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宇

我在小說《十誡之殺人短片》中寫過，女特警白夕月夜間睡不著覺，就去讀簡·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隨便從哪兒開始，很快進入那些細碎的日常生活，讓溫暖的氣息包裹住自己。而高中的時候，白夕月是厭煩奧斯丁的，覺得她絮叨，并在日記里寫下了那么多反對她的話，成年的白夕月卻喜歡上了奧斯丁。這樣的閱讀體驗有我個人經(jīng)歷的影子，但又不全是。

我所就讀的高中有一個小型圖書館，我利用每天大課間的時間在那兒當學(xué)生管理員，我們的任務(wù)是在圖書館老師喊出書號的瞬間，跑到對應(yīng)的書架前迅速地把那本書抽出來，再跑著放到老師的手邊，讓她為柜臺外面排隊等待的同學(xué)辦理借閱手續(xù)。每個同學(xué)每月準許借三本書，而我們卻可以借六本。我的閱讀路程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性格內(nèi)向，又是從普通學(xué)校考到這所全市有名的高中，有些自卑，所以書中的人物是我沉默又安全的朋友。

記得有一天下午，我正捧著《傲慢與偏見》看，聽見一個女生說：“看得進去嗎？”雖然她用的是上揚的疑問語氣，但內(nèi)核里面已經(jīng)有了自己肯定的答案，她是學(xué)霸中的學(xué)霸。她叫了我的名字，我這才知道她這是在說我，沒有等我回答，她接著說：“別看了別看了，你不能因為別人看名著你就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跟著看?！?/p>

我一時蒙了，不明白她為什么那么自信于對我的評判，也不知道她說的“別人”是誰？我上的那所高中是語文示范校，從初中開始就使用語文自編教材，教材往往就是經(jīng)典文學(xué)的節(jié)選，所以從初中一路讀上來的同學(xué)，他們的閱讀面非常廣，我很羨慕他們，但自己沉浸于閱讀好像也不是為了追趕他們。所以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不知道怎么接茬兒，就那么百口難辯地看著她。她似乎也沒有因為我的不知所措放棄勸導(dǎo)，她繼續(xù)說：“你是真的喜歡讀這些大部頭，還是人云亦云？你讀這本書是真的喜歡嗎？”

我被她這樣的天問噎住了，因為手中的書剛剛開始讀，我確實談不上喜歡它，我還不能理解奧斯丁的反諷：“人人都知道這樣一個真理，即有錢的單身漢一定需要個妻子?！蔽宜坪跻呀?jīng)從閱讀中察覺到有“需要”的不是有錢的男人，而是班奈特姐妹那樣受過教育而父親財產(chǎn)不歸她們繼承的女兒們。開場的那句“真理”是唯利是圖的班奈特太太一個人的真理，我正為小說里細細碎碎的事件有些不耐煩，我要讀到非常后面才會知道這位為女兒們的前途而忙碌的母親是這部小說的主要笑柄，那位粗俗且毫無策略的母親真是讓我厭煩，我要到成年之后才承認奧斯丁是最通俗的偉大作家。我不能完全信任小說的敘述者，要再三讀它才能發(fā)現(xiàn)它是以隱秘的方式說出了真話，她的小奧斯丁可不單單是來愉悅讀者的。

而在我十六歲的那個午后，我的學(xué)霸同學(xué)正以她直率又真誠的態(tài)度等待著我的回答，我想起了前幾天讀喬治桑的《康素愛蘿》的愉快經(jīng)歷，我避重就輕地告訴她，我在康素愛蘿充滿激情的生活中的確得到了閱讀快感?！澳蔷秃谩！彼K于放過了我，而我，以及現(xiàn)在的我，為自己終于沒有屈服于她的幫助，放棄閱讀大部頭文學(xué)作品而高興。我只是把這樣明目張膽的閱讀掩藏起來了，閱讀變成了我更為私人的事情。

《傲慢與偏見》以它似乎平淡無奇的敘事力量吸引著我讀完了它，并悄無聲息地擊碎了我對于社會生活許多天真的設(shè)想。奧斯丁的機智挫敗了我以為的許多慣常，比如人們總是為愛而結(jié)婚，其實那是浪漫傷感的文學(xué)故事灌輸給我的偏見，我讀的時候快感十足，但我已經(jīng)隱隱覺得那是與周遭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奧斯丁漫不經(jīng)心地就戳穿了它們。那位長相一般、貧窮而絕望的年輕小姐夏洛特·魯卡斯接受了低聲下氣的教士柯林斯非常現(xiàn)實的求婚，這位野心勃勃的小教士真是特具乏味無聊的才能，可正是他對什么都無動于衷，才能保證他取得了成功。我被揪回到現(xiàn)實中，“看見”了過去視而不見的生活細節(jié)，得出了不再浮于表象的對人的理解。我覺得自己不再天真了，周圍的人變得立體和復(fù)雜起來，我忽然能夠真的理解他們了，并為自己過去的淺薄有些羞愧。

“直到這一刻，我從來都不了解自己?！币聋惿住ぐ嗄翁匦〗阋庾R到她錯誤地判斷了求婚者——傲慢的達西先生時，發(fā)出了同樣的自我反省的嘆息。我是多么喜歡這位愛取笑人的快嘴姑娘，她身上具有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我不記得哪個小說人物會像她這樣，近乎自我折磨地反省自己的自以為是。簡·奧斯丁的社交世界與我們所處的時代有了巨大的距離，那么如今為什么我們還會反復(fù)讀它？或許，關(guān)于錯覺和自我認知是人類無法回避的問題吧？成年之后再次閱讀，我每每都要感慨奧斯丁真是一個機智的女人，具有自省精神，她開啟了我的自我認知之路，我很慶幸在少年時代讀到她。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