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柴達木的風仍然像刀子。一支隊伍從德令哈出發(fā)了。
由州屬各單位抽人組成的工作隊,遠赴甘青交界處的天峻縣蘇里鄉(xiāng)工作,為期三個月。
那是道路不暢、出行艱難的年代。去蘇里鄉(xiāng)沒有可行的路。乘大卡車繞道西寧,繞道祁連縣,在托勒牧場歇腳。雖說一連三天在搓板路上顛簸的滋味不太好受,但從這里開始,連搓板路也沒有了,換乘駱駝。
駝隊在途中出了點岔子,耽誤了行程。天色已晚,只好在這曠野里露宿了。宿營地選在一處背風的山灣,面對一片曠野。
這么平坦的原野!單調(diào)的蒼黃一直鋪到地平線。夕陽的光芒被塵埃過濾,不再炫目,可以直視。金輪徘徊天際,欲落不落?!伴L河落日圓”大概就是這種情景了。雖然這里沒有河。
在駝工耐心的口令指揮下,十八峰駱駝不情愿地哼叫著,終于圍成一圈,艱難地跪下、臥倒,形成了一圈擋風的墻,這就是今晚的臥室。
先填肚子要緊。在駝背上搖累了的人們,搓著手,活動著僵硬的腰肢、凍麻的雙腳,分頭行動。
干牛糞,還有支鍋的石頭很快找來。水不好找。太陽落山好一會兒,三個人才回來,他們提的桶里沒有水,只有冰塊。
山羊皮做的火筒對著牛糞火,持筒人盤腿而坐,鼓風的姿勢很優(yōu)雅?;鹕酂崆榈靥蛑伒?。冰塊融化了,開鍋了。丟進去一把茯茶、青鹽和花椒,燒開,再燒一陣。冰塊里有雜物。
圍著火,各自拿出餅子和熟牛肉,在火上烤。餅子烤得焦黃,牛肉烤得冒油,就著滾燙的茯茶水吃,很香。吃著吃著,就從嘴角抽出一根羊毛。
隊伍里有兩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一個是我,另一個是來自浙江的小唐。這是個天真開朗的小伙子,初到青海,對一切都新奇不已。
小唐吃著,忽然發(fā)問:“哎,人吃晚飯了,那駱駝吃什么?”
“吃空氣。你看,它們的嘴巴都在動呢?!庇腥嘶卮?。
小唐驚異四顧:“真的哎,嘴巴都在動,好神奇?。 ?/p>
牛糞火照亮了一張張啞然失笑的臉。有人笑得被茶水嗆著了。
隊長給小唐解釋說,駱駝是在反芻。它有好幾個胃,休息的時候,把白天匆忙吃進去的草料倒回口腔,細嚼慢咽,送到第二個胃里消化,這跟牛一樣。不一樣的是,牛要天天吃喝。駱駝呢,一次吃飽喝足之后,可以連續(xù)好幾天不進飲食。
“所以呀,你就不必擔心它今晚沒飯吃了?!?/p>
“啊呀呀,好神奇好神奇!”小唐的驚嘆再次惹笑了眾人。
有微風從天邊悄悄蕩過來,吹拂著駱駝的脖頸??茨橇魈K一樣飄動的褐色頸毛,仿佛風很柔軟,其實鋒利如刀,吹到人臉上,眼睛和嘴巴都不靈活了。
借著暗淡下來的天光,各自從駝背上取下行李。緊靠自己的駱駝,把能鋪的全鋪上,能蓋的全蓋上。狗皮帽子的護耳翻下來系到頷下,翻毛皮鞋也不脫,蒙上被子,就算露宿了。
我側(cè)躺著,把脊背貼在駱駝身上,分享它的體溫。
隔著皮大衣和被子,能感受到駱駝龐大的軀體里臟器在運行。轟隆轟隆,像一臺機器。
小唐也緊靠著他的駱駝睡下。他和我頭對頭,是為了方便說話。
“小王!”他縮在被子里問,“你說,這半夜里駱駝萬一想翻翻身,那不把人壓扁了?”
“你放心,駱駝不翻身。它又不是睡在熱炕上。你想叫它翻它都不翻。你沒見嗎,駱駝起臥一次多艱難!它太龐大了?!?/p>
“唔唔,那就好。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毕肫鹆嗽绯康氖隆?/p>
天麻麻亮,在托勒牧場食堂吃過早飯,駝工牽來18峰駱駝。
讓這些龐然大物們臥倒,可不容易。駝工一遍一遍地扽著鼻繩,用他慣用的口令不斷喝叱著,逐一讓它們臥倒。工作隊長吩咐大家:各自選好駱駝,抓緊時間綁好行李,早點動身,路遠著吶。
一看那些人麻利的動作,就知道這都是些老于行旅的人。他們自顧自地忙著,完全忽略了這支隊伍里還有兩個新手。很快,16峰駱駝各有其主,剩下最后兩峰,就是我跟小唐的了,小唐選了尾駝,我倒數(shù)第二。
小唐奓著兩只手,看看駱駝,又看著行李,有點畏怯,手足無措。
“別慌小唐。等我綁好了,就來幫你!”雖然我也是第一次和駱駝打交道,但我有馬背上的經(jīng)驗,可以對付。
馬褡子綁在兩塊駝峰中間,有點厚,人一騎上去,就感覺重心太高了。
“都騎好了嗎?注意了,起!”隨著駝工一聲口令,駱駝們巨大的身軀紛紛拔地而起。我沒料到駱駝是后半身先起。要不是雙手揪緊了駝峰上的毛,差一點來個前滾翻?;仡^看了看小唐,也是臉色發(fā)白了。
這都是些慣于長途跋涉的駱駝。它們高昂著頭顱,傲視一切地走著。從容不迫地走著。頭駝脖子底下,掛著大銅鈴;尾駝鞍架上,系著小銅鈴。一只洪亮,一只清脆,前后呼應(yīng),響得有章法。
太陽還沒升起,曠野還在嚴寒中僵睡。聽見前面的隊長喊:“大家換個姿勢,橫過來坐穩(wěn)了!哎,接好!酒來了,頂上一口擋擋寒氣?!?/p>
就看見前面的人把一條腿抬起來,挪過駝峰,兩條腿并在一起,橫坐在駝背,身子往前側(cè)斜過去,伸手接住了前邊傳過來的酒瓶子。我倆也如此照辦了。
用凍木了的手擦擦瓶嘴,喝下一口,辣得燒心。這是海西莫河駱駝場釀造的糧食酒,65度,很沖。再傳給身后的小唐。小唐可能喝得猛了點,只聽見嗓子里呼哧呼哧,半天沒透過氣來。
一瓶酒在駝背上來回旅行兩趟,見了底。有人從寬大的皮襖里摸出第二瓶。
太陽終于升起,雖然沒多少熱力,但寒氣開始收斂。曠野上萬籟不發(fā),唯有駝鈴叮咚。后勁很大的莫河酒也開始發(fā)力。這時候,就想聽一支歌。
果然就有人開始唱了,他唱的是一首蒙古族老歌《黑緞子坎肩》。這人嗓音有點沙啞,但唱得很是動情:
“黑黑呦緞子呦坎肩呀嗬,
是我在夜里給你精心縫的呦。
早知道你會變心拋棄我,
可惜我辛苦的十根手指呦。
艾噠我的你呦。
……”
一曲唱畢,駝鈴依然悠悠地伴奏。忽然有人漫起了“花兒”:
“哎嗨喲——哎,
唐汪川有個扯船哩,
牛心山有個洞哩。
河州城有我的扯心哩,
蘭州城有我的啥哩?
……”
后來有人唱起《流浪的黑馬駒》。
又有人接著唱。
他們是不是要把歌詠大賽辦到駝背上?
聽著這一首首或憂傷、或詼諧、或纏綿的歌曲,不由地猜想起這塊土地的歷史,猜想起曾經(jīng)唱過這些民歌的一代代歌手。
臨近中午,天變了。天際云氣漸暗,漠風送來了最初的雪粒。人一張口就被風嗆住,沒人再唱了。
途經(jīng)一條結(jié)了冰的小河,駝隊停下來。駝工想下去探查一番,但他胯下的駱駝不愿意跪在河邊的亂石窩里,嗚嗚叫著,拒絕服從。這個人只好罵罵咧咧地從駝背上跳下來,一著地就摔了個跟頭。“媽的,我的腳凍木了?!?/p>
他在冰面上走了幾步,用大頭皮鞋用力踩了踩,猶豫了片刻?!昂孟駟栴}不大。過吧。”
半數(shù)駱駝已經(jīng)過了河。我騎的駱駝也到了河中間。就聽見冰面嘎吱一聲,駱駝受驚跳躍,我被摔了下來,幸虧我本能地用手鉤了一下駱駝脖子,得了點緩沖,穿得又厚,沒傷著。爬起來一看,駱駝鼻子上的木銷子被拔脫,它轉(zhuǎn)身跑回了河岸。它的鞍架上的繩子連著小唐的駱駝,把那一峰也帶跑了。就聽見小唐驚慌地呼喊:“快來人??!快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已經(jīng)過了河的隊伍停下來。駝工喝叱著,好不容易才讓駱駝們一一臥倒。眾人紛紛下來,走回河這邊,東追西趕,費了足足一頓飯的工夫,才把受驚的駱駝圍住。駝工伸手撕住它的額毛,喝叱著讓它臥倒,試圖把拔脫的木銷子重新給它穿上。但鼻子受傷出血的駱駝脾氣上來了,它憤怒地擺動頭顱,吼叫著,拒不就范?!班坂坂邸币魂嚸蛧姡D時,駝工的臉上、衣服上掛滿了駱駝胃囊里的消化物,像一片腥臭的花朵。駝工一面用袖子擦臉,一面用粗野的語言怒罵著,但毫無辦法,只好妥協(xié)。最終用繩子綰了個籠頭把它套上,我再次騎了上去。
這一天過得可真是有聲有色!
“小唐!你睡著了沒有?”
“哪能睡得著?就貼著駱駝的這一塊暖和一點?!?/p>
“你有對象嗎?”
“有。在杭州。”
“你到青海這兩個月的感受,足夠給她寫一百封情書了吧?”
“是得好好寫一寫。我想揪幾根駱駝毛裝在信封里。讓她想象一下我的生活?!?/p>
“好。好主意!你最好再裝兩個羊糞蛋進去,告訴她,這是青海草原上的神仙藥,讓她泡水喝?!?/p>
小唐在被窩里咕咕地笑了,“虧你想得出來!你肯定喝過?!?/p>
“小唐,我服了你這家伙了。”
“服了什么?”
“我原先還擔心你聞到酥油味兒會捏鼻子。要是這樣的話,未來三個月的帳房生活怎么熬?沒想到今天中午在牧民帳房里打尖,我?guī)湍惆枇艘煌胨钟汪佤?,你那個吃相,就像是從酆都城放出來的餓鬼。”
小唐又咕咕地笑了。
“你還說‘真他媽的香!再來一碗。香就是香,什么叫‘真他媽的香?幸虧人家聽不懂?!?/p>
小唐在被子里咕咕咕地笑個不停。
被子好像在漏光。探出頭一看,月亮升起來了,又大又圓,照得大地雪亮。駱駝的剪影壯觀如城堡。被月光照亮的駝峰,就像一個個垛堞。如果是古戰(zhàn)場,就可以憑借這些垛堞射箭殺敵了。
仿佛有宏大的聲音從天際傳來,細聽,卻是什么都沒有。是空氣在流動嗎?風早停了??赡苁翘察o了的緣故,習慣了嘈雜的耳朵出現(xiàn)了幻覺。
就在我們露宿的這個山灣,千百年以來,一定也有人露宿過。一定會?;蚴且恢剃?,或是轉(zhuǎn)場的牧人,或是萬里赴戎機的軍隊。他們的歌唱和話語,全被這無邊無際的安靜吞沒了;他們或許還在這里遺落了一只銅鈴、一個木碗、一個箭鏃,但都被風沙吞沒了,化為塵埃了。唯有他們見過的月亮還在,它就是今晚我們見到的這輪月亮!不知道這月亮讓他們想了些什么?!敖袢瞬灰姽艜r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焙伲±畎拙褪抢畎?,看這話說得多妙!忽然想起了朱老師。小時候朱老師每讀到好的句子,總要停下來看著我們,說一句:“這樣的句子,打死你們也寫不出來!”
是的,李白這兩句詩,打死我也寫不出來。
這樣想著,我在被子里無聲地笑了。
在黎明前的奇寒中,困意襲來,我跌入短暫的亂夢。忽然被一聲響亮的雞啼驚醒,掀起結(jié)了冰的被頭(是我的呵氣結(jié)成的),懵懂四顧,東方晨光熹微,“城堡”里人語噥噥。我正詫異草原上哪來的雞啼,又是一聲更加高亢的打鳴。這才明白有人在表演口技。
“起床起床!打火燒茶,早點趕路啊!”隊長大聲吆喝。
“啊呀呀,好大的一張床!”小唐呵呵笑著,從結(jié)了一層冰的被頭里探出頭來。
【作者簡介】王文瀘,青海貴德人,原《青海日報》副總編輯,青海報業(yè)協(xié)會會長。2003年出版散文隨筆選集《站在高原能看多遠》。2014年出版散文隨筆集《在朔風中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