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巴列·卡烏·嘉薩瓦

Ⅰ

“房子是用紅磚砌成的，”羅漢向妻子神采飛揚地描述著房子的情況，印度微弱的手機信號導致他的聲音一直有回音，“有一個院子和三間臥室。周圍還有牢固的圍欄，很安全?！?/p>

“我好想趕快看到它呀?！逼绽颥?shù)穆曇袈犉饋砗苓b遠，羅漢過去常常歸咎于信號不好，但現(xiàn)在他知道，其實她內(nèi)心深處并不是很期待來澳大利亞，因為她聽說墨爾本和悉尼都是很危險的城市，印度學生常常被街上閑逛的年輕人毆打?！斑@是媒體在夸大其詞，實際上這種事很少見。”羅漢向她保證道。他沒有提到，上周從科爾斯下班回家時，他情不自禁地在小路上全程狂奔，黑色休閑鞋在公園黑暗的小路上啪嗒啪嗒撞出異響。到家后，他感到胸部脹痛，不知是因為體力消耗過度還是內(nèi)心恐懼。第二天早上，他請求經(jīng)理格倫把他調(diào)到白班，格倫緩慢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能偏心，如果我給你開了先例，其他人也會從此紛紛向我提出特殊要求，很抱歉。”

電話里噼啪作響，讓他們的交談不太順暢。普莉瑪向羅漢講述著自己一天的生活，今天計劃為羅漢的父母做什么晚飯……這是她唯一一次沒有提到和羅漢嫂子的爭吵——羅漢的嫂子也與他們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她還是說道：“如果我們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就好了?！?/p>

“當然?！绷_漢語氣堅定，言語之中透著自信。然而，當他環(huán)顧狹窄的房間……普莉瑪?shù)暮炞C再次被推遲，反倒讓他松了一口氣，但他又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自責。他跟她描述的關(guān)于這所房子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真實的。他們曾經(jīng)一起為羅漢在澳大利亞的車旅費和前幾個月的生活費而攢錢，然而大部分錢都花在一些計劃之外的事情上，如官方文件、健康檢查、各種許可證書等。進入這個國家之后，他只能負擔得起和他人共享一套兩居室的公寓。他和其他五名房客輪流睡在兩張床上，每個租戶使用淋浴和廚房的時間僅有十分鐘。

普莉瑪又說了些什么，但電話里的雜音蓋過了她的聲音?！拔颐魈鞎螂娫捊o你。”羅漢說。

“我聽不到你的聲音……”然后電話就斷了。

第二天，為了保證通話順暢，羅漢特意買了一張質(zhì)量很好的電話卡。這是那個矮胖的意大利男店主推薦的，他是一個喜歡跟著收音機唱歌的人。他說，為了美好的東西，值得花一些額外的錢。羅漢很認同。這一次，當他像往常一樣打電話給普莉瑪時，音質(zhì)清晰了，他可以順暢地描述房子的情況，不必一遍遍地重復自己的謊言。

在下一周的通話中，一天，普莉瑪告訴羅漢，她在墨爾本找到了一位遠房表親?！澳惆阉奶柎a記下來吧。我知道你有認識的人，但他是家人，”普莉瑪說，“他會照顧你的?！?/p>

羅漢堅持認為他不需要任何人來照顧?！拔液芎谩！彼銖姅D出了笑容，希望普莉瑪能在電話那端感受到他的輕松，“而且，我每天都要輪兩次班?！逼绽颥斶€沒來得及固執(zhí)己見，他就趕緊換了話題?！澳岬辖裉鞂δ阍趺礃樱俊彼肋@足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今天再次因為賬單大吵大鬧，她指責我比她和你哥哥用的電多，僅僅是因為她晚上看到我房間亮燈了。”

“你昨晚失眠了嗎？”羅漢想象著其他家人恬靜地酣睡時，普莉瑪還在燈光下毫無睡意。

“沒有，我晚上在看書。”普莉瑪解釋說，“其實，主要是因為你嫂子認為我看英文書是在向她炫耀我很快就會去澳大利亞。你知道她前幾天說什么嗎？‘在這些國家，無論讀過多少本他們的書，都無法真正理解他們的語言，因為他們的語速很快。她知道什么！她甚至都沒有離開過這個村莊?！?/p>

“在這兒的新家里，我們不需要擔心這些問題，不會有這些矛盾，只有你和我?！绷_漢說。普莉瑪沒有回應(yīng)，羅漢開始再次談?wù)摲孔右跃徑鈿夥?，為之前的描述添加了更多的細?jié)?！胺孔拥那霸河幸粋€薰衣草灌木叢，當微風從右側(cè)吹來時，空氣中彌漫著比香皂還清新的氣味。后院擺了一個房東贈送的雙人戶外柳條桌，黃昏，這兒簡直就是觀看日落的完美場所?！绷_漢敘述完這一切時，他可以聽到普莉瑪話中帶笑。“我很快就會見到你啦！”這次她的結(jié)束語不是通常說的再見。他開始有些慌亂。他很渴望和她一起在這兒生活，但他的謊言編得太過完美而沒有回旋余地，所以他需要設(shè)法把她留在印度，直到他能真正給她所承諾的美好的明天。

在當天下午的工作期間，羅漢被分配到四號過道盤點庫存。他正在檢查面包包裝袋上的保質(zhì)期，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走過來問他在哪里可以找到一種醬汁。

“不好意思，”羅漢問道，“您說的是哪種醬汁？”女孩重復了一遍，但這個品牌聽起來很陌生：公雞襯衫醬。他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好像沒有這款商品?！?/p>

“明明就有，我媽媽一直都是從這里買的，”她嘆了口氣，“沒關(guān)系，我會證明給你看?！?/p>

“對不起?！绷_漢在她身后喊道。片刻之后，女孩回來了?！霸谶@里?！彼呎f邊在他面前晃著一個瓶子。

“伍斯特沙司?！彼钠磳懪c她的發(fā)音完全不同。羅漢再次道歉?！斑@在七號過道，”女孩說，“你看，你們不僅有這個產(chǎn)品，而且還有四個不同的品牌?！?/p>

在公交車上，羅漢拿出那張紙條，那張他不情愿地記著普莉瑪堂兄電話號碼的紙條。在超市與女孩的交流讓他感到自己依然沒有融入這個城市。公共汽車緩緩駛過靜寂的郊區(qū)街道。正是這沿途的房屋給了羅漢靈感，讓他可以給普莉瑪描述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整齊排列著的柵欄、薰衣草灌木、寬闊整潔的車道。他突然覺得，與澳大利亞的家人聯(lián)系也許并不是一個壞主意。于是他輸入了一條短信：你好，馬努。我是普莉瑪?shù)恼煞蛄_漢。很高興認識你。他知道有限的英語詞匯讓他說話很生硬，可能讓人感覺他很愚蠢又有些諂媚。但是他覺得馬努應(yīng)該會理解他的。他按下發(fā)送按鈕后，繼續(xù)向窗外望去，集中精神記錄著沿途房屋的細節(jié)，以便與普莉瑪下一次通話時有話可說。

Ⅱ

第二天，羅漢吃午飯的時候，電話響了，來自一個陌生號碼。“您好，是羅漢嗎？”

“是的，我是羅漢?！?/p>

“我是馬努?！?/p>

“你好，馬努，”羅漢說，“你會說旁遮普語嗎？”

“一點點，”馬努愉快地回答，“只會幾個短語和一些罵人的話。”

“我明白了?！绷_漢笑著掩飾他的失望，“你是普莉瑪?shù)挠H戚？具體是哪邊的親戚？”

“很遠很遠的親戚。在我們家龐大的親戚網(wǎng)中，一半以上的人我都沒有見過，但總歸是一家人吧。”

“是的。”羅漢答道，不知道具體應(yīng)該說什么。

“你現(xiàn)在一直住在墨爾本嗎？”

“是的，”羅漢停頓了一下，“也許我們可以見個面？”他對這個男人漫不經(jīng)心的腔調(diào)很感興趣，他聽起來完全就是地道的澳大利亞人，羅漢很想見面確認一下他們到底有沒有親戚關(guān)系。

“當然，周五晚上你有空嗎？”

“我星期五晚上要工作，”羅漢瞥了一眼墻上的日歷，所有租戶的約會時間和工作安排在那上面重疊在一起，“我星期六有空。”

“好的，那就周六?！瘪R努跟羅漢確定好了時間和地點，兩人就簡短地告別了。為了防止遺忘，羅漢匆匆忙忙地將會面行程潦草地寫在日歷上，他的室友薩杰特邊穿保安制服邊走過來?！澳憧梢匝?，”薩杰特調(diào)侃道，“我看你星期六晚上要參加派對？”他朝著日歷的方向點了點頭。

“是普莉瑪?shù)奶眯??！绷_漢解釋道，他想到了馬努說話時輕笑的樣子，“旁遮普人，但不會說旁遮普語。”

“他出生在這里嗎？”

羅漢點點頭。

“我向你保證，他可以說得很好。這些澳大利亞出生的印度人討厭承認他們是印度人。他們認為如果與我們聯(lián)系，他們的澳大利亞朋友會排擠他們。女孩們就更夸張。如果你試圖與她們交談，她們會嘲笑著說：‘你是剛從偷渡的船上下來的吧。”

“他聽起來并沒有很高傲自大，”羅漢說，“而且是他主動打電話給我的?！?/p>

薩杰特聳聳肩?！拔也幌嘈潘麄?，你認為這里的白人是種族主義者嗎？印度人才是更嚴重的?！?/p>

羅漢希望這不是真的。他擔心普莉瑪無法面對她在澳大利亞唯一的家人竟然不歡迎自己的事實。薩杰特打開電水壺，剝掉方便面杯的包裝，打開柜門問：“你不用這個嗎？”

羅漢抬頭看到那個為他騰出來放東西的小方架。他在那里沒有存放任何東西，放了就意味著他愿意在這公寓里長住。他想起了那個發(fā)音和拼寫完全不同的醬汁——“公雞襯衫醬”。它的味道是什么樣的？他幻想架子里裝滿了超市里賣的那些他從未聽說過的調(diào)味品：裝在綠蓋塑料瓶中的草藥、看似熟悉聞起來卻與之前吃過的東西完全不同的種子。他看到自己在一個寬敞的廚房里用“公雞襯衫醬”做飯，窗戶朝向花園，那里開花的桃金娘樹的枝條肆無忌憚地伸向天空。普莉瑪已來到他身邊，站在調(diào)味架旁邊，看著他愜意地從架子上取下醬汁瓶，然后將一些醬汁擠進一個平底鍋里。

“不，”羅漢對薩杰特說，“你要用的話就歸你了?！?h3>Ⅲ

星期五晚上羅漢剛開始上班，格倫就要他周六早上，也就是在他正常的下午班結(jié)束后補另一位同事的班。羅漢立刻同意了。他總是接受額外的排班。但是，他突然意識到如果想按時回家，今晚就必須再次穿過那個幽暗的公園，否則就沒有充足的睡眠時間。于是，下班后來到公園，他謹慎地審視了一下身后，便立刻慢跑起來。路徑延伸至黑暗深處，仿佛沒有盡頭。他加速奔跑，完全顧不上因平底鞋破損而受了傷的腳趾。他心跳加速，小腿也逐漸僵硬?！袄^續(xù)往前走?！彼吐晫ψ约赫f。他想，一旦停下來，灌木叢中就會有人撲過來襲擊他。

羅漢沒有注意到腳下的陡坡，摔倒在黑暗且潮濕的地面上。他艱難地站了起來，一陣疼痛從腳踝開始蔓延。他只好又坐了下來，感覺地上的潮濕滲入了他的褲子。他吸了一口氣，掙扎著站了起來，把身體所有的重量都傾在一側(cè)，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早上，羅漢的腳踝腫了，但他不能耽誤他的兩個班。當他站起來跨過其他房客時，疼痛席卷全身。工作期間，他把自己繁重的工作與另一名工人做了交換，那是一名高中男生，喜歡在年輕女同事面前表現(xiàn)自己。兩個輪班都結(jié)束后，羅漢如釋重負。他乘公共汽車回家，洗了澡后出發(fā)前往馬努事前選好的酒吧。

羅漢走下電車，發(fā)現(xiàn)一名印度男子也在穿過馬路前往酒吧。這一定是馬努——他走路很放松、很自然，一看就像這個城市土生土長的人。疼痛的腳踝使得他無法加快腳步，只好尾隨其后。馬努在門口轉(zhuǎn)過身來，也注意到了羅漢，并向他微笑示好，兩人互相做了介紹?！皶r間剛剛好?！瘪R努說。羅漢禮貌地點點頭。

羅漢跟著馬努走到酒吧的后面，那里有一個通往屋頂?shù)男D(zhuǎn)樓梯。爬樓梯加劇了他雙腳的疼痛，到達屋頂時，他立刻抓住墻壁，以避免左腳踝帶來的眩暈疼痛感。馬努在一旁喋喋不休，他告訴羅漢，這個酒吧的老板是他的前同事，他離開了公司，只為追隨他的夢想?！斑@里視野不錯，”馬努轉(zhuǎn)過身說，“你沒事吧？”

羅漢微微一笑，“沒什么大礙，只是我的鞋子有點不舒服?！?/p>

“坐下來喝杯冰鎮(zhèn)啤酒，可以緩解一些疼痛?！瘪R努向羅漢提了很多問題，但他只能簡單回答一些。每次回復后，他都會立刻意識到原本知道怎么用的一些英語單詞和短語，今天卻無論如何表達不出來。他意識到馬努也在有意地放慢語速和提高聲音。

“普莉瑪什么時候來和你會合？”

“她的簽證還沒有辦下來，”羅漢說，“她還沒有簽證，”他糾正自己，“她想在這里上學，拿一個學位?！?/p>

“那很好?！瘪R努說，目光從羅漢的肩膀掠過。羅漢知道他們不會成為朋友。這次喝酒對于馬努來說或許只是義務(wù)而已，只是一位從未謀面的親戚要求他款待遠道而來的羅漢，僅此而已。之后，他們會回歸到各自的生活。

“你喜歡墨爾本嗎？”羅漢問。

“這是我印象中唯一的家，”馬努說，“它是世界上最宜居的城市，這里的生活質(zhì)量非常好?！绷_漢當然知道不應(yīng)該去爭辯什么，而且馬努也不會想知道他在墨爾本的生活狀況和生活質(zhì)量。

“你經(jīng)常去印度嗎？”

“去過兩次，”馬努說，“在我小時候。自從祖父母去世后，我便沒有再去的必要了?！?/p>

“但那是你的家?！绷_漢說。

“不，”馬努聳了聳肩，“我是澳大利亞人?！?/p>

“不是的?！绷_漢說。他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如此堅持，但他不能讓馬努這樣與印度撇清關(guān)系。他的指關(guān)節(jié)上有太妃糖色的皮膚和毛發(fā)，從年齡上看，他像羅漢的叔叔，但從長相來說，他和羅漢本人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澳銇碜杂《?，”他堅持道，“我也來自印度。這個國家……我們只是暫時居住而已?！?/p>

馬努嘴角露出一絲滿含深意的笑容。“好吧，好吧，”他說，“我想有一天我會再去印度的?！绷_漢知道他只是在敷衍自己而已。于是接下來的時間里，他一直詞不達意地想給馬努一個簡短的答案，但看得出他們彼此的耐心已逐漸消失?！拔覀兘裢砭偷酱私Y(jié)束吧！”馬努在喝完一杯啤酒后終于忍不住了。此時剛剛21：30而已，但羅漢也很高興早點結(jié)束此次相聚。預(yù)料到站起來時他的身體會再次承受劇痛，他特意在高腳凳上活動了一下雙腿打算站起來，可就在腳踝接觸地面時一陣劇痛襲來，他直接癱倒在地。

“我的天，”馬努邊說邊扶他起來，“這只是兩罐啤酒而已。”他開玩笑地說道。隔壁桌子的那對夫婦也笑了。羅漢羞紅了臉。他努力站起來，馬努面露焦慮。“你還好嗎？”

“我沒事。”羅漢說。他再次站起來，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他的右腿上。他示意馬努走在前面，忍著疼痛走下了樓梯。在酒吧外面，馬努攔了一輛出租車，堅持要送羅漢回去。

“你好像受傷了。”馬努說。羅漢小心翼翼地坐在后座上，把腿從地面拖進車里。他沒有回答，而是在想自己應(yīng)該在哪里叫馬努放他下車。

他所在的郊區(qū)距離城市幾英里遠，位于鐵軌的盡頭，他隱約覺得他們正朝著相反的方向行駛。他想讓馬努看到他的房子，當然不是那個連煮飯都需要和其他人擠的公寓，也不是那個他早晨刷牙要排隊超過二十分鐘的公寓，而是那座他曾向普莉瑪描述過的房子。

“在這里左轉(zhuǎn)，”他命令司機，“就在那里?！彼麄冮_進了一個住宅區(qū)，這里的房子隱在高大的樹籬后面。我絕不會讓自己的豪宅也這樣隱藏起來，我一定要讓所有人看到，羅漢想。

他注意到馬努正在打量他?！皻G？”馬努溫柔地說道，“看來你好像有些迷路了。我們可以返回主路重新開始嗎？你的具體地址是什么？在哪個區(qū)？”

一座房子映入眼簾，雖然籠罩在陰影下，但羅漢依然可以看到它的外墻，白色柵欄后面是一片平整的草坪?！熬驮谶@里，”羅漢得意揚揚地喊著，“我住在這里！”

馬努凝視著窗外，瞥了一眼羅漢?！澳愦_定嗎？”

“我住在這里?！绷_漢重復道，隨之打開了車門。

“那好吧，”馬努說，“晚安，如果你有需要，請給我打電話。你剛才摔倒了——如果你的腿沒有好轉(zhuǎn)，記得去看醫(yī)生。”

“謝謝你。很高興認識你?！绷_漢說道。他下了車，在路邊徘徊著，假裝在看手機，直到出租車駛出了這條街道。他的腳踝依然很疼，而且這種沉悶的疼痛開始從腿向上蔓延至臀部。為了不被懷疑，他只好走近房子，端詳磚砌的外墻和圍欄。這樣的房子價值多少錢？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個住宅區(qū)。附近有一個車站，他可以在那里乘火車回家，然后步行到他的公寓。他開始朝主干道方向走去。腳踝上的傷使他無法加快步伐，他不由得注意起周邊其他房子的設(shè)計。更高大的樹籬和景觀花園。鋪好的車道和蹦床。透過大多數(shù)窗戶，能看到屋內(nèi)溫暖的琥珀色燈光，仿佛這些房屋內(nèi)的人需要足夠的光才能看清彼此的輪廓。來到主干道后，他選擇向左走，但走了十五分鐘后，火車站似乎還是遙不可及，他的眼睛開始噙滿淚水。路上的所有商鋪都已關(guān)門了。他坐在一家奶品小吃店門口的臺階上，看著偶爾經(jīng)過的車，好想知道如果他站在街上揮手，是否會有車停下來。

羅漢口袋里的電話突然振動起來?！捌绽颥敗钡拿衷谄聊簧祥W動。他很不情愿地接了電話，感覺真相在喉嚨口快要溢出來了?！皼]有房子。”他脫口而出。說完他立刻后悔了。為什么要讓普莉瑪失望呢？現(xiàn)在她根本不會來墨爾本。

“喂？”普莉瑪問道，“喂？”她從印度打來電話時，總要幾秒鐘通話才會清晰。在信號穩(wěn)定下來之前，話筒里一直是“喂？”“你好？”“你好，羅漢？”。

“普莉瑪?！彼f，很慶幸剛才的實話被雜音所掩蓋，“我現(xiàn)在要出去。我一會兒給你回電話，好嗎？”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后，“羅漢，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她問。

“可以的，”他說，“我一會兒給你回電話?！?/p>

“怎么了？”

“沒什么?！彼f。

“一定有什么事，”她說，“你聽起來不正常。”

他很驚訝普莉瑪居然察覺到了他語氣上的細微差別，明明在這種微弱的信號下，一切聽起來都很模糊。

“我受傷了，”羅漢說，“我摔倒了，扭傷了腳踝?！?/p>

“你看醫(yī)生了嗎？”

“還沒有，沒有大礙?！?/p>

“立刻去約醫(yī)生?！?/p>

“普莉瑪，看病很貴的。”

“但這是你的腿。如果不能走路，你還怎么做其他事情？”

“我確定我現(xiàn)在只是有點疼而已……”他說道，但是普莉瑪一直在努力說服他。

“你怎么工作？怎么買菜？怎么把衣服送到自助洗衣店？”

“自助洗衣店？”

“人們不是在那里洗衣服嗎？我在網(wǎng)上看了澳大利亞學生生活的文章，他們說相比于買洗衣機來說，在洗衣店洗衣服是一種經(jīng)濟有效的選擇?！?/p>

“是的，”羅漢說，“房子里還沒有洗衣機。”他突然想到在以前的通話中他很少描述屋內(nèi)的東西?！澳阒牢堇镞€有什么嗎？有電爐，但它很舊，烤箱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升溫。廚房里有兩個水槽，但其中一個漏水，我正在想辦法修?！边@些都是真實信息，他一點點說出這些細節(jié)時，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說出另一個真相的勇氣。

“我希望我們能擁有最好的生活，”他說，“生活中總是充滿了美好的事物，雖然也不總是盡如人意。”電話那端的普莉瑪一直沒說話。羅漢告訴自己這只是因為信號不好的原因，但他依然很緊張。他這種處境的人無一不想闖出一些名堂，但都沒有表達這個愿望的勇氣，因為誰也無法預(yù)料如果實現(xiàn)不了結(jié)局會怎樣。在他公寓狹窄的空間里徘徊著足夠多的失望，但珍貴的希望一直在他心里悄悄地孕育著。

“我也是。”普莉瑪說。羅漢由衷地笑了，普莉瑪溫暖的聲音足以讓他平靜下來。通話結(jié)束后，他看著過往的車輛——小汽車都在駛向目的地，偶爾經(jīng)過的自行車尾燈急促地閃爍著，仿佛在對過往的車輛說：看我，看我……微風襲來，樹枝隨風飄舞，他在奶品小吃店的臺階上等待著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