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做起小說來,總不免自己有些主見的。例如,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qū)⒁馑紓鹘o別人了,就寧可什么陪襯拖帶也沒有。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只有主要的幾個人(但現(xiàn)在的花紙卻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對于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fēng)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
我做完之后,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希望總有人會懂,只有自己懂得或連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來的字句,是不大用的。
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fā)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有人說,我的那一篇是罵誰,某一篇又是罵誰,那是完全胡說的。
不過這樣的寫法,有一種困難,就是令人難以放下筆。一氣寫下去,這人物就逐漸活動起來,盡了他的任務(wù)。但倘有什么分心的事情來一打岔,放下許久之后再來寫,性格也許就變了樣,情景也會和先前所豫想的不同起來。
忘記是誰說的了,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我以為這話是極對的,倘若畫了全副的頭發(fā),即使細(xì)得逼真,也毫無意思。我常在學(xué)學(xué)這一種方法,可惜學(xué)不好。
可省的處所,我決不硬添,做不出的時候,我也決不硬做,但這是因為我那時別有收入,不靠賣文為活的緣故,不能作為通例的。
還有一層,是我每當(dāng)寫作,一律抹殺各種的批評。因為那時中國的創(chuàng)作界固然幼稚,批評界更幼稚,不是舉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將這些放在眼里,就要自命不凡,或覺得非自殺不足以謝天下的。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于作者有益。
(摘自《南腔北調(diào)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有刪減)
魯迅(1881—1936),原名周樟壽,后改名周樹人,字豫山、豫才,浙江紹興人,著名文學(xué)家、思想家、革命家、民主戰(zhàn)士,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參與者,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奠基人和開山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