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子

陪父親散步

身體前傾，步伐踉蹌

隨時都有可能撲倒在一個懷抱中

在扣子過于緊張的經(jīng)線

腰帶過度松弛的緯線

扶一把冬天的寒流

孩子似的流著鼻涕

呼蘭河早就封凍

粗鐵絲還在木板下滑行

農(nóng)校的燈亮著

一隊大雁在他翻動的課本上飛停

翅膀下是撲火的大興安嶺

他的步履就像是拖著一棵伐倒后的大楊樹

他在嫩江學會游泳

泳姿已經(jīng)結(jié)冰

后來，他被批發(fā)給農(nóng)場

在返回老煤校的途中進錯了門

他去了七中

年輕時他學過制圖

中年開始教歷史

可我從未認可過他用過的課本

在糊涂中裝作清醒

他個人的歷史是混沌的

為了找回全家失去的城市戶口

他戴過紙糊的高帽

當過干事、撲火隊長

他后悔的前半生和僥幸的后半生

不想寫進回憶錄

我還記得小時候同老爸一起上東山砍柴

高大的身影罩著我和弟弟

熊熊爐火和母親正等待著我們

帶著哈氣和新柴返回家中。

小巷里的母親

夏天是個胖子

我避開他的優(yōu)點

走在稍微陰涼的一側(cè)

梧桐葉一層疊一層復讀

天空的眼影

矗立的希望還在路邊冒汗

濃蔭下，老嫗安靜地搟著菜餅

愛著我的雞蛋和韭菜

我也強烈地愛著她們

老人抬頭看了我一眼

繼續(xù)埋頭搟菜餅

我胸腔里的母親回應著路邊的母親

母親離開得過早

還沒有來得及在我的缺陷中停息片刻

如果我停下腳步，買兩張菜餅

韭菜和雞蛋的心情一定會好過許多。

入夢的父親

你和弟弟騎一條魚

我在岸邊找一條船

那船有些破舊

只能容下我一人

沒有槳葉，雙手也夠不著

波濤變幻的臉

從來也沒有遇到過這么難的事兒

這突然的中斷

中斷……中斷……

我渾身帶著電啊

為什么不能照亮親人

我來不及多想

水面也不提供答案

我放棄了職業(yè)考試

還沒有放棄這具漏風的肉身

我就是這條破舊的船

我走在岸邊，到處是岸邊

可你為何不回頭？

我的眼里揉滿了沙礫

為啥我還能看見……

你和弟弟騎一條魚

雨水還沒有將我眼窩的沙坑注滿。

自我修復

河水沒看我一眼

瞇著眼神向東走

堤壩上

再沒有我的父親和母親

十年前，在橋頭

我為他們拍照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

時間是個大騙子

我不能多想

淚水會將我盜空

水流不顧一切地前涌

不回憶，不做記錄

可一切卻記得流水的賬

被管教的河床

不負責悲傷

堤壩上，只有別人的父親和母親

但我不能說我是個孤兒

昨日霜降

我走在破壞路上

與愛相反，愛是不能建設的

我觸摸路邊的楊樹和梧桐

從根的自痛中領會肺葉的天空

我試著學會冷漠

石化自己的心腸

瞇著眼神的河水

只對投石者發(fā)回圖像和回聲。

雨天，連續(xù)句

整理筆記，不免感慨

天有漏洞，這才垂下雨絲

在洞頭，我想起漁民沉入海底的水桶

從另一片海域冒出頭

延顏之千年之后從地表鉆出

很多人不記得他是陶潛的同代人

而陶潛的洞據(jù)說在江西

找到的人說不與我們同處一個時代

在王屋山，我看到“天下第一洞天”

烏鴉與鷂鷹的空中大戰(zhàn)

我想起列子在終北國的另一副模樣

中斷，中斷

洞與洞并不相連

霍金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洞中

只留下一聲忠告

我從一個洞口進入，另一個洞口走出

也許這只是柏拉圖的幻覺

不真實，就像李白的陽臺上站滿真人和假人

生活在中原

歷史遺跡幾乎等同于自然景觀

九女洞在長有仙人掌的山坡上

我站在裂谷的懸崖邊眺望山下的村落

我就是漏洞

漏洞是我的父親，我給漏洞梳頭

左邊一點，右邊是午夜敲打肚臟的24點。

工地和城中村

封路的墻板垂直于藍天未開工的藍

探出的手臂和幾張面孔

無需分辨

他們是同一個被困住的人

毗鄰的工地張著大嘴

它要吃，要喝，沒有人管

與禁足相反

你的心已長出多足

環(huán)繞工地泛綠的水坑

卻總是畫不圓

每天都會有人進入工地

在挖開的地基下走動，蹲下，發(fā)愣

帶孩子的婦女抱起摔倒的孩子

拍打他身上的灰土

提醒著：要看路，小心長大的時間

母親，今天是二月二

柳枝發(fā)芽，解禁的日子還沒到

您也該抬頭看我了

我多想沿著毛衣拆散的線

回到你越拉越長的身邊。

責任編輯 曉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