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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如何才是力量

2021-05-31 10:33韓少功
文化縱橫 2021年2期

韓少功

在社會人文領域,經濟學看上去已最像“科學”,至少最接近“科學”。這一學科在邏輯化、數(shù)理化、實證化等方面都努力向理科看齊,且走得最遠,表現(xiàn)最為突出,動不動就有統(tǒng)計、民調、量化、實驗的硬數(shù)據(jù)支撐,各種數(shù)學建模相當酷炫,不懂高等數(shù)學的人根本沒法在圈子里混,一般文科生也讀不懂他們的文獻。但可惜的是,對2008年始于美國華爾街的全球金融海嘯和經濟地震,這個學科一直麻木不仁,發(fā)出預警的吹哨人極為罕見。差一點就囊括了本世紀所有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美國大神們,盡管團購批發(fā)一般摘金累累,各有驕人建樹,從總體上看,卻也從未拿出有效對策,來標本兼治產業(yè)空心化、不平等加劇、氣候變化等危急趨勢。兩位諾獎得主受聘到華爾街操盤,甚至在匯市、股市里炒得自己大栽跟頭。

相比面目老派一些的哲學、史學、人類學……這個已用數(shù)學武裝到牙齒的學科,是不是更像一門低能學科?

政治學也越來越像理科了,一直擺出高冷姿態(tài),客觀、嚴謹、中立、拒絕感情和價值觀,但從業(yè)者們消耗了天文數(shù)字般的學術經費后,在2016年幾乎異口同聲斷言:特朗普根本不可能當選!他們后來眼睜睜看到事情偏偏就那樣,看到2021年初“勤王大軍”暴力沖擊國會,其憋足了勁的精英反應,也只是發(fā)表一份兩千多位學者聯(lián)名的公開信,聲稱他們“只求理解政治而不參與政治”,呼吁捍衛(wèi)民主和趕走時任總統(tǒng),然后了事——是的,了事。如此不痛不癢的半紙雞湯文,到底“理解”了什么?理解來理解去的結果,不過是一枚油膩和萬能的“民主”標簽。他們就不能比街頭小販或乞丐說出更多一點智慧嗎?

心理學也好不到哪里去,已越來越依靠藥片、儀器、實驗室、數(shù)據(jù)庫、模糊數(shù)學,其理論前沿已推進到神經元、基因、人機系統(tǒng)、大腦圖譜的縱深。與此同時,當世界衛(wèi)生組織宣布全球嚴重抑郁癥數(shù)目一路狂增,將在十至十五年內成為第二大致亡疾病(2019年);當法國國家衛(wèi)生院的德斯穆格(MichelDesmurget)報告,以十多個國家的數(shù)據(jù),證明人類的平均智商竟第一次出現(xiàn)隔代下滑(2020年);心理的“學”在哪里?能否告訴我們對策和出路何在?隨著心理學的產業(yè)化,那日益火爆的心理診療有償業(yè)務,到底是證明這一學科的成功還是失?。?/p>

社會人文“科學”的很多現(xiàn)狀就是這樣。

這不僅僅是哪一國的現(xiàn)狀,全世界似乎都程度不同、特點不同地面臨同樣的窘境,面臨同樣的精英危機。

也許,袞袞諸公的研究并非一無是處。蚊子也是肉,鋼镚兒也是錢,眾多局部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見,積累于人類文明的長河,均可望助益新文明的成長。只是從總體上說,從實效上看,這些學科的“科學化”,即向理科的靠攏和模仿,離預期目標還十分遙遠,至少尚未出現(xiàn)經濟學、政治學、心理學等領域里劃時代的牛頓和愛因斯坦,并未在人類重大的困難和挑戰(zhàn)面前,有效履行科學家“整理事實、找出規(guī)律,并做出結論”(達爾文語)的職責。

他們是在哪里偏離、遠離甚至背離了“科學”?

或者,我們是否一開始就誤解了“科學”本身?

一個科學的低谷期

Science(科學),中國俗稱“賽先生”,在嚴格意義下限指17世紀以來的近代自然科學,即“牛頓時代帶著唯理論浪潮,也帶著經驗論浪潮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賴欣巴哈語)的一系列認識成果。在這里,如賴欣巴哈指出:一是唯理論,一是經驗論,兩大浪潮的匯合,即數(shù)理工具和實驗工具的并舉,演繹法和歸納法的兼?zhèn)?,才構成了“科學”的成熟形態(tài)和清晰邊界。

愛因斯坦有類似看法。1953年,他給一位叫斯威策(J.E.Switzer)的人寫信,談到“西方科學的發(fā)展以兩項偉大的成就為基礎”:其一是“源于古希臘歐氏幾何學的形式邏輯體系”;其二是“文藝復興以來依靠系統(tǒng)的實驗以發(fā)現(xiàn)因果關系的可能”。他說“人類居然做出了如此發(fā)現(xiàn),(這)才是令人驚奇的”。

在這個意義上,如不少前人所指出,科學是近代以來的特定產物,并不等同于“知識”(否則傳統(tǒng)藝人、哲人的所有知識都可算作“科學”,中醫(yī)理論更是如此);也不等同于“正確”(托勒密的地心說,哥白尼的日心說,在后人看來都不算“正確”;熱力學、活力學等在將來肯定也這樣)??茖W只意味著一種并非萬能、不會完結的新型知識生產機制及其過程。不過,這已夠激動人心的了。作為歐洲啟蒙運動的核心,這種科學,即數(shù)理與經驗(演繹與歸納)的雙引擎發(fā)力,緣聚則生,修成正果,貢獻了一輪空前的全球性知識爆炸,帶來了生產方式與生活形態(tài)的翻天覆地——特別是物質層面的巨變,把人類送入現(xiàn)代文明。以至當今太多人,會情不自禁地把“科學”等同于“知識”,再等同于“正確”,一個詞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無限越位,無限升格,視之為可解決一切問題的神器。

這不是不可理解。

——即便這已類似神學家的態(tài)度,即很多科學家強烈反對過的態(tài)度:以為上(ke)帝(xue)可搞定一切的妄自尊大。

文科一窩蜂向理科看齊,覺得自己不懂“數(shù)理”的紛紛內疚,怎么也得“實驗”起來的萬般焦灼,如此“科學化”潮流,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fā)生的。這也許沒什么不好。文理之間的互鑒純屬正常。事實上,這也有望克服不少文科著作中常見的空疏、虛玄、零散、模糊、偏好、獨斷、大而不當,還有過于依賴比喻的抖機靈或?;^——出于職業(yè)習慣,科學家最反對這樣做。

不過,真正懂一點科學,真正學來科學的精神和方法,并且在運用中增強而不是削弱文科自身的所長,克服而不是包裝文科自身的所短,并不那么容易。比如,不太好的消息是,文科生所熱烈追求的科學——特別是基礎科學,在20世紀卻不幸陷入停滯。有心人已發(fā)現(xiàn):1970年,第一架波音747飛機從紐約飛往倫敦用了八小時,而五十年后,類似飛行的時間未見任何縮短。1969年載人航天器著陸月球,但接下來的半個多世紀里,人類足跡未能延展得更遠,太空探測器也無質的更新,如火箭仍依賴化石燃料。1927年的列克星敦號航母,最高航速已達33節(jié),而七十多年后投入現(xiàn)役的核動力戴高樂號,艦重減輕,航速卻只有27節(jié)。上世紀的60年代,很多人認為有生之年可實現(xiàn)星際旅行,但眼下連他們的孫輩,也只能用游戲機去火星。上世紀50年代,教授告訴學生們,五十年內人類將實現(xiàn)可控核聚變,清潔能源、人造太陽、海底城市、汽車飛天也不是夢想,但眼下學生的學生告訴學生,再等五十年吧,也許,可能,大概,是外星人遠程鎖控了我們的大腦(網友語)……

爽約不勝枚舉,也令人困惑?;赝?915年(廣義相對論提出)、1927年(量子力學完成)、1928年(《基因論》發(fā)表),現(xiàn)代科學最重要的幾大基石,竟在短短的近二十年間相約而至,高峰迭起,砍瓜切菜一般——那是多么輝煌的狂飆時代呵,后來的人類怎么啦?學制越來越長,經費越來越多,隊伍越來越大,論文越來越厚,但悠悠百年過去,科學界仍活在前輩巨人的陰影之下,即便在一些枝枝葉葉的項目那里,很多人也不過是為賽道上毫米級的勝出而畢生嘔心瀝血。

1900年4月27日,一位物理學泰斗在英國皇家研究所的報告會上,對歐洲科學家們宣布,物理學已走到盡頭,人們只能遠望“天邊令人不安的兩朵小小烏云”——這還是指相對論與量子力學,指二者所構成的分裂僵局。2011年,美國經濟學家泰勒·科文在《大停滯》一書中斷言,人們已經摘完了科學“所有低垂的果實”。2013年,《自然》發(fā)表一篇更悲觀的文章:《愛因斯坦之后,科學天才滅絕》。美國量子物理學家瑟奇(ChristopherSearch)認為:“理論粒子物理絕對是一門死學科?!薄皫资陙砦覀儗ξ锢韺W的理解沒有任何根本性的新發(fā)展?!逼渥C據(jù)之一是:“現(xiàn)在的研究生使用的教材同我讀研究生時用的完全一樣……如果某個領域取得了根本性突破,難道你不認為教科書會過時,必須被全新的取代嗎?”

好容易,一線機會終于出現(xiàn)。2011年,歐洲“超光速中微子”實驗團隊(奧普拉)大喜,宣布他們已兩次捕捉到這種粒子,打破了愛因斯坦關于光速是極限速度的論斷。全球科學界為之一震:顯然,這對科學的顛覆將超乎想象,幾乎意味著因果律的轟然坍塌,時光機、時間隧道等觸手可及。但接下來,各路科學家會集于白雪皚皚的意大利格蘭薩索山,十多萬人通過視頻日夜觀看實驗現(xiàn)場,最終只等到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烏龍:法國籍和瑞士籍的兩位團隊領導引咎辭職,因為“超光速”并未實現(xiàn),團隊此前的兩次假成功,不過是掉鏈子——“GPS接收器與電腦之間的光纜松動了”。以致一位意大利同行自嘲:這就對了,我們不可能打破自然界的一條基本法則—在意大利,沒有任何事情是準時的。

研究生們的教材看來還是無法更新。

這是新科學臨盆前一時的屏息寧靜,還是科學在微觀和宏觀兩大鐵板之間已脫困無望?沒有人知道。當然,基礎科學的大體封盤,并不妨礙近幾十年來應用科學、應用技術的長足發(fā)展,甚至日新月異,遍地開花。人們畢竟迎來了抗生素、電視機、計算機、互聯(lián)網、核動力、太空望遠鏡、人工智能……這一切在媒體上眼花繚亂熱浪滾滾,正在全面定義新的業(yè)態(tài)與生活一不過,稱之為“科學革命”讓人猶豫,換上“技術革命”“技術繁榮”之類用詞顯然更合適。不是嗎?技術受惠于科學——特別是其基礎與核心的原理,總是比后者慢一拍,不過是科學的傳導、應用、衍生、物態(tài)化以及潛能釋放,是科學這棵大樹上晚來的開花結果。

人們享受果實時,希望確保果樹根系的強旺活力,確保下一輪種苗的萌發(fā),大概不會是一份多余的關切。

理性工具大不如前

人的知識從哪里來?

一個中國人可能這樣回答:實事求是,因實求名,格物致知,知行結合,能抓老鼠就是好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但中國傳統(tǒng)中的這一套實踐大法,接近西方的“經驗論”,在古希臘主流學界那里卻基本上行不通。

相反,古希臘學者雖不排斥實踐,但不覺得實踐是多大的事——也許那些宗教精英、貴族精英們成天翻著羊皮書,對出門干活流汗一類本就不大擅長。在他們眼里,“真理”(true)高于“真實”(fact),是世界固有的內在性邏輯,是以數(shù)學為范本的抽象體系。人類不是靠觀察,而是靠洞見才能一步步進入那個普遍、絕對、神圣的公理化秘境——為此,你哪怕成天閉門造車,也沒什么關系。

有一個根號2的故事。畢達哥拉斯是古希臘偉大的幾何學家,最先證明了直角三角形中,“兩直角邊的平方和等于斜邊的平方”。這叫“畢達哥拉斯定理”,又稱“勾股定理”或“百牛定理”——因為他的團隊曾宰殺一百頭牛,歡慶這一偉大定理的誕生。不料,他的學生西伯斯卻發(fā)現(xiàn)一個疑點:如果一個正方形邊長為1,那么根據(jù)該定理,其對角線的長只能是根號2;然而這既不是整數(shù),也不是整數(shù)的比,在無理數(shù)概念尚未產生的當年,完全是一個怪物。畢達哥拉斯對此也百思不解,守著一條真真切切的線,面對一個邏輯漏洞,驚駭不已痛不欲生。為防止整個公理體系的崩潰,他惱羞成怒,下達封口令,嚴懲學派“叛逆”,不惜派一群打手出海追擊,把那個倉皇出逃的家伙五花大綁,丟入大海喂魚。這就是說,解決不了問題,就把提出問題的人解決;若事實抵觸公理,那就把事實干掉!

事實算什么呢?事實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嗎?在他們看來,觀察和經驗一再欺騙我們。想想看,水中折棍、海市蜃樓等,都是這樣差點騙過人們眼睛的事實幻影。那么根號2肯定也是!

畢達哥拉斯學派就是帶著這一股唯理論的狠勁,一種癡迷和一根筋,不管不顧,長驅直入,倒是在演繹法上別有所長——這是事情的另一面。從“萬物皆數(shù)”(畢達哥拉斯語),到“數(shù)學是一切知識中的最高形式”(柏拉圖語),到“自然之書是用數(shù)學語言寫就的”(伽利略語),到“一切科學均可最終轉化為數(shù)學”(萊布尼茲語),到“數(shù)學是科學的皇后”(高斯語)……歐洲的數(shù)學狂們層出不窮,創(chuàng)造了埃及、印度、中國等古文明中都不曾有過的一種知識理想和知識類型。習風所染,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窮究五花八門的本質屬性:人有人性,貓有貓性,樹有樹性,火有火性,三角有三角性,連普遍與具體本身也各有其“性”,自然與理念本身也各有其“性”。這些“性”,或者說這些“是”(Being),在中國人讀來很陌生,特別扭,太燒腦,簡直沒法準確漢譯。其實,作者不過是想編繪出一冊數(shù)學式的公理大全,把滿天下的抽象本質一網打盡,讓它們從不甚完美的“事實”表象中顯現(xiàn)出來。

不得不承認,這種準神學家式的執(zhí)拗,使一種強大的數(shù)理工具源遠流長。當東方的實踐家們有了算術,有了算術就大體夠用,能應付春種秋收、治國安民一類俗務,歐洲的唯理派卻收獲了數(shù)學——包括歐氏幾何、無理數(shù)、對數(shù)法、虛數(shù)、微積分等,為“科學”勃興提供了重要基礎。

一旦與發(fā)端于英國的經驗主義思潮兩相匯合,互為依托,便如虎添翼,牛頓時代的噴薄而出就只是遲早問題。人們或是靠實驗采集知識,然后用數(shù)理加以組織;或是靠數(shù)理預測知識,然后用實驗加以印證,似乎怎么走都順,哪一條腿邁在前面都行。以至從某一個節(jié)點孤立地看,有時知識還可以跳過實踐,把實踐落在后面,在學者密室里以先知預言的方式“先驗”地發(fā)生——上帝就是這樣干的吧?海王星的故事就是這樣:先是有人推算出它的空間位置,當天文學家后來架起望遠鏡,對準夜空中的那個位置時,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白點,與預估點位竟相差無幾?;瘜W元素周期表的故事也是這樣:門捷列夫依據(jù)原子質量大小,對元素予以排列和推導,發(fā)現(xiàn)了一些先有數(shù)據(jù)、而無實證的空白格子,而這些當時尚未發(fā)現(xiàn)的元素(鎵、鈧、鍺等),事后果然被發(fā)現(xiàn),由實踐家們一一捉拿歸案。

正因此,愛因斯坦在晚年《自述》一書中談及真理的標準,除了“外部的證實”,即經驗派所擁戴的實踐檢驗,還加上了另一條“內在的完備”,包括邏輯的簡潔和美(比如他愛不釋手的E=mC2)——這其實是延續(xù)唯理派一脈遺風,深切懷念演繹法永遠要求的嚴密與純凈。

“上帝不會擲骰子?!彼牧硪痪涿?,顯示出他對因果律篤信不疑,相信世界就是笛卡兒心目中那種精密運行的鐘表。

提到這一點,是因為唯理派在牛頓時代的好運氣,并未延續(xù)太久。一旦遭遇現(xiàn)代科學的沖擊,“鐘表”之喻漸漸不合時宜。

不妨耐心回顧一下。源自古希臘的理性主義,一種普遍、絕對、神圣的世界因果秩序,首先在黑格爾等人那里撞上辯證法,陷入正題、反題、合題的迷陣,形式邏輯讓位于辯證邏輯,“自相矛盾”從此有了合法性。接著,它在貝葉斯等人那里撞上概率論,必然邏輯讓位于或然邏輯,等號幾乎都成了略等號,“差不多”和“大概是”從此有了正當權。再后來,它在哥德爾等人那里撞上“不完全性定律”,發(fā)現(xiàn)公理的一致性與完全性不可兼得,數(shù)學的自洽和相應證明不可兼得,看似完美的邏輯體系原來一直處于帶病的狀態(tài),不能不讓人驚醒和沮喪。到最后,它被歐氏幾何與非歐幾何的分裂炸了個半暈,發(fā)現(xiàn)在高斯、黎曼等人那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此真理和彼真理居然互不通約,統(tǒng)一邏輯變體為多重邏輯。它還在普朗克、海森堡、玻爾、薛定諤等人那里,被量子力學拖入一片泥沼,發(fā)現(xiàn)在亞原子層面的微觀世界,與常規(guī)世界不同,幾乎一切都“測不準”。A也是B,有也是無,到底是什么,其隨機結論只是取決于人們采用何種觀察方法和觀察工具,因此因果認知的客觀性被釜底抽薪。

連因果律的堅信者愛因斯坦——如果不是在實證層面,至少在假說層面,也對自己伏下了潛在威脅。所謂因果,只能是前因后果吧,只有在時間軸上才有意義吧。然而,恰恰是根據(jù)他的相對論,時空不可分割,均在運動中變化。運動的尺在相對變短;運動的鐘在相對變慢,達到光速時則時間消失。這就相當于說,一切因果鏈在那時都會潰散,在超過光速時則會倒置。一個鄉(xiāng)下老漢可能因此萬分驚駭:照這樣說,人豈不會先死而后得???孫子還會出生在兒子以前?

顯然,要安撫老漢,確信這種驚駭大可不必,只能靠一條:宣布時光機是無聊的科幻,宣布愛因斯坦就是物理學的終點,關于光速是極限速度的判斷永不可動搖。所有后來者都得趁早死心,不要像“奧普拉”團隊那樣,再去打光速的主意。

人們都會同意這一點?

很多人也無法證偽這一點。一切還是疑霧重重,構成了眼下知識生產的重大困難。換句話說,作為科學遠航的雙引擎之一,唯理論看上去已透支和冷卻,數(shù)理工具的有限邊界日顯,對實驗工具引領和支撐的作用遠不如昨,即便——如前所述——數(shù)理革命的余熱還熱在應用技術的另一頭,包括成為某些文科研究領域的新時尚,包括“數(shù)字經濟”啟爆革新大潮,“大數(shù)據(jù)”“云計算”風起云涌,算法工程師和獨角獸企業(yè)拿走了業(yè)界最豐厚的年薪或利潤。

實踐也多方面變味

愛因斯坦以后的科學發(fā)展,看來主要依重經驗路線和經驗方法??赏蔀榭茖W最新主角的生物學,據(jù)說就是這樣。黑洞、暗物質、希格斯粒子等前沿研究,也多是依據(jù)海量的觀察和實驗,靠的是科學家們務實苦干、摩頂放踵、大海撈針、集沙成塔——發(fā)現(xiàn)海王星的那種先知式奇跡,已十分少見。

這其實很對中國知識傳統(tǒng)的胃口。中國古人講究急用先學,僅靠區(qū)區(qū)算術就鼓搗出了“四大發(fā)明”,還鼓搗出算術因素更弱更少的中醫(yī)成果。中國人摘取諾貝爾科學獎尚少,但世界上最多的理工科大學畢業(yè)生、最多的技術專利申報、最多的科技論文發(fā)表、最高增速的新技術產業(yè)規(guī)?!紱坝慷鴣砦禐榇笥^。中國人重應用、重實據(jù)的務實風格,在一些人看來,不過是儒家傳統(tǒng)中“實用理性”(李澤厚語)或“實用主義”(安樂哲語)的一脈相承。在某種意義上,中國的知識風氣遠歐陸,而近英美,英國人培根就狂贊過“三(四)大發(fā)明”,孔夫子最像美國實用主義的理論旗手“杜威先生”(蔡元培語)。當唯理派走下神壇,英美經驗派更愿意強調,畢達哥拉斯的幾何學其實源于古埃及修水利、建金字塔的工地,同樣是干出來的學問,其人間煙火氣不應被掩蓋。中國人對這樣的說法最可能鼓掌。

這沒什么不好。實踐確實是真理之母,哪怕在愛因斯坦那里,也是檢驗真理的“唯二”標準之一,響當當?shù)摹V皇亲鳛榭茖W遠航中的另一臺引擎,進入現(xiàn)代以來,實踐也面臨新的故障。

至少可注意下面三點:

1.實踐盲區(qū)

這么說吧,前人的觀察和實驗都較為簡易,便于操作,花費不大,也比較個人化。阿基米德靠一盆洗澡水,就可以發(fā)現(xiàn)浮力原理。牛頓靠一個枝頭掉下的蘋果,就可以構想重力學說。伽桑狄在一條航行的船上,從桅頂落下一塊石頭,就能檢驗地心說的真?zhèn)巍菚r的科學家都像草根“民科”,多是單槍獨馬,小打小鬧就做出大學問,在知識的荒原上到處開疆拓土。

相比之下,隨著日常環(huán)境和常規(guī)層面的科學發(fā)現(xiàn)接近飽和,易啃的骨頭已啃完,科研就不再以米為單元、以克為單元、以秒為單元,而是一頭指向亞原子層面的微觀,另一頭指向深空星際的宏觀。這時候,觀察和實驗的成本急劇升高,“民科”風格就行不通了,絕大多數(shù)聰明的人和機構被排拒在機會之外。大型球面射電“天眼”,只有一兩個國家可做。一臺高能粒子對撞機,動不動就數(shù)百億甚至上千億的投入,連美國、日本都供不起,誰還能玩?故楊振寧建議中國根本不要去搞。在高預算、高設備、高薪酬、高技術產業(yè)、高質量教育等配套條件缺位時,發(fā)展中國家的很多創(chuàng)新也無從談起,幾乎“被貧窮限制了想象”。很多國家的理科大學近乎奢侈品,于是重文輕理,甚至棄文從戎,實屬學子們的無奈之選,諾貝爾獎這事不必想得太早。

進入一個市場經濟時代,若無公權力的大手筆合理調控,很多實踐總是缺乏后援。投資商以贏利為目的,只會青睞那些周期短、見效快、有購買力的應用科學和應用技術,寧可對奇巧淫技砸下重金,也不會對荒漠化、農田土質修復、非洲地方病等投入情懷;寧可“山寨”“接湯”“做下游”,到處撿一些邊邊角角的業(yè)務,也不會對基礎科學長期的冷板凳和可能的投資黑洞,多看上一眼?!败姽ぢ?lián)合體”通常成為拼搶戰(zhàn)略紅利的優(yōu)先投入部門。依據(jù)同樣的利益邏輯,早在1976年,美國的一半醫(yī)療支出都用于照顧病人生命的最后60天,加上另一大塊用于性無能和脫發(fā)謝頂,相關研發(fā)顯然不是為大面積窮國和窮人所準備的。全世界用于寵物、化妝品、奢侈品的研發(fā)收入,只要拿出百分之一,牙縫里省下一點點,培訓l四十多個極貧國家的脫貧技能也綽綽有余。

長此以往,知識與利益捆綁,知識生產中的一部分,即零收益或收益不確定,卻可能是人類迫切需要,乃至整個知識生態(tài)中至關重要的那部分,倒可能受到市場擠壓,退出人們的視野。

一種知識的失衡不易補救。

2.實踐窄道

一個前輩觀察當下的生活,也許也會覺得現(xiàn)代人太無能,在越分越細的現(xiàn)代分工體制下,只能打拼在生產鏈的一個小小節(jié)點,只能是偏才,只能是人形零件,放在相鄰工序就是廢才,比如醫(yī)院里的胃博士不可代班腸大夫,管結腸的與管直腸的也各管一段相互袖手。這遠不如從前:醫(yī)生多是全科醫(yī)生,教師多是“全科”教師(如打通文史哲,或打通數(shù)理化),連一個農民也可能是“全科”農民(農林牧副漁樣樣上得手),如此等等。

現(xiàn)代人回到家里也許就更笨了,即便是高學歷的白領,也可能煮不好一碗面,洗不好一件衣,更不懂如何修桌子或出門挖草藥。他們被“傻瓜化”的各種家用自動設備,被發(fā)達的電商配送服務,寵成了一個個“巨嬰”,屁股常在沙發(fā)里生根,不時靠旅游、八卦、表情包來打發(fā)閑暇,還以為自己操弄傻瓜相機就懂得了攝影。

專業(yè)細分是知識增長的勢所必然,有利于提高勞動效率,不就得這樣嗎?何況日子過好了,有錢人無須什么事都自己干,很多過時的知識和能力,要丟那就丟了吧。不過,如果他們的實踐面過分收窄,“零件化”的職業(yè)狀態(tài)疊加“原子化”的心理狀態(tài)——某種個人主義的自戀和自閉,就很可能失去走出自我的能力,失去對父母、親戚、鄰居、朋友、服務者、合作者、庶民大眾的興趣和了解,失去在困苦、焦慮、情義、背叛、絕望、斗爭、虛偽、犧牲中的歷練,欠缺作為一個群居生命不可或缺的社會閱歷。如果事情是這樣,“巨嬰”們就真的長不大了。

經驗蘊積不夠,必有感受機能的退化失敏,一如赤道居民對“冰雪”一詞無感,即便翻字典讀懂了,但肌膚、神經、情緒上還是無感。到這一步,任何優(yōu)秀的文化和思想都不易與他們的心智接軌,更談不上共振。“奶頭樂”(TittyTainment)的亞文化潮流便會應運而生,取而代之,找到最合適的生長土壤,找到興風作浪的資本吸金神器。娛樂為王,刺激為王,搞笑搞怪就是一切。因一味遷就受眾輕淺的理解力,各種“神劇”都能成為熱劇,“狗血”與“雞湯”最容易成為頭條。即便偶爾涉及歷史和政治話題,有幾枚流行標簽就夠了。他們一通嘴炮打下來,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記得的恒記,不愿記的恒不記。碰到不順耳的看法,有條件時要踩,沒條件時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踩——事情就這么簡單!

這就說到文藝和時論,說回到文科知識了。據(jù)說“奶頭樂”是出于冷戰(zhàn)對手的陰謀,是刻意制造娛樂快餐,意在填滿弱者心智,消解反抗既得利益者的意愿和能力。其實,即便沒有外部輸入,即便也不如另一些人所憂,可諉責于父母、學校、社會的“嬌慣”和“過度保護”,就更深原因而言,只要前述條件和趨勢不變,只要人們對社會實踐的疏遠面、絕緣面、無知面不斷增大,這些人想離開文化奶嘴,恐怕也難——這里既有知識的失衡(多表現(xiàn)于理科),也有知識的失真(多表現(xiàn)于文科)。

最日常的現(xiàn)象是,一些大學生居然被小無賴忽悠,一些碩士或博士被校園貸、高消費、假網戀、出國夢、成功學、邪教組織無謂吞噬生命,悲劇時見報端。他們的學業(yè)高分,他們的超長網齡,都不足以擺脫“利令智昏”的古老魔咒,不足以換來連古人也不缺乏的基本判斷力,無法健全自己成熟和正常的人格。

3.實踐浮影

延續(xù)前面的話題,這是指現(xiàn)代人特別容易重知輕行,以知代行,使自己的實踐日益虛浮,知識生產“脫實向虛”。

這也就是說,牛頓和愛因斯坦那個時代尚屬正常,資本主義拉動生產力,知識多服務于實業(yè);然而自后工業(yè)時代以來,正如金融玩起了體內循環(huán),知識也開始服務自己。金融(投機)與知識(自肥)兩大產業(yè),已構成新資本主義的雙“虛”。

事情起碼是這樣。

讀書當然是一件好事。特別是在古代,交通和通信工具不發(fā)達,人們的活動半徑小,知識多是親歷性的直接知識,所謂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自吃上一口。由此產生的知識量顯然不夠,非常不夠,人們急需用書本補充間接知識,不能不羨慕“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盡管莊子對書本并不特別信任,在《秋水》中警告:“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陸游也對書本一直警惕,在《冬夜讀書示子聿》中感慨:“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但畢竟那時間接知識極度稀缺,讀書人都是寶貝疙瘩,直到20世紀前期,中國軍隊里的連長或營長,身邊能有個識文斷字的文書官,能看懂命令和地圖的那種,還相當稀罕和要緊。

變化的拐點很快到來。中國的文盲率已從七十年前的80%降至4%,高校毛入學率接近五成,這意味著印刷機、網絡服務器開始熱得發(fā)燙,謂之“信息”的間接知識出現(xiàn)瘋長和爆炸,反過來大規(guī)模擠壓和取代直接知識。在很多人那里,“知識”已等同于書本知識,“良好教育”已等同于完整學歷,“知識就是力量”無異于文憑就是身價和話語權。一百本書產生一百零一本書,一千本書產生一千零一本書,知識的自我繁殖和次生、再生鏈條無可遏止。知識的分支也無比龐雜,以致同科倆博士也可能互為聾子,因分支不同就聽不懂對方的概念。從學前班到博士后,從鼻涕娃到白發(fā)生,很多人半輩子或大半輩子都在讀讀讀,如果入職院?;蛎襟w,更可能成為終身“書蟲”——這種情況在文科領域特別多見,也特別令人擔心。

書本有什么不好嗎?能因此見多識廣、旁征博引、集思廣益,充分吸收前人和他人的成果,不正是人類智商提升和文明興旺的最大優(yōu)勢?

這話沒錯。不過,美國電影《心靈捕手》(1997年)里,一個稟賦過人的學霸,一位叛逆的天之驕子,曾被老師的一段話震擊:

你從未離開過波士頓,是吧?所以你說到藝術,只有一些藝術書籍里的粗淺論調,關于米開朗基羅,關于他的政治抱負,關于他與教皇的故事,關于他的性取向和他所有的作品,你知道得很多,對嗎?但你不知道西斯延教堂的氣味,你也從未站在那里久久凝視美麗的天花板。

如果我說到戰(zhàn)爭,你會說出莎士比亞的話:共赴戰(zhàn)場,親愛的朋友,如此等等。但你從未接近過戰(zhàn)爭,從未把好友的頭抱在膝蓋上,看他呼出最后一口氣,向你絕望地呼救。

如果說到女人,你八成也會說出個人偏好的謬論,你上過幾次床,如此等等,但你說不出你在女人身旁醒來時那種幸福的滋味。你也許會引述十四行詩,但你從未看到過女人的脆弱,也從未看到她能擊倒你的雙眼,讓你感覺到上帝的天使為你而來,把你從地獄里救出。你也并不了解真正的失去,因為唯有愛別人勝過自己的人才能體會,你大概不敢那樣愛吧?

不明書本之短,便有上述電影中的書本學霸,便有“知識最大的敵人——不是無知而是知識的幻覺”(霍金語)。

這些大量冒出的“知道分子”(網友語),與真正的知識分子的最大差別,在于前者缺少現(xiàn)場性的感受和經驗,缺少實踐的重力與活性。采訪、座談、參觀、視察、實習……當然也是實踐,聊勝于無,但如果不足夠和深度地去做,便不足以激活、消化、修正、補充間接知識——更不要說發(fā)展了。永動機式的空頭理論,看似環(huán)環(huán)縝密,甚至合得上能量守恒定律,做起來根本沒戲,就是這樣來的。文科里的“口舌之學”而非“心身之學”(王陽明語),也是這樣來的。筆者曾在一篇文章里說過:一位從未做過任何生意的在教經濟學,一位從未參加過任何實戰(zhàn)的在教戰(zhàn)役學,一位從未當過記者或編輯的居然開講新聞學,一位既未當過官也未造過反的居然把持政治學,而一位個人品行很糟糕的家伙則可能一再發(fā)表倫理學論文……你就那么相信?把他們的學問不斷學舌和復制下去,人們就那么放心?

讀書充其量只是半教育。積弊日深的全球現(xiàn)有教育體制延綿數(shù)百年,經新資本主義的塑造升級更為根深蒂固,需要一種大體檢,需要一場大手術。這包括設計和推出一種新制度,視工齡與學歷同等重要,更鼓勵師生雙方對險難崗位工齡、研發(fā)工齡、多崗工齡的積攢,以重建人才評價標準體系,大大提升實踐的地位,從根本上打掉應試教育、論文生涯所組成的荒唐閉環(huán)。如此等等,也許是所有社會改革議程中更具有基礎意義的改革——至少是之一。問題是,各種既得利益集團不可能接受這一點。文憑工廠、論文生意等已把他們養(yǎng)得夠肥,好日子還得過,知識利益的等級化和壟斷化還得加固。哪怕“花錢買版面”在眼下很多地方已見多不怪并寡廉鮮恥,哪怕“SCI數(shù)據(jù)庫”“JCR報告”“影響因子”充滿貓膩,不過是出自一家私人公司的生意經,業(yè)內不少人心知肚明,但還是會被奉為國際科研評價體系的超級指揮棒。寄生于現(xiàn)有體制的大批教育商、學術商、傳媒商、知識官僚已不習慣讓實踐家——特別是底層的實踐家,帶著汗水和手繭闖入他們的專屬殿堂。

“行萬里路”也好,“生活即教育”(陶行知語)也好,這類話也會被他們說一說,出現(xiàn)在什么演講詞里。不過其意思很可能被理解為旅游的消費賬單,或看一眼平板電腦里的專題紀錄片。如果能成為社會公益的形象工程,三兩點綴于履歷表,那更屬難能可貴。

這樣,很多企業(yè)和事業(yè)機構常感到無人可用,而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卻對社會感到畏懼,不愿畢業(yè)離開安全的校園,也不愿結束“宅男”“宅女”的日子。教育與社會的裂痕日漸擴大,知識的信用度一路下滑?!拔蚁矚g沒受過什么教育的人!”特朗普這一口白,迎合了相當一部分底層人對精英階層的戒心和憤怒,竟助其收割了史上選票第二高的政治人物光環(huán)。美國學者尼古拉斯·卡恩斯對全球228個國家和地區(qū)進行統(tǒng)計和比對,發(fā)現(xiàn)政治家中,平均學歷高的反而比學歷低的治理成績更糟。連麥肯錫這個全球最大的人力資源咨詢管理公司,其老板的用人標準,也是一要hungry(饑餓),即絕不要富二代、官二代;二是要street smart(街頭聰明):即灰頭土臉摸爬滾打一路拼上來的,切不可是高學歷的書呆子。

這類跡象通常會被主流媒體閃過去。不用說,實踐主體意味著人民主體,意味著為人民服務的價值觀,將嚴重冒犯某種隱形的政治機心與倫理禁臠。不少媒體人對此心照不宣,不會去斗膽冒險。

下要接地,上要接天

2020年的美國讓人看得步步驚心,一些中國“文革”的過來人大概還有幾分眼熟。很多城市在砸雕像、打招牌(大破“四舊”),游行示威不斷沖擊政府和議會(炮打司令部),燒汽車、搶商店、槍擊案的暴力呼嘯說來就來(文攻武衛(wèi)),種族壓迫的老賬與暗中通俄的現(xiàn)行一起查(深挖階級敵人),家人之間因政治反目并公開舉報(親不親,路線分),連基本防疫措施也被視為政治陷阱(寧要資本主義的病,不要社會主義的醫(yī))……憤怒者幾乎把一部歷史劇異地重演了一遍。

兩相比較,一個中國女孩穿條花裙子被指責為資產階級的遺毒,與一位西方老婦戴口罩被指責為對自由主義信仰的背叛,實為異曲同工。中國當年并無貧富分化,也沒外來移民群體,不存在具體利益沖突,也鬧得那么兇,似乎不好理解。當這種失控出現(xiàn)在經濟、教育高度發(fā)達的地方,出現(xiàn)于“山巔之國”和“上帝選民”,也是一種不好理解。可見,不論東方還是西方,不論在窮國還是富國,人類的理性啟蒙成果都不宜過于高估。意識形態(tài)教條化、極端化的失控,可隨時擊潰人的智商和溫良,集體犯暈是一個持久的隱患。

其實,意識形態(tài)是思想競爭的正常工具,在其早期大多如此;一旦進入教條化、極端化的狀態(tài),才會滑向非理性,通常表現(xiàn)為信仰狂熱,思維僵硬,脫離實際,無視事實,求助假新聞,成為一種不由分說和不可冒犯的神主。

鄧小平在改革開放初期提出“不爭論”,不是沒有對主義的思考,只是因為書生們吵架誤事,耗不起,說不清,不會有任何效果,“越辯越明”之類說法根本不靈。神主一上陣,只可能死磕到底,只可能掀桌子,砸場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么來一道封口令,便不失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一種務實者的權宜。

馬克思在原則上同樣寸步不讓,卻也至少五次宣稱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見諸《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35卷385頁、第21卷541頁附錄、第37卷432頁、第37卷446頁、第22卷81頁。這無非是他擔心自家學說也進入教條化、極端化的理解,失去生動活潑和包容開放的應有之義。他的自信表現(xiàn)為一再鼓勵他人向自己發(fā)動質疑。

事情看來是這樣,人們只要深入實際,來到現(xiàn)場,面對具體問題,由于各方都熟悉問題的來龍去脈和上下左右,有信息的充分溝通與分享,達成共識是大概率事件。要排澇就排澇,要修車就修車,要包產就包產,要反腐就反腐……誰會同自己的眼睛和錢過不去?除非白癡,很少人不通情理。因此,常見的情況是,越是到工人、農民、商人、基層官員、科技人員那里去,就越少聽到意識形態(tài)化的口水仗。相反,一旦遠離具體現(xiàn)場,一腦子事實換成一腦子理論,人們活得高雅和高深起來,閃耀著這種或那種“政治正確”的神圣光環(huán),事情才會陷入危險,連“花裙子”和“口罩”也能通過“上綱上線”頃刻間變得易燃易爆。到那時,書本左派對抗書本右派,書本激進對抗書本保守,書本效率對抗書本公平……在書本知識的混戰(zhàn)危機中,再好的道理都沒法說了。

這并不是說“讀書越多越反動”,不是說大老粗具有天然優(yōu)勢。事實上,無論學歷高低,人們談“主義”時都容易崩,談“問題”時都不難磨合,與穿不穿草鞋沒關系。這也不是說書本一定會惹禍,而是說這世界上,所有知識最終都需要落地。唯實踐能清醒所有“永動機”式的理論空想,唯實踐能給神主知識退燒、脫敏、活血、解毒,是知識重獲解釋力和引領性的前提,是一切偉大理論活的靈魂。

毛澤東1937年撰寫《實踐論》。一個極窮、極弱、極亂的大國在當時幾無發(fā)展前例可援,各種洋教條讓國人左右皆誤、一再迷路,若無《實踐論》的喚醒,沒有一場大規(guī)模的知識生產自主解放,全社會行動力的不斷凝聚和增強簡直無從想象——那是一個并不遙遠的生動故事,可為今人借鑒。

這就是“下要接地”的意思。

如果說神主知識不可取,碎片知識同樣讓人頭痛,是時下求知者們的另一大災情。這樣說的背景,是當代的知識產能實在太強了,未來的知識更可能多得令人望而生畏。嚴格地說,對每一塊石頭都可考古,給每一個人都可寫傳記,而天上每一顆星星都值得成立N個研究院去探索……但我們需要那么多知識嗎?太多信息讓電腦死機,太多知識讓人不堪其累,會不會反有多方喪生之虞,讓人們不是更善于行動,而是更難于行動?

也許,需要一種篩選優(yōu)化機制,助人們適時輕裝上陣,排除大量不急需、不必要、不靠譜的知識。還需要一種活化組織機制,讓萬千知識各就其位,各得其所,組成手腳四肢和五臟六腑,共享統(tǒng)一的靈魂。不能不提到,隨著解構主義等后現(xiàn)代哲學風行,舊的獨斷論遍遭清算,只是一篙子打翻所有的“大敘事”,視一切概念為“能指”和“神話”,在文本符號里層層揭偽,層層打假,把造反進行到底,痛快倒是痛快,但也有虛無之?!选罢诒涡浴苯y(tǒng)統(tǒng)罪名化,其本身是否也構成了一種新型的獨斷論?人們至少可以先問上這么一句。

這事暫且從略,不妨以后再說。物理學家霍金稱:“21世紀是復雜科學的世紀?!彼侵咐砜?。如果以物為認知對象的理科尚且如此,那么文科(還有醫(yī)科)以干差萬別和千變萬化的人為認知對象,當然更是復雜加倍——虛無主義也許不失為一面應時的破鏡。由于識字率越來越高,由于知識產能馬力全開,由于各領域、各層級、各門派、各分支、各種方法和風格、各種利益背景和實踐細節(jié),無一不在盛產知識,再建“大敘事”確已困難重重。于是人們習慣于各說各話,自說自話,頭痛醫(yī)頭(甚至只醫(yī)頭發(fā)),腳痛醫(yī)腳(甚至只醫(yī)腳皮)。國學派同工業(yè)黨談不攏,多元派同法律黨談不攏,這還算好理解。反核圈同勞工圈談不通,女權派與自由派談不通,就有點費解了。更讓人奇怪的是,同是動保人士,寵物派和野生瀕危派可能勢不兩立;同是原住民維權的同道,修路派和拒路派可能不共戴天;同是在抗議超級跨國公司的資本全球化,新左派、同性戀、民族主義者、黑客、素食人士、裸體主義者倒可能自己也鬧成一團,甚至打上一場……有關瑞典“環(huán)保少女”的爭議不過是最新一段插曲。

不是要百家爭鳴嗎?爭一爭也許不錯。既然都有理有據(jù),那么任何人都有權發(fā)聲。但如果人們都是用高音喇叭拼命發(fā)聲,都希望別人張大耳朵聽好,卻缺少耐心、興趣、時間聽別人發(fā)聲,失去了理解和包容他者的能力,大概不是一種正常。即便把杠精們擋在門外,都端起學術架子,拿出紳士風度,開出一個個優(yōu)雅的高端研討會,然而只要小題目路線仍至高無上,互相屏蔽者的合影與碰杯也不正常。筆者的記憶中,有兩位文學朋友曾靠三五句話一見如故,立刻撇下我等庸常之輩,另擇一室親密深談??蓻]過幾分鐘,大概也就是七八句話的工夫,兩人又破門而出各奔東西,一個大罵“騙子”,另一個斷言“那家伙屁都不懂!”。

必須指出,作為前述實踐盲區(qū)、實踐窄道、實踐浮影的產物,這種碎片知識多出于白領人士,往往經驗含量甚少,戴上舊式的“經驗主義”帽子并不合適。也許它更像一種小教條主義,或者說,是小教條和小經驗煮成的一些夾生飯。新資本主義時代的經驗貧血癥同樣顯現(xiàn)于此。

長此以往,眾聲喧嘩,誰也聽不清誰。沒有統(tǒng)領小真理的大真理,真理便讓位于形形色色“我”的真理。換句話說,“大敘事”潰散,其意外代價是大“三觀”(世界觀、價值觀、認知觀)隨之缺位或暖昧,碎化了浮躁而低效的心智,使碎片知識無法得到一種知識方法、知識倫理的黏結與組織,離可操作性已越來越遠;這一情形離爭奪資源的難看吃相,倒可能越來越近。

作為知識失能的正常反應,民粹主義和反智主義的入場便不可避免。很多人無奈之余,最容易把解決亂局難題的希望寄托于一些強人,那些根本不要知識、不講道理、作風粗魯而強悍的可疑救星——比如指望一兩個政治梟雄來痛擊疑點重重、劣跡斑斑的“全球化”?!皠㈨椩瓉聿蛔x書”(毛澤東詩句),那意味著歷史再一次把知識擱置和冷藏,大棒再一次成為最有效語言,知識分子目瞪口呆暫時退局旁觀。

這就是“上要接天”的緣起。

科學史家?guī)於髡f過,“在公認的危機時期,科學家常常轉向哲學分析……為新傳統(tǒng)提供基礎的一條有效途徑”,包括借助“直覺”“意會”“無意識”,以革命的方式共約和共建新的“知識范式”,打造一個新的思維共惠平臺。這差不多是說,在不同專業(yè)之間,靠嗅也能嗅出一種有關知識的知識,向上升維,分中求合,以結束各自的畫地為牢,結束各自專業(yè)可能的死局和不安全感。

這種哲學高瞻,需要對人類實踐實現(xiàn)大規(guī)模的修復,需要來自實踐前沿的睿智,既貫穿于各自的專業(yè)自信,也體現(xiàn)于及時的專業(yè)自疑,永葆自疑這一求實求新者的必備能力之一,以促成新思維的蓄勢待發(fā)。這種哲學高瞻也需要人格與胸懷??档率且粋€兼職數(shù)學家,終身蟄居偏僻小城,過著清貧的日子,其墓碑上卻刻有這樣一句:“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越來越歷久彌新,一個是我們頭頂浩瀚燦爛的星空,另一個就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則?!边@一墓志銘體現(xiàn)了一個偉大時代眾多求知者的風貌,也蘊積了當年知識之所以成為力量的磅礴心志。那時候的人們并非說話句句在理,但天地和心靈是多么廣闊!人們握有經驗方法與數(shù)理方法兩大工具,差不多就是握有理科版的“接地”“接天”之道,就能把整個天下真正揣在胸中。

前人已遠,后人接薪。時值全球現(xiàn)代化面臨新的十字路口,各種知識小格局碎了又碎,我們能否重建“三觀”,重建形而上,打通知識的任督二脈,找到各種知識既能相互博弈和碰撞,又能相互通約、消化、滋養(yǎng)、激發(fā)的成長機制?我們能否跨過前人的許多見解,但找回前人的志向,謀術有別,為學相濟,做事有別,為道相通,讓全人類文明成果再次匯聚成共同前行的力量?這是逼近每個求知者的又一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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