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之獨步
紀 弦
我乃曠野里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
而恒以數(shù)聲凄厲已極之長嗥
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戰(zhàn)栗如同發(fā)了瘧疾;
并刮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
這就是一種過癮。
紀弦是新詩史上一位飽受爭議的人物。一方面他曾同戴望舒、施蟄存等人共同推動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大陸的發(fā)展,在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學建設上都有一定的成就,移居臺灣后幾乎以一己之力開啟了臺灣現(xiàn)代詩的新篇章;另一方面,他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那樣內憂外患的時代氛圍中過于極端地主張詩歌應與現(xiàn)實無涉的觀念,受到許多左翼批評家和社會人士的抨擊。如今歷史的硝煙散去,詩人也于2013年作古,其為人處世的是非功過自有諸多學者去評價,這里我們姑且不論。作為一個詩歌愛好者,我更感興趣的是其作品在新詩的歷史中具有多大的分量,在今天的視野下來看又具有多大的價值。
《狼之獨步》可能是紀弦被討論得最多的一首詩,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1982年,流沙河在《星星》上開設專欄最早介紹臺灣現(xiàn)代詩,其中就有紀弦的這首詩,后來他把這一系列集結出版《臺灣詩人十二家》,他將紀弦稱為“獨步的狼”。這首詩寫于1964年,同年2月,紀弦創(chuàng)辦了十多年的《現(xiàn)代詩》季刊停刊了。彼時紀弦已是知天命的年紀,青年時代歷經(jīng)戰(zhàn)火紛飛的社會與詩壇,中年時代又在異鄉(xiāng)轟轟烈烈地辦詩刊、興詩派、舉論戰(zhàn),如果一個人的一生確有所成,這樣的時刻應當是可以見出一二的。這時紀弦的詩學主張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次重要的轉變,由早期從新月派那里學來的唯美、傷感傾向,從李金發(fā)那里學來的頹廢主義和從戴望舒那里學來的象征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那時紀弦的常用筆名還是路易士),到移居臺灣后的反浪漫主義、反格律,到后來的標榜“知性”與“橫的移植”(即橫向學習西方詩歌,而不是縱向學習古典詩歌),再到20世紀六十年代反過來主張“新詩古典化”和“取消現(xiàn)代詩”,紀弦的詩學思想顯然是復雜而多變的。
然而在具體的詩歌寫作中,紀弦詩歌那獨特的風格要顯得更穩(wěn)定一些,在這首《狼之獨步》中,讀者可以很直觀地感受到紀弦詩歌一以貫之的地方:他文白夾雜、設置障礙的語法,他指向內心而不是外界的傾向,他帶有宇宙性的想象,他偏好“惡”的美學姿態(tài)以及輕狂的主體性格等等。其中最鮮明的一點,就是這首詩中紀弦式的“孤獨”。在我看來,這恰恰是紀弦最為與眾不同的地方。與他的同代人相比,紀弦的孤獨其實同我們時代詩人們之感受的距離更為接近。紀弦改造了新詩的孤獨,他使孤獨成為了一種積極的東西。
中國詩歌的孤獨,大概和中國詩歌的歷史一樣悠久——《楚辭》中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到大量的孤獨了。屈原開啟了這樣一個傳統(tǒng),并為這種孤獨定下了一個基調:一方面是“余獨好修以為?!保硪环矫媸恰胺蚝螣Κ毝挥杪牎?,簡而言之,就是一種懷才不遇的孤獨,一種屬于“賢者”的孤獨?!妒酚洝で袀鳌分星f“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就是這個道理。古典詩詞中,不論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還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抑或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們從中所看到的都是這樣一種賢者的形象。而在新詩中,詩人的孤獨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單純的“寂寞”。戴望舒的《煩憂》中,寂寞就典型地指向了親密關系的缺失。孤獨只是暫時的,當詩人回到親朋之中,他就不會繼續(xù)寂寞下去了。尤其是很快左翼思想的傳播從理論上也驅逐了寂寞,不光因為偉大的斗爭不需要小情小調,還因為它許諾了一個人類親如一家的未來?!凹拍币酝獾牧硪环N常見的孤獨是“先知的孤獨”,這在鄭敏的《成熟的寂寞》等詩中隨處可見,而到了當代更是蔚為大觀。當代“詩人的孤獨”是由海子、戈麥、昌耀聯(lián)手打造的神話。他們的語調中,孤獨的詩人身上總有先知的影子,孤獨的指向是消極的,盡管先知般的詩人掌握著真理或美,他們總是感覺缺少了什么。他們對立于世人,又渴望著世人的理解。
而紀弦這首詩的首句就告訴我們,他的孤獨不是賢者般的,而是“狼”一般的——一種惡的形象。同樣,他也“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其孤獨既不是“先知”的,更不是“寂寞”的。他“以數(shù)聲凄厲已極之長嗥”“使天地戰(zhàn)栗如同發(fā)了瘧疾”。這是一頭使天地都聞風喪膽的狼。顯然,這頭狼一方面來自李金發(fā)和波德萊爾,他們的詩歌強調現(xiàn)代世界“審丑”的性質,那些以往的抒情詩中少見的負面情緒如害怕、厭惡、無聊、神經(jīng)質等等,不僅得以被詩歌看見,還成為了現(xiàn)代詩歌最為核心的因素之一;另一方面,它還來自魯迅和拜倫,這是以往的論者所很少討論的。拜倫“惡魔詩人”的形象經(jīng)由魯迅《摩羅詩力說》的引薦而為中國人所熟悉,在文章中,魯迅贊揚拜倫敢于同社會斗爭的孤獨:“國家之法度,社會之道德,視之蔑如”“人既獨尊,自無退讓,自無調和,意力所如,非達不已”。而拜倫的詩尤其是詩劇《曼弗雷德》《該隱》中是絕不缺少此類“惡魔”的,在他們眼中豈止是人間,便是天堂地府也要付之一炬。
賢者、先知、寂寞,這樣三種孤獨本質上都樂意為眾人所理解,因此這些孤獨是“否定性的孤獨”,它永遠尋求著自我取消。而波德萊爾式的孤獨之所以“現(xiàn)代”,就是因為他的孤獨具有一種肯定性,那是一種“人群中的”孤獨,他看清了現(xiàn)代人孤獨的絕對性,絕不寄希望于任何可疑的群體。波德萊爾式的詩人進入人群是為了“品嘗狂熱的樂趣”(《巴黎的憂郁·人群》)。而紀弦在波德萊爾的基礎上又往前走了一步,把孤獨變成了一種“過癮”——孤獨豈止是有樂趣,簡直就是人間極樂。
值得注意的是,孤獨之所以過癮,是因為想象力的存在。不論是紀弦還是波德萊爾,孤獨都不是目的,而是想象力得以釋放的一種必要狀態(tài)。盡管紀弦這首詩的想象力并無多少出眾之處,但其想象力在《彗星》《吃板煙的精神分析學》《沙漠故事》這樣的詩中的表現(xiàn)還是稱得上出彩。孤獨——想象力——過癮——詩,加之紀弦詩歌的自由和戲謔,這樣一條詩學路線事實上流傳深遠,我們在張棗的《祖母》中所看到的那種孤獨、想象和快感,在臧棣精神歷險般的詩歌中所體驗到的刺激驚險,在王敖許多夢幻般的詩行中所感受到的想象力,單從這一視角看去,都是紀弦詩歌秘密的不同形式的放大。
王子瓜,1994年出生,現(xiàn)為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新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