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輝

(西南醫(yī)科大學(xué) 人文與管理學(xué)院， 四川 瀘州 646000)

盡管“生命美學(xu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才登上歷史舞臺，但中國古典詩歌中無疑洋溢著濃厚的生命美學(xué)情調(diào)，李白的作品便是典型代表。李白眷注人世、萬物生命，圍繞生命的律動而展開創(chuàng)作，謳歌生命的奔放與活力之美。同時，他也強烈畏懼生命的另一極——死亡，主張看淡名利，享受當下，并試圖通過求仙問道來獲得生命的長久延續(xù)。

一、李白對自然物的生命觀念

李白對自然物(包括自然現(xiàn)象)的觀念與態(tài)度，一言以蔽之，就是往往習(xí)慣將其看作生命體，尤其是看作人類生命體，從而展現(xiàn)出一種自然的生命化、自然的人化之趣味。李白的詩作也由此顯出生動、靈動、活潑浪漫的生命美學(xué)情調(diào)。

例如，在李白眼中，自然物可以有人類的面龐：“野花妝面濕，山草紐斜齊”(《曉晴》)，[1]3“山花如繡頰，江火似流螢?！?《夜下征虜亭》)[1] 67自然物更有人一樣的動作。植物的表現(xiàn)有：“嫩篁侵舍密，古樹倒江橫”(《冬日歸舊山》)，[1]19“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自巴東舟行經(jīng)瞿唐峽登巫山最高峰還題壁》)，[1]25“溪花笑日何年發(fā)”(《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fēng)》)，[1]279“飛花送酒舞前檐”(《題東溪公幽居》)，[2] 575“飛花入戶笑床空”(《春怨》)，[1]496“曝成仙人掌，似拍洪崖肩?！?《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2]763“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九日龍山飲》)，[3]1580“桃花弄水色，波蕩搖春光?！?《代別情人》)[4]1624動物的表現(xiàn)有：“蝶弄美人釵”(《春感》)，[1]11“鳥聚疑聞法，龍參若護禪”(《春日歸山寄孟浩然》)，[1] 297“好鳥迎春歌后院”(《題東溪公幽居》)，[2]575“海鶴一笑之，思歸向遼東?！?《至陵陽山登天柱石酬韓侍御見招隱黃山》)[3]1556此外，自然空間、自然現(xiàn)象也同樣如此：“出時山眼白，高后海心明”(《雨后望月》)，[1]1“古岫披云毳”(《對雨》)，[1]2“零落殘云片，風(fēng)吹掛竹溪”(《曉晴》)，[1]3“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望廬山五老峰》)，[1]46“西輝逐流水，蕩漾游子情”(《游南陽清泠泉》)，[1]232“煙濤爭噴薄，島嶼相凌亂”(《瑩禪師房觀山海圖》)，[1]283“天借一明月，飛來碧云端”(《游秋浦白苛陂》)，[3]1127“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與夏十二登岳陽樓》)，[3]1434“勸君莫拒杯，春風(fēng)笑人來?！?《對酒》)[3]1546

在李白的詩歌世界里，自然物甚至還有人一樣的心理、情感、情緒。植物的表現(xiàn)有：“水紅愁不起，風(fēng)線重難牽”(《對雨》)，[1]2“卷葹心獨苦，抽卻死還生”(《寄遠》)，[1] 216“松柏雖寒苦，羞逐桃李春。”(《潁陽別元丹丘之淮陽》)[1] 303動物的表現(xiàn)有：“蟏蛸結(jié)思幽，蟋蟀傷褊淺”(《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wèi)尉張卿》)，[1]111“鳥愛碧山遠，魚游滄海深”(《留別王司馬嵩》)，[1] 138“山雞羞淥水，不敢照毛衣。”(《秋浦歌》)[3]1115天地絕非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而是“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月下獨酌》)[2]595此外，浮云、春風(fēng)、落日、江水、石塊也同樣如此：“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1]302“春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勞勞亭)，[2]752“黃鶴西樓月，長江萬里情”(《送儲邕之武昌》)，[3]1081“仿佛古容儀，含愁帶曙輝。露如今日淚，苔似昔年衣。有恨同湘女，無言類楚妃。寂然芳靄內(nèi)，猶若待夫歸?！?《望夫石》)[1]4

李白尤愛詠月。月亮在李白看來絕非冰冷、無生命的星球，而是有可愛生命的存在：“玉蟾離海上，白露濕花時”(《初月》)，[1]1“四郊陰靄散，開戶半蟾生”(《雨后望月》)，[1]1“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古朗月行》)[2]1045月亮在李白眼中有人體一樣的器官：“云畔風(fēng)生爪，沙頭水浸眉”(《初月》)，[1]1有人一樣的行為：“落月低軒窺燭盡”(《春怨》)，[1] 496“醉看風(fēng)落帽，舞愛月留人。”(《九日龍山飲》)[3]1580月亮還可以化為飛龍，在九天遨游：“月化五白龍，翻飛凌九天?！?《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3]1276

順帶指出，李白還會將無生命的人造物也看作有生命之物，也有人類生命的跡象，例如“空庭織碎煙”(《對雨》)，[1]2“靈心圓映三江月”(《酬宇文少府見贈桃竹書筒》)，[1]16“陽臺微茫如有情”(《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fēng)》)[1]279等詩句。他的《山鷓鴣詞》還站在動物的角度，為受損害的山鷓鴣立言。以上均體現(xiàn)了后世宋儒所言的“渾然與物同體”的境界。

“益愿狎青鳥，拂衣棲江濆”(《題元丹丘潁陽山居》)，[1]191“江城回淥水，花月使人迷”(《襄陽曲》)，[1]257“明朝拂衣去，永與海鷗群”(《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fēng)疊》)[3]1251——李白對自然物的生命觀念使他熱愛自然，樂于親近自然，癡迷于對其生命之美的玩賞、體驗。李白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的“玩”、“弄”等字眼便是一種證明，例如“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折荷有贈》)，[1]106“踐苔朝霜滑，弄波夕月圓”(《答長安崔少府叔封游終南翠微寺太宗皇帝金沙泉見寄》)，[1]123“抱琴時弄月，取意任無弦?！?《贈崔秋浦》)[3]1107……如此甚多，茲不細舉。如果說“觀”“賞”是一種有一定距離的觀聽之美，那么“玩”“弄”則是無距離的體驗之美，李白此處的詩歌情調(diào)，呈現(xiàn)的是一種身體美學(xué)，一種生命美學(xué)。

二、李白筆下的物我交際互動

李白詩歌的生命美學(xué)情調(diào)不僅停留在對自然物的觀念態(tài)度與玩賞體驗之上，還更進一步體現(xiàn)于李白筆下的人/物交際和物/我交際。在李白的作品中，有自然物與人類社會的交際：“野燕巢官舍，溪云入古廳”(《贈江油尉》)，[1]8有自然物與他人的交際：“湖西正有月，獨送李膺還”(《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2] 673“漢陽江上柳，望客引東枝”(《望漢陽柳色寄王宰》)，[3]1463“白鷺洲前月，天明送客回。”(《送殷淑》)[3]1525不過最多的，還是自然物與李白自己的物/我交際。

李白不僅將自然物視為生命體，更與其展開交流與互動。他與山的交際是：“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獨坐敬亭山》)[2]1061他與水的交際是：“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金陵酒肆留別》)，[1]65“連山去無際，流水何時歸？”(《秋夕旅懷》)，[1]82“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秋浦歌》)，[3]1114“寄情與流水，但有長相思?！?《涇川送族弟錞》)[3]1159他和云的互動是：“白云南山來，就我檐下宿”(《尋陽紫極宮感秋作》)，[2]882“何意蒼梧云，飄然忽相會?！?《贈從弟宣州長史昭》)[2]1016他和月的互動是：“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春日醉起言志》)，[1]241“秋山綠蘿月，今夕為誰明？”(《秋夜獨坐懷故山》)，[1]519“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把酒問月》)，[2]599“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2]806“清風(fēng)生虛空，明月見談笑”(《與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2]909“時來引山月，縱酒酣清暉?！?《贈秋浦柳少府》)[3]1108其中，最有名、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月下獨酌》)[2]594

他與植物的交際是：“長松爾何知，蕭瑟為誰吟？”(《獨酌》)，[1]285“慚君能衛(wèi)足，嘆我遠移根?！?《流夜郎題葵葉》)[3]1382他與動物的交際以鳥類為多：“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徵君蕤》)，[1]80“白鷗兮飛來，長與君兮相親”(《鳴皋歌送岑徵君》)，[2]728“顧我如有情，長鳴似相托”(《宣城長史弟昭贈余琴溪中雙舞鶴詩以言志》)，[2]1018“閑隨白鷗去，沙上自為群”(《過崔八丈水亭》)，[2]1022“天清江月白，心靜海鷗知”(《贈漢陽輔錄事》)，[2]1486“借問盧耽鶴，西飛幾歲還？”(《贈盧司戶》)，[3]1446“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萬里高”(《觀放白鷹》)，[4]1655“借問欲棲珠樹鶴，何年卻向帝城飛?！?《送賀監(jiān)歸四明應(yīng)制》)[4]1660

從以上可以看出兩點。一是其中不乏李白對自然萬物的招呼、問候、詢問、邀請、共享、告誡等，體現(xiàn)了對自然生命存在的關(guān)切、關(guān)懷。二是可以發(fā)現(xiàn)，在李白與自然生命的交流與互動中，無論是植物還是動物，乃至于對無機物，都以“爾”“汝”、“君”相稱。東西方生命美學(xué)都主張敬畏生命，德國存在主義哲學(xué)大師馬丁·布伯反對生命之間工具性的“我-它”關(guān)系，倡導(dǎo)本真性的“我-你”關(guān)系。他提出：“人無‘它’不可生存，但僅靠‘它’則生存者不復(fù)為人?！盵5]51“‘它’之世界龜縮于時空網(wǎng)絡(luò)?！恪澜绯接跁r空網(wǎng)絡(luò)?！恪澜鐭o限延亙，一切轉(zhuǎn)瞬即逝的關(guān)系皆親密依偎于和融的此岸人生；”[5]124-125顯然，李白在詩歌里正是將自己與其他世界成員的關(guān)系領(lǐng)受為“我-你”關(guān)系。這反映了他對生命的敬畏、尊重、關(guān)切，體現(xiàn)出他高尚的人格。

此外，在李白看來，自然物、自然現(xiàn)象的所作所為，常常是主動、刻意地為了詩人而發(fā)：“涼風(fēng)度秋海，吹我鄉(xiāng)思飛”(《秋夕旅懷》)，[1]82“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guān)”(《登太白峰》)，[1]129“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待酒不至》)，[1]242“東風(fēng)兮東風(fēng)，為我吹行云使西來”(《久別離》)，[1]318“綠水解人意，為余西北流”(《宿白鷺洲寄楊江寧》)，[3]1071“誰忍子規(guī)鳥，連聲向我啼？”(《奔亡道中》)，[3]1205-1206“春風(fēng)傳我意，草木度前知”(《望漢陽柳色寄王宰》)，[3]1463“桃李如舊識，傾花向我開”(《對酒》)，[3]1546“花枝拂人來，山鳥向我鳴”(《游謝氏山亭》)，[3]1573“白云見我去，亦為我飛翻?！?《題情深樹寄象公》)[4]1602

李白筆下的物我交際互動，是他浪漫主義詩風(fēng)的一種表現(xiàn)，也體現(xiàn)了他的一顆“赤子之心”。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和生命情調(diào)在宋代陸游、楊萬里等人的詩作中得到了很好的繼承。陸游在生前就有“小李白”之稱，楊萬里對李白的接受也在近20年來逐漸為學(xué)者所注意。本文認為，之所以陸游、楊萬里被認為具有李白的風(fēng)格，正是他們筆下頻繁出現(xiàn)的物我交際使得作品充滿生命之美與生命之趣。

三、李白對生命律動的描繪

李白既習(xí)慣將自然物/自然現(xiàn)象看作生命體(尤其是看作人類生命體)，在親近生命、與自然萬物展開交流互動的同時，也就著意于描繪各種異彩紛呈的生命狀態(tài)。李白喜歡描繪生命的運動，尤其是那種縱橫捭闔、大開大合、迅疾無比、暢快淋漓的場面，那種歡動、舞動、沖動、躍動、律動、脈動、震動、跳動、飛動的狀態(tài)，展現(xiàn)了他熱愛生命的態(tài)度以及噴薄的生命激情。

山本是靜態(tài)的，但在李白筆下，竟也具有了動感：“日照香爐生紫煙”(《望廬山瀑布》其二)，[1]45“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zhuǎn)秦地雷。……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1]506又如：“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夢游天姥吟留別》)，[2]722“霜崖縞皓以合沓兮，若長風(fēng)扇海涌滄溟之波濤”(《鳴皋歌送岑徵君》)，[2]728“藍岑竦天壁，突兀如鯨額?！?《涇溪南藍山下……》)[3]1134

泉水、瀑布等較小的水域在李白筆下，已是生機勃勃，氣勢不凡：“沸珠躍明月，皎鏡涵空天”(《安州應(yīng)城玉女湯作》)，[1]101“掛流三百丈，噴壑數(shù)十里”(《望廬山瀑布》其一)，[1]43“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其二)[1]45而江河湖海在李白的視野中，更加波瀾壯闊，氣勢磅礴：“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贈裴十四》)，[1]125“豳谷稍稍振庭柯，涇水浩浩揚湍波”(《豳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1]132“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將進酒》)，[1]276“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1]506“浮云蔽頹陽，洪波振大壑”(《古風(fēng)》其四十五)，[3]1345“濯錦清江萬里流，云帆龍舸下?lián)P州。”(《上皇西巡南京歌》)[3]1353李白還常將山、水、風(fēng)、云、日、月、雷、電、虹等諸多景象加以融合描寫，使人驚嘆于大自然激昂、壯觀的生命力，僅舉三例：“欻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望廬山瀑布》其一)，[1]43“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蜀道難》)，[1]161“長風(fēng)掛席勢難回，海動山傾古月摧。”(《永王東巡歌》)[3]1269

李白筆下的植物生命，不時閃現(xiàn)出飽滿、旺盛的生命活力：“東風(fēng)動百物，草木盡欲言”(《長歌行》)，[1]288“氣浮蘭芳滿，色漲桃花然?！?《安州應(yīng)城玉女湯作》)[1]101而李白在描繪動物生命時，尤其喜愛那種活力四射，奔騰四海的獸類，例如馬、兔、龍、虎等；以及體型巨大的魚鳥，如鷹、鵬、鯨、鰲等。前者限于篇幅，相關(guān)詩句不一一列舉，尤以《天馬歌》等為代表。對于后者的描寫尤其動人心魄，舉隅如下：“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摶搖直上九萬里”(《上李邕》)，[1]13“云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天臺曉望》)，[2]781“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額鼻象五岳，揚波噴云雷”(《古風(fēng)》其三)，[2]786“鐘山危波瀾，傾側(cè)駭奔鯨”(《留別金陵諸公》)，[2]870“月暈天風(fēng)霧不開，海鯨東蹙百川回”(《橫江詞》)，[2]1011“鯤鯨噴蕩，揚濤起雷”(《上崔相百憂章》)，[3]1301“白波連山倒蓬壺，長鯨噴涌不可涉”(《古有所思》)，[4]1594“水客凌洪波，長鯨涌溟海?！?《贈僧朝美》)[4]1601筆者曾指出：“杜甫是以生命的本質(zhì)為依據(jù)來言說美的詩人。……他善于發(fā)現(xiàn)自然生命之美感，描寫自然物的旺盛生命和情感狀態(tài)；”[6]51故而，杜甫詩中的馬、兔、龍、虎、鷹、鵬、鯨、鰲等的描寫同樣很多。不過若拿李白和杜甫相比，李白多數(shù)相關(guān)詞匯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和頻率顯然都更高一些(按：李白詩全集約95900字，杜甫約133400字)?？蓞⒁姳?。

表1 李白與杜甫詩中動物詞匯頻次表

當然，李白最為關(guān)注的，還是人類生命。他欣賞的是縱橫家、俠客、軍旅式的豪邁人生，故而對此類生命描繪頗多，并帶有明顯的傾慕之意。例證甚多，僅舉少數(shù)。李白青年時便欽佩諸葛亮那種“帝王師”：“魚水三顧合，風(fēng)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壯志吞咸京。”(《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昆季》)[1]122此外，他更心儀俠客的那種生命狀態(tài)——為了道義，生命即使短暫，也活得精彩。如：“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氯恢Z，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v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俠客行》)[1]142再如：“青云少年子，挾彈章臺左。鞍馬四邊開，突如流星過?！?《俠客行》)[1]148又如：“珠袍曳錦帶，匕首插吳鴻。由來萬夫勇，挾此生雄風(fēng)?！?《結(jié)客少年場行》)[1]225由此他又向往軍旅，常常描繪其雄壯氣息，例如：“虎將如雷霆，總?cè)窒驏|巡。諸侯拜馬首，猛士騎鯨鱗?！?《贈張相鎬》)[3]1332再如：“手中電曳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將軍自起舞長劍，壯士呼聲動九垓?！?《司馬將軍歌》)[3]1438-1439又如：“江沙橫獵騎，山火繞行圍?！?《觀獵》)[4]1621

當然，李白對文士、政治家、藝術(shù)家的生命狀態(tài)同樣欽佩，認為同樣可以有風(fēng)雷激越之狀。他描寫書法家、僧人懷素：“飄風(fēng)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zhàn)?！?《草書歌行》)[3]1447他贊美族人、縣令李銘：“落筆生綺繡，操刀振風(fēng)雷?！?《贈從孫義興宰銘》)[3]1529他描寫歷陽縣令王某：“筆蹤起龍虎，舞袖拂云霄?！?《醉后贈王歷陽》)[3]1541他贊美族人、書法家李陽冰：“高歌振林木，大笑喧雷霆。落筆灑篆文，崩云使人驚?！?《獻從叔當涂宰陽冰》)[3]1568

作為有一定程度自戀人格的李白，對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最為關(guān)注。由于未遇明主，李白仕途蹭蹬，功業(yè)未竟而四處漂泊，常常感慨自己生命的起落沉?。骸芭腔擦蠠o相知，飄若浮云且西去”(《贈裴十四》)，[1]125“游子?xùn)|南來，自宛適京國。飄然無心云，倏忽復(fù)西北”(《酬坊州王司馬與閻正字對雪見贈》)，[1]136“孤鳳向西海，飛鴻辭北溟?！?《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3]1562但他從未灰心消沉，而是始終相信：“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少年行》)，[1]145“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行路難》)，[1]208并期待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何時騰風(fēng)云，搏擊申所能？”(《贈新平少年》)，[1]135“萬里橫戈探虎穴，三杯拔劍舞龍泉?！?《送羽林陶將軍》)，[3]1280“與爾共飄飖，云天各飛翻?！?《贈別從甥高五》)[3]1550可見他不喜歡溫吞水式的生活，寧可放棄人生的安逸而選擇拼搏，拒絕生命的腐爛而選擇燃燒。

總之，李白描繪生命的律動，謳歌生命的奔放與活力。因此，他尤其愛用動作幅度較大的動詞，我們可以用詩歌全集中相關(guān)詞頻出現(xiàn)的統(tǒng)計，以定量比較他和杜甫在這方面的差異。見表2。

表2 李白與杜甫詩歌高頻詞差異比較

四、李白對生命短暫的覺知

一方面，李白對自然生命的短暫、季節(jié)的變更有細致的覺察。此類描寫已經(jīng)成為了李白詩歌的一大主題。例如：“蓐收肅金氣，西陸弦海月。秋蟬號階軒，感物憂不歇?！?《古風(fēng)》其三十二)[2]1056這分明表現(xiàn)了時光對自然生命的催迫感。又如：“芬榮何夭促，零落在瞬息”(《詠槿》)，[1]541“芙蓉老秋霜，團扇羞網(wǎng)塵”(《中山孺子妾歌》)，[1]572“夙被霜露欺，紅榮已先老”(《贈友人》)，[3]1230“運速天地閉，胡風(fēng)結(jié)飛霜。百草死冬月，六龍頹西荒。”(《擬古》其六)[3]1346李白尤常將生命與死亡形成對比(并不限于自然生命)，造成一種落差式的心理效果：“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妾薄命》)，[1]561“綠珠樓下花滿園，今日曾無一枝在。”(《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2]706

見物知人。李白另一方面，他對人類生命有著更為強烈的驚覺乃至恐懼。在李白看來，自然生命雖然短暫，但仍比人類要長得多：“風(fēng)月長相知，世人何倏忽”(《擬古》其十)，[2]703“堯沒三千歲，青松古廟存?！?《魯郡堯祠送吳五之瑯琊》)[2]712人類生命的短暫是如此地確定：“在世復(fù)幾時？倏如飄風(fēng)度”(《古風(fēng)》其二十)，[2]660“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yīng)不守。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悲歌行》)[3]1584容顏的凋謝是如此迅捷：“昨日朱顏子，今日白發(fā)催”(《對酒》)，[3]1546“浮生速流電，倏忽變光彩。天地無凋換，容顏有遷改”(《對酒行》)，[2]791-792“容顏若飛電，時景如飄風(fēng)。草綠霜已白，日西月復(fù)東。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古風(fēng)》其二十八)[1]1057死亡是如此凄涼：“荒涼千古跡，蕪沒四墳連”(《寓言》)，[2]609“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古風(fēng)》其三)[2]786生與死的對比是如此觸目驚心：“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對酒憶賀監(jiān)》其一)，[2]775“人亡馀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夢，凄然傷我情?！?《對酒憶賀監(jiān)》其二)[2]776即使貴為高官、皇帝，也難逃一樣的命運：“昔日萬乘墳，今成一科蓬”(《訪道安陵遇蓋寰為予造真箓臨別留贈》)，[2]645“君不見驪山茂陵盡灰滅，牧羊之子來攀登”(《登高丘而望遠?！?，[2]783“君不見李北海，英風(fēng)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2]841

泛愛眾人的李白常采用代言體為美人的衰老、死亡而哀傷：“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長干行》)，[1]61紅顏愁落盡，白發(fā)不能除”(《秋浦寄內(nèi)》)，[3]1193“紅顏老昨日，白發(fā)多去年”(《代美人愁鏡》)，[4]1629“攜妓東土山，悵然悲謝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東山吟》)[2]817李白更多地為自己生命的漸老、凋零而畏懼、悲痛：“爾恐碧草晚，我畏朱顏移?！?《宴鄭參卿山池》)[1]273李白對自己滋生白發(fā)非常在意，多次寫有“覽鏡書懷”一類的詩歌，例如：“長吁望青云，鑷白坐相看。秋顏入曉鏡，壯發(fā)凋危冠?！?《秋日煉藥院鑷白發(fā)贈元六兄林宗》)[1]38再如：“瞻光惜頹發(fā)，閱水悲徂年”(《秋登巴陵望洞庭》)，[3]1425“覺罷攬明鏡，鬢毛颯已霜。良圖委蔓草，古貌成枯桑?！?《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3]1444又如：“自笑鏡中人，白發(fā)如霜草。捫心空嘆息，問影何枯槁？桃李竟何言？終成南山皓?！?《覽鏡書懷》)[3]1576甚至看到動物的白色羽毛也會引發(fā)他心中的驚動：“如何青草里，亦有白頭翁？折取對明鏡，宛將衰鬢同。”(《見野草中有曰白頭翁者》)[3]1576在李白心理的天平上，空有壯志卻不到朝廷的大用而漂泊、老去，正是一種最殘酷的生命之凋零：“一朝去金馬，飄落成飛蓬?！?《東武吟》)[2]623

那么，李白如何化解生命短暫的催迫和煎熬？如何化解死亡帶來的恐懼和陰影？他的解決之道是：享受當下；追求長生。李白在寫行樂時，往往拿時光的無情或死亡主題加以對照，由此體現(xiàn)了珍惜生命，享受眼前生命狀態(tài)的觀念。例如：“光景不待人，須臾發(fā)成絲。當年失行樂，老去徒傷悲。持此道密意，毋令曠佳期?！?《相逢行》)[1]501再如：“人生鳥過目，胡乃自結(jié)束？……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古風(fēng)》其二十三)[2]696又如：“六帝沒幽草，深宮冥綠苔。置酒勿復(fù)道，歌鐘但相催?！?《金陵鳳凰臺置酒》)[2]803復(fù)如：“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悲歌行》)[3]1584盡管這種及時行樂的氣息時或受后人詬病，但其中所流露出來的對功名利祿的輕視卻也體現(xiàn)了一種高尚的情操：“當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月下獨酌》)，[2]598“君愛身后名，我愛眼前酒。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笑歌行》)[3]1581

在充分享受當下的同時，李白還試圖對抗生命的凋零，積極追求生命的長度，渴望長生不老。于是他探究道家養(yǎng)生之道，乃至結(jié)交道士，欲煉丹求仙。李白詩集中此類主題頗多，不一一贅述，僅舉數(shù)例：“吾將營丹砂，永與世人別”(《古風(fēng)》其五)，[2]619“傾家事金鼎，年貌可長新。所愿得此道，終然保清真”(《避地司空原言懷》)，[3]1342“傳聞海水上，乃有蓬萊山。玉樹生綠葉，靈仙每登攀。一食駐玄發(fā)，再食留紅顏。吾欲從此去，去之無時還?！?《雜詩》)[4]1623

總之，李白熱愛生命。他廣泛地熱愛一切自然生命，親近它們，與它們展開交際和互動，熱情謳歌它們生生不息的生命狀態(tài)；他又廣泛地熱愛人類生命，欣賞激昂灑脫的人生。他自身的生命狀態(tài)則是：久居江湖之下卻一直不忘儒家情懷的入世拼搏，畏懼人生的短暫而采用道家方式的自慰化解。如果說，杜甫詩歌生命美學(xué)意蘊的一大特點是對自然生命危機的同情，那么李白詩歌生命美學(xué)情調(diào)的一大特色則是對萬物生命活力的張揚。這也是李杜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之差異的在生命美學(xué)視域中的某種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