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玉平
一
12月,雷蕾時常收到趙姨的微信。江南冬日的太陽,好像很無情無義,說沉就沉下去了。雷蕾出門去時常光顧的公園。公園位于小區(qū)東邊,常年綠意濃濃,一夜間卻也像冬日的太陽一樣,輕易地退場了,剩下一片狼藉的廢墟,據(jù)說將在這里起新樓。
雷蕾在廢墟上東一腳西一腳地走著,自然找不到原有的隱秘處了,只得坐在缺了腿的石條上,翻看微信。
我理解你和我一樣的痛苦,趙姨在微信中說,但你應(yīng)該從陰影里走出來,開始新的生活,我不愿看你這樣下去,我相信這也不是我兒子所希望的。她男友的母親趙姨是個考古專家,朝夕忙碌,卻不住發(fā)來微信,想必是為了打破她的沉淪。她的男友生前在某國際旅行社當(dāng)老總。她自己則是一家5A級景區(qū)的營銷經(jīng)理。
鄰居張嬸去散步,依稀看到雷蕾,扯開嗓門喊她同去。一陣冷風(fēng)吹來,雷蕾直哆嗦,趕忙裹緊夾克衫,對張嬸說,今天不去了。晚飯后,她不去隱秘處,就隨張嬸去散步,一年來都這樣。但此刻,她愿意靜一靜。
然而,靜不了。
嗖嗖嗖,時不時有鳥從她頭上飛過,如同一顆顆子彈射向小區(qū)后的樹林。雷蕾仰望著歸心如箭的飛鳥,不免生出許多感慨來。是呀,我應(yīng)該走出陰影,如同飛鳥似的,尋找一個家,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家。但我為什么要走出陰影呢?雷蕾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理由,哪怕是一個合理的假設(shè),能讓自己擺脫亡友的痛苦。
嘟嘟的微信聲再次響起,雷蕾點開按鍵,目光落在了趙姨新發(fā)的微信上:旅游淡季了,出去散散心吧。
盯著“旅游淡季”四個字,雷蕾忽然想起了一個不近情理的約定,旋即給營銷助理夏露發(fā)起了語音通話。
元旦近了!她用強調(diào)的語氣說,希望露露能記起什么。
元旦?怎么啦?露露延了些時,才說,哦,天氣冷了。
哎呀,這個,你也不知道,雷蕾有意點撥她,元旦過后,旅游該是什么季了?
淡季呀,這個,誰不知道呢!露露有點詫異。
雷蕾想調(diào)侃一下說,回答正確,可話到嘴邊又咽下。
雷蕾忽然覺得這些問話很唐突,甚至有些稚氣,像小學(xué)生的調(diào)調(diào)。而那件事,或許從來就沒有涉足過夏露的記憶,更談不上深刻的印象了,所以,根本沒有必要跟露露重提往事。
雷蕾,雷蕾——你怎么啦?露露急切的聲音傳到了這邊。她察覺了雷蕾的異常。
沒事,沒事。雷蕾說著,把閑著的手插進衣袋里。江南的冬天,寒潮提早來了,讓人猝不及防。
那就好,我想過了元旦……
過了元旦,你想干嗎呢?雷蕾截斷露露的話鋒,掛斷了手機。她的脾氣有點大,最近都這樣,好像變成了另類人,容易發(fā)怒,容易多愁,容易哭泣。
雷蕾恍恍惚惚到了家,同父母及客戶招呼過后,躲進臥室打開了電腦。電腦里有許多照片。很多是她和露露搔首弄姿在美麗的景點拍下的,有一張照片里,是他們兩對戀人背對著同心鎖的合影,夏露和文軒,還有她和已故男友羅濤,她和夏露在中間,兩邊分別站著各自男友,雖都穿了臃腫的軍大衣,擺的造型卻很酷,既顯個性,又不失整體和諧??雌饋恚渲械牧_濤還是那年的羅濤,因為人去聲消,無以比照;露露嬌嫩如初,眉宇間還添了幾分嫵媚;而當(dāng)年貌美如花的她,如今卻像一顆腌過的雪里蕻。那個文軒,每每相遇時,他總是對她露出迷人的笑容。
他那迷人的笑容早就定格在那照片上,雷蕾盯著看了會兒,心里感到有種吐不出的煩躁。她無法判斷失去男友一年后的自己,這樣欣賞另一位帥哥迷人的笑容妥當(dāng)與否。不過,她并未因此譴責(zé)自己,她只是對里面的關(guān)系有點模糊,被某種天地倫理的暗示所困擾??梢钥隙ǖ氖?,羅濤一直在她的心里占據(jù)了壓倒性的位置,以至于,不管來自誰的示愛,她都不上心。
雷蕾服下兩粒安定,便上了床。客廳里,嘈嘈雜雜還有人說話,因而上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蒙眬一會兒,篤篤篤,床頭柜子上的手機忽然響起。
雷蕾一聽,卻是露露的聲音,說,雷蕾,我想起來了。就摁斷了。
雷蕾握住手機,發(fā)了一會兒愣,才輕輕把手機放回原處。
剛放好,又是一陣手機鈴響。
雷蕾再度拿起手機,露露在那邊說,忘了告訴你,那件事,有九年了。
雷蕾默然,半晌才說,露露,我想你應(yīng)該記得的。她黑暗里的聲音不免有些高興,可渾身只是打戰(zhàn)。
省里要組團旅游促銷,你接到通知了?露露問。
是的,元旦后就出發(fā),我倆同去,到北方。雷蕾說。
北方!太好了,免得我倆專程跑一趟。露露帶著興奮的語調(diào)說。
二
為什么露露可以活得這樣灑脫,同時擁有讓人目眩的美麗,在那段過癮的戀情結(jié)束后,還擁抱著大把的青春,連痛苦都飄著彩帶?太妙了!可是我,那本《旅游經(jīng)濟學(xué)》不知被啃了幾個年頭,依然留了個長尾巴。雷蕾在黑暗里想入非非,硬閉上眼睛也睡不好,似睡非睡,眼前仿佛又是一片光禿禿的山頂。
那年元旦后的旅游淡季,他們跟隨省里的旅游促銷團,乘坐旅游大巴車,一同去了北方,沿途歷經(jīng)五個城市,逗留了八天七晚。領(lǐng)隊把每天的事情排得滿滿的,上車下車,推介,洽談,踩點……一天不閑著,唯有深夜是空的。那個有星星的深夜,恰巧下榻在名山腳下,他們四人相約去爬山。據(jù)說,在那個山頂日出時掛鎖許愿最靈驗。
在那光禿禿的山頂上,看到太陽露出一點頭,兩對戀人急著把刻有男女雙方名字的同心鎖,鎖在眾佛環(huán)繞的鐵鏈上,接著是許愿和扔鑰匙。待雷蕾他們轉(zhuǎn)過身來,但見遙遠的東方已露出一個大紅蛋,太陽已噴薄而出。雖未能觀賞到日出全過程,但他們卻格外興奮,情不自禁地請人按下相機快門,留下了那張四人合影,背景自然是東南角那些密密麻麻、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同心鎖。
下山的路上,羅濤回望一眼蕭瑟的山頭,又轉(zhuǎn)過臉來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挽手同行的雷蕾,說,我每年這個時候都要來這里。
什么?雷蕾、露露以及文軒異口同聲地表示驚訝。他們驚訝地問道,你每年來做什么?
羅濤一時語塞。他或許沒想到自己輕輕一說,卻遭來同伴驚雷般的反應(yīng)。
別的不說,你家離這里可是千里迢迢!雷蕾說。
是呀,每年來一趟,談何容易!露露說。
問題的關(guān)鍵是,這里有什么亮點,值得你這么做?文軒不愧為她倆所在景區(qū)的副總,這時候就顯得比下級高明。
顯然,這一串質(zhì)疑,影響了氛圍,也讓本來帶點浪漫的設(shè)想回歸了本真。
羅濤又瞟一眼雷蕾,同時緊了緊挽著她的手臂,半晌才說,正因為迢迢千里,才更有意義。他好像下了決心,要為他們制造一點神秘感。
雷蕾從他的眼神與動作里察覺了一點柔情的暗示,可始終猜不透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礙著露露與文軒,又不便刨根問底。
露露噘起嘴巴,順著文軒的意思說下去,是失去了意義的爬山,年復(fù)一年的爬山。
也不知道能爬多少個年頭?雷蕾沒想到自己突然冒出這樣的話,聽上去有點在跟羅濤作對似的。
其實不然,雷蕾無心傷害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王子長著一雙長腿,羽絨服牛仔褲運動鞋,眉眼單看也不見得出挑,可是湊到一起就有一種讓人迷醉的味道,以至于,那天促銷團出發(fā)時,一上車,他與雷蕾四目相對的瞬間,便擦出了火花,以后幾天里,火勢蔓延速度幾近瘋狂。人們常說的“一見鐘情”,大抵如此吧。但那一刻,一種莫名的惆悵忽然在她心中滋長?;蛟S是愛神的突然降臨,以及一剎那間奇怪地變得耀眼起來的晨光,還有那冬夜下山道上不尋常的寂靜,都成為她種種說不出的理由,讓她迷惘起來。
雷蕾,你覺得我活不了多少年,是嗎?羅濤聳了聳肩,俏皮地問。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雷蕾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冷靜地說,我唯恐淡季不淡。
總會有閑的。羅濤像承諾似的說道,相信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來這里。
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羅濤已把這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他心里好像已成了一個神圣的儀式。
可雷蕾似乎并沒感到這儀式的神圣所在,她低下頭去,盯著交替前移的腳尖,喃喃地說,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疵煨?,有些事,哪里由得我們做主?/p>
對,對,講得對!緊隨其后的露露和文軒,不住地附和著。
羅濤拍了拍長腿,堅定地說,腿長在我身上,想走就走,權(quán)當(dāng)踩線,怎么就做不了主呢?
雷蕾回過頭去,與露露和文軒面面相覷。
羅濤好像這深山里的頑石一樣,頑固地對層巒疊嶂的山脈給了個承諾,對無法預(yù)測的未來給了個承諾,盡管那時的雷蕾、露露和文軒,對他這個承諾不甚理解。
三
元旦剛過,露露就來了,她放下雙肩背包,幫著雷蕾整理行李。兩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很快收拾停當(dāng)。
快走吧,趕飛機呢。露露含笑說,多帶些衣服,山里冷得厲害。
雷蕾從衣柜里取了件厚毛衣,隨即她們就出了門。
司機把她倆送達機場,同省旅游促銷團成員會合。登機后,雷蕾忽然問露露,資料都帶齊了嗎?
帶齊了。不就是老三樣嘛,宣傳品、協(xié)議書加小紀念品。露露瞟了她一眼,又說,那幾包資料,已郵寄??峙率侨宋葱?,貨先到。
這下我們就輕松了。雷蕾說,恰巧,這次去的依舊是北方,依舊是那五個城市,依舊要下榻那名山腳下。
那年千里迢迢的路程現(xiàn)在已被飛機縮短了。雷蕾側(cè)過臉來,發(fā)現(xiàn)露露燙了個新發(fā)型:頭上鋪滿了蓬松的大發(fā)卷,從天庭到鬢角則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fā)卷。她哼著小調(diào),喝著咖啡,又從椅袋里挑出時裝雜志,隨意翻著。雷蕾想,此刻她的想法和自己可能是雷同的:所處的環(huán)境與印象里見到的是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身處舒適溫馨的機艙,而印象里卻顛簸在之前崎嶇不平的馬路上。
九年前他們的那次隨團促銷,盡管坐著豪華的旅游大巴車,可單是路途的顛簸,就讓人累得慌。九年以來,遙遠的旅途已被快速道和高速公路貫通了,如今,大山附近又有了小機場,機場使大山牽手了天涯。
露露,當(dāng)初羅濤的父母怎么就那么開明?雷蕾憋得慌,想找個話題,與露露聊聊。他們怎么會同意羅濤的異地戀呢?雷蕾問。以她的人生經(jīng)驗,父母總會讓自己的獨子娶個身邊的姑娘。
是尊重吧,他們尊重兒子的選擇,相信那會是一種純潔的愛。露露笑著說,越有層次的家庭,相互間越懂得尊重。你不是說,羅濤的父母都是考古專家嗎?
雷蕾點頭回答時,自然想起了羅濤和趙姨,不由得心酸起來。她眼里鋪滿淚水。她瞪著眼,一眨不眨,怕它流下。對著露露哭,成何體統(tǒng)?她低下頭去,把掉在銀色擱板上的好幾根亂發(fā)撿起來,集成一股兒,細細看。露露很同情,看著她的頭發(fā)說,掉了不少吧?她嗯了一聲,借此,眼淚就倏地流了下來。自羅濤得病以來,雷蕾脫發(fā)相當(dāng)厲害,現(xiàn)在差不多只有之前的一半頭發(fā),稀疏地覆蓋著頭部。
葉姐。露露輕喚了她一聲,說,一直想陪你出來散散心,這下倒是個機會。
雷蕾覺得被一個比自己大兩歲的人叫作姐有些不爽,雖然露露在當(dāng)她助手后就這么叫她了。
散什么心呀?別忘了,這是公差。雷蕾快速抹掉眼淚,厲聲說。
并非是失態(tài)的翻臉,而是她不想被包圍在那種同情的氛圍里。自得知羅濤患病那天起,她就這么要求自己。
不錯,是公差。那么就算“假公濟私”吧,“私”下里去解個謎團。露露的語氣依然溫和。
什么謎團?雷蕾明知故問。
你不是總想弄清羅濤為什么每年這個時候要去那里嗎?露露笑盈盈地說,我伴你踏上“解謎之路”。但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雷蕾明知“解謎之路”用得對,卻沒吭聲,而對所謂“打算”,倒很好奇。她好奇地問,你有什么打算?說來聽聽。
露露只是抿嘴一笑。
雷蕾沒再追問下去,只顧順著自己的意思說,你覺得羅濤知道我們的用意嗎?雷蕾問著,實際明白絕不會有確切的答案。
九年前,雷蕾由父母張羅訂了婚。雙方父母都做著石材生意,家里都有點底子,人也有點底子。但因她愛上了羅濤,抵死反對家里的婚事。她父母曾經(jīng)一度將她趕出家門,讓她吃了不少苦頭,才勉強依了她,解了約。不幸在婚檢時,發(fā)現(xiàn)羅濤得了白血病,家庭隨之再起風(fēng)波,父母對她軟泡硬磨,逼迫她與他分手。然而她像灌了迷魂湯似的,始終不離不棄。她的美貌在他的病床邊一點點地溜走了,可她沒有半句怨言,靜靜地對他充滿了希望。然而,羅濤還是走了,不過是在挨了七八年光景才走的。她的愛,雖沒能挽留住他的命,卻感動了社會。她曾被評為市里的“青年標兵”,一時間,兩地媒體競相報道,把這段生死戀炒得轟轟烈烈,于是乎,求愛信像雪片似的飛來,連她的手機也時常爆滿。漸漸地,也就冷了下來,唯有那個林峰,倒是熱度不退,依舊頻繁來信。時光易逝,人生無常。雷蕾俯望窗外飄去的朵朵白云,想,這就像自己沒法預(yù)估自己的頭發(fā)是怎樣一根又一根地脫落那樣吧?
當(dāng)然知道,他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露露給了她一個有溫度的答案。
這個答案讓雷蕾震了震。靜下心來,她能確認自己突然冒出的情緒來自何方。羅濤是她一見鐘情的男友,長著一雙健步如飛的長腿,有著出眾的口才、紳士的風(fēng)度、浪漫的氣質(zhì)——這是她對他的表象記憶,這表象的記憶不足以長久地牽絆住她的芳心??陕堵兜幕卮?,一語道破了她內(nèi)心的秘密——是羅濤感天動地的愛震撼了她。不是嗎?他為解決兩地分居而毅然辭職、得病后的拒婚以及死活不肯花她的錢治病,等等。
露姐,你說得對,他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雷蕾說。
露姐?夏露捂著嘴笑起來,露姐露姐,照說,你該這么叫我,可是,你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我得尊重你才對啊。
尊重了這么多年也夠了。雷蕾說,以后,還是讓我來尊重你吧。
四
那年顛簸一天的路,眼下不足一小時就飛完了。
乘上當(dāng)?shù)芈糜尾块T的大巴車后,領(lǐng)隊宣布了日程安排。
雷蕾聽完,便對露露說,下午有場推介會,晚上就住那山腳下。她專注地看著露露,眼里忽然跑過一絲笑意,渾身卻打起寒戰(zhàn)來。
沒錯。露露說。
沒過多久,大巴車便駛?cè)肓嘶▓@酒店,這是推介的第一站。按計劃,促銷團妥帖地走完了程式化的流程,等待著招待晚會的到來。
在這當(dāng)兒,雷蕾隨露露來到酒店的前花園。前花園原有的湖面變小了。閑逛時周圍人群的議論讓情況清晰了——當(dāng)?shù)卣s小了湖面,擴建了會議中心和酒店,于是,拓展了收費渠道。
面對再版的湖面,不知天上的羅濤有何感想?雷蕾想。記得羅濤曾在這里童興大發(fā)。他撿起一塊小石片,唰地朝萬頃碧波削去。石片貼著水面哧溜溜地滑出好遠,一連打起十多個水漂,像一串珍珠,讓他們看傻了眼。事后他們才知道,他從小跟著外婆在鄉(xiāng)下長大。打水漂,該是他的童子功。
想著走著,雷蕾不由得躍躍欲試,也找了塊小石片,學(xué)著當(dāng)年羅濤的樣子,唰地朝水上扔過去,但石片一碰水面,便咕咚沉下去了。她不甘心,一連扔了好幾片,遺憾的是,沒有一片貼著水面飛的。
露露在雙肩背包的口袋里摸來摸去,摸出幾片銀色的東西,讓雷蕾看。
哦,是鑰匙坯子,鋁的。雷蕾說,你打算用它來打水漂嗎?
不妨一試。露露說,這玩意兒要比石片輕得多,或許倒能漂起來。
你就不怕污染水質(zhì)?雷蕾說著,看了看清澈的湖水。
這個,我真沒想到。露露紅了臉。
雷蕾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你帶這些干什么?
玩唄。露露說著,順手掏出兩把鎖。
這不是同心鎖嗎?雷蕾驚訝地問。她想起來了,收藏門鎖是露露的業(yè)余愛好,配鑰匙和刻字,又是露露祖?zhèn)鞯募寄堋?/p>
是的。露露說。那年我請人特制了四把同心鎖,同款的,呈梯形狀。其中兩把,就是當(dāng)年鎖在那山頂鐵鏈上的;而這兩把,我們四人沒有同時出差的機會,始終沒來得及掛在第二個靈山秀地。
是嗎?雷蕾舉起兩把鎖,迎著光,細細看。她能確認四把款式的相同,卻怎么也認不出鎖上的字跡。那簡單的名字經(jīng)過歲月的磨損,在她這個大學(xué)中文系高才生的眼里,也看不清了。
看不清就摸唄。露露一語驚醒夢中人。
于是,雷蕾讓食指尖在那刻字的地方摸索著,心里默念道,羅濤,羅濤。
羅濤!雷蕾突然兩眼發(fā)亮,舉起其中一把鎖,興奮地說,這是羅濤的筆畫,后面肯定是雷蕾,錯不了。
了不起!露露蹺了蹺大拇指。
沒什么。雷蕾說,那是心靈感應(yīng)吧。
心靈感應(yīng)?那就更了不起!露露用強調(diào)的語氣說。
這個強調(diào),讓雷蕾感到意外。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木訥,未能感知露露微妙的心理變化。在她這邊,顯然是同羅濤心心相印,而在露露那里,則是撩起了她同文軒勞燕分飛的傷痛。
開飯咯!開飯咯!隨團工作人員一路吆喝。
五
宴請結(jié)束后,她們隨車抵達住宿賓館。賓館是新開的,頗具特色。賓館中間部分,有個古色古香的庭院。細流、池塘、假山、小橋,無不給人以寧靜的感覺。
領(lǐng)房卡的時候,雷蕾想要住回當(dāng)年的賓館,聽說就在附近,但這個想法只是一閃念。集體活動必須服從統(tǒng)一安排,再說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那賓館是否還保持原貌。因而,她只是要了個單間,自己貼補了差價。
訓(xùn)練有素的服務(wù)員熱情地接待她。標房寬敞舒適,里邊掛了一幅很有品位的木雕畫板,書桌上有一對青花瓷茶杯,吸引了雷蕾,旁邊還配備了一只專門放茶葉的小罐罐,很精致,能看出店家是花了很多心思的。衛(wèi)生間和床上等設(shè)施都達到了四星級標準。顯而易見,這回住宿的軟硬件要比當(dāng)年好得多??裳巯滤驹诜块g里,不由得時光倒流。她從窗口舉目遠眺,星空依舊,山水猶在,時光錯亂,昔日和當(dāng)下融為一體,難辨彼此,無論好壞。
歇了會兒,露露敲門進來,提議喝杯茶。雷蕾回應(yīng)說,好呀。于是,露露泡上兩杯自帶的綠茶,兩人對坐著喝了起來。那把別致的同心鎖一直擱在雷蕾衣袋里,她的手總是不自覺地在羅濤的名字上摸索。后來,她有了新疑惑,把同心鎖掏出來放在桌面上,對露露說,露姐你說,這是宋體還是黑體?
當(dāng)然是你喜歡的黑體啰。露露說,是我親手為你們刻的,忘不了。
多謝了!雷蕾端起茶來,同露露碰杯,說,以茶代酒,不成敬意。她平時不喝茶,尤其是在晚上,唯恐讓自己的失眠雪上加霜。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喝起茶來,也沒有想要弄清的念頭,就給喝了下去,急速地往肚里流,一顆心便在熱茶里撲通撲通跳。露露在桌面上撥弄她和文軒的那把同心鎖。
同心鎖還有個美麗的傳說呢。露露隨口說,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雷蕾把“傳說”接過去,有個美麗的姑娘同質(zhì)樸的小伙相愛了,可是做商人的父親,不忍讓女兒過苦日子,把她許給官家的公子?;槠趤砼R之際,小伙搶出新娘逃到山里。當(dāng)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時,他倆挽手從懸崖上飛身跳了下去。人們尋找他們的時候,只發(fā)現(xiàn)了兩把鎖在一起的石鎖。
這傳說很凄美。露露接著說,后來,相愛的人會將名字刻在鎖上,將兩顆心緊“鎖”在靈山秀地,期盼他們的愛情永恒不變。
那鎖,就是同心鎖!人們常說,它是最忠貞的愛情的象征!雷蕾說。
不過是騙人的把戲!露露聲如裂帛地說,掌控愛情的鑰匙,始終握在人的手里。
雷蕾聽了不太高興,很想辯駁幾句,比如同心鎖寄托了人們美好愿望什么的,但見露露面有慍色,便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事實上,也辯不出什么名堂來,因為一切都是似是而非,連濃茶都像白開水。雷蕾幾乎要想不起自己和露露為何在這里喝茶。這不,此行的目的經(jīng)不起拷問。她們明里是隨團促銷,暗里卻一路追思。真的是要來解謎嗎?為了九年前承諾過的一個行動?能否解謎?雷蕾沒有多少把握,盡管知道羅濤的承諾每年都有行動。想必露露也跟自己差不多吧。實際上,并沒有一個充足的理由來詮釋她倆這次的行為。因此,她倆便不再提及那個行動,甚至還有點故意繞開那個話題。
還是說說同心鎖吧……
后來,露露從包里掏出幾個鋁質(zhì)鑰匙胚子,然后選了一個差不多成型的,對著雷蕾的鎖孔比畫著,后又摸出把小銼刀。她還以為露露想來個配鑰匙技能表演呢,結(jié)果露露卻是拉過她的雙手。原來露露是以她能否學(xué)會配鑰匙來賭茶。盡管露露富有耐心和條理,況且,那胚子,只須挫幾下便可開鎖,但她還是不情不愿的。沒過多久,雷蕾就被茶弄得亢奮起來,心想寧可多喝茶,也不愿學(xué)這玩意兒。其實,她不愿學(xué)的,并不完全是配鑰匙的技能,是跨越一個界限——對開啟明天的新生活,她的猶豫與膽怯。
六
該睡覺了,雷蕾的亢奮勁兒卻不肯退場。于是,她用微信喚醒了酣睡中的露露。兩人便穿衣下床,一起去夜游。
出了賓館大門,她倆抬頭便見一輪若隱若現(xiàn)的月亮,月光如同九年前那樣,朦朦朧朧,萬物之間仿佛不再有距離,飄忽的浮云,蕭瑟的植被,重疊的山巒以及悅耳的聲響——耳目所能及的,只要你愿意伸手,好像便能觸摸。不遠處,在成片翠竹的掩映下,如玉的碧池,散落在蜿蜒的山谷巨石之中,潺潺的流水聲引導(dǎo)她倆的腳步。
她倆靠近后,但見溪水潺潺的山谷中,一橋飛架山間,古樸的橋欄上,一排排密密的彩帶隨風(fēng)舞動。一切都是熟諳的。露露向正在祈福的姑娘討要了兩條彩帶。她將其中的一條系在了橋欄上。彩帶在夜風(fēng)里飛舞起來。
露露閉上眼,雙手合十,虔誠地站在彩帶旁,嘴里說了聲錢進。錢進是她的未婚夫,顯然,她在為他祈福。
雷蕾也去系了一條。閉眼時,她默念的是羅濤;睜眼時,獵獵飛舞的彩帶已幻化成羅濤飛跑的長腿。
半晌,雷蕾緩過神來,便跟著露露不由自主地走向原始山野里的小溪。月亮忽然從云里探出頭來,毫不吝惜地灑下一片清澈明亮的月光。她倆歇在石頭上,雷蕾俯下身來用手輕輕捧著刺骨的溪水,任憑它在自己的指間流淌。那一刻,她的心也隨著它淌過山崗,穿過田野,流過草原,奔向大海。然而,她就在它身邊,聆聽它如琴音般的潺潺流水,看著它不懼阻力,從石頭上驚喜地彈跳過去,從石縫里嘟嚕嚕鉆過來擠過去,發(fā)出清脆的歡歌笑語。它就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瞬間洗凈了她的煩惱與憂傷,喚起了她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她覺得,這或許就是露露、羅濤以及趙姨所希望看到的。
她真想一輩子就這么待下去。
時候不早了,露露站起身來提醒雷蕾,明晨要爬山。
雷蕾一看手機,點頭稱是。
于是,她們另選了一條碎石小路往回走。一路上,她們偶爾說一兩句話。她們只提錢進,不提文軒,也不提遠在天國的羅濤,既然都木已成舟,那就沒什么可說的了,這一點,露露清楚得很,現(xiàn)在連雷蕾也有點清楚了,提了也改變不了什么。她倆在月色朦朧的人間仙境行走,飄飄然,體驗著一種世外桃源里的存在感。
一進大門,露露瞟了眼大堂吧,便扯了扯雷蕾的衣角,讓她也朝那里看看:大堂吧的桌椅上,散坐著幾簇賓客,他們正在用心對接旅游業(yè)務(wù),唯有那個眼熟的帥哥正朝這邊張望。直到確認帥哥身份時,雷蕾才微笑著向露露使了個神秘的眼色。
夜游好像都是露露在主導(dǎo),雷蕾處于被動。眼下,雷蕾只得主動去應(yīng)酬了。她繞過吧臺,迎了過去。那個儀表堂堂的帥哥熱情地為她挪凳、倒水,然后說,今晚趕了兩個場子,來晚了。
你咋知道我來了?雷蕾一臉疑惑。
事先見到名單啦。帥哥笑著說,到前臺打聽房號時,才知你剛出去。
帥哥就是林峰,是羅濤旅專的同窗好友,大學(xué)畢業(yè)后,是羅濤托了熟人,幫他在這里找了份工作,如今,他已是景區(qū)旅行社的老總。她與他有過的幾面之交,大多是在羅濤病床前。最后一次是在追悼會上,一進門,他就在她悲戚的哭聲里走過來,握緊她顫抖的手說了聲,節(jié)哀順變。自那以后,他時常給她來信,她卻都原封不動地退回,除了第一封以外。手機時代,他選擇寫信給她,或許是以示鄭重。可她并不理會他的鄭重,因為他在她心靈緊鎖時向她表白了,在她看來那無疑是自作多情。當(dāng)然,把他的信原封不動地退回時,她的內(nèi)心也會掠過一絲歉意。
我是專門來看你的,順便,把那些信件給你,林峰說著,在公文包里摸來摸去。忽然,他一拍腦袋,懊惱地說,瞧我這記性,竟忘了帶來。
沒事沒事。我明天下午才走呢。不知為什么,她沒再拒收他的信件。
好!好!喜形于色的林峰,來了個順水推舟——添加了她微信,還給了兩張名片。
于是,重回大堂時,雷蕾手里多了兩張新名片。
她遞給露露一張時說,給你一張,你可添加林峰的微信,以后用得著。
林峰是誰呀?露露問。
就是那個帥哥。雷蕾指著林峰遠去的背影說,他是這個景區(qū)旅行社的老總。
有用有用。露露邊說邊加了他微信。
回到房間后,雷蕾把見到林峰的事發(fā)給了天堂里的羅濤。羅濤走了,可她并沒刪除他的微信。有了什么事,她就要寫一段發(fā)過去,仿佛他還在人間似的。她還有些猶豫,思考是否也給趙姨發(fā)點什么,告訴她自己正在遵囑走出陰影??伤]這么做,她不想如此撩起趙姨的傷痛。
七
約好了的,早上六點,兩人在大門口集合,一同去爬山。到點了,雷蕾卻沒有在那里看到露露。
過了會兒,雷蕾去輕叩露露的房門,里面沒有聲響,心想可能是夜游得太晚了,露露還在睡覺。砰砰重敲幾下,還是不見動靜,雷蕾便有些擔(dān)心了。她去請服務(wù)員,打開了露露的房門。人躺在床上,雷蕾以為她還沒睡醒,誰料剛喊她起床就聽到她“哎喲”了一聲。
你去給我弄點紗布和止痛藥來。露露哎喲著說。
走近細看,雷蕾吃了一驚。露露抱著赤裸的右腿側(cè)臥在床上。房間拉著窗簾,暗沉沉的,可雷蕾還是能看到她的手腳都有傷,整個右腳踝腫脹了不少。
跑到樓下找來值班醫(yī)生。雷蕾開了燈,那些傷口變得青面獠牙,青一塊紫一塊,有的還在滲血,更可怕的是右腳踝有個大鼓包。包好傷口后,按醫(yī)生要求,她搖晃著站起來,勉強走了幾步。醫(yī)生看后,給出結(jié)論:骨頭沒傷,于是,給她實施冷敷,臨走前,囑咐她堅持冷敷,直到二十四小時后改用熱敷,并服用活血止痛散。
醫(yī)生走后,露露抱著右腳踝又哎喲起來,可就是不肯回答雷蕾的問題。問多了,她才沒頭沒腦地說一聲,了結(jié)了。
了什么結(jié)呢?繼續(xù)追問下去,露露只得說,去過那山頂了。
去過那山頂了?雷蕾重復(fù)這句話,心里還在想著,為什么要連夜走單騎呢?但立馬她就被這句話的神秘意蘊導(dǎo)向了恍惚?;秀遍g,她無意中瞟見床頭柜上有兩把梯形同心鎖,其中一把已是銹跡斑斑,另一把則是露露隨身攜帶的。鎖都開著,鎖眼連著的是那鋁質(zhì)鑰匙。
哦,你去開了鎖?雷蕾問,了結(jié)了那段舊情?
是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又要做新娘了,還掛著那把舊鎖干什么?露露說。
那為什么撇下我?雷蕾單刀直入。
怕你阻攔。露露說著,側(cè)過身去冷敷鼓包,把屁股對著她。
眼看再也問不出什么名堂來,雷蕾死了心,掉轉(zhuǎn)身來往山上跑。
山里的氣溫截然不同,路上游客不斷。她一步步沿著九年前的老路往上爬,感覺不是爬山,是寒冷,在將自己包圍。漸漸地,她的身體適應(yīng)了氣溫,起床后她多啃了幾片面包和牛肉干,又穿上了厚毛衣,此刻都發(fā)揮出了效力。
雷蕾快速向上爬去,感覺自羅濤走后,自己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目標明確過。
在腿發(fā)酸的時候,她已爬進了一條狹長的山道,兩側(cè)萬丈深淵。她望著懸崖峭壁,忽感饑腸轆轆,從雙肩包里摸出餅干,胡亂吃了幾塊,頓覺腳下生風(fēng)。走了一截子,她抬頭仰望前面的臺階,越來越陡,差不多垂直了,山道盡頭只是一小片天,深墨色的、潮濕的天。她停下腳來望了會兒,感到了一陣恐懼。被后面的游客催急了,她才蹲下身來,手腳并用,一步一步朝上爬。剛爬過半,天空飄起霏霏細雨來,她堵在行人里,進退不得,仿佛懸在半空中,重新感到了一陣恐懼,忽聽有個漢子喊道,兄弟們,上呀!于是,她心中豪氣頓生,跟隨著一幫勇者艱難而上,終于沖過了天險。濕發(fā)亂蓬蓬地斜掠下來,掃在眼睛里,她卻不管它,只是背靠大樹,大口呼吸著,同時看到自己的手上和膝蓋布滿了鮮血。那一定是爬行時磨破的,可她沒感到半點疼痛??磥砺堵兜膫诙喟胧沁@么折騰出來的吧。狹路相逢勇者勝,登山如此,人生也是如此。露露分明是個勇者,跑在了她的前頭。
歇了會兒,雨停了。她登上平臺環(huán)顧,煙霧繚繞,山峰連綿起伏。對面不知名的山峰好像一幅剛調(diào)過色的水墨畫,從前她似乎見過,留張照片做個紀念吧。三張照片的工夫,那水墨畫便消失了,霧氣愈發(fā)變大,她迷路了,只能摸索著行走。這大山處于迷霧,正如她的人生處于迷惘,在迷惘中她想弄清方向終究是徒勞的,只有繼續(xù)前行,在行進中不斷辨認方向,修正方向,待到云開霧散之時,相信定會看到自己想要的風(fēng)景。
她感到自己好像置身于夢境里。每爬一步,微風(fēng)濕霧都使她好像看到了山頂上的梯形同心鎖;每爬一步,都仿佛是一次同羅濤的相遇。
有那么一會兒,她依稀看到羸弱的羅濤正被轎夫抬上去,來回細細擦亮那把同心鎖,費勁深刻著他和她的名字,然后,面帶慘白的微笑回頭告訴她,我在為我們的愛情保鮮呢。原來如此!她旋即告訴露露,我們要的謎底,有啦!
她猛一抬頭,看到的卻是另一道風(fēng)景:五六個挑山工,依次挑著滿擔(dān)的生活物資,一步一步艱難地跋涉在險峻的山道上。
被那種精神感動著,她盯著他們,誰料被石階給絆倒了,掙扎著爬起來,顧不得包扎傷口,又邁開了步子,且走且辨方向,再也顧不得亂看了。
看來,這大山還真有靈性,與她心有戚戚呢。云開霧散時,她終于登上了那個光禿禿的山頂。
氣還沒喘勻,她急忙找到鐵鏈,掏出同心鎖,在東南角新舊不一的鎖堆里比照著。比了半天,也不見當(dāng)年那把鎖的影子。她懵了,天空中有鳥兒繞著鐵鏈轉(zhuǎn),撲棱一聲,不知飛向了何方。那把同心鎖也不翼而飛了。
她一時不曉得怎么辦才好。一步一步從鐵鏈邊走出來,剛走幾步,她又轉(zhuǎn)過身來朝那鎖的方位三鞠躬,同時默默向天國里的羅濤道,現(xiàn)在你可該相信了,比起外界的力量,人是多么渺小,有些事,哪里由得我們做主?然后,她掉轉(zhuǎn)頭來,愴然地向前走去,渾身有著說不出來的苦痛,唯一能做到的是忍住不顫抖。她的腿發(fā)軟,腳底、膝蓋以及手上在滲血。不管昨夜今晨經(jīng)歷了什么,她可不愿意被人用轎抬下去。她對自己說,我來過了,找過了,憑吊了,現(xiàn)在,我該走出來了。
然后,她買了根拐杖,支撐著乘上了纜車?;貋砗?,她徑直到醫(yī)生那里,包扎了傷口。
八
下午四點,她們將去下一個目的地。
林峰前來告別。蕾蕾欲待上車,林峰搭訕著塞給她一個鼓鼓的檔案袋,又發(fā)了一張截圖給她,說是羅濤的。
一上車,雷蕾急忙點開截圖。截圖是羅濤臨終前發(fā)給林峰的,上面有幾行字:林峰弟,我知道你喜歡雷蕾,她是個好姑娘,值得你用此生去愛她。我先走了,今生欠她的,來世再償還。拜托了,我的好兄弟!羅濤叩首。
露露抬起裹著紗布的手捋了捋垂下的發(fā)卷,湊過來瞟了眼截圖,然后同雷蕾對視了一下,用怔怔的眼神詢問雷蕾對此的感受。雷蕾給了她復(fù)雜的眼神。露露直接問雷蕾打算怎么辦,雷蕾說忙完眼前的促銷任務(wù)再說吧,心里想著的是那個檔案袋里裝的應(yīng)該是自己退給林峰的全部信件。露露從鐵鏈上取下的和隨身帶的同心鎖已放在包里,雷蕾的那把也物歸原主了,露露打算回去后一并處理掉。
北風(fēng)蕭蕭,太陽匆匆地移過山頭,把最后一縷光芒投向車窗內(nèi),紅紅地曬穿了雷蕾的一雙大眼睛。她揉了揉眼皮,側(cè)過頭去,回望大山,意念重又進入空氣清新的深山里。
有一個瞬間,雷蕾好像變成了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目睹了昨天和今天,兩個遭遇不幸的女人,懷著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和目的,在為雷蕾男友九年前的一個承諾解謎的目標下,不惜艱難險阻,重游了故地。在此過程中,雷蕾與一些給她以啟示的人和物再次相遇,同時在露露的助力下,漸漸地開啟了心鎖。
至于明天的新生活會怎樣,露露早已明白,雷蕾還不完全明白,也不想絞盡腦汁去思量,雙肩包里不還有林峰給的信件嗎?
姑且先停留在此刻吧。雷蕾閉上眼,隨著汽車的律動,兀自陷入了痛苦的告別和依稀的期待里。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