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史湘云在一次吃鴨頭時曾同賈府丫鬟們開了一個玩笑,說:“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边@個玩笑運用修辭學中諧聲的手法,根據(jù)當時北方語音中“鴨”與“丫”都念作yā的特征,達到嘲謔的目的。但是,這句話若由操南方方言的讀者念來,并不能引起笑意,因為入聲的“鴨頭”本來就不同于平聲的“丫頭”,沒有了共同的語音特征,聽眾就會索然無味。其所以如此,則又牽涉到語音的差異,主要是聲調上的差異這一問題。
什么是聲調呢?大家知道,每一個漢字的讀音都可以分為三個部分,起首的音叫聲母,其余的音叫韻母,而整個音節(jié)的高低升降就叫聲調。聲調區(qū)別漢字的功能與聲母、韻母完全相同。例如按照《漢語拼音方案》,“高”的聲母是g,“刀”的聲母是d,這兩個字的區(qū)別就在于聲母;“高”的韻母是ɑo,“鋼”的韻母是ɑng,這兩個字的區(qū)別就在于韻母;“高”與“告”的聲母、韻母都一樣,這兩個字的區(qū)別就在于聲調。聲調是漢語的主要特征之一。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一共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聲調,代表了一個音節(jié)發(fā)音時的高平、高升、降升、全降的狀態(tài)或變化。例如“中華偉大”這句話中的四個字,就分別是由陰陽上去四個聲調構成的。此外,現(xiàn)代漢語不少方言中還有一個入聲的聲調,一般說來它的念法較為短促,例如“育、學、卻、鴨”。但是,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沒有這個聲調了。
我們說聲調是漢語的主要特征之一,這意味著自有漢語開始就有了聲調的區(qū)別。但是,對于從先秦到漢末的上古時期漢語聲調的具體情況,直到現(xiàn)在人們也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認識。有的學者認為上古時期已有平上去入四個聲調,有的又認為只有平上入三個聲調,還有的甚至認為只有平入兩個聲調。造成這種分歧認識的主要原因是,上古時期的學者對聲調的問題沒有進行專門的研究,以上所述的幾種觀點都是后世學者根據(jù)上古時期詩賦的押韻等情況進行推測的。到了魏晉南北朝的中古時期以后,當時的學者已經注意到聲調的區(qū)別,并進行了頗為深入的研究探討,這就使得我們能夠了解到,中古時期漢語中有平上去入四個聲調。值得注意的是,中古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雖然同是四個聲調,但具體內容是不盡相同的。中古漢語的四聲指的是平上去入四聲,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四聲指的是陰陽上去四聲。不過,我們還應該看到,這兩者之間有著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后者正是從前者發(fā)展變化而來的。
要具體了解這種發(fā)展變化,首先要弄清漢語中輔音聲母的清濁問題,因為聲調的演變有時是以聲母的清濁為條件的。凡是輔音在發(fā)音時聲帶不顫動的,我們把它叫作清輔音;反之,叫作濁輔音。舉例來說,上海方言中的“四”和“寺”、“鎮(zhèn)”和“陣”、“富”和“附”發(fā)音不同,每組中前者的聲母是清輔音,后者的聲母是濁輔音。普通話中已經沒有全濁聲母了(只有次濁聲母l,m,n),因此上述三組都是同音字。一般說來,中古漢語里的平上去三聲與普通話的四聲關系非常整齊。凡中古的去聲字在普通話里一律仍為去聲;而清聲母的平聲字發(fā)展到普通話為陰平,濁聲母的平聲字發(fā)展到普通話為陽平;清聲母的上聲字發(fā)展到普通話仍為上聲,l,m,n等次濁聲母的上聲字發(fā)展到普通話也為上聲;但是全濁聲母的上聲字發(fā)展到普通話卻為去聲。只有入聲字的變化較為復雜,古代的全濁聲母的入聲字發(fā)展到普通話是陽平,次濁聲母的入聲字發(fā)展到普通話是去聲;而清聲母的入聲字發(fā)展到普通話則陰陽上去都有,沒有多少規(guī)律可循。這種分化的情況可以列簡表如上圖。
從上列簡表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古漢語里的聲調到了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發(fā)生了“平分陰陽,入派三聲”的變化。從發(fā)生這種變化的時間上看,“平分陰陽”略早于“入派三聲”,一般認為前者在元代時已經完成,而后者直至明代后期才告結束。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陰陽上去四個聲調的區(qū)分,大約在明清之際已經最終形成。而《紅樓夢》是曹雪芹在18世紀中葉用北方方言寫成的,其間自然不會有入聲這個聲調,因而在史湘云的口中用“鴨頭”類比“丫頭”來取笑使女,也自然能夠收到諧聲成趣的效果。還應注意的是,以上提及的入聲消失指的是以北方方言為范圍,事實上“入派三聲”的現(xiàn)象直到現(xiàn)在在某些方言中也還沒有完成,我國南方方言大多還有入聲存在,所以這些方言中“鴨頭”與“丫頭”無法構成諧聲也是很自然的了。
最后還需指出,盡管古今漢語在調類上有許多是相同的,例如都有上聲、去聲等,但是它們在語音上高低升降的實際讀法即調值卻不一定相同,這正如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與許多方言中都有陰陽上去四聲,但調值也不一定相同一樣。至于中古漢語里平上去入四聲的實際讀法到底如何,我們現(xiàn)在已經不易知道了。歷史上曾經有過不少有關的擬測與描述,例如唐釋處忠所著的《元和韻譜》就說:“平聲哀而安,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直而促?!泵麽屨婵盏摹队耔€匙門法歌訣》也說:“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边@些籠統(tǒng)而寬泛的說法,只能作為我們考索古音聲調實際讀法的參考,而很難作為確切的依據(jù)。
(柳士鎮(zhèn),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