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龔鼎孳剃發(fā)
《清史列傳·貳臣傳》(乙)里記載:龔鼎孳,字孝升,安徽合肥人。崇禎七年進士。
1645年,龔鼎孳29歲。去年三月,他還是大明兵科給事中(筆者按:兵科給事中,明清兩代參與軍事監(jiān)察的職官名稱,為皇帝近侍職官名稱之一,秩正七品),一年后的今天,卻成了大清的吏科給事中(筆者按:明清吏科之諫官,秩正七品),中間還做過李自成大順朝個把月的直指使,不出北京城,一年官三朝,得了個“闖來則降闖,滿來則降滿”的臭名聲,時人譏為“惟明朝罪人,流賊御史”。但龔鼎孳此人個性特別,為人狂放不羈,風發(fā)蹈厲,經(jīng)常有不合時俗的言行。有人說他“惟飲酒醉歌,俳優(yōu)角逐”,父親去世,他在丁憂期間也敢?guī)е绶蛉擞挝骱?,“夜夜笙歌”,“已置其父母妻子于度外,及聞訃而歌飲留連,依然如故,虧行滅倫”。屢屢成為別人攻擊他的口實,因此在仕途上,他也是屢起屢仆,上下浮沉,大明時貶官尋常事,大獄也蹲過。清初,統(tǒng)治者為收拾人心計,竭力推許儒家倫理綱常,他自然“素行不孚眾望”,多次遭到降級貶職。但此人還有個特點,內(nèi)心從來不糾結(jié),該干啥還干啥,對外不計較,從來不曾為自己辯護一句,還把罵他損他的詩文之類收集歸檔很珍惜。這在明清之際士林中頗具典型性。
說話這會兒,龔鼎孳正在宣外大街“香嚴齋”家里和如夫人顧橫波說氣話,氣的是那個新上任的禮部右侍郎孫之獬。
孫之獬,字龍拂,山東省淄川縣人。明天啟二年(1622)進士,選庶吉士,繼為翰林院檢討。崇禎初年,因被列入閹黨逆案,革職為民。清軍入關(guān)以后,孫之獬看看大勢,遂向清廷俯首乞降,為了表示忠心,自己帶頭與全家人一起剃頭留辮子,換服滿裝,在山東老家靜候召喚。清廷急于用人,任孫之獬為禮部右侍郎,著即行赴任。
這事讓龔鼎孳和清廷新投漢臣大為惱火! 要說這一年多來,清廷表現(xiàn)得極為寬宏大量,采取了一些頗得人心的措施,譬如以隆重的禮儀改葬崇禎皇帝;對于明朝的舊官,只要愿意歸順,一律以原職錄用;宣布革除前朝的諸種冗苛之政;最叫人放心的是,允許漢家官民保留前朝衣冠,不必像他們那樣剃發(fā)留辮,改穿馬褂和開衩袍。這一陣子龔鼎孳還在想,清廷如果繼續(xù)這樣遵從漢制,前景一定會好,自己恐怕還大有施展身手的機會??扇f萬沒料到,孫之獬這狗東西突然來了這么一手,剃發(fā)易服,“標異而示親”,這不是給清廷提醒說:前明這些官們還是愿意剃發(fā)易服的呀。這可倒好,你要是不跟他學,就會被清廷看做不是真心歸順,甚至懷有二志,輕則受到猜忌,斷送前程,重則還會招致不測之禍,起了連鎖反應可怎么辦?要知道,保留前朝衣冠,這可是臣服新朝后,內(nèi)心留下的最后一點慰藉,對前朝并無太多留戀的龔鼎孳,也認為這是萬萬不可割舍的。所以,越想越氣,必須懲治一下這個狗東西孫之獬!龔鼎孳拿定了主意。
但是,對于龔鼎孳的這個主意,如夫人顧橫波卻不大贊同,認為史可法戰(zhàn)死,南都丟失,明朝的氣數(shù)已盡,清廷的天下是坐定了,所以剃發(fā)易服是遲早的事。孫之獬一準是看清了這陣勢,才敢“標異而示親”。相信朝廷肯定是非常高興的。你們打在姓孫的臉上,無疑就痛在朝廷心里,結(jié)果會好嗎?她甚至建議說:他姓孫的會剃發(fā)改裝,你們這些人就不會?反正已經(jīng)跳在河里了,半濕全濕有啥兩樣?你們搶得風頭,才叫打了姓孫的臉。
龔鼎孳一聽,倒愣起神來,這位如夫人的話,他還是不能不斟酌斟酌。如夫人顧橫波,絕不是個尋常女子,她的出處及與龔鼎孳的婚戀、居家生活等,別具時代價值,應該記述一番。
顧橫波,姓顧名眉,字眉生,號橫波,南京人,乃“秦淮八艷”中人物。余懷《板橋雜記》說:顧媚,字眉生,又名眉。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發(fā)如云,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支輕亞。通文史,善畫蘭?!瓡r人推為南曲第一。(中卷·麗品)顧媚事略是《板橋雜記》“麗品”中寫得最長的一篇。這里“南曲”有兩解:一指昆曲;二是專指秦淮風月場的高檔區(qū)域。從余懷的行文看,應指后者。略細點說,這年方25歲的顧橫波,工詩詞,精音律,善畫。其所繪山水天然秀絕,尤擅畫蘭,所畫叢蘭,能出己意,筆墨飄灑秀逸, 時人評其畫風直追馬湘蘭(筆者按:馬湘蘭,也是秦淮八艷之一,明代知名女畫家,尤善畫蘭,北京故宮書畫精品中有她的蘭花冊頁,日本東京博物館也收藏她一幅“墨蘭圖”,被日本人視為珍品),17歲時所繪《蘭花圖》扇面今藏于故宮博物院中。詩詞代表作有《海月樓夜坐》《花深深·閨坐》《虞美人·答遠山夫人寄夢》《千秋歲·送遠山夫人南歸》等,收入所著《柳花閣集》。顧橫波做事有男兒風,個性豪爽不羈,任性嫉俗,這一點,在“秦淮八艷”中與柳如是相似,故友人常以“眉兄”呼之,頗類柳如是之自稱為“弟”。崇禎十三年(1640)嫁給龔鼎孳后,改姓徐,名智珠,號善持君,世稱橫波夫人。
崇禎十二年(1639)七夕,25歲的龔鼎孳路過南京,與顧橫波一見鐘情,在顧的小像下題詩曰:
腰妒楊柳發(fā)妒云,斷魂鶯語夜深聞。
秦樓應被東風誤,未遣羅敷嫁使君。
被視為“求婚詩”。那么,時年21歲的顧橫波有意乎?清人林慧如《明代軼聞·顧媚小傳》有幾句點評:“顧雖托足平康,能葳蕤自守,初無儇薄名,欲擇人而事,當時名士多如鯽,苦無一當意者?!保ň硭摹っ廊俗V)可見顧媚從良的心思早就有了,只是沒有遇上可心可意的主兒。龔鼎孳年輕有為,二十歲中進士,在湖北蘄水做縣令,因政績卓異,調(diào)京另有重用,此次北上路過這“欲界仙都,升平樂國”的金陵城,一登眉樓即迷醉,遂留下這首“求婚詩”,顧橫波能不能心動呢?
顧橫波的“眉樓”就坐落在秦淮河畔桃花古渡旁,“綺窗秀簾,牙簽玉軸,堆列幾案;瑤琴錦瑟,陳設(shè)左右,香煙繚繞,檐馬叮當”。時人戲稱之為“迷樓”,仙人進來也會迷失本性的。按說顧眉的“裙下之臣”頗多,有人因為得不到她的愛,情愿自殺。但顧橫波選擇艱難,家境一般的無法下嫁,有錢有勢的沒文化,名頭大的老頭子多,青年才俊又斷不出前程幾何……這回天上掉下個龔鼎孳,早知道他是合肥世家子弟,才名卓著,年貌相當,溫柔多金,更有似錦前程,幾天處下來,如膠似漆,著實銷魂,她是真動了心。不過,歷經(jīng)風塵的她也有點猶豫,對一切山盟海誓都本能地存疑:龔鼎孳這個世家子弟、風流名士,不會也是逢場作戲,跟你玩玩而已?就算他真心愛你,能過了家庭關(guān),把一個青樓女子娶回家?陳子龍那么愛如是姐姐,不是也沒把她娶回家嗎?那個吳偉業(yè)更慫包,把玉京妹妹拋閃得多可憐?小宛妹妹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被冒襄接受?湘蘭姐姐、香君妹妹、白門妹妹……多少血淚教訓??!所以,顧橫波動心歸動心,并沒有立即表態(tài),只是含含糊糊地應付下來,盡管她在龔詩下添詩四句,“識盡飄零苦,而今始有家。燈媒知妾喜,特著兩頭花”,聽口氣好像是應承了,實際上仍拖延著,自龔鼎孳離開后,她仍在周圍物色著如意郎君。
青年龔鼎孳可是來真格的了,別后魚雁傳書,情詩如火如荼。記述他們的初見:
曉窗染研注花名,淡掃胭脂玉案清。
畫黛練裙都不屑,? 繡簾開處一書生。
顧橫波的書生打扮,居然讓他平得驚艷之美,喜獲知音之喜悅。從此發(fā)下誓愿:
搓花瓣、做成清晝。
度一刻、翻愁不又。
今生誓作當門柳,
睡軟妝臺左右。
再表深憐之意:
手剪香蘭簇鬢鴉,亭亭春瘦倚欄斜。
寄聲窗外玲瓏玉,好護庭中并蒂花。
真愛一個人時,憐惜必不可少。世界雖然很大,只有我龔鼎孳最好護花。
才解春衫浣客塵,柳花如雪撲綸巾。
閑情愿趁雙飛蝶,一報朱樓夢里人。
進京后的龔鼎孳雖然遠別“朱樓夢里人”,但一副相思何曾離開過眉樓戀人?這一種濃情蜜意千里相思,顧橫波怎能不傾心?再說,她又遭逢了一場意外官司,在南京已然不好存身了。原來,眉樓客人中,有一個名叫傖父的“官二代”,是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粗俗蠻橫,不得人愛。他發(fā)現(xiàn)一個名叫劉芳的“詞客”比他受寵,醋性大發(fā),便誣陷劉芳偷了他的名貴酒具,告到官府,想把事情做大。生意做不成,顧橫波著了慌,多虧朋友多,一起出面幫忙。那位寫《板橋雜記》的余懷先生,恰巧做過南京兵部尚書的幕僚,能走通點門路,他又寫下一篇檄文公告天下。傖父的叔叔不得不顧及交情和輿論,把侄子痛斥一頓。同時,顧橫波還有軟的一手,擺出酒席,給傖父賠笑賠情,一場惡作劇總算收場。而那位對顧橫波一往情深的劉芳老兄,居然一死殉紅顏。這事弄得顧橫波心灰意冷,情緒糟透了。一眾藍顏知己也都勸說道:人心險惡,世風日下,你一個弱女子,撐到何時是個了局?不如趁著青春靚麗,擇善而嫁,求個好歸宿。那位龔少爺,聽說現(xiàn)在身任兵科給事中,前途無量,對你熱愛有加,何不就奔他而去呢?顧橫波被友情深深打動,再說對龔鼎孳也有了一年多的了解,遂果斷決定,把這一生就交付龔鼎孳吧!關(guān)系確定后,因為龔鼎孳在京城任職,她先在南京充任外室,再說也有許多后事得處理,一直到崇禎十五年(1642)初秋,她才關(guān)掉眉樓,離開南京,千里迢迢北上投夫。說起來也有一段大曲折。
當時,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已經(jīng)逼近北京,通往北京的路途充滿風險。一個從未離開過溫馨眉樓的年輕女子,要在一片兵荒馬亂中跋涉幾千里,沒點勇氣還真不行。這顧橫波孤旅遠行,備極艱難,足足走了一年,才到達京城,渾身塵土、蓬頭垢面,讓她的龔郎又驚喜又感動又心疼,久久相擁不能分開。崇禎十六年(1643)秋天,龔鼎孳悍然不顧物議,在京迎娶了青樓女子顧橫波,婚后改名徐善持。這勇氣,堪比錢謙益大禮娶回柳如是。有政敵借機彈劾他,由此而貶官,他卻坦然寫道:“翦豹天關(guān),搏鯨地軸,只字飛霜雪。焚膏相助,壯哉兒女人杰。”
對這場愛情的嚴酷考驗還在后頭。他們新婚50天后,龔鼎孳便因彈劾權(quán)貴入獄,被關(guān)進了大牢。顧橫波難中見真見勇,一不怕受牽連,二要為夫送獄衣獄被,三能傳遞忠貞之情,百般撫慰獄中人。這給龔鼎孳以莫大的安慰與勇氣。
一林絳雪照瓊枝,天冊云霞冠黛眉。
玉蕊珠叢難位置,吾家閨閣是男兒。
九閽豺虎太縱橫,請劍相看兩不平。
郭亮王調(diào)今寂寞,一時意氣在傾城。
從龔鼎孳這獄中詩看,他是多么感激、感念著自己的橫波夫人,夸她有男兒氣概,夸她俠義深情,有一種終獲患難知己的榮幸在。在贈如夫人的詞中他寫道:“料地老天荒,比翼難別。”這真誠,在那個時代的士林圈中,確屬難能可貴。
轉(zhuǎn)過年二月里,龔鼎孳出獄,兩情尚未訴說盡,局勢天翻地覆,李自成破城,崇禎帝自縊,大明官員生死抉擇三條路:逃跑、投降、殉國。龔鼎孳選擇了投井殉國。但后來有史家考證說,龔鼎孳不是真投井,是帶著橫波夫人躲在一眼枯井里避禍,無意殉國。此事聚訟在案,也真不好說清。從井里被押出來后,龔鼎孳投降了大順軍,接受直指使“偽職”,這是事實。眨眼間,大順政權(quán)消失,大清朝建立。龔鼎孳再歸順新朝,從此背上了千古罵名。據(jù)多種史料記載,龔鼎孳說過這樣的話:“我原欲死,奈小妾不從何?!本褪钦f,我是想一死報國的,可我親愛的橫波夫人不答應呀。真與錢氏的“水涼說”有異曲同工之妙。龔鼎孳還有一首《綺羅香》,據(jù)說就是在井中賦就,用的是史邦卿《春雨》韻,詞云:
弱羽填湖,愁鵑帶血,凝望宮槐煙暮。并命鴛鴦,誰倩藕絲留住。搴杜藥、正則懷湘,珥瑤碧、宓妃橫浦。誤承受,司命多情,一聲喚轉(zhuǎn)斷腸路。 人間兵甲滿地,辛苦蛟龍,辛苦蛟龍外、前溪難渡。壯發(fā)三千,沾濕遠山香嫵。憑蝶夢、吹恨重生,間竹簡,殉花何處??陷p負,女史萇弘,止耽鶯語句。
“搴杜藥、正則懷湘”,什么意思?是說他要效仿屈原大夫,沉湘報國,結(jié)果倒像帶著張麗華躲進胭脂井的陳后主,笑柄長留。關(guān)于龔鼎孳的推脫,未見橫波夫人出面澄清。于是有人發(fā)議論說:顧橫疲從來都是一個講求實際的女人,嫁給龔鼎孳,使她脫籍從良,得償夙愿,在這國破家亡的巨變中總算有個肩膀依靠,她才不在意別的什么呢!而且多年來紅塵歷練告訴她,要活下去,要活得比別人好,就得順應時勢與潮流,拿眼下來說,既然滿人已坐穩(wěn)朝廷,相公和他的同僚們已歸順大清做了臣子,就該安分守己,心里不痛快也要裝得忠順一點,把新主子哄得高高興興,不是對誰都好嘛??峙抡腔诖耍瑱M波夫人才對孫之獬“剃發(fā)易服”一事發(fā)表意見,提醒相公千萬別滋事招禍,惹火燒身。
對于如夫人的建議,龔鼎孳認真思謀良久,權(quán)衡來權(quán)衡去,覺得有理是有理,但眼下還是不可如此行事,也來個剃發(fā)易服?這不把自己和孫之獬擺在同等位置上了?也許能討好新朝,但勢必招致漢官同僚的強烈反感,最怕的是,朝廷至今并無明確表態(tài),對姓孫的也未見褒獎,你這么干風險太大,萬一……這個風頭可不能出,目下惟有同漢官們抱團取暖,方為上策,既可治一治姓孫的,也可探探風向,諒其后果不會太糟糕。
“修理”孫之獬的事弄得很漂亮。當時順治皇帝上朝時,滿、漢大臣各站一班,滿著滿服,漢著漢裝。這一日,孫之獬穿戴滿服,照例要入漢班,但私下訂盟的漢臣們一個貼緊一個,不給孫之獬一點空隙,擠來擠去就是擠不進去,很是難堪,最后亂了方寸,腦子一熱,就往滿班那邊湊。這些滿族大臣優(yōu)越感強得很,哪能容忍孫之獬與之同班,七嘴八舌叱責著,你推我搡地把他逐出班外。孫之獬左右失據(jù),一時戳在那里傻掉了,哭笑不得,狼狽萬狀。龔鼎孳們擠眉弄眼,暗自得意,可算出了一口惡氣。
可是,他們得意得太早了點。孫之獬真不是善茬,這一場當眾丟丑蒙羞,如何能吞咽得下,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不做二不休,立馬給順治皇帝奏上一本,建議朝廷盡快發(fā)布“剃發(fā)易服令”,全國推行。王家楨的《研堂見聞雜記》,于此有記:
有山東進士孫之獬,陰為計,首剃發(fā)迎降,以冀獨得歡心,乃歸滿班,則滿以為漢人也,不受。歸漢班,則漢以為滿飾也,不容。于是羞憤上疏,大略謂:“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發(fā)之制,獨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庇谑窍靼l(fā)令下,而中原之民,無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斗,處處蜂起,江南百萬生靈,盡膏草野,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貪慕富貴,一念無恥,遂釀荼毒無窮之禍。
攝政王多爾袞早有此心,既有漢臣提議,順勢騎驢何樂而不為,于是連續(xù)正式頒布剃發(fā)易服令。1645年五月二十二日,頒發(fā)“剃發(fā)令”,規(guī)定:“全國官民,京城內(nèi)外限十日,直隸及各省地方以布文到日亦限十日,全部剃發(fā)。”其執(zhí)行口號是:“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
在發(fā)布剃發(fā)令不久,7月9日,再頒布“易服令”,規(guī)定:“官民既已剃發(fā),衣冠皆宜遵本朝之制。”
這下可不得了,一石激起千重浪,千重血淚之浪!漢人從來尊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傳統(tǒng)觀念,是從來不剃發(fā)的,“衣冠束發(fā)”成為漢人的外在標志。這剃發(fā)易服之令,嚴重傷害了漢人感情,使他們失去作為漢人的外在標志和最后一道心理防線,于是悲壯激烈的反抗浪潮風起云涌?!凹坝刑觐^之舉,民皆憤怒,或見我人泣而言曰,我以何罪獨為此剃頭乎?”因此反抗?jié)M清,寧愿一死,不僅原先準備降清的人立即改弦易轍,連已經(jīng)歸附的州縣百姓也紛紛揭竿而起,樹幟反清,大規(guī)模的武裝斗爭幾乎遍及全國。而清廷則有進無退,殘酷鎮(zhèn)壓,血案迭發(fā),曠古少見,于此史載多多:
在常熟,“清兵見未剃發(fā)者便殺……名曰‘捉剃頭”。常熟民眾組織鄉(xiāng)兵,推崇禎朝信陽知州、弘光朝兵部郎中嚴栻為首領(lǐng),保衛(wèi)地方,抵抗清軍,一直戰(zhàn)斗到九月份才被清兵屠戮鎮(zhèn)壓下去。
南直隸常州府江陰縣有告示曰:“豈意薙發(fā)一令,大拂人心,是以鄉(xiāng)城耆老,誓死不從?!苯幟癖娨浴邦^可斷、發(fā)絕不可剃”的口號,對抗清朝“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由陳明遇、閻應元領(lǐng)導軍民抵抗,死守城池八十一日,有閻應元絕命聯(lián)作證:“八十日帶發(fā)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殺賊,留大明三百里江山?!边@年八月二十日,江陰城破,清兵屠城三日。
嘉定民眾以“為我保此發(fā)膚”為口號,在明都察院觀政黃淳耀和前左通政侯峒曾領(lǐng)導下,誓死抵制“剃發(fā)令”,起義反清,兩個月內(nèi),大小戰(zhàn)斗十余次。清總兵李成棟率兵攻城、屠城,民眾犧牲以萬計,史稱“嘉定三屠”。
“剃發(fā)令”傳到金壇縣,三四百民眾聚會抗令。清鎮(zhèn)江知府從別處運來拒不剃發(fā)者的首級威脅民眾,聲言“一人不剃發(fā)全家斬,一家不剃發(fā)全村斬”。于是全城民眾揭竿而起,奮起反抗,二十多天后被殘酷鎮(zhèn)壓。
吳江鄉(xiāng)民因為不肯剃發(fā),殺縣令,遭大屠殺。
原任陜西河西道孔聞謤(孔子后人)上書表示:孔子家族衣冠,已經(jīng)延續(xù)三千年,希望能夠保持不變,免去剃發(fā)易服。多爾袞回應:剃發(fā)嚴旨,違者無赦??茁勚€疏求蓄發(fā),已犯不赦之條,姑念圣裔免死。
黃州府廣濟縣民人胡俊甫,因居住遠村,患病臥床,一度沒有剃發(fā),被發(fā)現(xiàn)后,當眾被殺,其鄰居被重責,當?shù)刂h也受牽連獲罪。
京師演員王玉、梁七子,因為扮演旦角沒有剃發(fā),清廷下詔曰:“剃頭之令,不遵者斬,頒行已久,并無戲子準與留發(fā)之例。今二犯敢于違禁,好生可惡。著刑部作速刊刻告示,內(nèi)外通行傳飭,如有借前項戲子名色留發(fā)者,限文到十日內(nèi)即行剃發(fā);若過限仍敢違禁,許諸人即為拿獲,在內(nèi)送刑部審明處斬,在外送該管地方官奏請正法。如見者不行舉首,勿論官民從重治罪。”
就連時任清廷大學士的陳名夏,因為說了“留發(fā)復衣冠,天下即可太平”的話,也被處以絞刑。
有記載稱,清朝的剃發(fā)匠,挑著擔子在街上巡視,看見蓄發(fā)漢人就強行剃發(fā),稍有抵抗,即當場殺掉,把頭懸掛在竿上示眾,所以后來的剃發(fā)挑子后面,都豎著一根竿子,來歷在此。
如此慘烈的結(jié)局,龔鼎孳萬萬沒有想到。他一方面對孫之獬恨之入骨,另一方面也對自己和眾漢官的孟浪后悔不迭。其實,此事惡化不是沒有預兆。那天孫之獬朝堂出丑,最后由負責監(jiān)糾朝儀的御史王守履,彈劾他亂班失儀,請皇帝降旨論罪,但并無下文,這是一。他的朋友陳名夏因事求見多爾袞的心腹譚泰,居然遭到拒絕,理由竟是何不效孫之獬剃發(fā)改裝來見?這是二。陳名夏出來對他言說此情,兩人都大起疑心,莫非上頭真有剃發(fā)易服之意?為了進一步摸底,陳名夏決定去會會正在走紅的洪承疇。洪承疇是清朝入關(guān)前就歸降的,因此早就剃去頭發(fā),蓄起辮子,衣冠穿戴也一如滿官式樣。據(jù)陳名夏后來告訴他,自己是這么跟洪承疇說的:
眼下當務(wù)之急,莫過于撫定四海,開創(chuàng)統(tǒng)一大局。若論剃發(fā)改服,亦屬大事,但與撫定四海相較,也還在其次。況且沿襲千百年之漢俗,驟然改易,必致驚擾,或生異變。洪承疇呢,只詭異地問一句“有這等消息,你從哪知道的”,然后就充愣裝傻,顧左右而言他,竟扯起陳名夏老家的太湖說個沒完……以上諸事,不是早該看出其中端倪嗎?怎么就沒有多想想呢?略略用心一點,何至于有今天啊。那么,現(xiàn)在又該怎么辦呢?
已然三朝為官的龔鼎孳,還能怎么辦?只好乖乖就范,在街上找到一處剃頭鋪,削去長發(fā),露出大半個光頭,腦后拖起一條怪模怪樣的大辮子。大熱天他摸著涼颼颼的腦門,心里更是一陣陣寒氣襲人。他默默地回到家,正想對愛妾訴訴心里苦,卻見如夫人一身滿婦打扮,苦笑著開門迎夫,二人相擁大哭,久久緩不過氣來。
剃發(fā)易服后的太常寺少卿龔鼎孳,好官照做,間有曲折,倒也善終。
順治三年(1646)六月,丁父憂,此后五年,里居守制。
順治八年(1651),回京以原官供職,以文才敏捷得世祖“真才子”之褒獎(筆者按:汪琬《說鈴》:“合肥……作詩文,下筆數(shù)千言可立就,辭藻繽紛,略不點竄,為孝陵所賞,嘗在禁中嘆曰:‘龔某真才子也!”《筆記小說大觀》,第四編,第五冊。)
順治十年(1653),升吏部右侍郎。次年連遷戶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
順治十二年(1655)十月,他以對法司審理各案“往往倡為另議,若事系滿洲則同滿議,事涉漢人則多出兩議,曲引寬條……不思盡心報國”(《龔端毅公奏疏.明白回話疏》)被降八級調(diào)用,復以所薦順天巡撫顧仁貪污伏法再降三級。
順治十三年(1656年)四月,補上林蕃育署署丞,并奉命出使廣東。
順治十五年(1658)復謫至國子監(jiān)助教。
順治十八年(1661)丁繼母憂,奉詔在任守制。
康熙二年(1663)服闕,仍補左都御史,次年遷刑部尚書,折獄至謹,為人所稱??滴跷迥辏?666)改兵部。
康熙八年(1669)轉(zhuǎn)禮部。
康熙九年(1670),任會試主考,得士甚眾。
康熙十二年(1673),再任會試主考官。九月,被允準休致,未幾病逝,謚端毅。
乾隆三十四年(1769),詔奪其謚,打入《貳臣傳》。
最早積極“留頭不留發(fā)”并首倡頒發(fā)“剃發(fā)令”的孫之獬,卻以最快的速度丟了腦袋。剛轉(zhuǎn)過年,他老家山東爆發(fā)“謝遷起義”。衣錦還鄉(xiāng)的孫之獬正好在老家得瑟,被義軍逮個正著,五花大綁游街示眾。鄉(xiāng)親們恨他入骨,在他身上亂針刺孔,插上毛發(fā),以懲罰其獻媚清廷禍害同胞的罪惡,然后斬首市曹,暴尸通衢,落得個遺臭萬年的下場。后來孫之獬的老鄉(xiāng)蒲松齡作《聊齋志異》,內(nèi)有《罵鴨》一篇,據(jù)說與孫之獬有關(guān)。孫之獬的死訊傳到京城,順治皇帝給吏部下旨,討論撫恤之事。眾議洶洶,也就沒給孫之獬任何旌表和撫恤?;蚩蔀橹q為虐者戒。
顧橫波因著龔鼎孳官場升遷,榮封 “一品夫人”,這是誥命夫人中級別最高的封號。39歲生日那天,夫婦倆是在故地金陵度過的。她特意請來舊日姐妹們一聚,歲月艱危,人有缺失,雖然美人依舊,紅顏未老,畢竟去日增而來日減,環(huán)顧特凄然。顧一品以酒買醉,有淚長流。她從嫁給龔鼎孳那一天起,就想為他生個兒子,入迷到用香木刻了個手腳會動的小男孩,雇上奶媽做哺乳狀,還親自把屎把尿,讓家人都喚作小相公??嗫嗲蟮?0歲那年,卻生下一個女兒,而且數(shù)月后出天花不幸夭折,這叫橫波夫人痛不欲生。45歲那年,黯然去世。相對于“秦淮八艷”中那些苦命姐妹,她善始善終,算是結(jié)局最好的了。
三朝為臣之行,“剃發(fā)易服”之痛,在“狂放不羈,風發(fā)蹈厲”的龔鼎孳心中,就沒有打下一點傷痕烙印嗎?也不是的。以“失路”與“故國”這兩個詞,表達錐心的自責與悔恨,在他后來詩作中出現(xiàn)最多,頻率之高,高過同時代任何文人詩集,或可看出底蘊。
失路人悲故國秋,飄零不敢吊巢由。
書因入洛傳黃耳,烏為傷心改白頭。
明月可憐銷畫角,花枝莫遣近高樓。
臺城一片歌鐘起,散入南云萬點愁。
(《初返居巢感懷》)
城南蕭寺憶連床,佛火村雞五更霜。
顧我浮蹤惟涕淚,當時沙道久蒼涼。
壯夫失路非無策,老伴逢春各有鄉(xiāng)。
安得更呼韓趙輩,短裘濁酒話行藏。
(《老友閻古古重逢都下感賦》)
曾排閶闔大名垂,蠅附逢干獄草悲。
烽火忽成歧路客,冰霜翻羨貫城時。
花迷故國愁難到,日落河梁怨自知。
隋苑柳殘人又去,旅鴻無策解相思。
(《如農(nóng)將返真州以詩見貽和答》)
長恨飄零入雊身,相看憔悴掩羅巾。
后庭花落腸應斷,也是陳宮失路人。
《贈歌者南歸》
“故國”一詞,雖系傳統(tǒng)文化載體,但作為與大清對立的意象,則極具特別意蘊,是“貳臣”對“失路”的悔恨與懺悔。龔鼎孳的故國之思無處不在,“失路”之悔深入骨髓,這種切膚之痛,再加上身經(jīng)變亂的生活感受,使他文風有變,陸續(xù)寫出一些內(nèi)容嚴深、風骨嶙峋的佳作。如七古《多陵篇用李空同漢京韻篇》《壽白母長歌一百二十句》《挽船行》,律詩《過城東戚貴諸里第》《秦淮社集白孟新有計紀事和韻》《丘曙戒侍講謫瓊州》,絕句《上巳將過金陵》《燈屏詞次牧齋先生韻》等,無論是感慨興亡,回記友情,反映民生,均寫得氣韻凝深。
龔鼎孳不但用詩文深表自責與悔恨,在做事上也用心將功補過。做刑部尚書時,曾為傅山、閻爾梅、陶汝鼎等明朝遺民開脫罪責,免遭迫害;“易堂九子”之一的曾燦,“從遭外侮,得公始解”。針對清廷窮兵黷武,對江南橫征暴斂、賦稅沉重的時弊,他多次上書,為民請命,不惜貶官八級。
同時,在他幕中庇護并供養(yǎng)著不少遺民之輩,如紀映鐘、杜浚、陶汝鼐等,都是一住幾年或十幾年。故錢謙益云“長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幾死”;“王子云歿后,貧不能葬,鼎孳為葬之,且為撫養(yǎng)其子女”。還有就是獎掖后進,比如對長洲才子尤侗,青年才俊顧貞觀,溧陽“下第落拓”的馬世俊等,都有切實關(guān)照與救助。特別對兩位后來成為清初文壇巨擘的朱彝尊和陳維崧的憐才資助,已是文壇佳話。戴延年《秋燈叢話》載:龔與顧夫人見朱彝尊《酷相思·阻風湖口》“風急也,瀟瀟雨;風定也,瀟瀟雨”之句,傾奩以千金贈之。
一代詞宗陳維崧乃故友陳貞慧后人,“如皋八年”漂泊,攜新刻《烏絲詞》輾轉(zhuǎn)抵京。龔鼎孳奇其“文章似海,轉(zhuǎn)益蒼?!钡臅绱耪{(diào),復解衣推食,盡力接濟。陳維崧在《沁園春·贈別芝麓先生即用其題烏絲詞韻》中感念道:“四十諸生,落拓長安,公乎念之”“古說感恩,不如知己,卮酒為公安足辭”“況仆本恨人,能無刺骨;公真長者,未免沾裳”。龔鼎孳去世后,陳維崧入翰林院為檢討,仍憶起“君袍未錦,我鬢先霜”之句,感動涕零,于是用龔氏平生最鐘愛的“秋水軒倡和韻”,寫下了“論深情、碧海量還淺”之《賀新郎》,以當長哭,頗動千古。史載龔鼎孳在臨歿之際,仍念念不忘把吳江詩人徐釚托付與梁清標,交代說:“懷才如虹亭,可使之不成名耶?”成為他此生最后一個“美談”。后半生能做到“破家養(yǎng)士”,自己窮到身后“連刻集之資告匱乏,且因生前典貸,債主盈門”,也著實不易。江都詩人宗元鼎《故光祿大夫合肥龔端毅公靈櫬歸葬徑次廣陵哭吊二首》,其一自注云:“龔公貧乏,嘗貸……金,及卒后屬債者至門,亦嘆公清介?!卞X澄之《田間詩集》卷十九《病起哭龔宗伯八章》,其二亦吟詠此一場景,詩云:
通籍登朝四十年,上卿身后特蕭然。
交游屢散千金橐,歸去曾無二頃田。
醫(yī)店尚賒扶病藥,債家空指助喪錢。
平生長物償人盡,剛剩推床舊卷篇。
“貳臣”龔鼎孳身后,在廟堂之外尚有如許懷念與贊嘆,泉下有知,也該與相愛一生的顧夫人對酌一樂了。
四、吳梅村逃避
《清史列傳·貳臣傳》(乙)中記載:吳梅村,字駿公,號梅村,別署鹿樵生,江蘇太倉人。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
吳梅村終生都在逃避中,逃避官場,逃避情場,逃避方外,甚至逃避俗身的自己,被人戲稱為“三不”男人:不主動,不承諾,不負責。而一生之逃避漏洞,皆用詩歌來彌補。在明清之際的士林中,此典型別具獨特意義。那么,在1645年,他又怎么樣?
先說上元之夜,吳梅村心里很糾結(jié)。早幾天,老友錢謙益著人送過信來,錢宅要在上元之夜設(shè)席開宴,與在南京的一眾好友歡聚賞燈,并說玉京姑娘一準來,請“吳兄務(wù)必赴會”。他很痛快就答應了,并讓來人帶去口信,感謝盛情邀請,且特別致謝嫂夫人柳如是。但是,他這兩天忽然犯了心思,越想越覺得這個上元雅聚不能參加。
首先,自從“廢立”風波(筆者按:南明政權(quán)建立時,東林、復社一派想擁立潞王朱常淓做皇帝,馬士英、阮大鋮一派卻擁立福王朱由崧成功,是為弘光皇帝)以后,東林、復社這邊慘遭打壓,處境日艱。這不,忽地又暴出個轟動朝野的“大悲和尚案”(筆者按:案發(fā)去年臘月,大悲和尚自稱出身宗室,獲封齊王,代傳天意,“今潞王賢明,恩施百姓,人人服之,該為天子,欲弘光讓位”,遂被拘捕),目下正由鎮(zhèn)撫司審辦。主辦此案的又是忻城伯趙之龍之輩。馬士英、阮大鋮們瞌睡得枕頭,正在抓住此案大做文章,欲置我東林、復社于死地,你這會兒道友聚會,呼朋引類,幾十位來客中不是有那么幾個好事者嗎,難免要弄出一點動靜,豈不更招仇者忌?與其節(jié)外生枝,雪上加霜,何如守靜息影,各自在家安安生生。
其次,他就有點抱怨錢、柳二人了。你這個錢老兄,大我近30歲,我一向執(zhí)弟子禮甚恭??赡阋驳脵z點自己呀,都花甲開外了,怎么還像個小頑童,娶青樓女子柳如是做小妻,鬧得天搖地動;剛平息點,你們又大肆張揚進南京,柳如是頭上還插起什么野雉翎子,真有點太不像話;你當了禮部尚書還不滿足,總盯著入閣拜相那事,為此不惜奉承馬、阮之輩,朝堂巴結(jié)不夠,還特設(shè)家宴款待之,讓柳如是濃妝艷抹陪酒承歡,太丟人了!知道大家怎么罵你們嗎?可人家馬、阮并不給你留面子,該怎么擠對你還怎么擠對你,你倒把我們復社、東林整個兒的名聲都搭賠進去了,這叫什么事!還有就是這個不安分的柳如是,說你年輕、漂亮、多才多藝也就罷了,能不能別摻和男人們的事?上元開大宴,準是你的點子,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流寇未滅,北兵南侵,皇上無能,馬、阮亂政,民生蕭條,怨聲載道,又加上“大悲和尚案”搞得一片驚恐,居然有心思弄這種事情!說什么玉京也一準參加,她遲早得讓你柳大姐把她帶壞了。一提到卞玉京,吳梅村就更覺得不能去了,無論如何得逃避這個“上元雅聚”了。
卞玉京亦是“秦淮八艷”人物。余懷在《板橋雜記》中寫道:秦淮麗姝中,論顏值,“李、卞為首,沙、顧次之,鄭、頓、崔、馬,又其次也?!边@個卞,就是指卞賽、卞敏兩姐妹,尤以姐姐卞賽為最。卞賽者,卞玉京之初名也。若論氣質(zhì)才情,卞玉京更勝一籌:能寫一筆漂亮的小楷;畫蘭花也是一絕,據(jù)說一落紙便是十余幅,“枝葉縱橫,淋漓墨瀋”;又善操琴,指法精妙;特別是素性高潔,“明慧絕倫”“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屬于那種“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的氣質(zhì)美人。時人有言:“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都把卞玉京比作能寫《白頭吟》的卓文君了。郁達夫 《秋夜懷人》詩之四:“憶煞藍亭舊酒壚,當年曾醉病相如 ?!本褪沁@樣一位妙人兒,忽地與吳梅村就扯起了感情瓜葛。
他們的初識在前年,即崇禎十六年(1643),相識地是著名的蘇州七里山塘虎丘勝境。馮其庸、葉君遠《吳梅村年譜》載:“春,嘗至蘇州,與名妓卞玉京識,填詞數(shù)闋以贈。玉京欲以身許,弗應。吳繼善赴成都令任,偉業(yè)于蘇州為其送行,以詩贈別。卞玉京亦作送別詩。”這里有幾處得略作介紹?!皞I(yè)”者,即吳梅村本名,字駿公,“梅村”此號,始于今年1645年,因為在老家修好了梅村莊園,遂以“梅村”自號,傳揚文壇,故前年時仍以“偉業(yè)”行世(筆者按:本篇此后行文皆以梅村呼之)。吳繼善者,梅村堂兄也,去成都赴任前,友人設(shè)宴送行,梅村特從南京趕過來參加,由卞玉京和妹妹卞敏陪席,地點或就在玉京住處。余懷在《板橋雜記》中再記述道:卞玉京“年十八,游吳門,居虎丘。湘簾萊幾,地無纖塵。見客初不肯酬對,若遇佳賓,則諧謔間作談辭如云,一座傾倒。尋歸秦淮”。文人餞別宴設(shè)在這么一個雅致地方,也挺合適的。還有一個疑問,吳梅村一早在北京城里做大官,怎么會從南京趕來蘇州呢?這就要說到他第一次逃避官場,從北京逃避到南京了。
明神宗萬歷三十七年(1609)五月二十日,吳梅村出生于江蘇太倉一個官宦書香門第。高祖吳愈,字惟謙,號遯庵,明成化十一年進士,官至河南參政;曾祖吳南,字明方,號方塘,官至鴻臚寺序班;祖父吳議,字子禮,號竹臺,未仕,家道中落;父吳琨,字禹玉,號約齋,能文章,然屢試不中,遂以授書為業(yè)。據(jù)說吳梅村出生時,母親夢見一位身穿紅衣的使者送來會元坊,因此,父母視為天賜吉祥,寄此子以厚望。這種事,發(fā)生在中國名人身上多了去了,也就一樂。梅村果然聰慧卓異,7歲發(fā)蒙,14歲時文章已寫得相當精彩。同鄉(xiāng)著名學者張溥看到他的文章,感嘆地說:“文章正印在此子矣!”于是收留在門下受業(yè)。吳梅村在這里學到了通今博古之學,為此后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了扎實基礎(chǔ),更重要的是,張溥、張采乃創(chuàng)辦復社之雙魁首,為梅村在士林脫穎而出鋪平了道路。
受業(yè)遇明師,考場運氣也好。明崇禎元年(1628),吳梅村20歲中秀才,崇禎三年(1630) 22歲中舉人,崇禎四年(1631) 23歲參加會試,以第一名獲雋,緊接著廷試,又以一甲第二名連捷,是為榜眼郎。崇禎皇帝在他的卷子上御批“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個大字,意思是風格高古,足為楷模,這“皇評”可不能算低。接下來還有浩蕩皇恩呢,皇上問了:你娶媳婦了沒有?說沒有?;噬险f了:那你先回家成婚去吧,回來再做翰林院編修。這叫“奉旨成婚”“欽賜歸娶,天下榮之”,古來沒幾個讀書人獲此殊榮呀,真?zhèn)€是“為世指目”。大名鼎鼎的老前輩陳繼儒都激動得不行,寫下了《送吳榜眼奉旨歸娶》詩:
年少朱衣馬上郎,春闈第一姓名香。
泥金帖貯黃金屋,種玉人歸白玉堂。
北面謝恩才合巹,東方待曉漸催妝。
詞臣何以酬明主,愿進關(guān)雎窈窕章。
吳梅村的老師張溥也不平靜,寫詩曰《送吳駿公歸娶》:
孝弟相成靜亦娛,遭逢偶爾未懸殊。
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富貴無忘家室始,圣賢可學友朋須。
行時襆被猶衣錦,偏避金銀似我愚。
吳梅村自得“天語褒揚”,當然官運順達:初授翰林院編修;28歲時出任湖廣鄉(xiāng)試主考官;30歲做太子師,在東宮講讀;31歲,皇太子出閣,他講讀于文華殿,崇禎皇帝現(xiàn)場旁聽,親自垂問《尚書》大義,講畢,獲賜“龍團月片,甘瓜脆李”。青年俊彥吳梅村聲名鵲起,并就此對崇禎皇帝感恩戴德,刻骨銘心,時時圖報。
不過另一方面,初涉官場的吳梅村也飽受驚嚇,看出官場險惡,是一條畏途。第一個驚嚇就出在他的試卷上。有刑科給事中吳執(zhí)御者,疏參首輔周延儒,其中說道:“何地無賢才,而辛未狀元、會元、榜眼、探花,館出必蘇松常淮,況會元首篇襯貼大臣,是何經(jīng)旨”等語。這里的“會元首篇”,顯然是指吳梅村的考卷,說是其中有人作弊。后來只好將這份卷子送皇上親自過目,出乎政敵意外的是,皇上御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個大字,風波這才暫息。一葉知秋,吳梅村這才看出點朝堂上的門門道道,原來他參加會試,座主是周延儒、何如寵,房師是李明睿,而周、李兩位都是他父親的老朋友,曾向朝廷“延譽引薦”過吳梅村,這就成為反對派攻擊周延儒們的把柄。朝中兩派爭斗激烈:一派以首輔周延儒為主,周“性警敏,善伺意旨;一派以次輔溫體仁為主,溫“外曲謹而中猛鷙,機深刺骨”,“溫……皆仇復社者也”。梅村試卷之爭,不過是宦海驚濤中一個小浪花而已。事后他傷感地對人說:“不意年逾二十,遂掇大魁,福過其分,實切悚栗。時有攻擊宜興座主(筆者按:周延儒是宜興人氏),借吾為射的者,故榜下即多危疑,賴烈皇帝保全,給假歸,娶先室郁氏?!保ā睹反寮也馗濉罚﹨敲反宀灰庀萆碛谶@樣的政治旋渦中,從此驚嚇不斷頭。
《明史》載:后來“獨體仁居位八年,……專務(wù)刻核,迎合帝意?!繌堜摺⒅h張采等倡為復社,與東林相應和。體仁因推官周之夔及奸人陸文聲訐奏,將興大獄。嚴旨察治。”隨后,吳梅村的朋友錢謙益也因“張漢儒訐錢謙益、瞿式耜居鄉(xiāng)不法事,體仁故讎謙益,擬旨逮二人下詔獄嚴訊”。
很快,吳梅村也被卷進來了,這回可不是別人拿他說事,真是自己攤上事了。崇禎十年(1637年)二月,在原蘇州通判周之夔的《復社首惡紊亂漕規(guī)、逐官殺弁、朋黨蔑旨疏》中,吳梅村已然列名其中,同時列名的還有他的朋友黃道周、陳子龍、夏允彝等。更有厲害的,有人托名徐懷丹,向全國發(fā)出檄文 ,上列復社十大罪名予以聲討。檄文中也直接點了吳梅村的名。陸世儀《復社紀略》中錄有此檄文,矛頭直指吳梅村的老師張溥,說他“亂國亂民,僭越不敬,煽聚黨,招寇致災”,而將吳梅村之名列于所謂“四配”“十哲”之中,“一時危甚”。
還有一件頭疼事纏身,因與黃道周交好引出。黃道周是被吳梅村盛贊為“神人”的人,字幼玄,又字螭若、螭平、幼平,號石齋。福建漳浦銅山人,學者、文學家、書畫家、儒學大師。他是天啟二年(1622)進士,與倪元璐、王鐸同科。歷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等職。吳梅村久仰其名,“于道周之人品、才學極欽仰,至嘆為神人”,到北京后就拜謁其門下,因小黃24歲,執(zhí)弟子禮惟恭,并與好友陳子龍、楊廷麟“共從黃道周學《易》”。崇禎十年(1637),敢言直諫之黃道周,指斥大臣楊嗣昌等私下妄自(與滿人)議和,遂向皇上“三疏并進”,從而引發(fā)了一場著名的君臣大辯論,史稱“平臺召對”。平臺,即紫禁城內(nèi)建極殿居中向后的云臺門,是皇帝召對大臣的地方。明朝的平臺召對,相當于國情咨議。關(guān)于這場召對,版本極多,《明實錄》《明史》《黃道周年譜》《明儒學案》等等都有詳細記載。關(guān)于這場少見的“平臺召對”,筆者將在別章《黃道周不屈》中細述,這里不贅。且說“平臺召對”中,黃道周犯顏諫爭,寸步不退,“觀者莫不戰(zhàn)栗”,氣得崇禎皇帝大為失態(tài),謾罵黃道周:“一生學問只辦得一張佞口!”黃道周還是不服,高聲爭辯道:“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辯。臣在君父之前獨獨敢言為佞,豈在君父之前讒謅面諛者為忠乎?”皇上您“忠佞不分,則邪正混淆,何以治?”結(jié)果可想而知,黃道周被連貶六級,調(diào)任江西按察司照磨。八月出都時,一般官員誰敢送別?吳梅村更加佩服黃道周風骨,以少見的勇氣“送之都門外,作詩贈行”。詩曰《殿上行》,其中有句如下 :
有旨傳呼召集賢,左右公卿少顏色。
公卿由來畏廷議,上殿叩頭輒心悸。
先生翻然氣填臆,口讀彈文叱安石。
期門將軍須戟張,側(cè)足聞之逆骨栗。
吳梅村還在多處行文中紀取黃道周之高風亮節(jié)。如在《梅村家藏稿·工部都水司主事兵科給事中天愚謝公墓志銘》中寫道:“余向以后進得交于漳浦黃先生,先生用直諫忤時宰?!痹凇督椏芗o略·開縣敗》中寫道:“黃道周數(shù)廢數(shù)起,……潔廉無比,于書無所不窺,天下望以為相。道周性忠直,好面折廷諍。時相多會舒綏養(yǎng)望,浮沉取大位。道周羞之,不忍為?!眳敲反迨侨绱朔唿S道周這種不合時宜的人,那么,他開始變得不合時宜,也就是必然趨勢。北京官場的是非顛倒,好壞不分,惡斗與腐敗,使多愁善感的吳梅村非常失望,一早誓報皇恩的激情逐漸消退。于是,崇禎十三年(1640),吳梅村第一次逃避權(quán)力場。據(jù)馮、葉《吳梅村年譜》載:“上表陳述母子抱病之情,四月十四日,被改任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得以就近養(yǎng)身事親?!钡珔敲反逶谀戏低局校窒虺绲澔实圻f上有名的《升官請養(yǎng)疏》,不想去赴任。其疏曰:
微臣受生尪瘠,善病虛羸,往年給侍殿廷,時憂隕越。奉使中州,在途忽聞臣母背疽危篤,焦心灼骨,晝夜兼程,抵家之日,幸而得救,外癥雖痊,元神難復,從此臣母不離伏枕,而臣亦以憂勞兼至,抱病困劣矣。為此投誠君父,拜表陳情,天地陶成,著于南雍供職,所冀講授之暇,善身事親,仰答生成。
吳梅村常拿父病、母病、祖母病、自己病說事,逃避這個,逃避那個,其中真真假假,也只有他自己明白。此次因母病和自己病,在老家一待就是四個多月。倒是父母親催開了,南京尚未履新,你總不能老在家陪我們呀。吳梅村想想也是,總得去報個到,再說去了也是閑職。筆者在《史可法死節(jié)》中說過,“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在南京設(shè)立陪都,北京設(shè)立北直隸,順天府,都察院,六部,司禮監(jiān)等一套行政制度,在南京同樣全套設(shè)立,區(qū)別在于南京職官級別雖然不差北都,但多為閑職,基本上變成被排擠和養(yǎng)老官員的所在,所謂議政例會也變成了聊大天的茶話會?!眳敲反逅f閑職正是此意。于是,快八月末,他才打點起程,就任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也正是在此期間,吳梅村才得識卞玉京,二人一見傾心,譜寫出一曲比《桃花扇》還要悲苦、凄楚的愛情絕唱。
前文提過,他們初識于送別吳繼善的酒宴。當時吳梅村35歲,正當盛年,既是朝廷大臣,又是名滿天下的詩人,更是聲譽日隆的復社重要成員,現(xiàn)在又就任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這在卞主京看來,絕對就是“佳賓”,絕對不會有“初不肯酬對”的怠慢,絕對要盡顯色藝取悅之。他知道吳梅村是大詩人,便著意當場賦詩一首,名義上是贈于吳繼善的,實際想打動的正是吳大詩人的心。詩曰:
剪燭巴山別思遙,
送君蘭楫渡江皋。
愿將一幅瀟湘種,
寄與春風問薛濤。
當時的吳梅村,肯定初被卞玉京的殊色所驚艷,繼則因18歲女子之送別詩而刮目相看,情有所寄,心有所托,是真喜歡上這個卞玉京了,不然的話,他絕不會有情意纏綿的《西江月》《醉春風》,“皆為玉京作”(《梅村詩話》)。秦淮佳麗,無不以脫籍從良為奔頭,卞玉京雖然品高氣傲,但眼前的吳梅村,絕對是她心儀并追求的目標,所以等到席散成二人世界時,她一反常態(tài),借著酒勁,說出了估計連她也覺吃驚的話:你對我是否有意?而吳梅村的“三不”天性則大煞風景,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而是“固為若弗解者”,裝出聽不懂的樣子,裝傻充愣,把一個癡情女子晾在半空,上不上,下不下,你說有多難受?有人早從卞玉京的話中,看出她是一個敏感、自尊,“外表冷清、內(nèi)心狂野”“充滿幻想”的冷艷美人,何曾受過如此冷遇和打擊?“只是嘆了一口氣,從此不再提起”,而心靈傷疤和淚種下,可謂創(chuàng)巨痛深,消弭寧有時乎?
吳梅村此人,在明清之際文人中,真不算風流浪漫人物。有人說他的“冶游狎妓”,就是從來到南京以后開始的。六朝金粉之地,溫柔富貴之鄉(xiāng),秦淮佳麗聞名天下。閑職在身的吳梅村,為了排解從北京帶來的官場郁結(jié),放縱一下自己也情有可原,卞玉京之前,他也多有逢場作戲的“狹邪之游”,但從未認真過。當卞玉京那意真真、情切切的火辣目光罩定他時,他一定驚慌失措,亂了方寸,把懦弱本性暴露無遺。那么,“玉京欲以身許,弗應”,到底是為什么呢?歷來不外四說:一是有位皇親國戚為了籠絡(luò)崇禎皇帝,正在江南搜羅美女,卞玉京上了“黑名單”,吳梅村有所忌憚;二是明代朝廷禁止命官在管轄地納妾,吳梅村不敢撞紅線;三是吳梅村至孝,娶回青樓女子難過父母關(guān);四是吳梅村愛惜自己的政治羽毛,有礙清譽聲望的事不敢做。要說這四條理由,似乎都可成立,但經(jīng)不住追問,說好聽點都是客觀理由,說難聽點就是一種自私懦弱的借口罷了。大官迷錢謙益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嗎?他大事張揚地娶了柳如是;龔鼎孳沒有父母健在嗎?堂而皇之地娶走顧橫波;他田國丈也罷,周國丈也罷,為了一個初選美女,能不給天子愛臣吳梅村一個面子嗎?至于那條紅線在明末時代,有幾個人還把它當回事?說到底只有一個理由,吳梅村性格窩囊,真不是個好男人!可你說他不是好男人吧,卻是大情種一枚,卞玉京讓他相思終生,到死不相忘。我們后文再敘。
現(xiàn)在說說吳梅村第二次逃避,逃避南京官場。
崇禎十三年(1640),江西巡撫解學龍以“忠孝”為由,向崇禎皇帝舉薦黃道周,他說:“我明道學宗主,可任輔導?!币馑颊f我大明當今儒學領(lǐng)袖人物是黃道周,應該做首輔大臣。崇禎皇帝還沒忘“平臺”之辱,一聽大怒,下令逮捕二人入詔獄,以黃道周“偽學欺世”之罪重治。由于諸位大臣力諫,改為廷杖八十,永遠充軍廣西。廷杖是廟堂刑法,最早始于東漢明帝,明朝時成為一種制度。 那廷杖由栗木制成,擊人一端削成槌狀,包有鐵皮,鐵皮上有倒鉤,一棒下去,那是幾個情況?受刑官員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廷杖最高數(shù)目是一百,如果行刑人手下不留情,多數(shù)打不到一百就沒命了。黃道周時年55歲,這八十廷杖下去,遭的是什么罪!
消息傳到南京,吳梅村震驚不已,也為師長大鳴不平,自己不敢赴闕辨冤,“立遺太學生涂仲吉入都,具橐饘。涂上書為道周辨冤,觸帝怒,下獄,且責問主使,偉業(yè)幾被禍”。(馮、葉《吳梅村年譜》)這個崇禎皇帝還真偏愛吳梅村,重處了6個“主使”,唯獨放過了吳梅村。他事后對人說“嚴旨責問主使,吾知其必及,既興者七人,而吾得免”。這件事讓吳梅村嚇破了膽,又心灰意冷,覺得這可怕官場再也不可多待了。于是頓生“歸隱之志”,在《南中致志衍書》中寫道:“嗟乎,涼秋獨夜,危峰斷云,梧桐一聲,猿烏竟嘯。追念舊游,獨坐不樂。世已抵隨和,而吾猶戀腐鼠,若弟者獨何以為心哉。丈夫終脫朝服,掛神虎門,不能作老博士署紙尾也。歸矣,志衍掃草堂待我耳?!边@老氣橫秋的話,出自一個32歲青年才俊之口,也算別一種不同凡響吧。據(jù)馮、葉《吳梅村年譜》考證,吳梅村在第二年(崇禎十四年(1642)的“六月二十五日,被任為左中允,不赴。時已返鄉(xiāng),自此以迄崇禎朝滅亡,始終閑居不仕”。是為吳梅村第二次逃官之史實,上年八月到任,次年六月回鄉(xiāng),司業(yè)任上不足一年光景。不過這里有個疑問,兩年后他在蘇州初識卞玉京,莫非是從老家太倉去的蘇州?也見別的說法,這里不作考證。
吳梅村此次逃官鄉(xiāng)居,自崇禎十四年(1642)六月起,至崇禎十七年(1644)秋,是三年多時間。而再次赴任南京,做的已然不是崇禎朝的官,是為南明弘光朝的詹事府少詹事了。這中間,一場天地巨變,又讓吳梅村一顆敏感、脆弱的心飽受煎熬。三月十九日崇禎皇帝煤山自縊的消息,五月初才傳到太倉鄉(xiāng)下,不忘皇恩深厚的吳梅村痛不欲生。顧湄《吳梅村先生行狀》載:“甲申之變,先生里居,攀髯無從,號慟欲自縊,為家人所覺。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兒死,其如老人何?” 馮、葉《吳梅村年譜》接著說:“自此舊疴彌劇,病痁兩月,幾不自支?!薄坝钥O”?有這個想法,也可以做做樣子,但以吳梅村的性格,結(jié)果必定是為“家人所覺”、所阻的。斷定他不敢自殺也有旁證:“國變”后,吳梅村與同鄉(xiāng)好友王翰,曾相約去做方外人,王翰如約“慟哭別廟,焚書出家”,成了愿云和尚,可回頭催問吳梅村,吳梅村卻“以牽戀骨肉不果”。白許諾了。連保命出家做方外人都要逃避,他有勇氣自殺嗎?也就在這一陣子,南明弘光政權(quán)于南京建立,五月二十九日,吳梅村“被弘光朝召為詹事府少詹事”,待身體好點,“至秋,始赴任”,又返回官場了。
有意思的是,剛上任,“遇卞玉京于南京”。就這么巧?是“遇”還是找?這也不好說了。他后來為二人相遇還寫了一首詩:
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中山住。
不管是偶遇,還是探訪,也不管遇了一回還是N次,七年后還寫詩加強記憶,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多情又薄情的吳梅村,到底放不下卞玉京,而深受傷害的卞玉京,也不忍心冷落心儀的大才子吳梅村。這段愛情還有發(fā)展,暫且按下不表,還回到吳梅村在上元之夜。
吳梅村不想?yún)⒓渝X宅的“上元雅聚”,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關(guān)生死抉擇的大心思:要不要把寫了一半的《乞假省親疏》寫完,趕緊逃避開這個毫無明天的小朝廷。自打去秋到南京,這短短四五個月,他已經(jīng)完全看出“事不可為”,馬、阮當?shù)赖倪@個弘光朝,別說難成“中興大業(yè)”,只怕眾叛親離、土崩瓦解的結(jié)局在劫難逃。一早,聽說黃道周、陳子龍、錢謙益、楊廷麟等師友皆受召來京,前頭還有史(可法)閣部撐著,又有吳應箕、黃宗羲等一眾復社朋友多聚南下,相信同心勠力,興許可開新天地……豈料最后竟是這般境況,離開的離開,歸順的歸順,在野的復社朋友飽受打壓……“數(shù)月來,目睹弘光朝之腐敗,知中興無望,又與馬、阮不合,遂決計歸里”(馮、葉《吳梅村年譜》)所以,吳梅村把思路從錢宅的“上元雅聚”收回來,定定神,坐在書案前,決心要把《乞假省親疏》寫完它:
皇上中興御極,微臣扶力趨朝,恭逢覃慶新綸,感載皇恩,極天隆地,非臣頂踵所能報塞。惟有勉修職事,少答涓埃。乃本月十六日,接臣父手書,言臣母久病之余,誤觸風寒,飲食不進,勢甚危急。臣聞之,心魂飛越,涕泣憂思,于二十日夜忽嘔血數(shù)升,自恐顛蹙困踣,曠官廢職,公私兩愧?!钙蚴ザ?,暫假數(shù)月,俟臣母調(diào)理少痊,微臣即遄趨受事。
什么“暫假數(shù)月”,長別之托詞而已,到家即再發(fā)兩疏《升任請養(yǎng)疏》和《自陳不職疏》,去意絕矣!弘光朝,我吳梅村再也不會回去了,拜拜了你哪。
這是吳梅村第三次逃避權(quán)力場了。這一次逃避得最好。他不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但他的政治敏感與政治判斷極佳。就在他走后,“大悲和尚案”又連著“童妃案”“北來太子案”,史稱“南渡三案”,馬、阮之輩借著三案整肅下來,復社、東林朋友慘遭追捕、關(guān)押,史可法離朝且戰(zhàn)死揚州,南都失陷,錢謙益等獻城降清……忽喇喇大廈傾覆,不過一眨眼工夫,自己若不是提早抽身,死乎,降乎,逃乎,結(jié)局誰知?不過,吳梅村還沒有顧上慶幸自己脫難,戰(zhàn)事已逼近家鄉(xiāng)太倉了。馮、葉《吳梅村年譜》說:他“知大亂將作,預尋避亂之所,孤舟往長洲礬清湖,將襁褓中之幼女寄托宗人吳青房家”。接著,他又返回太倉,“攜家人百口往吳青房家避亂,途中風雨大作,困頓凄惶,久之始抵。途中親睹種種流離之狀”。就在此時,當?shù)赜嘘懯黎€者,起兵抗清??蓞敲反迥睦镉心憛⒓?,嚇得他“懼亂將及,復轉(zhuǎn)徙,后返里”,帶著全家人幾經(jīng)流轉(zhuǎn),又回到太倉梅村躲起來了。而他的師友黃道周、陳子龍、楊廷麟、吳應箕、夏允彝、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卻都先后參加了抗清武裝,共赴國難,義無反顧,黃、陳、楊 、吳、夏等朋友還先后拋頭顱、灑熱血,以性命相搏。比較下來,吳梅村的人格可就矮了又矮。他能做什么呢?但作彌補唯有詩。這期間,吳梅村照樣寫了大量詩文,有《避亂詩》六首,有《礬清湖》詩并序,有《送楊鳧岫》詩等等?!对俸喿觽m》有句:
舊識天下盡,與君兄弟好。
異書安廢壁,苦酒潑殘樽。
住處欣同里,相依好閉門。
亂余仍老屋,慟哭故朝恩。
從此,吳梅村成了故明遺民,家居梅村,奉親養(yǎng)家,作詩論文,交朋會友,四處走走,轉(zhuǎn)眼就是八年。假如不有第四次逃避權(quán)力場,以明遺民終老,他的人生就得另寫了。然而,沒有假如,吳梅村居然有第四次逃避,逃避的是清廷廟堂。
吳梅村有個兒女親家陳之遴,由明入清繼續(xù)做大官,為弘文院大學士,力薦吳親家仕清為官。清廷當然很高興,赫赫有名的“江左三大家”,已圈收了錢謙益和龔鼎孳,如能再把吳梅村納入彀中,那是什么影響?于瓦解遺民志氣,推進懷柔政策,收拾江南士林人心,太給力了!于是,即下“征辟詔書”。消息傳開,故明朋友和一眾遺民志士,都力勸不可應征,連骨頭十分缺鈣的侯方域都致書吳梅村,萬萬不可自毀名節(jié)。馮、葉《吳梅村年譜》記載:吳梅村自己也糾結(jié)難過,“心情怫郁,竟大病”,還寫《賀新郎·病中有感》喟嘆不已。不過結(jié)局是可以料定的,“有司敦迫,雙親懼禍,嚴裝催發(fā)”,實在沒辦法呀,我吳梅村只好去做清朝的官,“九月,攜家人取道運河北上”。
不過,清廷并未重用吳梅村。親家陳之遴所忽悠的“入閣”事,連個影子都沒有,他本人倒很快被發(fā)配到遼東尚陽堡“勞動改造”去了。吳梅村初授秘書院侍講,后升國子監(jiān)祭酒, 也不過是從四品官職,比弘光朝正四品的少詹事還低了半級,與崇禎朝帝王寵臣太子師的榮耀,就更不可同日而語了。冒著天下之大不韙跑來做貳臣,結(jié)果很不得意,屈節(jié)受辱,痛悔無緒,常借詩詞以寫哀,苦撐了三年多,到順治十三年(1656)十月十日,終于等來一個逃避的好機會,“伯母張氏卒,訃至,上疏乞過繼伯父母為嗣子,且乞假以奉嗣母之喪。……歲末,獲假離京。偉業(yè)明為乞假,實已無意復出”。(馮、葉《吳梅村年譜》)人是重回故里,可名聲則一落千丈。林時對《荷會叢談·鼎甲不足貴》中惡心吳梅村說:
辛未會元榜眼,薄有才名,詩詞佳甚,然與人言如夢語囈語,多不可了。余久知其迷心。鼎革后,投入土撫國寶幕,執(zhí)贄為門生,受其題薦,復入詞林。未有子,多攜姬妾以往。滿人诇知,以拜謁為名直造內(nèi)室,恣意宣淫。受辱不堪,告假而歸。又以錢糧奏銷一案,褫職,慚憤而死。所謂身名交敗,非耶?
陳寅恪先生還是挺理解吳梅村的,針對這段史評說:“林氏之語過偏,未可盡信,然借此亦得窺見當建州入關(guān)之初,北京漢族士大夫受其凌辱之情況?!?/p>
其實,對吳梅村而言,最大的失分還在民間?!兜の绻P記》里有這么一則記載:復社再于蘇州虎丘舉行大會,生童五百人將在千人石上會課,請吳梅村執(zhí)牛耳。次日清晨,吳出來散步,走至千人石,猛見有詩題壁云:
千人石上坐千人,
不仕清兮不仕明。
只有婁東吳太史,
一朝天子兩朝臣。
吳梅村見之,頹然而返,其內(nèi)心的刺痛能不錐心?據(jù)說他自覺平生走錯兩步路,一是不該“事奉新朝”,二是愧對卞玉京。這里,就把“吳卞之戀”作個了結(jié)。
吳梅村在老家做遺民那八年期間,順治七年(1650)秋,他差一點就見上了割舍不下的卞玉京。他去常熟看望錢謙益,得知卞玉京也在尚湖寓居,極欲求見。錢謙益樂意成全,當下著人去請,而卞玉京也很快到來,先去了柳如是那里說話。這廂吳梅村左等右等,抓耳撓腮;那廂一會兒報告說正梳洗補妝,一會兒報告說正在更衣,一會兒報告說舊疾驟發(fā),請異日再見吧。到底沒見上!原因至今無解,以筆者猜想,崇尚義氣、性情剛烈的柳如是絕不欣賞吳梅村這樣的男人。
42歲的吳梅村萬般失落,黯然神傷,以詩祛痛,揮筆寫出四首著名的《琴河感舊》:
白門楊柳好藏鴉,誰道扁舟蕩槳斜。
金屋云深吾谷樹,玉杯春暖尚湖花。
見來學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鈿車。
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
油壁迎來是舊游,尊前不肯背花愁。
緣知薄幸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
故向閑人偷玉箸,浪傳好語到銀鉤。
五陵年少儂歸去,隔斷紅墻十二樓。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勞悵望,夢來攜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長向車風問畫蘭,玉人微嘆倚闌干。
乍拋錦瑟描難就,小疊瓊箋墨未干。
弱葉懶舒添午倦,嫩芽嬌染怯春寒。
書成粉箑憑誰寄,多恐蕭郎不忍看。
吳梅村這《琴河感舊》有序:“楓林霜信,放棹琴河,忽聞秦淮卞生賽,到自白門,適逢紅葉。余因客座,偶話舊游。主人命犢車以迎來,持羽觴而待至。停驂初報,傳話更衣。已托病痁,遷延不出?!璞竞奕?,傷心往事。漫賦四章,以誌其事。”
卞玉京看到《琴河感舊》,是三個月以后的事,在順治八年(1651)初春了。馮、葉《吳梅村年譜》記載:“正月,卞玉京見訪。玉京著道人裝,為鼓琴,且為述弘光帝選妃之事。偉業(yè)作《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又與之共赴蘇州,始將前所作《琴河感舊》四詩贈之?!?/p>
好一個剛強多情的卞玉京!錢宅不見,勇割俗緣;冒寒登門,以補舊情。但我已是方外之人,鼓琴憶事,同舟再伴,已是靈魂之交,鏡花水月,已然淡出你我的情感世界。而吳梅村所作長詩《聽女道人卞玉京彈琴歌》,也有所領(lǐng)悟,多洋溢出故國之思、黍離之悲,苦楚、躊躇、迷茫有一點,但都淹沒在超然物外了。其詩曰:
鴐鵝逢天風,北向驚飛鳴。
飛鳴入夜急,側(cè)聽彈琴聲。
借問彈著誰?云是當年卞玉京。
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山中住。
中山有女嬌無雙,清眸皓齒垂明珰。
曾因內(nèi)宴直歌舞,坐中瞥見涂鴉黃。
問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識曲彈清商。
歸來女伴洗紅妝,枉將絕技矜平康,
如此才足當侯王。
萬事倉皇在南渡,大家?guī)兹漳苤ξ唷?/p>
詔書忽下選蛾眉,細馬輕車不知數(shù)。
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時粉黛無人顧。
艷色知為天下傳,高門愁被旁人妒。
盡道當前黃屋尊,誰知轉(zhuǎn)盼紅顏誤。
南內(nèi)方看起桂宮,北兵早報臨瓜步。
聞道君王走玉驄,犢車不用聘昭容。
幸遲身入陳宮里,卻早明填代籍中。
依稀記得祁與阮,同時亦中三宮選。
可憐俱未識君王,軍府抄名被驅(qū)遣。
漫詠臨春瓊樹篇,玉顏零落委花鈿。
當時錯怨韓擒虎,張孔承恩已十年。
但教一日見天子,玉兒甘為東昏死。
羊車望幸阿誰知?青冢凄涼竟如此!
我向花間拂素琴,一彈三嘆為傷心。
暗將別鵠離鸞引,寫入悲風怨雨吟。
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
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
私更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渚船。
翦就黃絁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
此地繇來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
月明弦索更無聲,山塘寂寞遭兵苦。
十年同伴兩三人,沙董朱顏盡黃土。
貴戚深閨陌上塵,吾輩漂零何足數(shù)。
坐客聞言起嘆嗟,江山蕭瑟隱悲笳。
莫將蔡女邊頭曲,落盡吳王苑里花。
此次蘇州一別,竟是吳、卞永訣。十七年后,60歲的吳梅村再見卞玉京時,已是荒墳一丘,麗魂不知何處了。吳梅村思人責己,愧悔難當,不禁老淚縱橫,遂再為心愛人獻詩默祝,是為《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玉京道人,莫詳所自出?;蛟磺鼗慈?。姓卞氏。知書,工小楷,能畫蘭,能琴。年十八,僑虎丘之山塘。所居湘簾棐幾,嚴凈無纖塵,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見客,初亦不甚酬對。少焉,諧謔間作,一坐傾靡。與之久者,時見有怨恨色。問之,輒亂以它語。其警慧,雖文士莫及也。與鹿樵生一見,遂欲以身許。酒酣,拊幾而顧曰:“亦有意乎?”生固為若弗解者,長嘆凝睇,后亦竟弗復言。尋遇亂別去,歸秦淮者五六年矣。久之,有聞其復東下者,主于海虞一故人。生偶過焉,尚書某公者,張具請為生必致之。眾客皆停杯不御。已報曰:“至矣?!庇许?,回車入內(nèi)宅,屢呼之,終不肯出。生悒怏自失,殆不能為情。歸賦四詩以告絕,已而嘆曰:“吾自負之,可奈何!”逾數(shù)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隨之。嘗著黃衣,作道人裝,呼柔柔取所攜琴來,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見中山故第,有女絕世,名在南內(nèi)選選擇中。未入宮,而亂作,軍府以一鞭驅(qū)之去。吾儕淪落分也,又復誰怨乎?”坐客皆為出涕。柔柔莊且慧。道人畫蘭,好作風枝婀娜,一落筆盡十余紙。柔柔侍承硯席間,如弟子然,終日未嘗少休??突?qū)е匝?,弗?與之酒,弗肯飲。逾兩年,渡浙江,歸于東中一諸侯。不得意。進柔柔奉之,乞身下發(fā),依良醫(yī)保御氏于吳中。保御者,年七十余,侯之宗人。筑別宮,資給之良厚。侯死,柔柔生一子而嫁,所嫁家遇禍,莫知所終。道人持課誦戒律甚嚴。生于保御,中表也,得以方外禮見。道人用三年力,刺舌血為保御書《法華經(jīng)》。既成,自為文序之。緇素咸捧手贊嘆。凡十余年而卒。墓在惠山祗陀庵錦數(shù)林之原,后有過者,為詩吊之。
龍山山下茱萸節(jié),泉響琤淙流不竭。
但洗鉛華不洗愁,形影空潭照離別。
離別沉吟幾回顧,游絲夢斷花枝悟。
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
金粟堆邊烏鵲橋,玉娘湖上蘼蕪路。
油壁香車此地游,誰知即是西陵墓。
烏桕霜來映夕曛,錦城如錦葬文君。
紅樓歷亂燕支雨,繡嶺迷離石鏡云。
絳樹草埋銅雀硯,綠翹泥涴郁金裙。
居然設(shè)色迂倪畫,點出生香蘇小墳。
相逢盡說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
枉拋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隨復何有?
獨有瀟湘九畹蘭,幽香妙結(jié)同心友。
十色箋翻貝葉文,五條弦拂銀鉤手。
生死旃檀祗樹林,青蓮舌在知難朽。
良常高館隔云山,記得斑騅嫁阿環(huán)。
薄命只應同入道,傷心少婦出蕭關(guān)。
紫臺一去魂何在,青鳥孤飛信不還。
莫唱當時渡江曲,桃根桃葉向誰攀?
一曲刻骨銘心的愛情絕唱,至此劃上凄美句號。
康熙十年(1671)夏季,江南酷熱。吳梅村“舊疾大作,痰聲如鋸,胸動若杵”(《致冒辟疆書》),他預感將不久于人世,便留下遺言: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險,無一境不嘗艱辛,實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斂以僧蓑,葬吾于鄧尉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曰:“詩人吳偉業(yè)之墓”。這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吳梅村追隨卞玉京而去,葬于蘇州元墓山之北。
筆者今年四月親往致祭,墓在蘇州市吳中區(qū)光福鎮(zhèn)潭東高家前村。墓前有“詩人吳梅村墓”碑。天浮悲云,梅林帶雨,思古撫今,感慨系之。吳梅村逃避一生,對自己的俗身都極不自信,很早就懷疑、自責、惱恨、愧悔,而又難以逃避得開?,F(xiàn)在好了,一顆偉大的詩魂終于掙脫不爭氣的肉身,自由自在地游弋于天地之間,驕傲地宣稱:我是詩人吳梅村!
吳梅村戴得起詩人桂冠。他現(xiàn)存詩歌近千首,其中五古、七古近160首。160首古詩中,長篇巨制約占半數(shù),長篇敘事詩就有20余篇,《圓圓曲》則具有里程碑意義,標志中國古代敘事詩達到了新的高度。此前,中國古典長篇敘事詩并不是很發(fā)達,吳詩獨領(lǐng)風騷,三百多年來被一致公推為名篇佳構(gòu),從而奠定了他在中國古典敘事詩發(fā)展史中的特殊地位。他的七言歌行體裁,形成了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稱之為“梅村體”?!懊反弩w”以研習四杰和元白為主,兼容多家,博采眾長,充分體現(xiàn)了吳梅村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其風格面貌已與詩史上的所有歌行體大不相同了,是我國古代詩壇上的一朵奇葩,影響深遠,三百年來詩壇,都有“梅村體”的流風遺韻。
吳梅村詩歌創(chuàng)作之外,其他著述亦頗宏富,有《梅村家藏稿》五十八卷,《梅村詩馀》,傳奇《秣陵春》,雜劇《通天臺》《臨春閣》,史乘《綏寇紀略》 《春秋地理志》 等,如今連《紅樓夢》,也在爭論說非他莫屬。另外,他還精工詞曲書畫,真真堪稱博學多才,一代天驕。
【作者簡介】周宗奇,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山西文學》原主編,專業(yè)作家。1974 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2 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風塵烈女》,長篇歷史紀實小說《清代文字獄紀實》,長篇紀實小說《三個紅色殉道者》,傳記《憂樂天下——范仲淹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