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君
1938年,已經(jīng)遷至湘西沅陵的杭州國立藝術??茖W校與北平國立藝術??茖W校合并遷往昆明,彼時還是一個年輕后生的李霖燦為了節(jié)省路費,和幾名同學一起,步行從湘黔苗區(qū)進入云南。1939年,李霖燦在新生的國立藝專成立了“高原文藝社”。在西南聯(lián)大執(zhí)教的沈從文聞訊十分熱情地邀請這些步行團壯士與文藝社的小伙伴們到家里來作客。席上,熱情的沈從文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洋裝書遞給李霖燦,這次的見面,促成了李霖燦一生志業(yè)的轉變,也讓他從畫家轉變而成中國民族學學家和藝術史學家。
從國立藝專畢業(yè)的李霖燦不僅打下了很好的繪畫功底,沿途一路速寫,還記下了日記。1938年到1939年的這段步行中的文字資料與速寫中的大部分都發(fā)表在了當時的《大公報》上,頗得好評,于是很快以《黔滇道上》為名輯印出版。沈從文所撰序文中曰“雖本書所記載多注重在景物風俗,然興趣廣博,腰腿健勁,所見所聞,自然也就特別多。如對于黔省幾十個大小洞穴,便有些極美麗驚險動人的描寫·····因此更有許多嶄新發(fā)現(xiàn),如對于點蒼、雞足、玉龍諸山風景的敘述及中甸一帶僧侶組織、社會風俗,都記載得特別引人入勝。”這本小冊子的介紹道出了著者的特質(zhì):其一,李霖燦其時已經(jīng)十分注重對風物民情的觀察,這是民族學學者不可或缺的重要品質(zhì);其二,深厚的繪畫功底與“腰腿健勁”也為李霖燦日后的藝術史和民族學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但沈從文同樣惋惜“本書編印時,尚有若干篇章未曾收入,插圖制版不能表現(xiàn)原畫優(yōu)美處,有些圖版為橫置,又未注明圖版性質(zhì),未免美中不足”。2021年北京出版社終于出版了由李霖燦先生之子李在中修訂的《黔滇道上》,一補了之前的“美中不足”,此時距離沈從文先生故去已經(jīng)30余年。除了當年《大公報》出版的內(nèi)容,還增加了三塊內(nèi)容:一是由貴陽步行到昆明的全程日記,也是當年那本小冊子的原始素材;二是《貴州的苗民》《西南洞天》兩篇觀察記;三是《中甸十記》,也是李霖燦當年參加滕固校長主持的“邊疆藝術考察團”的報告的一部分。李在中先生幾十年來奔波各地,搜尋父親當年與諸位師友往來信札繪畫,大大補充還原了近80年前滇黔湘鄂諸地的風貌。從研究李霖燦先生一生學術成就的角度來看《黔滇道上》,新版最重要的無疑是《么些象形文字》(么些,今稱納西),以及補人其中的《中甸十記》。當年在沈從文家做客時,沈先生從書架上抽給他大書,正是在納西族地區(qū)研究東巴文化的美籍奧地利學者洛克(Joseph·Rock)所著,依照當初的“邊疆藝術考察計劃”,李霖燦負責圖畫和文字工作,滕校長將李霖燦推薦給甲骨文大家、古文字學大師董作賓先生。
影響、哺育出中國臺灣眾多美學家、藝術家的李霖燦在晚年總結自己的一生為“前半生玉龍觀雪,后半生故宮讀畫”,但對么些文化的熱愛與研究卻貫穿其一生,上世紀40年代著有《么些象形文字字典》和《么些標音文字字典》,晚年還出版了《么些研究論文集》。
1948年年底,國民黨敗勢愈重,當“中央博物院”理事會決定將部分文物撤運臺灣時,其中第一批文物擬由李霖燦先生帶領遷臺,他并未同意,申請購買“首都機關遣送在京眷屬列車”的申請表上,經(jīng)由各站欄分別是“南京、上海、杭州、株洲、衡陽、都勻”,而最終目的地是云南麗江……
遙想1940年時西南聯(lián)大,沈從文靜心凝神聽李晨嵐描述玉龍雪山,其時他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出《虹橋》的序章并發(fā)表出來,文中主角之一“黑而瘦孝精力異常充沛、說話時有中州重音,騎在一匹蹦來跳去的小黑叫騾背上”的李粲原型即李霖燦,另一位主角李蘭即李晨嵐。聽完講述,沈從文大嘆:比我想象的還美上千倍,這小說沒法寫下去了?!逗鐦颉繁欢髿⑹沟美盍貭N扼腕不已,他精心保存刊登了《虹橋》序章的那張報紙,片刻不離。從黔滇而后,輾轉祖國各地,最終帶去了臺灣。
文字與圖畫,玉龍與故宮,行者與學者,交織繪出這位將情之所鐘在“美”的李霖燦先生一生的坐標系,而《黔滇道上》,將這位大家志業(yè)所在鉤沉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