講述完全合于儒家的金石良言。一次,她勸說同伴,要多行善事,勿憂未來,全心信服善惡報應的公正無私。有個名叫卞錦云的女子不服其說,與她辯論起來,語多譏諷,并引王充以自重。師蘭言誠懇地這樣作答:

我講的是正理,王充扯的是邪理。所謂邪不能侵正。就讓王充覿面,我也講得他過。況那《論衡》書上,甚至鬧到問孔刺孟,無所忌憚,其余又何必談他!還有一說,若謂《陰騭文》“善惡報應”是迂腐之論,那《左傳》說的“吉兇由人”,又道“人棄常則妖興”這幾句不是“善惡昭彰”明證么?即如《易經》說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書經》說的“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這些話難道不是圣人說的么?近世所傳圣經,那《墳》《典》諸書,久經澌滅無存,惟這《易經》《書經》最古。要說這個也是迂話,那就難了。

所有在場眾女子都對這番話拍手稱快。可是,師蘭言這個回答其實一點要與王充辯論的樣子也沒有。她只把王充的說法抑為邪理,然后引經據典,支撐起善書《陰騭文》不太服人的權威。幾乎所有職業(yè)的說書人和小說家都一致采納善惡報應之說,李汝珍也同樣沒有保留地贊成它。他的道德代言人師蘭言諄諄勸誡,也和傳統(tǒng)如出一轍。

第三個女子孟紫芝是宴會的活寶,玩世不恭。她到處周旋,說笑捉狹,發(fā)噱解頤。有時,她唱些諧謔的歌曲,又講述故事,儼若職業(yè)的說書人。無疑,作者創(chuàng)造了這角色,要使這小說的宴會場面有生氣起來。此外,前半部唐、林、多三人暢游海外,引發(fā)了許多笑料,孟紫芝正好在此取代了這三人的位置。唐、林、多三人的諧謔嬉笑,往往直指人性,又常與中土的時勢相關。可是,孟紫芝的機智卻避重就輕,一點也搔不著癢處,而且令人萬分厭煩。孟紫芝曾模仿《莊子·逍遙游》而成《飛屨》一短章,這里可說是她最靈光的時候了:

其名為屨,屨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屨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諧之言曰:屨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墮者也。

第八十七回所錄模仿古典文學的另外幾段詩文讀來亦頗可笑。下面有個以糞便為題的笑話,取笑秋千上的同伴,就沒那樣稱心如意了:

老蛆在凈桶缺食甚饑。忽然瞌睡,因命小蛆道:“如有送食來的,即來喚我?!辈欢鄷r,有位姐姐出恭。因腸火結燥,蹲之許久,糞雖出,下半段尚未墜落。小蛆遠遠看見,即將老蛆叫醒。老蛆仰頭一望,果見空中懸著一塊黃食,無奈總不墜下。老蛆喉急,因命小蛆沿桶而上,看是何故。小蛆去不多時,回來告訴老蛆道:“我看那食在那里頑哩?!崩锨溃骸白鍪裁搭B?”小蛆道:“他搖搖擺擺,懸在空中,想是打秋千哩!”

諸如此類的笑話,縱使或許合于傳統(tǒng)中國口味,使人捧腹,卻失于對人生世道搔不著癢處,令人生厭。孟紫芝就像那漫長的筵席本身,聰明是聰明的,但無的放矢,濫用文化遺產來助酒興。小說中這部分,李汝珍過分經營,揮霍無度,結果不止冗長乏味,且?guī)字令j廢。因為他表彰蕓蕓女子中那三個才女的才學時,顯示出對傳統(tǒng)文化不加批判的愛好和洋洋自得的樂趣。今日中國讀者覺得小說的這部分難以接受,不一定因為對經書陌生,以致不能欣賞那大堆征引的材料,亦非對古人的文采風流韻事懵然無知。其所以如此,乃由于他不能分享作者那種對中國文化的傾心迷戀。

論者咸以為唐敖和林之洋第一次出洋那部分(第八至四十回)是最生動的地方,它使《鏡花緣》得稱為說部中的二流名著。細覽全書,此論甚是。第二次出洋有一出名的插曲,講述一懼內的大盜和他那潑婦的故事(第五十一至五十二回)。這直可與第一次出洋的最佳惹笑插曲媲美。不過,這次出洋彌漫著唐閨臣的孝心和肅穆氣氛,喜劇精神大打折扣。第五十二至五十三回中,唐閨臣與亭亭和陰若花一本正經,談論禮制、史傳和《春秋》。第一次航程中,亭亭與多九公講學論道,結果多九公大受折磨。兩相比照,即見出前后二節(jié),大異其趣。首節(jié)中,多九公給搶白挖苦一番,作者以之為樂,乃要指出亭亭的淵博,無人可以企及。第二節(jié)中,幾個女子都才學過人,彼此仰慕,那種惡作劇的挑剔,就遁諸無形了。

作者一定始終以為他那幾個主要女角,都是超古邁今的才女。對唐、林、多三人則不作如是想,而隨便開玩笑作弄他們。這樣,第一次出洋的喜劇就更有趣了。除了第一次出洋那節(jié)外,讀《鏡花緣》,常叫人與《紅樓夢》比較,卻又處處不如。第一次出洋部分則顯然步武《西游記》,因為同行者三人,經歷的則為奇風異俗的域外。不過,《鏡花緣》寫來閑適多了。只有女兒國那節(jié)是例外,其余的,作者大力用墨描述那幾個中土觀光客親睹奇人奇獸,引為快事。作者并沒有怎樣用力去寫唐僧取經這樣的冒險喜劇。誠然,唐敖必須遇到那十二個女子,方算盡了那寓言性的任務。不過,每次他碰上一個或兩個,而各人處境殊異,因而帶來各種趣事。三人每到一處,都會逗留一番,使林之洋有足夠時間與土人做買賣。而每次觀察風土人情,三人幾乎都遭遇窘境,弄得尷尬不已。

出洋部分中,李汝珍表現(xiàn)自己的博學多聞,一如小說其他部分。然而,李汝珍此處更能好好利用他的學問,以達成喜劇諷刺的目的。雖然經書和聲韻學的討論,見于重要段落中;他最用心的是把《山海經》《拾遺記》和《博物志》諸地理典籍中的駭異邦域和人物野獸等“復活”。我們不必先讀過這些典籍,才能欣賞作者的記敘;不過,倘若我們讀過了,就會更覺津津有味。那些典籍的描述簡略,經作者妙筆生花,小心刻畫,把已有的加以增益,就寫出種種怪誕荒唐的人物來。原有的描寫,怪是怪了,卻沒有什么人性或神話意義。我們若說直至李汝珍才把那些奇邦異域賦予意義,并使這些國家的名字得掛于中國讀者口上,這說法并不為過。

那些古代典籍上記載的國家,自然并非都適于融入小說。因此,小說中那些風俗異于中土的邦國,或者通過諷刺性的夸張而使中土風俗獲得彰顯的其他國家,唐、林諸人便多事逗留,否則便迅速掠過。不過,后者的有關描寫仍不乏趣味;對人類某些弱點的針砭,尤富哲理。多九公漂洋已久,樂得講述這些異國風情,以饗其友。李汝珍通過了多九公,以口語形式道出具備六朝風味的志怪小說,同時又保存了那種與《莊子》和《列子》相仿的機趣。有一節(jié)講到伯慮國的,論者鮮有征引,卻精彩極了:

當日杞人怕天落下,把他壓死,所以日夜憂天。此人所共知的。這伯慮國雖不憂天,一生最怕睡覺。他恐睡去不醒,送了性命,因此日夜愁眠。此地向無衾枕,雖有床帳,系為歇息而設,從無睡覺之說。終年昏昏迷迷,勉強支持。往往有人熬到數(shù)年,精神疲憊,支撐不住,一覺睡去,百般呼喚,竟不能醒。其家聚哭,以為命不可保,及至睡醒,業(yè)已數(shù)月。親友聞他醒時,都來慶賀,以為死里逃生,舉家莫不欣喜。此地惟恐睡覺,偏偏作怪,每每有人睡去,竟會一睡不醒。因睡而死的不計其數(shù)。因此更把睡覺一事,視為畏途。

伯慮國在《山海經》只是個名字,甚至連郭璞的標準注本也未提到。李汝珍訓“伯”為“百”,伯慮國即有百種憂慮的國家。他創(chuàng)造了這個小小寓言,道出人生在世莫可名狀的憂慮,震懾人心,與卡夫卡和博爾赫斯的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與此相映成趣的是無?國,道家對生死泰然處之的人生觀就在此表達出來。《海外北經》郭璞傳:無?國“其人穴居、食土,無男女,死即埋之,其心不朽,百廿歲乃復更生”。李汝珍局部引伸如下:

彼國雖不生育,那知死后其尸不朽,過了一百二十年仍舊活轉。古人所謂百年還化為人就是指此而言。所以彼國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從不見少。他們雖知死后還能重生,素于名利心腸,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終有一死,縱使爭名奪利,富貴極頂,及至無常一到,如同一夢,全化烏有。雖說死后還能復生,但經百余年之久,時遷世變,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經活轉,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場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點意思,不知不覺卻又年已古稀,冥官又來相邀。細細想去,仍是一場春夢。因此他們國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覺;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夢。他把生死看得透徹,名利之心也就淡了。至于強求妄為,更是未有之事。

本小說的主要寓言,對人生的短暫感慨系之,其傷感處,實可不必。這則故事即與此相反,所以特別耐人尋味。李汝珍生活在世,是否真能對道家智慧身體力行,我們很難說。確實可言的則是《山海經》諸書怪邦異域的記載,甚至只是那些名字本身,都能為他喚起種種海市蜃樓。能把這些幻象參酌用之,不啻顯出一種真正的哲學氣質和諧趣的才智??墒?,這小說并非處處如此,真可惜。

有時李汝珍的改編是絕頂丑怪的諷刺之作?!渡胶=洝份d稱無腸國國人消化食物,而無腸胃。李汝珍抓住這點,把吝嗇鬼挖苦一番:

(多九公道:)“此地人食量最大,又易饑餓。每日飲食費用過重,那想發(fā)財人家,你道他們如何打算?說來倒也好笑:他因所吃之物,到了腹中隨即通過,名雖是糞,但入腹內并不停留,尚未腐臭,所以仍將此糞好好收存,以備仆婢下頓之用。日日如此,再將各事極力刻薄,如何不富?”

林之洋道:“他可自吃!”

多久公道:“這樣好東西,又不花錢,安肯不吃!”

唐敖道:“如此腌臜,他能忍耐受享,也不必管他。第以穢物仍令仆婢吃,未免太過?!?/p>

多九公道:“他以腐臭之物,如教仆婢盡量飽餐也罷了,不但忍饑不能吃飽,并且三次、四次之糞,還令吃而再吃,必至鬧到出而哇之,飯糞莫辨,方肯另起爐灶。”

出洋那部分里,酸秀才是時刻給取笑的對象。酸秀才把學問生吞活剝,未經消化,以致連餓得發(fā)慌的野獸也沒有胃口吃他。李汝珍喜歡挖苦其他人物,?;仡^對那些酸儒迂士諸多揶揄了;雖然他也同情他們的無知小氣,以為他們是科舉制度的可憐犧牲品。林之洋經商為生,免受應制之苦,因此常常點出那些一生潦倒、仕途多舛的文人的可笑復可憐之處。白民國的儒士,妄自尊大,其實目不識丁;淑士國之民,則酸風四播,齷齪可憐。唐、林等人碰上他們,惹出的笑料令人叫絕。淑士國的斯文酒保,咬文嚼字,之乎者也講個不停,使人渾身發(fā)麻,暗笑不已。這節(jié)妙到毫顛,實是全書中諷刺文人最成功之處。上面說過,唐、林等人,不諳聲韻之學,被譏諷搶白了一番。作者對其自制音系,常引以為傲,乃有唐、林諸子在漫長的航程里,四處尋訪拼音字母之事。這直可與《西游記》的朝圣取經比較。

吝嗇鬼、酸秀才,凡此種種人物久已有之。不過,作者除了揭發(fā)這些荒謬行徑外,就鮮有作為了。江山易改,人性難移,但是儆惡懲奸,破除陋俗,卻是多少可以辦到的。因此,在君子國一節(jié)中,作者傾力抨擊社會時弊,希望可藉此改變國民生活。作者自謂無意攻訐朝政,但借著他的代言人吳氏兄弟對唐、林諸人的質難,卻對社會陋習結結實實地數(shù)落一番,計有:選風水、厚殯葬、婚禮鋪張、筵席奢侈、屠宰耕牛、妄興爭訟、婦女纏足、三姑六婆、為人父母送子女入空門、后母虐待前妻兒女等。吳氏兄弟尊中國為天朝,乃天下文明薈萃之地。但稱述時語多尖刻。不過,他們諄諄箴勸,寄望無知小民除陋去惡,得享仁愛太平的日子。講來一片赤誠,與書中處處可見的開處藥方以濟世的熱忱,殆無二致。

不過,我們必須強調的是:斥責纏足之說,言人所未言,自為卓識,作者在現(xiàn)代批評家中,時有好評。可是所有其他的抨擊,則全無新意,在李汝珍以前的小說和善書中,都可找到?!度浴分惖墓适伦髡撸坑袡C會,便痛斥兇殘的后母、爭訟、風水先生和三姑六婆。李汝珍顯然心儀道家超凡入圣的理想,卻又與夏敬渠一樣,冀望釋道二教,終有息滅之日。這點看來是相當有趣的。不過,即使那表面上支持佛家說法的《金瓶梅》,也為人們把兒女送入空門而惋惜,更卑視那群孜孜為利的和尚與道士。我們細察吳氏兄弟對中土文化的批評,便又一次驚懾于文人小說家如李汝珍,一串上社會代言人的角色,就和那些流行故事作家和小說家差不多了。他們一致相信中土文明大抵上是完好的。他們對種種陋俗,或攻擊,或嘆息,視之為中土文化理想形態(tài)的越軌現(xiàn)象。

這樣說來,除了兇殘后母可能例外,只要人們明達一點,吳氏兄弟痛陳的各項都可矯正過來:這些都源于人類的愚昧無知,而非人類罪惡本性的表現(xiàn)。試就這方面將吳氏兄弟的批評,和格列佛在詫異莫名的通人性的馬面前表面上不動感情地對英國和歐洲的描寫進行對比。格列佛咎責領主、卿相、律師、醫(yī)師和兵士,斥其生性貪婪殘酷。他這樣斥責,把整個從領袖以至庶民都染上人形獸的惡性的文化都牽連了。吳氏兄弟雖然諸多諷刺,實際上卻是儒家通達、節(jié)儉、仁愛那一套。他們希望見到各種習俗矯正后,社會便恢復從前那樣,倫常道德完好無缺。

作者在各種風俗中,抓住纏足一項,在女兒國那段,大加鞭撻譏諷。不過,在好些地方,他也取笑華筵盛宴上選用價高而味寡的上料燕窩。林之洋的折磨自然是上好的諷刺,而整段故事也不愧是整本小說中最出色之處。不過,第一次出洋既然是喜劇性的,林之洋不會受到嚴重傷害是自然不過的事。我們可以放心笑他,正同我們笑那步步進迫、愛火如熾的“國王”和那些壯大健碩、滿面于思的女子一樣。后來,林之洋回憶那創(chuàng)痛,一再把那剛給纏起來的腳比諸雙足松動自由卻要一次又一次為考試所束縛的讀書人。林之洋所受人為的折磨,就這樣拿來與秀才那一流的讀書人經常所受的苦楚相提并論。這段喜劇插曲的諷刺力度雖大,但主要建立于對那顛鸞倒鳳世界的描寫。我們平日習見男性駕馭一切,女性唯命是從。這一顛倒,遂叫我們忍俊不住。這樣子的諷刺,是嵌于一個不動火氣、態(tài)度寬厚的喜劇中的。

無疑,李汝珍想要借著林之洋纏足遇難事,令男性讀者大吃一驚,不再洋洋自得。可是,第一次出洋的故事結束后,書歸那百個女子的正傳,他就把纏足一事束諸高閣了。李汝珍是個淵博文人,深知唐代婦女并不纏足??墒?,作為清代中葉的小說家,要描寫綺年玉貌的美女,而不道及其小足,是辦不到的。所以,他那百個女子,人人姍姍蓮步。

起先,陰若花因為享有男子特權,所以雙足天然。她抵達中土后不久,便伴隨唐閨臣出洋尋父。眼看快要攀登小蓬萊山了,唐閨臣這樣談及其友:“若花姐姐近日雖然纏足,她自幼男裝走慣,尚不費力。”所以,一個外國“太子”,為了接受中土文化,非先纏足不可。她必定要忍受林之洋所受過的那種折磨。不過,這一切都于無言中過去。如果喜劇上宜于來個男子纏足受苦,那么,提醒讀者諸君,說那百個花卉仙子下凡的女子,人人都得先受纏足之苦,然后才堪成為良家淑女,那就有損于傳奇的精神了。作者描寫慧巧伶俐的孟紫芝,說她“走路靈便”。第七十三回中,同伴卞寶云訴苦說雙足疼痛,孟紫芝對她說:“我勸姐姐,就是四寸也將就看得過了,何必定要三寸,以致纏的走不動,這才罷了!”仿佛這個可憐的女子,幼年時可以對她父母發(fā)號施令,要雙足合于什么尺寸似的。吳氏兄弟的砰然猛擊,到這里,就在這不大中用的勸告的微音中,戛然而止。

通常,文人小說家比諸他們職業(yè)性的兄弟,對小說這表達媒介的態(tài)度,既更嚴肅,亦更兒戲。他們要怎樣板起面孔教訓就怎樣板起面孔教訓人。然而,他們也最愛故弄玄虛,編造最荒唐不稽的謊話。李汝珍從曹雪芹處得到暗示,對自我吹噓特別興致勃勃,娓娓道出他特準講述的與眾不同的故事,又說膺選講述這故事的人選,榮幸何如!因他深深喜愛正在用力撰寫的小說,他才不得不自己加插這類作者的笑話,以饗讀者。從塞萬提斯到納博科夫,西方有一種刻意“捉弄讀者”的小說家。從這點說來,李汝珍可說是與這些西方大師脈息相通,雖然在他之前的文人小說家并非全都如此。

很多中國小說,命中注定要聚義的好漢志士們,終于群英大會,以共策壯舉。《水滸傳》如此,《儒林外史》亦然?!度辶滞馐贰分校辛忌朴械碌奈娜俗詈髤R集南京,共祭泰伯祠。李汝珍千辛萬苦地把那百個女子安排在長安聚首,覺得這么多女子相敘,可說是稗官野史上空前的新奇大事。第七十一回里,陰若花傲然說道:“異姓姐妹相聚百人之多,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佳話?!背t[惡作劇的孟紫芝聽了,不大信服。掌紅珠說:“若花姐姐這話并非無稽之談,妹妹不妨去查,無論古今正史、野史,以及說部之類,如能指出姐妹百人相聚的,愚妹情愿就在對面戲臺罰戲三本?!笔Y春輝繼續(xù)爭辯說,《西游記》女兒國中,必定常有“成千論萬”的女子聚在一起。無論如何,中國小說史上,安排百個女子聚首一堂大排筵席的,《鏡花緣》作者是得人之先了。第九十三回里,宴會快要終結時,蔣春輝自己也強調這盛事的古今無二:“我們所行之令,并非我要自負,實系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竟可算得千古獨步。”

百個女子的宴會是古今盛事,而李汝珍覺得身為此盛事的記錄人,更難能可貴。他好像在告訴讀者:這故事數(shù)百年來,一直在訪求賢者把它記錄下來;如今清代中葉讀者,終于有機會一讀,幸何如之!因此,像《紅樓夢》的情形一樣,我們可從這小說本身,把它的原始、傳述和作者問題,理出個端緒來。作者在第一回告訴我們,小蓬萊有一白玉碑,上具人文,常發(fā)光芒;百種花卉的仙子被貶下凡前,便已存在。第四十九回謂唐閨臣忙著把碑上文字抄錄在蕉葉上。后來,到了船上,她把碑文用紙再謄一次,并向只猴子說,要它找個文人,把所抄錄的寫成本小說。返家后,唐閨臣向猴子再提此事。那猴子把她的謄本搶走了,逸去無蹤。直到小說的末了,作者才告訴我們,原來那猴是仙猿,來自百花仙子的山洞,偷偷跟隨女主人下凡。那仙猿數(shù)百年來訪尋文人墨士去做稗官野史,卻處處碰壁?!杜f唐書》和《新唐書》的修纂人都婉言拒絕此事。直至數(shù)百年后才訪到“老子的后裔,略略有點文名”;此人“以文為戲,年復一年,編出這《鏡花緣》一百回,而僅得其事之半”。

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的第二部中,說該小說乃由翻譯一阿拉伯文的堂吉訶德故事而來。這里,《鏡花緣》則被當作是本已經寫成的書,而書名不同。即使作者這樣說時,小說尚在發(fā)展中。第二十三回說到在淑士國里,林之洋對著一班酸士腐儒裝腔作勢,做出很有才學的樣子。他提到老子、莊子時,口中忽然跑出個“少子”來。他們聽來奇怪,追問到底,要知“少子”究竟是什么書,林之洋只得捏造這番話:

這部《少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這人就是老子后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經》,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以游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yī)卜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毬、斗草投壺,各種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這書俺們帶著許多,如不嫌污目,俺就回去取來。

他們聽了個個歡喜,都催林之洋上船取書。讀者這時自然還不知所謂《少子》指的就是這本小說。姓李的人,都可說是老子的后裔。不過,到第二十七回那部分為止,這本小說只是部游記,它那類書式的特點還未彰顯出來。讀者到了全書的最后一頁,看到“老子的后裔”幾字,回想起林之洋那段描述的話,就會發(fā)出一陣會心的微笑!原來如此!

作者還用另一手法把小說撮述一遍。第八十八回里,唐閨臣與月姊、風姨對壘過后,女魁星下臨,把月姊、風姨責備一番。后來,手爪似鳥的麻姑下來排解,眾仙遂回上界。諸才女向麻姑問這問那,于是,她便念了一首長詩給她們聽,綜述那百個女子的各種故事和經歷,又預言若干人會于破四關時殉難,最后對月姊、風姨下訪事稍微提點作結,一共用了兩回的篇幅。作者顯然十分自我陶醉于他的寓言,所以用韻文把故事復述一次,讓那些心有所感的女子品評一下,亦讓讀者贊嘆一番。這是首五古千言長詩,一韻到底。除了古體詩常有的疊字外,沒有一字重復。這種寫法是萬分困難的,我們覺得他雖然比不上蘇蕙那樣精心排比,巧妙異常,卻似乎有與她互爭雄長之勢。

誠然,作者苦心孤詣,把他的淵博、聰明和教誨通通寫進去,無非為了博得讀者的仰慕。作者因而使我們覺得,他對自己在文人小說上的成就,一定欣然自喜,一若對小說所褒頌的中土文化揚眉稱善。本書寫于最后一個太平盛世。此后,中國門戶洞開,固有文化的優(yōu)劣乃成問題。也許李汝珍對自己的小說心滿意足,是蠻有道理的。他細心經營,想盡辦法把有趣的和有益的東西,只要小說能容載的,都裝進去。我們對中國和小說的理解,和李汝珍那時代的,可說截然不同。前人讀《鏡花緣》,覺得津津有味。我們現(xiàn)在讀來,與前人的領受不復相同了。時移世易,這應該不是作者之過吧!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林幼潤

夏志清,文學評論家,耶魯大學英文系博士,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文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以及小說史。著有《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國古典小說導論》《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文學的前途》《愛情·社會·小說》《雞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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