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托馬斯·肯尼利
托馬斯·肯尼利
根據(jù)需要,娜奧米為兩個外科醫(yī)生做手術室護士和麻醉師。米奇手下的澳大利亞護士和紅十字會志愿者學得很快,已經(jīng)成了包扎的專家,就像娜奧米姐妹一年前的樣子。米奇戲稱紅十字會的女人們?yōu)椤坝惷倒濉保贿^她們之中有些人是女性平權運動的支持者,似乎塔爾頓夫人也是其中一員。許多人來自英國人所謂的“上流家族”,口音和塔爾頓夫人相差無幾。她們的父母或許認識塔爾頓夫人,相信她可以成為他們女兒的良師。有幾朵英倫玫瑰不是護士,堅持要做廚師和幫廚——這是對她們曾經(jīng)嬌貴生活的反叛,也是因為她們相信,女人在苦工面前也是跟男人平等的。娜奧米和米奇的同鄉(xiāng)得意地告訴她們,澳大利亞女性已經(jīng)擁有選舉權——算算多久了?——十二年了。但是她們無法謊稱這讓女人擺脫了照顧家庭的責任,也沒有讓女人免于歲月和憂勞帶來的衰老。
達靈頓少校對病理實驗室有一份無法撼動的癡迷,即便在與護士和衛(wèi)生員聊天時——或許是特別對他們——他也總是把這個實驗室掛在嘴邊。他認為在處理傷口時應該佩戴口罩,還曾經(jīng)關于這個與上級爭吵。如今,在這間他自費購置器材的小病理實驗室里,他有了機會做這方面的實驗。他把護士和衛(wèi)生員叫去,用藥簽探入他們的喉嚨,并留存起來。他要求護士和衛(wèi)生員在特定的病房護理傷口時戴上口罩——醒目的“戴口罩”標牌貼在兩間病房門上。另外兩間則貼著“不戴口罩”?;▓@里剛剛建好的那些棚屋病房沒有納入實驗范圍,因為那會使樣本過大,他沒有時間處理。他走到各個病房——自己也戴著口罩——提取創(chuàng)傷組織樣本,把它們放在玻璃皿上帶走。他工作的時候,偶爾會用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告訴忙碌的護士,他懷疑他們喉嚨里的鏈球菌會對傷口造成危險?!安⒉皇钦f有鏈球菌是什么滔天大罪?!彼ζ饋?,是那種幾乎無聲的笑——只張開下巴,好像一連串點頭。“鏈球菌喜歡我們,”他告訴娜奧米和其他護士,“總要拉著我們跳舞?!?/p>
說到這里,他發(fā)出咳嗽一樣的笑聲。
隨后,他的瘦臉——剛來的時候曾是面色蠟黃,一副警惕又不耐煩的樣子——恢復了平靜。
大群大群被人類已知最殘忍的武器和最惡毒的化學品殺傷的傷員持續(xù)到來。他們至少有三分之二是澳大利亞人——應了這家醫(yī)院的名字——而且越來越多。醫(yī)院不接收炮彈休克癥患者,雖然有傷員夜晚醒來,喘氣或尖叫,但是澳大利亞慈善醫(yī)院并沒有配備精神病醫(yī)生。
醫(yī)院為軍官和士兵設了分開的食堂,供可以下床的人過來吃飯。隨著夏日漸深,飯桌有時會擺在城堡前的路面,軍官和士兵也就開始像戰(zhàn)斗中那樣混桌吃飯了。在塔爾頓夫人的堅持下,晚餐會有一兩杯葡萄酒,給恢復到開始饞酒的人享用。她在倫敦成立了一個小組委員會,專門負責采購美酒。這些酒十分民主地擺在桌上,沒有任何區(qū)別對待——來自福南梅森的蜜餞、調(diào)味料和黃油酥餅也同樣供所有軍官和士兵分享?!斑@是尊重現(xiàn)實?!庇幸惶欤栴D夫人這樣對娜奧米說,那時她們正透過柱廊望著走路的傷員和咖啡桌旁坐著的康復者,他們中有教師、神職人員和記者。她沒有提起滿手老繭的鄉(xiāng)下小伙兒,和早熟而天真的貧民窟孩子。不過——跟軍隊里的信條相反——塔爾頓夫人準許軍官和士兵平起平坐,這不會讓天塌下來。
比娜奧米想象得還要快,白晝開始縮短,樹葉開始變紅和枯萎,提醒著將軍們這個失敗的夏季。醫(yī)院的野花——風信子和報春花也凋謝了。天空變成頑固的灰色,壓低下來,好像從城堡的灰石板屋頂觸手可及。早晨總是霧蒙蒙的,太陽光也化不開。病房里搬來了火爐。雨變得冷颼颼,比利姆諾斯島上下得還要斜——從海峽吹來的一股寒風使然。過夜之后,城堡門階上的小水坑會結(jié)冰,通往棚屋小徑的雨水坑則成了兇險的陷阱。在花園中的接收病房和城堡之間的路上,一名英國護士扭傷了腳踝。還有一個在端熱可可的時候燙傷了自己。但是志愿者們沒有離開——她們完全有權利離開。塔爾頓夫人是個磁石般的人物,而年輕的英倫玫瑰們在艱苦環(huán)境中顯露出堅強的意志。除了這里,整個西線戰(zhàn)場她們還能在哪兒實踐她們的女權原則呢?
在寒冷的第一輪侵襲之下,年輕的蘇格蘭外科醫(yī)生艾爾德里總是穿著一件羊毛襯里的皮毛大衣,看它又舊又破的樣子似乎是軍官或士兵穿剩的。戰(zhàn)爭勢必蔓延到圣誕節(jié)和1917年,他們正在做著應對寒冬的預演。艾爾德里穿著一件漂亮的獵靴,看起來就像正準備去高地上遠足、騎馬或獵鹿。她姓艾爾德里,潘妮洛普是她的名字,但是沒有人用這個稱呼她。大概是因為她沒有遇到過其他女醫(yī)生,又對男醫(yī)生的傲慢不屑一顧,所以總?cè)ジo士們聊天,好像與她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學問上的隔閡。等到戰(zhàn)爭的巨輪停息之日——如果有這一天,她回到民用醫(yī)院里,為人處世方面一定會被人教上一課——以她的行醫(yī)生涯為代價。
娜奧米看到,艾爾德里似乎別無選擇,只好在茶歇時跟她們聊天。從許多方面看來,她都是城堡里最孤獨的人——由于接受過大學教育,無形中跟護士們有了分野,卻又不可避免地被達靈頓少校視作另類的“女醫(yī)生”。她告訴娜奧米和其他人,她發(fā)覺跟她共事的那兩個得過肺病的病房醫(yī)生相當乏味?!八麄兠刻炀蜁[弄那點兒藥,好像還沒有長大成人。媽咪好想讓她的小男孩兒當醫(yī)生!”她嘲諷道。
她喜歡跟人說長道短,而且話題頗受歡迎?!八栴D子爵擁有半個班夫郡?!彼龑e人說。他的祖父是一個英國殖民者——艾爾德里如此描述,把他土地上的所有人都送到了澳大利亞和新西蘭。
“我叔叔對現(xiàn)在這位塔爾頓略知一二,”她說,“還有一位表兄曾經(jīng)當過他的地產(chǎn)經(jīng)理人,不過我沒跟塔爾頓夫人說過這些事。至于塔爾頓夫人,她的名字是茱莉亞·亨寧,是個英國人,確切地說,生于曼徹斯特。她在倫敦西區(qū)擁有自己的女帽店,顧客都是貴族血統(tǒng)純正的女士。不過,在那些人眼中,一個做帽子的——無論做得多精美——只是個下等人。我母親說,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簡直要了命。帽子店夫人,每個人都這么叫她。你們知道,多少媽媽,就算女兒相貌平平,也都眼巴巴地覬覦著塔爾頓夫人的名頭。所以當他選中美麗的亨寧小姐的時候,簡直成了驚天丑聞。第一眼看上去,塔爾頓是個迷人的家伙,有點兒達靈頓少校那種思慮重重的樣子,但是那背后沒有深度。他不過是個保守黨的一個高級跑腿的?!?/p>
“我是說,”她繼續(xù)說道,“連軍方都拋棄了他。我相信他在你們國家也沒有挽回名譽吧。他的太太是個有手腕的人,從一開始就想辦法跟他分居了。那么他們干嗎要結(jié)婚呢?唉,讓貴族頭銜歸貴族頭銜,讓美麗的帽子商人當美麗的帽子商人不好嗎?亨寧小姐可能覺得她可以影響和利用他,但是塔爾頓沒過多久就冷落了她,不再如最初那樣,像只發(fā)情的公貓跑遍倫敦追求她。他們沒有孩子,但是他遍地都是私生子——我知道他在帕特尼就撫養(yǎng)著一個。雖然澳大利亞人討厭他,但是他有那么一丁點兒魅力,在那兒也留下了私生子——跟大牧場主的女兒。他把自己惹得一身腥,得罪了所有大地主……你們有個什么詞稱呼他們來著?”
“占地者。”娜奧米補充道。
“對,就是他們?!?/p>
“你一定在夸大其詞吧,醫(yī)生?!蹦葕W米說。
“我不覺得自己說得很夸張。”艾爾德里想了一下后回答,“我想說,在帝國里,塔爾頓夫人是最有理由找個情人的?!?/p>
“情人?”娜奧米問。
“情人?”英倫玫瑰們一齊問,“誰?”
“嘿,擦亮眼睛看著吧……”艾爾德里說。
娜奧米發(fā)現(xiàn),最初聽到這句話的驚愕很快就消退了,代之以對艾爾德里的厭煩,還有對她自以為了解塔爾頓夫人的不屑。
“你是個忠誠的好女孩兒,”艾爾德里醫(yī)生用肯定而非嘲諷的語氣說,“你站在塔爾頓夫人一邊,對嗎?想為她的名譽辯護?我不認為你有這個必要。在我眼中,她的名譽屹立不倒。”
這時候,娜奧米看到幾個英倫玫瑰把目光轉(zhuǎn)開,似乎知道些娜奧米不知道的事情。
“而且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寬容的人,杜倫斯,我是指對于塔爾頓夫人和達靈頓少校的事。祝她好運吧?!卑瑺柕吕镎f,“不過好笑的是,她竟然喜歡那種有點兒呆頭呆腦的家伙。你以前不知道這事嗎?沒關系,知道這個對你有好處。”
知道艾爾德里的話有可能是真的,娜奧米在腦海中重新塑造著塔爾頓夫人的形象。這比她預想的要容易接受。如果是一年或者更久以前——或者說,在阿基米德號沉沒之前,這種事一定會令她感到天翻地覆?,F(xiàn)在看來,這只不過是件小事。前線的硝煙讓一切都無足輕重。
娜奧米轉(zhuǎn)身離去,準備回去工作,艾爾德里向她走過來。
“對不起?!彼f,“我是有點兒招人煩,但我剛才不是針對你。你可能覺得我是個長舌婦,沒錯,我是。我喜歡說長道短,可是我忍不住。原諒我?!?/p>
娜奧米徑直走開,不在乎是否唐突了艾爾德里。
傍晚,她收到了來自艾爾德里的字條,她向娜奧米道歉,并邀請她去維姆勒吃午餐——這個周六卡靈可以把她們捎過去。這自然取決于是否有新的傷員送過來,“不過青口和炸薯條是加來海峽的特產(chǎn),美味極了!”艾爾德里興致盎然地寫道,“而且你跟我說的所有東西——我發(fā)誓——都會保守秘密。”
外面下起了雪,這預示著凜冬將至。米奇手下的幾個澳大利亞護士在花園潔白的雪地里跳起舞來,英倫玫瑰們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們。到現(xiàn)在為止,娜奧米已經(jīng)聽到一個受了輕傷的澳大利亞軍官小聲議論,說達靈頓少校頗受夫人賞識。不過就連熱衷于風流韻事的澳大利亞人,也在表達他們對此事的興趣時小心翼翼。他們當然不能袒露艷羨之情,于是只好用男人間的密語嘲弄一番。如果塔爾頓夫人和達靈頓少校沒有那么值得尊敬,大家的言辭會更加露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知曉他們的情事,大家似乎達成了某種強大的默契,不再評論這件事情。能走路的傷員有一次去布洛涅,跟其他士兵聊起來,發(fā)現(xiàn)一種謠言流布甚廣,說澳大利亞慈善醫(yī)院是個離經(jīng)叛道而又浮皮潦草的地方。聽到這樣的說法,那些傷員十分憤慨。
私情沒有影響塔爾頓夫人保持三餐豐盛和病房溫暖——尤其是在這樣一座大城堡里,每一次打開正門都會帶進一陣寒風。
潘妮洛普·艾爾德里和娜奧米來到維姆勒吃午餐,從寒風中躲進餐廳,心中感到一陣快慰。她們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大約半個小時,看過了那片長長的潮灘,還有籠著白霧的陰郁大海。
“我從來沒到過海邊?!卑瑺柕吕锾拱住?/p>
餐廳里燒起了火爐。她們點了一瓶熱葡萄酒。接著,一大碗青口和一大盤炸薯條送上了她們的餐桌。她們圍上圍嘴,掰開一只只青口大快朵頤,吃完之后,各自用一碗清水洗手。艾爾德里醫(yī)生透過花邊窗簾向外望去。
“每年這個時候,從來沒有好風景?!?/p>
借這個機會,她問娜奧米澳大利亞的天氣、天空和海岸是怎樣的。很奇怪,談起天氣的時候會引發(fā)一個人身上的愛國情懷,風暴、濃霧和寒霜都避而不提,她只描述著夏天。當她聊到潮濕的日子常常有雷雨時,艾爾德里醫(yī)生抬起雙手捂住了臉。
“你感覺不舒服嗎?”娜奧米問。
“我有點兒不對勁。”艾爾德里說,“聽你說話,我有點兒不對勁。我覺得我陷入愛情了?!?/p>
娜奧米覺得聊起這件事,自己起碼該洗洗手,停止吃東西?!巴郏莻€幸運的男人是誰?”
“問題就在這里,我對幸運的男人不感興趣。我愛你?!?/p>
娜奧米感覺自己被釘在了椅子上,一股電流向上涌起,貫穿她的身體?,F(xiàn)在輪到她捂住臉。她無法理解這件事,不是道德上的困惑,而是太怪異了。
“請什么也不要說。”艾爾德里輕柔地說,“我細心觀察過你,還有你工作的樣子。你是那么智慧、克制和堅韌。”
娜奧米想要逃出餐廳,一種恐慌驅(qū)使著她,這恐慌來自智慧、克制和堅韌這幾個詞。她的胯部已經(jīng)不聽使喚地開始挪動。她早就可以不管不顧地跑到街上,可她心里冷靜的一面告訴她,艾爾德里傍晚也會回到城堡,她們還需要一起工作。她曾聽皇家阿爾弗雷德王子醫(yī)院的一位護士長談起過,要警惕“薩福情結(jié)”在護士中間興起,一旦發(fā)現(xiàn),要與之斗爭,而且要上報。不過,在經(jīng)歷過利姆諾斯島、弗洛伊德的強暴和其余種種之后,她的第一反應是對艾爾德里噴涌而出的感情的錯愕,而非關于這位醫(yī)生道德上的質(zhì)疑,更不是如那位悉尼的護士長所呼吁的,上報。
她曾經(jīng)愛上過女人——或者說自以為愛上過,是麥克利中學里的一位法語老師,一個陽光的年輕女人。她嫁給一位旅行者,移居到了悉尼,傷了女孩兒們的心。娜奧米想象過跟那位法語老師的親吻,但那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兒的胡思亂想,并沒有持續(xù)到今天,映射到一位女醫(yī)生和一名護士之間。
“抱歉,”艾爾德里立即發(fā)覺自己太過輕率,“我什么也不該說的?!?/p>
娜奧米知道自己不想要艾爾德里,但是也不想讓艾爾德里難堪——雖然不滿于這個女人的魯莽。難怪她跟護士們聊得那么熱絡,娜奧米心想,她的渴求,她的“薩福情結(jié)”折磨著她,讓她喋喋不休。
娜奧米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只是像一個女人握住另一個失意女人一樣。艾爾德里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對男人沒興趣,”她坦白,“雖然我喜歡有他們陪伴。吸引我的是女人,是你。”
“聽著,”娜奧米說,“你是一個好醫(yī)生,人們都很敬重你。但是我不希望你愛上我——如果你真的懷著愛意,而且不只是由于孤單。你說的那些話讓我很難堪,也讓我很羞恥?!?/p>
艾爾德里褐色的眼睛閃過一股怒火。
“愛會讓你感到羞恥?如果真是這樣,我可憐你?!?/p>
“也許你是對的?!?/p>
艾爾德里的怒火熄滅了,它可能只是挫敗和難過的產(chǎn)物。兩人摘下城里人吃青口用的滑稽圍嘴。她們的午餐結(jié)束了。
“我們還能一起工作,”艾爾德里平淡地說,“無論你怎么想我。這件事應該是毋庸置疑的?!?/p>
“當然,”娜奧米說,“我們還像往常一樣共事?!?/p>
艾爾德里帶著怨氣的鋒芒完全收斂下來,變成了討論問題。她喃喃說道:“如果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示愛,那是浪漫。可如果一個女人向另一個女人示愛,天都要塌下來。更糟糕的是男人愛上男人。我出身于一個普通的長老會家庭,我害怕別人的那種目光,還有你的。我犯了罪?!?/p>
“不,不?!蹦葕W米說,“我所知道的一切罪行都發(fā)生在前線?!?/p>
“要是你大發(fā)脾氣,提著裙子站起來,請上帝譴責我,然后拂袖而去,我可能反而更容易處理自己現(xiàn)在的感受?!?/p>
“如果在以前,我可能會譴責你,因為我的視野還太狹隘。”
艾爾德里嘆了口氣?!八?,我們一起在塔爾頓那里工作的時候,你不會擺出輕蔑的樣子,對嗎?我出現(xiàn)的時候你不會躲到一邊吧?”
“別說這么荒唐的話?!蹦葕W米說。當艾爾德里——一個本該保持矜持的醫(yī)生——表現(xiàn)得像個緊張兮兮的女學生,她真有些束手無策。不過她的樣子也很討人喜歡。
她們端起酒杯。娜奧米盯著她的眼睛,仿佛這是最好的拒絕方式。娜奧米發(fā)現(xiàn),雖然這個醫(yī)生比她大了一兩歲,但在某些方面,她顯得比自己還要小。
“你知不知道我有個妹妹?”娜奧米說,“親妹妹,就在這條路另一頭的魯昂?!?/p>
“真的?”艾爾德里說,“你不是來替她犧牲的吧?”
這話不值得回答。
“我們關系一直不好,直到這場戰(zhàn)爭才有所改變。我知道這樣想問題很愚蠢,也很沒意義……”
她向東邊揮了一下手,指著狂風中的那場慘敗,在那邊,人們正站在雨水泛濫的塹壕里,在胸墻下等待時機出去做無謂的偵查,或者等待槍林彈雨落在他們身上。
“戰(zhàn)爭好像一臺讓我們成為真正姐妹的機器?!蹦葕W米繼續(xù)說,“這樣想很愚蠢,但事實就是這樣。它不對夫妻或者母子起作用。有朝一日,我也許也會有個丈夫——雖然現(xiàn)在還無法想象。但如果我沒有丈夫,我還有我的妹妹。也許我們會住在同一座城鎮(zhèn),在同一片屋檐下終老。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而現(xiàn)在成了可能。在利姆諾斯的時候,我們常說法國和比利時不會比加利波利的狀況更糟,但實際上這里比加利波利糟糕很多倍!我們?nèi)缃褚呀?jīng)見慣了可怕的事情,也許我們倆需要在一起生活,因為沒有任何其他人能理解我們見過的那些東西?!?/p>
兩人喝完了葡萄酒,窗外肆虐的狂風像是這場戰(zhàn)爭的縮影,沒有停息的意思。
娜奧米拒絕艾爾德里醫(yī)生之后——她從容地化解了午餐的尷尬——似乎艾爾德里的話讓她認識到了自身的孤獨。她的房間在城堡背面,夏天的時候過于炎熱——它吹不到海風,只面對著從南方吹來的熏風。現(xiàn)在它又太冷,需要一個火爐,但是她猶豫著沒有要,因為火爐總是不夠用。她用破帳篷的帆布塞住窗框的縫隙,但是寒冷依然縈繞著她,似乎不是一種溫度,而是一個惡魔般的存在——血肉由她的孤獨化成。
夜晚,她躺在那里,開始明白艾爾德里醫(yī)生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的——并視之為機會的——正是她不自知的對溫暖的需要。她需要一個身體把她和殘忍的寒冷分隔開。塔爾頓夫人抱怨,沒有火爐的辦公室隔夜之后,墨水都結(jié)成了冰,把鋼筆都凍裂了。城堡里的水管也凍住了,護士們不得不用融化的冰塊給病人做熱可可。當寒冷快要把娜奧米撕裂時——雖然有毛毯、軍大衣、軍襪、長內(nèi)衣,甚至一頂巴拉克拉法帽——她明白了她需要被擁抱,肉貼著肉,血貼著血。過去的那些冰冷徹骨的夜晚讓她漸漸形成一個念頭——她也許該有所保留地見一見艾爾德里。也許可以有些不含激情的親密,比如某種——而非另一種——擁抱。每天早晨,她都慶幸自己沒有向這個念頭妥協(xié)。每個夜晚,在粗得扎人的毛毯之下,她又恐懼著無情的寒冷鉆透她的靈魂。
麻煩在于,去艾爾德里房間的路上會被人看到?;蛘咴谀硞€寒冷的時刻,娜奧米到了那里,艾爾德里卻被叫去做手術。但是,到了一個再也無法獨自忍受寒冷的夜晚,她踏上了走廊。如果被人撞見,她準備找借口說,她要去一間儲藏室,那里可能有多余的熱水瓶。她在心里練習著如何跟艾爾德里達約法三章。
可是,當走到這位外科醫(yī)生的門口,低下頭準備偷偷敲門時,她聽到房間里有人在對話。聲音不大,像是在討論著什么。她可以聽到一個尖尖的嗓音,帶著她熟悉的聲調(diào)和節(jié)奏。那是這里的一個英國女人——塔爾頓夫人手下一個出身高貴、年輕優(yōu)雅的女權主義者。
一瞬間,娜奧米寒意全無,驚愕令她血液翻涌。出乎意料,她被愚弄了。這就是艾爾德里醫(yī)生的愛情!娜奧米的拒絕讓她失落了——如果有的話——頂多一周的時間?;蛟S她也只是太冷了,找到了另一個尋求溫暖的女孩兒。可是,如果艾爾德里真的曾經(jīng)愛上娜奧米,她另尋新歡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穿著軍大衣和軍襪,獨自站在走廊里——丑陋、寒冷、羞恥,被自己輕信艾爾德里的天真所愚弄——她轉(zhuǎn)過了身。懊悔和狂喜同時襲來,刺痛著她周身的血脈,讓她暖和起來。
娜奧米回到自己的房間,再次被吞進它冷颼颼的空氣中。雖然心懷慶幸,但是當她躺在冰冷的床單上時,阿基米德號沉沒后時常困擾她的一個想法再次來襲,而且更有力量:我不是一個完整的,或者說封閉自足的人。如果我是,為什么要去艾爾德里醫(yī)生的房間呢?為什么我先前覺得寒冷無法忍受,現(xiàn)在又能忍受了呢?我是與環(huán)境碰撞產(chǎn)生的一連串反應,只是由這些不同的我串成的一根細線,無論有沒有找艾爾德里取暖,都是一樣。假如我待在了自己的房間,也不知道是為什么。而我同樣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
就這樣,一個娜奧米待在房間里,忍受著寒冷的脅迫。而另一個平行的娜奧米,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被一名外科醫(yī)生溫暖。她一直懷疑,一個隨著阿基米德號沉入深海的娜奧米和另一個拒絕死亡的娜奧米住在同一副軀殼里。此時此刻正是這個困惑的回響。就這樣——隨著四分五裂的自我散布在空氣中和寒冷的大地上各行其是——她再也無力抵御徹骨的寒夜,沉酣入夢?!敖裢碛腥嗽诒涞膽?zhàn)壕里過夜。”她囁嚅著,作為最后一句清醒的控訴。他們?nèi)既鄙僖粋€艾爾德里。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