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提到神探夏洛克·福爾摩斯或者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人們很難忽略掉他們的帽子。今天，無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即便不是嚴寒的冬天或烈日當頭的夏日，都能見到許多人戴著帽子出行。一些特殊職業(yè)者還需要在上班時間佩戴帽子，如警察、軍人、醫(yī)生、護士、建筑或礦業(yè)工人以及廚師、空姐等。在時尚界，無論是歐美時裝周閃亮登場的模特，還是大型活動中匯集的明星，帽子都是他們身上不可或缺的時尚元素。關(guān)于帽子，愛爾蘭作家薩繆爾·貝克特在名作《等待戈多》中寫道：“他不戴帽子就無法思考?！?/p>

世界上最早的帽子大約出現(xiàn)在距今5000多年前的古埃及，那是用尼羅河畔蘆葦編織的簡陋遮陽小帽。隨后，帽子在埃及廣為流行并大變花樣，如法老及貴族都頭戴高大且造型別致的帽子，顯示著尊貴和不可侵犯的威嚴。這種高帽隨后跨越地中海，被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接受。在古代中國，最初的帽子稱為“冠”，男子成年要行冠禮，君主登基或舉行大典都要佩戴冕冠。伴隨著中華文明在世界影響力的擴大，中國“冕冠”昂首闊步旅行到了朝鮮半島、日本以及琉球等國。公元前1200年，生活在小亞細亞（今土耳其安納托利亞半島）的弗里吉亞人發(fā)明了無邊軟帽，這種帽子因為一度是被釋放奴隸的象征而獲名“自由帽”。伴隨著啟蒙運動，自由帽在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運動中大受歡迎，后來也出現(xiàn)在尼加瓜拉、薩爾多瓦、哥倫比亞、巴拉圭、古巴等中美洲國家的國徽和美國參議院的院徽之上，成為世界上旅行最遠的帽子。

說帽子：冠帽差異古時有

冠和帽子雖然都是人們頭頂?shù)娘椢?，但兩者之間差異明顯。中國應(yīng)當先有冠后有帽。服飾史專家孫機先生認為，漢代之前人們重視冠而輕視帽子。關(guān)于冠的歷史，明代張岱在《夜航船》中說：“辰氏始教民绹發(fā)閐首，堯始制冠禮，黃帝始制冠冕?！崩嚢l(fā)就是束發(fā)，以免披頭散發(fā)。中國人對帽子的重視，起源于對頭發(fā)和束發(fā)的重視?？鬃诱f“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意思是說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這些后人都要散著頭發(fā)、穿著前襟向左掩的衣服（像野蠻人一樣生活）了。

對于今天的人來說，散著頭發(fā)可能只是個性或生活習(xí)慣；但在古代，只有遭遇重大危機或歸隱山林時人才可以散發(fā)。如《越絕書》記載，為了擺脫楚國的追殺，“伍子胥遂行至吳，徒跣被發(fā)，乞于吳市”；明代張岱也在《陶庵夢憶》中寫道“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駭駭為野人”。這些都是為形勢所逼迫，無可奈何地披頭散發(fā)。還有一種主動性的散發(fā)，那就是歸隱山林，如李白的詩所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冠最初是為束發(fā)而發(fā)明的?！栋谆⑼āひ律哑方忉屨f：“冠者，卷也，所以卷持其發(fā)也?！睆男螤钌峡?，冠的主要部分是一塊略帶弧形的木板（稱作延板，材質(zhì)也可以是玉、象牙等），板前圓后方，象征著天圓地方。板頂部兩端垂下數(shù)串玉珠，叫冕旒。狹窄的冠梁除了用于固定挽起的頭發(fā)，主要起裝飾作用。

所以，冠并不能把頭頂全部遮住，而只能在頭頂形成一個像雞冠的東西。難怪《淮南子·人間訓(xùn)》中說：“冠，寒不能暖，風(fēng)不能障，暴不能蔽?！睆膶嵱媒嵌葋砜?，冠的用處不大?？赡苷且驗槿绱?，今天與冠相關(guān)的成語大多演變?yōu)橘H義了，如冠冕堂皇、張冠李戴、衣冠楚楚、衣冠禽獸、沐猴而冠，等等。冠與帽形制與功能的不同，也使成語中的冠、帽不能相互替換，如“怒發(fā)沖冠”不能說成“怒發(fā)沖帽”，因為人生氣的時候，頭發(fā)在沒有遮蓋的情況下可以豎起來與冠一樣高，如果戴著嚴嚴實實的帽子，無論怎樣憤怒，頭發(fā)也不可能沖破或頂起帽子。

盡管冠的實用性偏弱，但它作為文明的象征被保留了下來，并成為古人日常生活中最為重要的內(nèi)容。人們通過佩戴冠來彰顯身份，來表達對他人的尊重和重視。如《禮記·儒行》說孔子就很重視頭頂?shù)墓冢扒鹕倬郁?，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史記·汲黯傳》記載：“上（漢武帝）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視之；丞相弘燕見，上或時不冠；至如黯見，上不冠不見。” 胡適先生在《說儒》一文中考證：“最初的儒都是殷人，都是殷的遺民，他們穿戴殷的古衣冠，習(xí)行殷的古禮?！?h3>賜帽子：萬國衣冠拜冕旒

2019年5月，日本沖繩縣那霸市博物館舉辦了一場琉球王的“王冠展”，展出的王冠為七梁冠，王冠上共有12根金色龍。從形制來看，此王冠正是中國明代賜予琉球國王的皮弁冠樣式。皮弁冠在中國歷史悠久，《周禮》中記載，這種冠一般長7寸、高4寸，形如覆杯。根據(jù)《明史·輿服志》記載，明朝最早賜予琉球皮弁冠是在永樂年間，“永樂二年，賜琉球中山王皮弁，玉圭，麟袍，犀帶”。 這一歷史在日本也有記錄，如日本京都博物館《學(xué)刊》第12號就清楚寫道：“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神宗頒賜給琉球國王的服飾主要有紗帽一頂（展角全）……皮弁冠一副，七旒皂縐紗皮弁冠一頂（旒珠金事件全）?！?p>

當然，這不是中國冠冕第一次跨國旅行。歷史上，中國中央王朝很早就通過“賜衣冠”的方式傳播中華文化，也推動了中華冕冠的旅行。據(jù)記載，隋代時，日本的服飾還相對落后，人們不僅無鞋無帽，而且只有兩片能遮丑的“幅布”作為衣服。為了發(fā)展睦鄰友好，隋煬帝專門委派特使裴清到訪日本，并賜予他們中華衣冠。宋人樂史在《太平寰宇記》中記錄：“（倭國）其國跣足，以幅布蔽其前后，椎髻無冠帶。隋煬帝時始賜與衣冠，令以綿綵為冠飾，賞即施襈，綴以金玉?！边@是中國帽子旅行至日本的最早歷史記錄。

明初，為了鞏固沿海邊防，發(fā)展中日友好關(guān)系，明太宗朱元璋還專門賜予日本國王源道義一套九章冕服，冕服中冕冠最為重要?！睹魇贰ぽ浄酚涊d：“冕冠玄表朱里，前圓后方，前后各九旒，每旒各五采繅九就，貫五采玉九?！睆拿鞔诜墓芾碇贫瓤?，這套九章冕服即便在大明王朝也只能是皇太子和親王兩種人穿。經(jīng)歷了唐宋的中日友好時期，元代忽必烈汗曾于1274年和1281年兩次遠征日本，中日關(guān)系惡化。明朝建立后，日本處于南北朝對峙的混亂時期，不少淪為浪人的日本武士開始零散結(jié)隊襲擾大明海疆，漸成倭寇之患。明太祖朱元璋高瞻遠矚，以德報怨，以賜日本國王中華衣冠為突破口，打破兩國交惡局面，為隨后日本遣使來朝、稱臣納貢開了好頭，也可以說用“中華衣冠”重建了兩國關(guān)系。

除了日本，朝鮮半島也是中國帽子旅行的重點區(qū)域。朝鮮王朝初年，著名學(xué)者鄭麟趾（1396—1478年）在《高麗史》中寫道：“東國自三韓儀章服飾循習(xí)土風(fēng)，至新羅太宗王請襲唐儀，是后冠服之制稍似中華?！币簿褪钦f，朝鮮半島的新羅王朝最初是學(xué)習(xí)模仿唐朝服飾和衣冠形制，并逐漸形成自己特色的。事實上早在南北朝時期，中原王朝的冕冠已經(jīng)開始向朝鮮半島旅行?！顿Y治通鑒·梁紀五》記載：“普通元年（520年），高句麗世子安遣使入貢。二月癸丑，以安為寧東將軍、高句麗王，遣使者江法盛授安衣冠劍佩?！?p>

明代開始，中國史籍中以衣冠賜予朝鮮的記錄也多了起來。如《明宣宗實錄》中記載：“賜朝鮮國世子六梁冠一。先是，朝鮮國王李裪奏，‘洪武中，蒙賜國王冕服九章。陪臣冠服比朝廷遞降二等，蓋陪臣一等比朝臣第三等得五梁冠服。永樂初，先臣芳遠遣世子褆入朝，蒙賜五梁冠服，臣切惟世子冠服乃同陪臣一等，乞為定制。上從之，故有是命?！蔽覀冎溃鞔实鄣拿峁谟?2個旒蘇，而賜予朝鮮王的冕冠為九旒，這種細小的差別顯示出“賜冠”的藩王臣子屬性。

除了朝鮮半島和日本，中國帽子也通過“賜冕冠”的方式南行中南半島，來到安南國（今越南）。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七月，乾隆皇帝八十大壽，安南國王阮光平專程到承德覲見乾隆皇帝。此次來華，安南國王收獲頗豐，其中就有自己期待已久的中華冕冠?！肚迨犯濉酚涊d：“班次親王下，郡王上，賜御制詩章，受冠帶歸?！睍r至今日，無論是在舊的照片、歷史圖集、繪畫作品，還是在日本、韓國、越南等國的古裝影視作品中，我們都能看到中國古代冕冠的影像。這些影像記錄著中國冕冠的旅行，也記錄著中國文化的強大影響力。

戴帽子：漢世胡風(fēng)吹暖帽

與冠的裝飾性和階級性不同，帽子是為滿足人們保暖遮陽的需要而誕生的。從帽子旅行史的角度看，漢地用于保暖的帽子大多是從北方或西北游牧民族地區(qū)旅行而來的。如《夜航船》說“秦漢始效羌人制為氈帽”，氈帽是什么呢？《后漢書·輿服志》記載：“北方寒冷，以貂皮暖額，附施于冠，因遂變成首飾，此即抹額之濫觴?！鼻既耸巧钤谒拇ㄎ鞅辈?、青海東南部的古老民族，以養(yǎng)羊養(yǎng)牛而知名，那里氣候嚴寒，為了保暖，人們利用羊皮、牛皮、貂皮制作遮擋額頭或耳朵的帽子也在情理之中。

事實上，在秦漢仿效羌人制作氈帽之前，一種“搭耳帽”就已經(jīng)從北方游牧部落旅行到了漢地。唐末馬縞在《中華古今注》中記載：“搭耳帽，本胡服，以韋為之，以羔毛絡(luò)縫。趙武靈王更以綾絹皂色為之，始并立其名‘爪牙帽子，蓋軍戎之服也。又隱太子常以花搭耳帽子，以畋獵、游宴后，賜武臣及內(nèi)侍從?！睉?zhàn)國時趙國地處河北，與東北游牧民族部落地理相連，為了提升戰(zhàn)力，趙武靈王實施“胡服騎射”的改革，引進北方胡人的服飾和騎兵制度。隨之，胡人窄細的褲子代替了中原肥大的長袍，胡人輕便舒適且能暖頭護耳的帽子也成為趙國將士的軍服。

我們知道，貂皮、羊皮或者羔毛都不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特產(chǎn)。隨著織布技術(shù)的發(fā)展，漢地民眾在汲取“搭耳帽”“氈帽”技術(shù)的同時，巧妙利用四腳頭巾折疊成帽子戴在頭上，并將其稱為“幞頭”。隋唐時期，人們在幞頭內(nèi)設(shè)置統(tǒng)一造型骨架，罩在頭上，這就形成了朝廷專用的“烏紗帽”。烏紗帽輕盈保暖，深得人們喜愛?！短茣ぽ浄啤酚涊d：“烏紗帽者，視朝及宴見賓客之服也?！痹⒅?，來自漠北蒙古高原的民族服飾尤其是帽子旅行到中原，進一步豐富了我們頭頂?shù)姆棥Ｔ?，人們對帽子情有獨鐘，不僅皇室權(quán)貴常戴帽子，就連老百姓也喜歡戴帽子，大量的涉及元代的明清小說插畫或畫像、壁畫上的人們多佩戴一種叫鈸笠帽的帽子。對此，明初大學(xué)者葉子奇指出，這種帽子自元代才有。他在《草木子》中說：“帽子系腰元服也……（元代）官民皆戴帽。其簷或圓，或前圓后方，或樓子，蓋兜鍪之遺制也。”

關(guān)于這種帽子的由來，人們認為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皇后弘吉剌·察必發(fā)明?！对贰な雷嬲杨ｍ樆屎髠鳌酚涊d：“舊制帽無前檐，帝因射，日色炫目，以語后，后因益前檐，帝大喜，遂命為式?！笔聦嵣?，早在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前，他們就有戴帽子的習(xí)慣和傳統(tǒng)。南宋人彭大雅在《黑韃事略》一書中描述蒙古人的衣冠習(xí)俗時說：“其冠，被發(fā)而椎髻，冬帽而夏笠?！?/p>

可能是因為蒙古式帽子影響太過深遠，明朝建立后，為了恢復(fù)漢式服帽傳統(tǒng)，還一度禁止佩戴元朝帽子。如《明太祖實錄》卷三十記載：“悉以胡俗變易中國之制，士庶咸辮發(fā)椎髻，深簷胡帽，衣服則為褲褶窄袖，及辮線腰褶。婦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無復(fù)中國衣冠之舊……胡服、胡語、胡姓一切禁止?！辈贿^，無論哪種帽子，只要能為人們的生活帶來便利，能更好美化人們的生活，都會突破暫時的政策藩籬，長久留存下來。

畫帽子：新舊世界帽自由

20世紀中期開始，一種被歐美世界稱為“自由帽”的帽子開始出現(xiàn)在動畫影視劇中，并受到了人們的關(guān)注和喜歡。1937年，美國迪斯尼上映經(jīng)典動畫電影《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影片中的七個小矮人勤快、善良，每人都戴一頂圓形高聳、頂部尖而中空的無檐軟帽。1959年，比利時漫畫家貝約創(chuàng)作出藍精靈形象，他們是3個蘋果高的人形小生物，也頭戴白色無檐小帽。

漫畫家們之所以為筆下的小人們戴上自由帽，并不是他們心血來潮的突發(fā)靈感，而是這種帽子在歐亞大陸以及美洲都有相當廣泛的影響力。1830年，著名畫家歐仁·德拉克羅瓦創(chuàng)作的名畫《自由引導(dǎo)人民》中的自由女神就戴這種帽子，在古巴、巴拉圭、哥倫比亞等國，人們還將這種帽子畫進了自己國家的國徽中，足見它的影響力之大。

之所以得名“自由帽”，與古代羅馬神話有關(guān)。根據(jù)魯剛、鄭述譜編譯的《希臘羅馬神話詞典》可以知道，“古羅馬自主神利柏耳塔斯（Libertas，英語自由Liberty的來源）是一位莊嚴的婦女，手執(zhí)象征自由的無邊氈帽或月桂花環(huán)”。從源頭上看，這種象征自由的無邊氈帽來源于古代小亞細亞地區(qū)。公元前700年，生活在今天土耳其安納托利亞地區(qū)的弗里吉亞人和特洛伊人就已經(jīng)佩戴這種帽子，并將其視作民族獨立和自由的標志。此外，在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將弗里吉亞國王彌達斯的耳朵變成了驢耳朵，為遮住兩只長耳，彌達斯發(fā)明了這種帽子。因此，自由帽最初被稱為弗里吉亞帽。從神話傳說中我們可以看出，早期的自由帽從安納托利亞一路旅行到了希臘和亞平寧半島。

在后來的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zhàn)爭以及美洲人民爭取民族獨立的革命中，象征和寓意自由的弗里吉亞帽大受歡迎，還被人們?nèi)境杉t色，以彰顯革命熱情和民眾團結(jié)。借著這層寓意，自由帽加快了從歐亞大陸旅行到新世界的腳步，并最終出現(xiàn)在美洲國家的國徽、貨幣和歷史畫卷上。

當然，作為一種誕生于歐亞大陸交界地帶的帽子，自由帽不可能缺席中國的旅行。在敦煌壁畫中就留有它的蹤影，如盛唐第45窟《觀音經(jīng)變》局部“商旅遇盜”中就有5名西域胡商帶著這種帽子；晚唐第194窟《維摩詰經(jīng)變》中的各國王子也有頭戴自由帽的。在1981年洛陽龍門南郊出土的西域安國人安菩墓葬中，人們就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尊帶著自由帽的唐三彩胡人俑。

在歷史文獻中，中國詩人和史學(xué)家也忠實記錄了這些自西而來的自由帽。如天寶年間詩人劉言史在《王中丞宅夜觀舞胡騰》中寫道：“石國胡兒人見少，蹲舞尊前急如鳥?？棾赊碧擁敿?，細氎胡衫雙袖小?！蓖硖圃娙藦堨镆苍凇队^楊瑗柘枝》中寫道：“促疊蠻鼉引柘枝，卷簾虛帽帶交垂。紫羅衫宛蹲身處，紅錦靴柔踏節(jié)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