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為攀
命運愛躲在樹梢給人開玩笑。在一處幽秘的人工湖畔,凌晨的湖水回旋出孔雀羽翼上的三眼花翎。蒸騰的霧氣模糊了萬物的視線,栽滿野茼蒿的小路需用腳步方能丈量出長度。樓得月未能撐傘,走在樹蔭下之時,肩頭被夜宿枝頭的露珠打濕,有一顆渾圓的露珠襲擊了他的發(fā)旋,他摸到自己頭頂長出了潮濕的琥珀。他抬頭沒能望到天空,天空被樹葉織密了,只能透過幾個過大的針腳看到天空的肚臍。頭頂那些酷似匕首的葉片飽蘸露水,眼看又將偷襲他。他迅速折回去拿傘,出來時天已大晴,陽光驅逐了露珠,在他肩頭灑下密密麻麻的光點,他感受到局部溫暖??M繞在湖畔的晨霧也已消散,回旋的水紋下是潛滋暗長的荷株,隨時準備將花苞撐出水面,給人們帶去朵朵盈滿眼眶的粉色精靈。
樓得月將傘夾在腋下,他早已習慣生活中的這些偶然事件。但今天露珠給他開的這樁玩笑,卻使他入職半年以來首次遲到。同事都在揶揄他晴天帶傘:“難道你一個大男人還怕曬黑不成?”樓得月沒有說話,撐開雨傘,放在公司門口。下班時卻發(fā)現(xiàn)傘不見了,抬眼一看,雨傘竟被大風刮到了馬路對面,而暴雨也幾乎同時降下。他用手背擋在頭頂跑過去撿傘,橫穿馬路時引起了車輛狂按喇叭。在刺耳的喇叭聲和透心涼的大雨共同作用下,樓得月回過神來,急忙跑到路邊,準備撿起那把倒放在地的雨傘。此時此刻,這把雨傘在他撿起之前,已然失去了作用,任由雨水澆濕,只有當他把傘柄握在手心后,雨傘才能繼續(xù)給他提供一寸棲身之所。他在傘下揩去臉上的雨水,旁邊也有無數(shù)把顏色不同的傘在次第撐開:“嘭——嘭——嘭……”好像上帝剛換過的褲子陸續(xù)被幾個響屁崩裂了。
兜里的手機又響了。他掏出手機,發(fā)現(xiàn)是花木易的消息。他在過馬路回公司的途中,雨傘忽被大風掀翻,傘面頃刻間像瑪麗蓮·夢露那件鼓風白裙。他擎著傘面、傘柄絲連的破傘走進公司,留下來加班的同事笑道:“喲,上午還是怕曬黑的娘們,現(xiàn)在又變身成使雙節(jié)棍的李小龍了?!睒堑迷抡张f沒有說話,拿上資料,丟掉破傘,鉆進一輛出租車,半小時后來到了花木易面前。
花木易沒想過雨天給他發(fā)信息。她知道樓得月連日來忙得連軸轉,無暇關心她隨天氣變化的心情。她坐在花鳥店門口,端詳著門外的大雨如注,手指上夾的女式細煙已燃到了頭,燙傷了她那涂有紅指甲油的指頭。她丟棄煙蒂,與一只籠中的國產紅領綠鸚鵡說話:“你說我要不要給他發(fā)信息?”樓得月是這家花鳥店的???。他年過三十,依舊孑然一身,沒有送花的對象,對這些油滑的鸚鵡也沒什么興趣,他出入這里是受花木易委托,幫她售賣這間將近六十平方米的門面。肇始于2020年年初甚或2019年年底的疫情,重創(chuàng)了各行各業(yè),首當其沖的除了餐飲業(yè),再一個就是花鳥市場。大家都在艱難時期重保命輕浪漫。鸚鵡轉動著腦袋,翕動著半透明的眼瞼回道:“給他發(fā),給他發(fā)。”不可否認,門可羅雀的境況也著實讓它無聊,急需有個人來陪它說話談天。自打生意在白天陷入半歇業(yè)狀態(tài)以來,花木易這個最好的聊天對象便逐漸變得悒悒不樂,總是忽視它的感受。久之,它也變得自閉起來,每天把腦袋埋在翅膀下,偶爾扇一下翅膀,驅趕過路的蚊蠅。當她決定出手這間門店時,樓得月的往來使它找回了生活的樂趣,它常奚落這個微禿的中介,說他謝頂?shù)哪X門就像流失的水土寸草不生。樓得月不跟一只鳥兒計較,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帶看每個有意向的客戶,回復每條在半夜響起的消息。這些花木易都看在眼里,她作為賣方,刁難買方的用意絕不是嫌價格低,而是對這個男人生出了異樣的情愫,怕門面旋即告罄,他便會從她的生命中抽身而出。在此后的日子里,她總會打著詢問轉賣進度的名義跟他聊天,哪怕樓得月再三表示賣房不像賣菜那樣能馬上成交,也要纏著他說幾句話。有時樓得月忘了即時回復消息,還會被她以收回代理權相威脅。樓得月是房地產中介的雛兒,需靠這單生意在公司站穩(wěn)腳跟,所以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有叫必到。鸚鵡的回復讓花木易再次給他發(fā)送消息,原以為下雨天他哪怕過來也會比較慢,沒想到信息剛發(fā)出去半小時左右,樓得月就急急忙忙趕來了。
樓得月渾身濕透,眼鏡上也被雨水哈了氣,使他大意撞到了玻璃門,摸著受傷的額頭進入后,又差點腳底打滑,致使褲襠崩裂。店內的奇花異草目睹了這一幕,有株含羞草收攏了自己的鋸狀葉片,滿天星也墜落了自己藍紅交錯的花苞。花木易轉身過去關門,抵擋這股受西伯利亞冷空氣影響的雨雪,而后讓他快去衛(wèi)生間收拾這副狼狽相。當樓得月在衛(wèi)生間擦拭鏡片、整理衣領時,花木易抱著手站在門外跟他說話:“你吃飯了嗎?”
樓得月沖出來問道:“這么急叫我來,就為了問我吃沒吃飯?”
花木易說:“我想請你吃飯,可以嗎?我在酒店訂好了燭光晚餐?!?/p>
樓得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說完這句話后臉上竟有羞怯之色,可他卻無護花之意,不發(fā)一言走到門邊。這會兒他看清了這扇玻璃門,打開后卻沒徑直離去,而是左手握在門把手上。外面的風雪乘虛而入,剎那間店內風雨大作,卷起了一股花與葉的紅綠旋渦,那只紅領綠鸚鵡的變異黃羽毛也加入其間,立馬使這股旋渦變成了印第安人臉上涂抹的三色彩繪。樓得月半開著大門,滿腹怨言:“拜托,以后跟這間破店無關的事一概別來煩我,我可沒有閑心陪你解悶,沒看見這座城市還有無數(shù)間房子等著我出售嗎?你要是實在等不及,我可以交割給我同事。”說罷便鉆進雨雪中,徒留花木易在原地一臉錯愕。
樓得月離去后,店內的地板上滿是植物與花瓣的殘骸,幾片黃羽毛煞是礙眼?;疽奏邷I收拾干凈,思慮再三,還是給他發(fā)送致歉信息:“對不起,那我們以后就一切公事公辦?!睒堑迷码m為房產中介,但并無真正屬于自己的片瓦。他租住的地方風景怡人,那汪人工湖倒映著沿湖而建的各式現(xiàn)代建筑,水面上下的卵形大廈互成鏡像,不過在天氣好的時候,還是倒影略勝一籌,因為有紅鯉魚和綠海藻點綴,讓樓得月稍微覓得一些自然氣息。跟所有用地段彰顯身份的人一樣,樓得月租住這里也正有此意,每當從房間走到湖邊時,儼然就像一個真正的有錢人。不過說實話,他的房間可絲毫配不上此等風光,僅有十五平方米大小,是一個集廚房、客廳、廁所、臥室于一體的開間。此刻他躺在床上,對花木易的消息視若無睹。他絕不后悔朝她發(fā)火,像他這種人,跟客戶發(fā)火無非兩條:一是坐地起價;二是彼此了解。但他這通火卻跟這兩點都無關?;疽撞⑽椽{子大開口,甚至幾次主動降價,他們打交道滿打滿算也才一個月,遠不到互相了解的程度。他不惜冒著被開除的危險跟她發(fā)火,原因只有一個,即她介入了他的私生活。他的行業(yè)要求他禁止跟客戶發(fā)生感情糾葛,否則一律開除,不管是誰。說起來是職業(yè)操守使然,實際上是防其透露職業(yè)秘密,只有當中介與客戶誰也不認識誰的情況下,前者才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忽悠后者買房。他每天賠盡笑臉、說盡好話的目的僅有一個,那就是業(yè)績。他也知道自己這副嘴臉很可恥,可不如此不足以謀生,不如此不足以發(fā)財致富。他從孩提時代便知道,獲取財富就像水蛭吸血,只要沒有被鹽水和手掌阻止,幾乎可以使出一切手段。
為避免流失這個客戶,樓得月還是在半夜給她回了消息。冷靜下來后,他感到有些竊喜,如果不是怕砸了飯碗,他甚至想當即跟同事炫耀今天的艷遇,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有這種運氣?;疽椎南⒉卦诹俗詈螅蛏匣撕芫?,才找到她的微信頭像,見她沒有回復,只好優(yōu)先處理其他消息。他的手機幾乎全天候待命,不敢關機,更不敢屏蔽任何消息,只要手機一響,他就要馬上驅使大拇指噼里啪啦答復。面對這些貨比三家、猶豫不決的客戶,他很有耐心跟他們耗下去,有時見哪個客戶好幾天沒跟他說話,他還會主動噓寒問暖,而且總能對癥下藥,家里有老人的就關心老人,家里有小孩的就關心小孩。處理完工作上的事,已是半夜十二點,他仍不敢閉眼睡覺,而是把手機放在床頭,每隔一分鐘就要拿起來看一看,就怕得罪哪個有錢的大爺。確保無人打擾了,他才再次想起白天那個楚楚可憐的花木易,他知悉她的基本信息:南方人,今年三十七歲,正好處于半花期狀態(tài),離異一年,靠花鳥店討生活,化了妝會減齡幾年,但細看仍能看出魚尾紋和疲態(tài),煙不離手,即便每根煙只抽幾口便丟。他也曾幻想與她來一場有關風花雪月的愛情,卻始終沒有付諸行動,哪怕對方早已把意思寫在了臉上。他知道一旦撕開愛情的口子,等待他的必將是生活的瘡疤。他還沒有做好被婚姻洞穿的準備,更何況還是一個二手女人。他深知自己的想法很不專業(yè),因為在他的行業(yè),只有能把二手房當成新房賣出去的人方為個中強手。在這個難眠的冷夜,他覺得可以用行業(yè)準則跟她相處,只租不買,即是說跟她只談戀愛不談婚姻。因此,他在剛才給她的回復下補充道:“不好意思,今天我有些失控,如果你有時間,我們周六可以去看電影?!边@個回復溫暖了在城市另一端的花木易,她迅速回道:“好。”他們那晚第一次不是為那間門店,而是為他們各自寂寞的心靈聊了很多。等雙方各自放下發(fā)燙的手機,天已經亮了。這天是周五,正是一個讓所有白領暗自期待的日子,因為即將到來的周末,會讓他們晉升為各大商場的貴客。
樓得月置身湖畔,湖面蕩起的波紋酷似有人在剝魚鱗。幾人閑坐釣魚臺,一桿魚餌拋入水中,入定之姿猶如黃山不老松。昨夜的雨雪早已消融在水中,湖水的深度仍然不增不減,好像風雪從未來過。路面鋪灑的晨曦讓樓得月走出了鏗鏘有力的步伐。他是這座城市長久停留的旅人,風光從未駐足過他那雙步履匆匆的腿腳,他瀏覽景物的方式是投去匆忙的一瞥,得閑時才在腦海重溫這一出湖光山色。他今天比昨天提前了半小時到達公司,饒是如此,仍有同事比他早來一步。效率向來是這座城市的發(fā)動機,總有人披星戴月趕在他的前方。他懊惱地在工位上坐下來,打開電腦處理急務,豆?jié){油條的味道勾動著他的饞蟲。他看到同事正在一邊吃早餐,一邊打電話,摸了摸自己嗷嗷待哺的饑腸,想著要不要也出去買頓早餐,但屁股始終沒有挪動一下。他擔心出去再進來,會被其他剛到的同事懷疑他又在掐著點上班。他終于決定犧牲肚子,以成全他在工作上的盡職盡責。他在工位上枯坐幾個小時,終于熬到中午吃飯時間,卻發(fā)現(xiàn)沒有幾個同事來上班,一看群消息才知道他們都帶客戶去看房了,而那個吃豆?jié){油條的同事也不知何時不見了。偌大的公司只有他一人無事可干,遂準備致電幾個對花木易的花鳥店都有意向的客戶,以挨個詢問他們的最終決定。他先給一個住在市中心的老太太打電話,她是他排在首位的潛在客戶,疫情期間,兒子滯留國外未能歸國,多年孤身一人,打算開爿花鳥店了此殘生。她對價錢、地段、裝潢都沒要求,唯一的顧慮是這間花鳥店過大,她一個人照顧不過來。為使這樁交易盡快落錘,樓得月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但她就是不為所動,還讓他幫忙留意其他小面積門面。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樓得月決定暫不跟其他客戶打電話,親自去一趟老太太家里。他買了一籃帶枝葉的黃橘來到她家,摁門鈴時發(fā)現(xiàn)門沒關,探頭一瞥,發(fā)現(xiàn)老太太赫然倒在地上,忙丟下黃橘,闖進去準備撥打緊急求救電話,卻聽得地上的老太太開口說道:“別打,我沒事,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快扶我起來?!崩咸軔勖?,倒在地上時散落一頭銀發(fā),樓得月扶她起來時,她也是先扎好銀辮再發(fā)出哎喲聲,她指了指桌上的電話說:“我在衛(wèi)生間聽到電話響,著急出來接聽,不小心摔倒了,也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大早上給我這個老太婆打電話?!?/p>
樓得月明知有可能是他打的,也不敢如實相告,而是厚著臉皮回道:“也許是你兒子打的?!?/p>
老太太說:“不會,他常年一個電話都沒有,可能是推銷員的電話。哎,現(xiàn)在的世道,陌生人都比自己的兒子更關心自己。”
樓得月說:“也不能這么說,有可能他們忙,再說那些推銷員給你打電話也是圖你的傍身錢,他們才沒安什么好心。”
“那你安的是好心嗎?”老太太知道對方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故意反將他一軍。樓得月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別看她滿臉皺紋,但此時雙眼仍熠熠生輝,褐色瞳孔像閱歷加急蓋上的印章,充滿著他解讀不出的況味。他沒有回話,轉而觀察她那近乎古樸的室內陳設:墻上掛的書法作品相當于破掃帚;桌上的插花已有些許枯萎;一只分不清品種的白貓?zhí)稍谝沃?,身下墊了一圈狀如蚊香的蒲枕。從衛(wèi)生間的方向傳來滴水聲,樓得月提醒她水龍頭可能沒關。老太太拍腿驚坐起,嘴里嘟囔道:“瞧我這記性,每次洗了手都忘關水龍頭。”等她出來后,看到樓得月幫她剝好了橘子。每瓣橘肉未完全蛻皮,呈蓮花狀結跏趺坐,白色的弧形橘絡條分縷析。老太太吃橘連橘絡一起吃,說是有助于養(yǎng)生。樓得月暗自發(fā)笑,看她細嚼慢咽,過分小心地把嚼碎的橘肉咽下去。她一口氣吃了兩顆,始終沒有吐出一粒核,橘核也被她一并嚼碎咽下了肚。樓得月有點怵她,不敢主動跟她說話,打算等她發(fā)問再張嘴。他轉動著那雙靈活的眼珠,室內的一切覽之不盡。不是說這座房子有很多房間,他看不過來,而是擺了書架,立了屏風,他的視線無法穿透書架與屏風之間的那個空隙,只得被迫原路折返,回到沒有障礙物的空曠之處。他很想起身走到視線盲區(qū),看看背對著他擺放的都是些什么書,繡有鳳凰于飛圖的屏風后頭都有些什么。老太太并無賣房的打算,但樓得月卻早已在暗中給這座房子估好了價,以她現(xiàn)在的年紀和身板來看,售賣這座房子所得的收益足夠她養(yǎng)老了,甚至還有富余。
“嘿,你看什么呢?該不會是又打量著讓我賣房吧?”老太太一眼看出了他的職業(yè)習慣。樓得月的想法被她撞破,臉上竟還會浮現(xiàn)赧色。他不敢再隨意偷瞄亂看,而是把視線老老實實放回桌上。吃完橘肉的橘皮被她收攏好,儼然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黃花。老太太整天無事可干,樂于有個年輕人陪自己說話。她在他臉上看到了逝去的時光,笑問對方是哪里人,有沒有結婚。樓得月想都沒想就把自己的身世全盤交底:“我是南方人,一年前剛來北京,還沒想過要不要結婚?!崩咸谒脑捴新牫鰧儆谒@個年齡該有的拘謹,知道剝除他的職業(yè),他其實仍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就像眼前的橘子,剝離看似老成的橘皮后,里面充滿水分的橘肉才剛剛長成。
“我結婚晚。”老太太打開了話匣子,“一雙兒女跟你差不多大,不過一把他們拉扯大,他們就飛走了。都說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但我卻覺得更像被抽走的一半記憶。你知道我的另一半記憶是什么嗎?”
“什么?”
“是我那個早死的老頭。我們年輕時常出去旅游,現(xiàn)在那些去過的地方老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就像昨天剛去過一樣,但每次照鏡子,都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老了。我的歲月早被丟在了路上。我現(xiàn)在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先生年輕時的樣子,你現(xiàn)在看著我,說不定你也會去想你以后老去的樣子。我們人類總是用他人的年紀觀照自身,看到比自己老的就竊喜,看到比自己小的便懊悔?!?/p>
樓得月很含蓄,起碼表現(xiàn)出不擅此道的樣子。他總覺得比起滔滔不絕的談論,埋頭使勁苦干才更為實際。說實話,他此來的目的是盡快說服她接手花木易的花鳥店,于是見縫插針逮住一個空隙問道:“最近問那間花鳥店的客戶很多,你如果想要,得盡快告訴我,我可以給你一個優(yōu)惠價?!庇终f:“面積大也不是問題,我可以讓我們公司的設計師幫你設計出起居室和營業(yè)部,這樣你就不用每天來回跑,能節(jié)省很多時間。時間最寶貴嘛,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彼麤]敢直接說對她這種時日無多的老人來說,哪怕節(jié)省一分鐘都等于賺到了。見她還沒搭腔,繼續(xù)說:“我們到時可以幫你搬家,你只要拎包入住,直接營業(yè)即可?!?/p>
“我想見見那個店主?!崩咸蝗凰Τ鲞@句話。
花木易接到樓得月的電話時,以為他把約會時間提前了,想起自己未施粉黛,讓他務必給她一個小時,得知他是為了公事聯(lián)系她,又不禁黯然神傷,匆匆化了個淡妝便來到他指定的地點。臨敲門前,她的太陽穴陡然跳動,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外墻上的藤蔓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夢里;樓前的乒乓球桌和健身器材被雨水腐蝕后的樣子,仍如她那個銹跡斑斑的噩夢。當她摁響門鈴進去后,屋內的一切更是分外眼熟,不管是墻上那副狂草書法,還是那扇繡有鳳凰的屏風,就連桌上的插花都曾在她夢中綻放。一股異樣的感覺爬上發(fā)梢,跟在迎接自己的樓得月身后,觀察著頭頂?shù)臍W式天花板,輕嗅著空氣中彌漫的硫磺氣味。那只白貓沖她“喵”了一聲,朝她倒豎毛發(fā),張開尖銳的牙齒,似乎還未做好歡迎第二個陌生人的準備。老太太把貓喝退,給她端來一杯涼白開,與她四目相接時,手頭的涼白開旋即掉落在地,玻璃杯碎了一地?;疽滓舱乜粗?,下意識地接過對方伸過來的那雙枯手。指紋摩挲著她的掌紋,就像兩株嫁接的植物,分別找到了各自向陽生長的罅隙。
老太太說:“你叫什么?”
花木易說:“我叫花木易?!?/p>
老太太:“你是哪里人?”
花木易說:“我是南方人?!?/p>
老太太瞥了一眼樓得月。他正用掃帚清掃碎玻璃,眼前的女人與同樣來自南方的男人毫無相似之處。她的長相偏北方,尤其那個鼻子,就跟藝術家用手捏出來的一樣,而樓得月的則恰好相反,是被藝術家遺棄的廢品,軟塌不說,還是朝天鼻。老太太拉過花木易的手,讓她坐在自己面前,然后仔細觀察她?;疽妆凰吹秒y為情,幾次去迎接對方的目光。再三再四兩兩相對時引發(fā)了兩顆流星的劇烈碰撞,雙方眼里都有一團熾熱的火焰,就連在一旁掃地的樓得月也感覺到了。
“你該不會是在相兒媳婦吧?”樓得月將掃帚靠在墻上,笑道,“我給你介紹一下,她就是那家花鳥店的老板娘?!?/p>
“你結婚了?”老太太問道。
“離了?!被疽谆氐?。
“你家里還有誰?”老太太繼續(xù)發(fā)問。
幾分鐘的時間,花木易就把自己的家庭情況悉數(shù)相告,她以為這是門面轉賣的常規(guī)程序,卻發(fā)現(xiàn)老太太聽完后一臉失望,好似嫌棄她的原生家庭。她從小父母離異,一直與父親相依為命,現(xiàn)在每個月還會打錢給他?;疽椎淖宰鹦氖艿搅藗?,掙脫對方緊抓不舍的手,怒氣沖沖地奪門而出,走到門邊聽到她說:“世上竟有這么巧的事,我長女也叫花木易,是我跟我丈夫翻了好幾天唐詩給她取的名字。希望她如花如木,哪怕很快就會枯萎,但第二年又能輕易向榮?!?/p>
花木易回頭看著這個老太太,有些不落忍,走回去抓住她的手說:“老人家,你是不是太想你閨女了?”
老太太撫摩著她的指節(jié),讓她伸出手,把自己的手也伸出來。樓得月湊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兩人的手指幾乎一模一樣,除了老太太指節(jié)處的褶皺過多外。觀指認人,這對樓得月來說還是頭一回,他很快說出了自己的疑問:“你們認識?”
“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罷了?!崩咸叩狡溜L處,拉開木箱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張裱過的照片。她把照片拿給花木易看,卻被樓得月?lián)屃讼?。這是一張家庭合照,前排蹲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后排左邊昂首站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右邊則是喜笑顏開的妻子,兩人共同懷抱一個剛出生的寶貝兒子。此張照片顯然是為慶祝他們中年得子所攝。樓得月把照片還給她,問道:“你不是說只有一雙兒女嗎?怎么又憑空多出一個女兒?”老太太讓花木易看照片,趁她看的工夫抽空回答他的問題:“我本來有兩個女兒,但長女在四歲的時候走丟了,我跟我丈夫找了很多年都沒找到。我們后來之所以到處旅游,不全為了享樂,更多的還是為了找她。”她用手指了指花木易。
花木易嚇了一跳,把照片丟還給她。四歲換算成天數(shù)是一千四百六十天,正好處于記事前夕,但當她聽到這個老太太的話后,她關于這座房子、眼前這個老人的記憶全部涌現(xiàn)出來了,就像黑夜無法阻擋的太陽,光輝傾瀉而出。她今年三十七歲,除去這之前消失的四年記憶,其余的三十三年記憶全部有關南方那條潮濕的河流。而這個老太太即便沒有直接參與她之后漫長的生活,單憑這一千多個日夜,也能一眼把她從人群中辨認而出,更不用說還是面對面。可花木易卻無法認賬,過去一旦從塵封中跳脫而出,給予彼此的只能是無盡的傷害,要讓她放棄記事以來的這一萬兩千零四十五個晝與夜,而讓她重拾這短暫的一千余日,說實話,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到。正當她不知所措之時,遠在南方的父親給她打來了電話。自女兒離異后,這個寡居半生的男人就為她的再婚耗盡了心血。他在電話里說:“你一個人最近過得怎么樣?還是回來吧,把那家店給賣了,我在老家托人給你介紹了個對象,是個海歸博士。”他還在電話里說:“你也別嫌爸爸煩,一個女孩子家,不管怎么樣都要有一個伴兒。”他繼續(xù)在電話里說:“你抽空回來一趟吧,爸爸身體不好,做夢都盼著你有個好歸宿,否則我死不瞑目?!彼牭礁赣H在電話里咳嗽,幾乎每說一句話就咳嗽一聲,雖遠在電話那端,聽來仍像在她耳邊捂嘴咳嗽一般。
“爸?!被疽渍f。
“怎么了?”父親問。
“再給我一點時間。”花木易說。
掛斷電話后,花木易對老太太說道:“我這次不是來認祖歸宗,如果你不想買我的門店,請現(xiàn)在就跟我挑明,我好讓他幫我尋找下一個有意向的客戶。”老太太看了看樓得月,又看了看花木易,最后把照片放回木箱抽屜,顛著碎步回到兩人面前,朝樓得月說:“行,你盡快擬個合同,我們這幾天就成交?!睒堑迷聸]想到生意來得這么快,連忙從公文包里掏出準備好的兩份合同,分呈雙方過目。她們都表示需再過一遍合同,盡量爭取后天簽約。樓得月搓著手說:“等后天簽了合同,大后天款子到了,花鳥店就歸你了?!被疽讻]再說話,徑直離開這個讓她五味雜陳的屋子。樓得月向老太太道別,緊跟在她身后,急道:“別走這么快,等等我?!?/p>
樓得月無心約會,雖然他翌日晌午準時赴了約,但在觀影期間都在看手機,就怕老太太改變主意把簽約時間提前?;疽椎难劬Χ⒅⌒螣赡?,余光卻瞥見他的手機屏幕亮光照出了他那明顯不安的神情。后排的觀眾也被這方多余的亮光影響,用腳踢他的椅背,樓得月扭頭看到一張帶有威脅意味的臉,忙將手機攥回兜里。電影臨近尾聲,老太太仍沒給他打電話,他以為事情真有變化,電影彩蛋還沒放完就跑出去給她打電話,打了幾通都沒人接聽。看到從影院里出來的花木易,迎過去急道:“這老太婆該不會識破了吧?!?/p>
“不會,要有耐心,明天自會見分曉?!被疽仔Φ?。
樓得月內心還是不踏實,尋求花木易的意見后,兩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復盤整個計劃,看看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事情還要追溯到一個月前。那天花木易來到樓得月所在的公司,忽略其他盛情接待她的老油條,直接走到新人樓得月面前,指名讓他全權處理她的花鳥店。樓得月受寵若驚,在同事帶有疑惑和艷羨的表情下與她來到花鳥店。一進店,那只紅領綠鸚鵡就朝他叫喚:“歡迎光臨,歡迎光臨?!睒堑迷聸]有理會,按照程序幫她給這間花鳥店估值,還打算讓負責攝影的同事過來拍個VR視頻,上傳到公司網(wǎng)站,讓有意向的客戶直接在手機上就能看房。可花木易阻止了他,表示她已覓得適合的對象,無須他費心再找其他客源。她將目標對象的照片遞給他看,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而后告訴他對方的詳細信息:兒子在國外,女兒跟人跑了,守著一處市中心的房子孤居多年,有閱讀和旅游的習慣,區(qū)別于其他愛跳廣場舞的老人,是半個知識分子。
“你的意思是?”樓得月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只要你能成功讓她接手我這家店,事成之后我給你百分之十的提成。我打聽過了,你們成交后的提成一般只有百分之二。不急答復我,回去好好想想?!被疽渍f。
“我能問下為什么嗎?”樓得月問。
“這你就不用知道了。”花木易說。
“實不相瞞,我只是新人,目前尚處在了解業(yè)務階段,你就不怕我搞砸了你的計劃?”樓得月繼續(xù)問。
“就因為你是新人我才挑中你,我當然也知道換個老手很快就能脫手這家門店,但那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只能讓她買,還不能讓她輕易就買了,一定要讓她脫層皮才行。至于其他人,一概不考慮。為使該計劃更加逼真,你可以在她面前抬高我這家店的身價,就說有許多人打聽,還可以在公司多跟別人打電話,給我這家門店預熱。不過有一條你必須記住,對其他人你只能帶看,不能收取任何押金,公司問起你就說這是在篩選客戶?!被疽渍f。
樓得月聽到這里,心里一驚,賣房子雖說是他的專業(yè),但面前這個女人顯然比他更加專業(yè),幾乎把賣房有關的門道說得頭頭是道??伤杂幸欢亲訂栴}要問,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還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到時你自然就會知道?!被疽兹栽谫u關子。
樓得月賣房還沒摸到門道,但當孫子卻很擅長,尤其為了錢當孫子?;疽走€交代他要多看書,不然連那個老太太的門都進不去,而且不能淺嘗輒止,一定要精讀和細讀才行。爾后交給他幾本書,囑咐這些書都是老太太??吹?,關鍵段落她已用紅線畫出來了,都是要重點鉆研的部分。樓得月翻了翻,發(fā)現(xiàn)都是一些游記文學、名人傳記和心理學專著。他把書抱回去啃了幾天,皆不得要領,對一個從不讀書的人來說,冷不丁看這些書,難度可想而知。
花木易規(guī)定的時間到了。他要在這天早上七點零五分與老太太偶遇,她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出門買菜,而且必買好幾斤橘子。樓得月給公司打電話說他今天要帶客戶看房,可能無法去公司。公司上下知道后,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因為賣房沒有這么容易,不碰得頭破血流幾乎無法成交一單。樓得月蹲守在馬路邊。天剛下過雨,地面濕滑,秋末冬初的天氣讓他感到了寒意。等了大概三十分鐘,他看到照片上那個老太太終于出現(xiàn)在了紅綠燈對面,手里提著瓜果蔬菜,就像總在大年初五準時到他家拜年的外婆。他有些不忍心,闖過去攙她過馬路。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望著左右兩邊隨時準備發(fā)動油門的汽車,又看了看僅剩十五秒的綠燈,知道自己無法趕在紅燈亮前走到對面,便伸出胳膊讓這個好心的年輕人扶她過馬路。
樓得月扶她過完馬路,松開了她的胳膊,讓她一個人慢慢往前走。花木易教給他的話術他到底沒能說出口,眼看老太太就要消失在眼前。沒想到老天也在幫他,只見她突然腳底一滑,摔倒在地,手上拎的西紅柿和橘子挨個跳出來,有的從馬路牙子滾到了車水馬龍的路面,風馳電掣的車輪迅速碾過西紅柿和橘子,地上就像莫奈筆下的印象日出。樓得月迅速把掉到附近的果蔬撿起來裝好,還給懊惱的老太太,囑道:“路上滑,老人家,你的家在哪?我扶你回去吧?!?/p>
“現(xiàn)在像你這么好心的小伙子不多了?!崩咸f。
“其實他們都怕被訛上,我看老人家眉眼慈祥,一定不會倒打一耙?!睒堑迷抡f。
那天是樓得月第一次去認門。得到她的電話號碼后,每隔幾天就給她打關懷電話,有時還會一大早起來幫她買好菜送到她家。老太太起初也納悶,以為他是保健品推銷員,再三表示她只吃水果養(yǎng)生,不買那些勞什子的保健品,讓他別再打她的主意。樓得月把掛在脖子上的工作牌摘下來給她看,告訴她自己是房產中介,不是什么推銷員,讓她放一百二十個心。聽到這里,老太太眼前一亮,請求道:“我最近剛好想買家花鳥店,你能幫我留意一下嗎?”
樓得月面露難色:“這我得去問問我同事,不一定有?!币婔~兒已經上鉤,樓得月迅速展開攻勢。
樓得月頭一回釣魚,還不懂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幾次欲把花木易的花鳥店介紹給她,但每次都被不在身邊的花木易提前察覺。她每隔半小時就給他發(fā)微信讓他切記沉住氣,別這么快露底,有時還會給他打語音電話,再三警告他千萬別搞亂她的部署,否則后果自負。老太太看他事務繁忙,就沒留他吃飯,送他送出大門外,再三提醒他別忘了幫她找花鳥店。人心雖然隔著深不可測的肚皮,但他堅硬如鐵的心卻逐漸被老太太焐熱了,好幾次都想沖回去告訴她這一切都是陰謀,可看到房租繳納在即、尚不知多久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套房子,又生生把話咽回去了。他收好毫無必要的惻隱之心,換上能使他吃得開的逢場作戲,繼續(xù)與老太太周旋。
經過一個月的相處,老太太對他完全放松了戒備,他也從側面打聽到了關于她的很多事,這些事甚至連花木易都未能掌握?;疽椎挠媱澮膊⒎鞘溃蛱炖咸蝗惶岢鲆娝驮谒挠媱澲?,這讓他差點嚇出心臟病,好在有花木易沉著應對,方讓這場維持了三十天的陰謀順利進入到最為關鍵的一步。
經過復盤,花木易發(fā)現(xiàn)該計劃毫無破綻,于是放下緊張不安的心,把沒吃完的冰激凌吃完,起身說道:“你今晚不是請我吃燭光晚餐嗎?”樓得月無心吃飯,仍有諸多疑問未能得到解答,當服務員幫他倒上一杯紅酒時,沒像坐在對面的花木易那樣先嗅后搖再喝,而是舉杯一飲而盡?;疽滓娝嫷眉保瑤退氐挂槐?,說:“品酒品酒,就在一個品字,要在嘴里慢慢咂摸,讓紅酒漫過舌尖才能品出滋味,像你這樣跟牛飲水有什么區(qū)別?”見他又一口悶,給他續(xù)完一杯后又說道:“喝吧,喝吧,你這個月也不容易。”樓得月不勝酒力,仍將這杯酒喝得一滴不剩,滿臉通紅地起身喊道:“服務員,埋單。”花木易攙他去開了間房,扶他上床,幫他脫鞋,給他蓋被,扭頭離開之際,樓得月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在床前坐下來,摸了摸他發(fā)燙的額頭,俯身親吻他的腦門,卻被樓得月掀翻在床。花木易沒有掙扎,索性啟唇迎接他那條死活要鉆進來的舌頭。
花木易穿好衣服,丟下沉沉睡去的樓得月徑直離去,并在次日通過微信語音給他叫早。聽到手機響,樓得月才知道自己睡在酒店,宿醉所帶來的頭疼使他一點都想不起昨晚發(fā)生了何事?;疽自陔娫捓锝兴麘邢x,這是一個過于親昵的稱呼,他覺得有些奇怪,依舊以真名喚她,卻讓她旋即撂了電話。他把手機充上電,準備起床脫衣洗澡,掀開被子一看,發(fā)現(xiàn)衣服早就有人幫自己脫了。床上還有一張被昨夜激情誤傷導致被壓皺的照片。他疑惑著把照片放回錢包,跟著才想起她對自己改變稱呼的真正含義,急忙給她撥回去:“我們昨晚是不是……”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想吃完不認賬?”花木易在電話那頭佯裝生氣。
“我們真的……”樓得月顧不得洗澡,匆匆穿上衣服。
“今天是簽合同的日子,我在老太太門口,快過來吧?!被疽渍f完掐斷了電話。
當樓得月趕到時,發(fā)現(xiàn)花木易還未進去,依舊站在門口打量周圍。她今天換了一襲長裙,外面穿了一件薄羽絨服,是個夏天與冬天的奇妙組合,假如別的女人也這么穿,或許會遭人取笑,但她如此搭配,卻相得益彰。長裙里的絲襪很好地襯托了她的長腿,隨意搭在上身的羽絨服,讓她頗具風韻之余還多了股俏皮與可愛。他沒有馬上過去,而是遠遠地觀察她,想起昨晚曾與她春宵一刻,他的臉上便不由得泛起了緋紅的秋水?;疽卓匆娏怂苓^去自然地勾起他的胳膊,兩人并肩來到老人的門口。她還會知羞,說什么都要讓他去按門鈴。樓得月從兜里掏出鑰匙,回說不用,老太太早把備用鑰匙交給了他,他可以不用事先打招呼,隨時都能登門。
“喲,你倒挺有手段,這么快就與她打成一片了?!被疽仔Φ?,“她要是年輕幾十歲,你是不是也想對她下手?”
“別胡說,我是那種人嗎?”樓得月開完鎖,拔出鑰匙,放回兜里,手在褲兜外按了按,確保它還在,并能一直都在,最好能在交易完后仍能在?!白蛲砗茸砹耍乙磺卸加洸黄饋砹?,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千方百計勾引我,我才勉為其難從了的?”
花木易打了打他的胳膊,罵他槐樹下做春夢想得美,但當門開啟后,又適時地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迅速松開樓得月的胳膊,沉著臉走到吃早飯的老太太的面前道:“如果合同沒什么問題,今天就簽了吧。”
老太太今天的穿著已不像前幾天那樣隨意,而是穿了一件黑色波點裙,踩了一雙白色尖頭高跟鞋,活像一只麗娟斑蝶,挽起的銀發(fā)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水味?;疽讻]有意識到她改了裝,換了洗發(fā)液,只有樓得月心知肚明,沖這個美人遲暮但依舊得體的老人會心一笑。老太太用這身全新的裝扮掩飾自己的老態(tài),請兩人落座后,朝花木易說:“我昨天去了一趟你的花鳥店,門關了,我沒有進去,只站在外面看了一眼,沒想到這短短幾分鐘就讓我想起了以往去過的很多地方。在那些經緯度不同、氣候不一的他鄉(xiāng)異地,也曾綻放過這些品類不同的花兒,就連那只喋喋不休的紅領綠鸚鵡也曾在熱帶雨林一路追過我跟我丈夫。聽到這里,你還能說你不是我女兒嗎?”
“這只是巧合,老人家別多想?!被疽酌鏌o表情。
“即便只是一種巧合,也只能是親人之間的不約而同,哪怕他們已經失散多年。如果你不信,我可以把有關此類的書籍找給你看?!崩咸f。
“不用,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既然你這么喜歡我的花鳥店,那就趕緊把合同簽了?!被疽讻_樓得月笑道。
“實不相瞞,我沒有錢購買,本來我想把這房子給賣了,用賣房的錢去買你的花鳥店,但昨天我在國外的兒子打電話跟我說,他要賣房再討老婆。很可惜,房本上寫的是他的名字,我沒有權利處置?!崩咸f。
“胡說八道,也不看看你兒子什么貨色,離過婚不說,那方面還有難言之隱?!被疽讱獾馈?/p>
眼看煮熟的鴨子就要飛了,樓得月沒有細想她怎么知道對方的兒子離過婚,而是沖老太太吼道:“都要簽合同了,你怎么能臨時變卦?我要告你去?!?/p>
“小伙子,這個月著實難為你了,幾乎比我親兒子還體貼。”老太太看了一眼樓得月,“你是我見過最能忍的年輕人,我之前遠遠低估了你的耐心。但你的表現(xiàn)倒真應了一句老話,‘然野心不過遁逸耳?!?/p>
“怎么?你早知道我、我們的真實目的?”樓得月問道。
“這要都看不出來,我可真是老糊涂了?!崩咸Φ馈?/p>
“別廢話,到底簽不簽?”花木易也失去了耐心。
老太太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有些口渴,起身前去開冰箱,從里面拿出一瓶涼白開,一口氣灌了半瓶,喝完擰緊瓶蓋,放回去,關好冰箱,回到談判桌前,還未落座,又匆忙走到屏風后頭,扭頭朝樓得月說道:“你不是對我這個木箱很好奇嗎?我現(xiàn)在就讓你開開眼界?!睒堑迷驴戳艘谎刍疽?,后者沒有說話,嘴角微微抽搐,瞳孔張大,顯然還沒接受計劃即將破產的事實。樓得月跑到屏風后頭,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楠木香,看到老太太從箱中掏出一沓尋人啟事。
他接過來一張張翻看。每張尋人啟事都有不同的年月日,最上面那張是2020年4月29日,最下面那張卻是1987年4月29日——好像是從后往前翻的萬年歷,但每張照片均為同一張,年份比較新的是彩色照,反之則是黑白照。老太太待他看完,索回這些尋人啟事,放回楠木箱。樓得月瞥見里頭還疊有厚厚的女孩衣物,一把再也找不到脖子掛的長命鎖也赫然在列。
老太太說:“想必你也發(fā)現(xiàn)了,這些尋人啟事只是在頭幾年有用,后來就完全是圖個心理安慰了。我走失的那個女兒會一年年長大,但她在尋人啟事里的樣子卻每年都一個樣。我這樣做就像用刀刻舟,終將一無所獲,可我依然堅持到了現(xiàn)在。假如不是今年大半年都有疫情,說不定我還會將這些尋人啟事貼到每一個旅游景點。她走失于1987年的長城腳下。”
樓得月忙將花木易拉過去,撮合她們母女早日相認,但她卻一臉嫌棄,掙脫他的手道:“我根本不叫什么狗屁花木易,更不是她的女兒?!?/p>
“你到底在說什么?你不叫花木易那叫什么?你親媽這些年找你找得那么苦,你怎么能忍心騙她?”樓得月急了。
“拿出來?!被疽渍f。
“什么?”樓得月問。
“把我昨晚落在床上的那張照片還給我?!被疽渍f。
“你說這張照片嗎?她是你什么人?”樓得月將照片從錢包里取出來,交到花木易手上。
“她就是我?!被疽装颜掌呕匕铩?/p>
“你以為我盲的嗎?照片里的人跟你完全不像。”樓得月笑道。
“我割了眼角、墊了鼻子不行嗎?”花木易喊道。
老太太走到兩人身邊,告訴樓得月花木易的確整容了,她把五官都整成了她女兒小時候的樣子,但卻忘了最關鍵的一點,那時她女兒還小,如果還能有幸長大,眉眼一定會有變化,所以在最開始的激動過去后,她很快意識到不對勁,通過咨詢那個文身師朋友,更加確定花木易是個騙子無疑。朋友告訴她,人的五官不像文身一成不變,而是隨年月變化,假如有人跟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只有一種可能,即用心不良。她仔細思考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錢的物件,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是這套現(xiàn)在估值逾千萬的房產讓她成了她的獵物。
“你不是花木易,那你是誰?”樓得月問道。
“她是我兒子的前妻?!崩咸氐?。
此話猶如一個晴天霹靂,讓樓得月當場僵住了,但花木易臉上仍無表情,好像早就意識到會有這么一出。以當時三者所站的位置來看,僅有樓得月頭頂烏云密布,老太太和花木易周身卻風輕云淡。老太太見花木易不說話,再次從她那個百寶箱中掏出一張照片。這次的照片是一張殘缺的全家福,前排坐著老太太本人,后排則是她兒子和兒媳婦,而這個兒媳婦的面容跟樓得月從床上撿到的那張幾乎一樣,只是眼角多了些許狀如螺殼的皺紋。
“其實我一直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你跟我兒子離婚時,也是我說服他把那家花鳥店留給你,沒想到你尤嫌不夠,現(xiàn)在竟打起了我這間房子的主意。為此,你是機關用盡,先是冒充我的女兒,再是把花鳥店改頭換面,以迎合我的口味,讓我絕望的心再次生出希望。當我知道你竟是我的前兒媳婦后,我的心無疑再次飽受打擊。說,我到底哪點對不起你?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老太太說起此事,眼神尤為嚇人。她早已接受花木易與兒子那場失敗的婚姻,原以為跟她此生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但世事就是愛與人開玩笑,她的女兒只跟她生活過四年,她的兒媳婦也跟她生活過四年。原來命運竟是生命之樹的剖面,每一圈不管幅度有多大,曲線有多圓潤,最終都會回到起點。
“算了吧,現(xiàn)在說再多又有何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大女兒可不是意外走丟的,而是被你丟棄的,就為了保住自己剛出生的兒子?!被疽桌湫Φ?。
“此話怎講?”樓得月問道。
“當年一對夫妻只能生一個,如果頭胎是女兒,便可再要一胎。她為了留住那個偷生的兒子,便遺棄了大女兒,以此讓別人誤以為他們家是合法公民?!?/p>
“那她另外一個女兒呢?”樓得月追問道。
“不是跟你說過嗎?受不了自己母親重男輕女,一長大就跟一個外地人私奔了?!被疽谆氐?。
“那她現(xiàn)在為什么要找回她長女?”樓得月再三問道。
“知道自己快死了,急需找人送終唄。她那個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掉的寶貝兒子竟然不給她養(yǎng)老送終。哈哈哈,真是天道循環(huán),報應不爽?!被疽状笮?。
樓得月也曾無數(shù)次見識過生命給他所開的玩笑,不管是前幾天誤將露珠當成雨,還是現(xiàn)在陷入這樁扯不斷、理還亂的家長里短之中,都是命運迎頭給他的一記痛擊。人生是一場漫長且枯燥的拳擊賽,他作為看客,最后之所以也傷痕累累,不怪別的,只能怪他不自量力,竟同時想當拳擊手和裁判。
“那你為什么跟她兒子離婚?”樓得月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
“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花木易臉色一變。
“她沒臉說,還是讓我來說吧,反正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怕丟人?!崩咸珡臎]想過這件事今天能得到妥善解決,既然這個年輕人感興趣,不妨將發(fā)生在自己家的丑事全給它抖出來。
見對方殺人誅心,花木易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一把抱住老太太,兩人廝打在一塊,像個滾筒一樣滾過來滾過去,委實讓樓得月嚇得不輕。他及時上前勸架。他用自己年輕的力量掰開兩人。他站在兩人中間,形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墻,致使雙方都無法再靠近一步??伤齻兊纳眢w無法動彈,嘴巴卻一點都沒歇,不停地罵罵咧咧。
花木易此時也顧不得臉面不臉面了,搶在老太太前頭,歷數(shù)對方的種種不是。她與前夫的新婚之夜便毀于此人之手,這個惡毒的婆婆不僅慫恿丈夫冷落剛剛完婚的新娘子,還攛掇他大早上把她從被窩里拽出來,就為了給這個毒婦煮難吃得要死的橘子粥。不過,有一說一,除此之外,婆媳相處還是比較和諧的,那時老太太身體還硬朗,常與兒媳婦手挽手去購物,碰到她們的人都說:“咦,好一對讓人羨慕的姐妹花呀?!边@讓老太太心里美翻了,還未吃兒媳婦剝的橘子,嘴里和心里就同時甜上了。問題的關鍵還是出在丈夫身上,那天她跟婆婆買完菜回到家,看到房門緊閉,一股不祥的預兆迅速爬上心頭,偷偷把門推開,竟看到被窩里有兩具肉體纏綿,因蓋了被子,使其酷似兩條纏繞一起行將蛻皮的蛇。她一把掀開被子,看到兩個短發(fā)男人,上面那個正是后腦勺有一枚硬幣大小斑禿的丈夫,而下面那個居然是他們婚禮上滿是文身的伴郎。此情此景讓她斷難接受,手里拎的橘子從塑料袋里滾出來,她的眼淚旋即也追上黃橘的腳步,在這間二十平方米左右的臥室潰不成軍。她揩凈飽含恥辱的淚水,奪門而出,幾日后將離婚協(xié)議寄到了他手里。等他簽完字后她才冷靜下來,對方之所以大張旗鼓迎娶她這個高齡剩女,完全不是因為什么狗屁愛情,而是利用她充當掩護,以阻止這個小區(qū)對他那方面的飛短流長。
“前夫為了把自己摘干凈,居然往我臉上潑臟水,說是我出軌在先,他才會休妻在后。還在朋友圈里發(fā)我跟那個文身師修過的裸照,使人無法理解的是,那廝居然也甘愿被他當槍使。簡直橫豎不給我這個弱女子一點活路,你以為她真有這么好心?還不是為了保全她兒子的聲譽,才被迫同意把那間花鳥店留給我。但失去的尊嚴豈是幾塊磚、幾片瓦就能補回來的?”花木易情緒激動地說完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繼續(xù)狠揭自己的傷疤,“我之所以忍痛讓醫(yī)生在我臉上連動好幾遍刀子,原因之一是為了能在北京繼續(xù)待下去,畢竟再怎么說,我還要臉;原因之二是利用她女兒的樣貌讓她也嘗嘗慶者在堂、吊者在閭的滋味?!?/p>
“所以你并非圖她這個房子?不過你好像恨錯了人?!睒堑迷抡f道。
“她那寶貝兒子一年前犯了別的事,跟那個文身師溜到國外去了,所以只好讓她這個當媽的替她兒子贖罪。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不圖她這座破房子,我這樣做是為了逼那個負心漢回國,只要能泄我心里的這股惡氣,我不在乎玉石俱焚?!被疽谆氐?。
“可我在乎,且不說現(xiàn)在國外疫情還這么嚴重,他就是想回來也辦不到,我更要奉勸你早日放下仇恨,及時回歸正常生活。想想就可怕,你為了復仇,竟肯賭上自己的下半輩子。你難道不知道此事一旦泄露,你就要在囚牢度過余生嗎?”樓得月雙眼近乎眥裂。
“放心,我不會讓你白干。再說只要他還是個人,總有辦法回來。至于你的關心,我看還是省省吧,我們只是玩玩而已,千萬別當真?!?/p>
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被氣歪鼻子的老太太像顆表面看起來飽滿、實則大半都是空心的橘子那般摔到地上,與地面發(fā)生的碰撞聲也像極了空心橘掉落在地的脆響,不過還是更像在宴會上偷放的一個使所有人都能聞到,但卻找不到幕后真兇的悶屁——原來橘子吃多了果真會放臭屁。樓得月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他捂住忍不住想跑出來透透氣的牙齒,突然詫異地聽到花木易在她前婆婆倒地后脫口而出的那句:“媽?!?/p>
老人的頭發(fā)像摜滿一地的銀筷,窗外射進來的太陽光攛掇著這些形似自己的遠房親戚,在靠窗的位置灑下更加刺眼、占地面積也更大的一坨銀光。從窗外攜手陽光而入的風吹歪了那扇屏風,使上面那只鳳凰更欲朝著太陽所在的位置飛奔而去;藏在屏風后面的那個百寶箱沒有關緊,湊熱鬧的風掀起了蓋子,里面疊放好的女孩衣物挨件被吹走:先是四歲的夏衣冬裝,后是三歲的春褲秋衣,跟著是兩歲的換洗衣物,最后是一歲時的開襠襁褓。老太太那個不管是意外走失還是被故意丟棄的長女,借助衣服外形,在離家將近一千兩百個晝夜后,終于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家;墻上的那些旅游照也未能幸免,它們分別從墻上脫落,次序也充滿著無法言說的象征意味,先是從南到北,后是由西往東,這股不合時宜的風就像緊密團結在不同地域的經緯線,牢牢地把這些照片通過吹拂的方式固定在一定范圍。樓得月看到攝于南方邊境線的那張照片,有一只熟悉的紅領綠鸚鵡,此時它沒再掩翅打盹,而是張開黃綠交錯的羽翼,沖他眨巴著狡黠的目珠,好像把他當成了唾手可得的蚊蟲。光未暗,風未止,接下來禍及的則是書架里的那些書,這些使樓得月一頭霧水的晦澀書籍全部被風翻開,陽光是最為認真且刻苦的讀者,每一頁幾乎都被陽光蘸著干燥的陰影仔細閱讀著,每個字都在光影下像麗娟斑蝶那樣亂舞狂飛。樓得月擦了擦眼睛,準備前去關窗謝絕陽光與風的到來,卻看到花木易仍在呼叫那個可憐的女人——人類就是這么奇怪,沒打敗敵人之前,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只要占據(jù)了上風,又會變成和平使者,馬不停蹄地簽訂停火協(xié)議。他繞過站著的她和躺著的她,走到窗前卻被陰云搶先一步。剛才還艷陽高照,此刻已然風雨如晦,不過風卻陡然硬了翅膀,不但未隨陽光共進退,反而叫了更多同伙給它撐腰。
他關上窗戶,看到滿屋一片狼藉。那些小女孩穿的衣服被隨意丟棄在地,好似遭到了膽大妄為的扒手上門行竊;那些旅游照也在墻角橫七豎八交叉躺著,絲毫沒了剛才那種單憑畫面就可盡顯一派壯麗山河的豪舉;被冬風亂翻的書籍也合上了書頁,只是有的書頁仍呈穹隆狀馱著其他書頁,無形中讓這些大部頭變得更厚了。朗朗晴日竟橫遭變故,霎時間讓樓得月渾身沒勁,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急于離去,剛好同事也在手機里催他回公司加班。樓得月大步出門去,關門前看到墻上那副狂草書法突然有一半傾倒下來,儼然像個須如掃把的打鬼鐘馗那般瞪著他,并伴隨著貓瘋狂撓門的聲響,使他的心在此刻、眼下、當下,活脫脫成了一張被如椽巨筆寫壞的宣紙。他不加理會,像一簇急速移動的陰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于雨夜缺席的星光待他回到公司后,公然環(huán)繞在高懸的明月周圍,大搖大擺地出來逛天上的街市了,而他常年無休的工作卻在入夜后才算真正開始。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