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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的紫色墨水依然在寫”
——關(guān)于曼德爾施塔姆及其沃羅涅日詩篇

2021-06-17 15:03北京王家新
名作欣賞 2021年16期

北京 王家新

“你接住自己拋出的東西,這算不上本領(lǐng),只有當(dāng)你一伸手接住了永恒之神向你拋來的,這才算得上一種本領(lǐng),而且這不是你的本領(lǐng),乃是整個世界的力量?!边@是很多年前我從伽達默爾的《真理與方法》中讀到的里爾克的一首詩(大意)。當(dāng)我編譯完畢曼德爾施塔姆留給我們的珍貴遺產(chǎn)《沃羅涅日詩鈔》,我又想到了它。我走下樓,寒冬過后的望京居民區(qū),一條人工河的粼粼黑水,岸邊雜樹的第一抹新綠,我似乎走在一種光輝的詩歌所帶來的遼闊幅度和啟示里。我又感到了空氣中的那種力量,它從莫斯科跳躍到沃羅涅日,而此刻它跳躍在我們的漢語里。是的,一切,包括那個仍在荒蕪的大地上前行的“娜塔雅”(“那激勵她的殘疾,痙攣的自由”,見《沃羅涅日筆記本》第三冊《給娜塔雅·施坦碧爾》),都在迎接春天的來臨。

“沃羅涅日是個奇跡,而把我們帶到那里也是個奇跡。”詩人的遺孀在回顧時曾如是說。一個承受著厄運的詩人,竟把命運的詛咒變成了祝福。在一個嚴酷的年代,他的沃羅涅日創(chuàng)造了一個詩歌幸存的神話。除了古羅馬流亡詩人奧維德的《哀歌集》《黑海書簡》外,在世界詩歌史上還鮮有如此突出、特異的例證。這三冊沃羅涅日筆記本,近百首相互映照的詩篇,不僅將詩人一生的創(chuàng)作推向一個巔峰,也從此使沃羅涅日成為俄羅斯和世界文學(xué)地圖上一個閃耀的標(biāo)志。

讓我們回到20 世紀30 年代的沃羅涅日,回到那條詩人所戲謔的“曼德爾施塔姆大街”一帶。(“或者干脆說,這條排水溝”,見《沃羅涅日筆記本》第一冊《這是一條什么街?》)

而這是曼德爾施塔姆自己的選擇,在第一個被指定的流放地切爾登之后(在那里詩人只待了一個月便試圖自殺)。為什么這樣選擇?是因為它靠近詩人所懷念的克里米亞半島(俄國對地中海的入口)、靠近黑?!獖W維德當(dāng)年流放的黑海北岸?很可能。還在1914 年,曼德爾施塔姆就寫有這樣的詩:

而奧維德,懷著衰竭的愛,/帶來了羅馬和雪,/四輪牛車的嘶啞歌唱/升起在野蠻人的隊列中。

這樣的詩,不僅表現(xiàn)了詩人的“奧維德情結(jié)”,也令人驚異地預(yù)示了他自己在后來的命運。奧維德客死異鄉(xiāng),成了俄羅斯詩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早在曼氏之前,普希金就寫有《致奧維德》一詩:“奧維德,我住在這平靜的海岸附近,/是在這兒,你將流放的祖先的神/帶來安置,并且留下了自己的灰燼……”(穆旦譯文)

也許正因為如此,彼得堡詩人柯里弗林說:“或可說,正是基于幾乎準(zhǔn)確無誤的歷史意識,曼德爾施塔姆在俄羅斯地圖上選擇了至關(guān)重要也是命中注定的地點?!保ňS克托·柯里弗林:《沃羅涅日的烏鴉和刀》)

而為什么會選擇沃羅涅日,柯里弗林還認為詩人大概從“Voronezh”這個地名中聽到了“強盜的”(vorovskoy)、“竊取的”(uvorovannyi)以及“做賊的烏鴉”(voron)、“竊賊的刀子”(nozh)等詞語的回聲,而詩人“在由可怕的雙關(guān)意象構(gòu)成的刀鋒間尋求平衡,冒險闖進了與惡毒的命運之鳥周旋的文字游戲”:

放開我,還給我,沃羅涅日;/你將滴下我或失去我,/你將使我跌落,或歸還給我。/沃羅涅日,你這怪念頭,沃羅涅日——烏鴉和刀。

正因為沃羅涅日迎來的是這樣一位詩人,在這三年期間,正如娜塔雅在回憶錄的最后所說:“這座城市沒有為詩人成為‘烏鴉’或者‘刀’,它還給了他。為了新的痛苦和死亡而還給了他?!保人拧な┨贡虪枺骸堵聽柺┧吩谖至_涅日》)

首先,在這里,“曼德爾施塔姆生平第一次與俄國的深厚迎面相遇”(柯里弗林),新的風(fēng)景、生命氣息和詩性元素也出現(xiàn)在了他的詩中。沃羅涅日州屬于中央聯(lián)邦區(qū),是中央黑土地帶面積最大的一個州。沃羅涅日周邊的黑土地,不僅讓這位彼得堡詩人有了一個“繼母平原”,也讓他進入了“金翅雀的故鄉(xiāng)”。他的新古典主義時期的“燕子”也變成了這樣一只更真實也更神異的鳥。流放的日子無疑是很艱難的,伴隨著孤獨、貧困、疾病等,“盡管如此,沃羅涅日的喘息期仍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幸?!保娙说倪z孀如是寫。沃羅涅日曾是彼得時期的邊境,詩人在這里“感覺到了邊界地區(qū)的自由氣息”,他在這里最初寫下的杰作中就有一首《黑色大地》。“詩歌是犁鏵,它翻開時間,以使它的深層、它的黑土翻露出來”(《詞與文化》,1921),他早年的這種說法,現(xiàn)在變?yōu)檎鎸嵉膭谧髁恕?/p>

從這個意義上,應(yīng)該感謝流放的命運,感謝“克里姆林宮的那個山民”,使“俄羅斯的奧維德”不僅在沃羅涅日得以喘息和恢復(fù),還在創(chuàng)作上有了一個新的開始。對此,曼德爾施塔姆自己也曾很興奮地對魯達科夫說:他“一生都被迫寫那些‘準(zhǔn)備好了的’東西”,但沃羅涅日“第一次帶給了他打開的新奇和直接性”。

的確,沃羅涅日帶給了詩人某種程度上藝術(shù)的新生。他在這里創(chuàng)作的詩,不僅更直接、新奇,也更富有淤積、奔突的生命之氣,充滿了詞的跳躍性和“句法上的突變”。詩人在沃羅涅日“安頓”下來后所寫的《卡瑪河》和《日子有五個頭》,回顧了頭年他和妻子的流放之旅:“河水激撞著一百零四只船槳”,(而詩人)“緊拽著一片窗簾布,一個著火的頭顱”(《卡瑪河》),“啊請給我一寸海的藍色,為恰好能穿過針眼”(《日子有五個頭》),在奔赴命運的途中,一種幽靈般的感受力被召喚出來,詩人的書寫到了下筆如有神的程度?!叭兆佑形鍌€頭”,而這樣的一位詩人也注定會置于死地而后生。

用策蘭的一個說法,詩人通過“換氣”(breathturn)重又獲得了呼吸。1936 年2 月,阿赫瑪托娃曾前往沃羅涅日探望曼氏夫婦,她后來這樣回憶:“這真是令人震動,正是在沃羅涅日,在他失去自由的那些日子,從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中卻透出了空間、廣度和一種更深沉的呼吸:‘當(dāng)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聲音里/ 聽出大地——我的最后的武器……’”

正是與大地、苦難和死亡的深切接觸,詩人擁有了他“最后的武器”。而隨著經(jīng)驗的沉淀和深化,詩人在這片黑土地上的“耕耘”,也愈來愈令人驚異了:

這個地區(qū)浸在黑水里——/泥濘的莊稼,風(fēng)暴的吊桶,/這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農(nóng)民的土地,/卻是一個海洋的核心。

——《這個地區(qū)浸在黑水里》(1936.12)

這真是命運的神奇造就,使他練就了一身絕技,得以從這片翻起的黑土地進入到“一個海洋的核心”去勞作。即使從詩藝的角度來看,《沃羅涅日詩鈔》的大部分篇章,其感受力和想象力之孤絕、心智之詭異、語言之新奇獨到,都令人驚嘆。

曼氏在沃羅涅日的日子,曾被阿赫瑪托娃準(zhǔn)確地概括為“恐懼與繆斯輪流值守”(阿赫瑪托娃:《沃羅涅日》,1936)。既有創(chuàng)作的興奮、大自然的撫慰、親友的陪伴,也有無望的掙扎和焦慮的等待?!赌氵€活著》這首詩,在表面的愉悅和平靜之下,仍暗藏著揮之不去的陰影:“而那個活在陰影中的人很不幸,/被狗吠驚嚇,被大風(fēng)收割……”這不只是詩歌修辭。在1937 年4 月的一封信中,詩人就這樣寫道:“我只是個影子。我不存在。我僅有死的權(quán)利。我的妻子和我都被逼得要自殺?!?/p>

但是,真正讓一個詩人不朽的,卻是那種與死亡的抗?fàn)?,那種災(zāi)難中的語言迸發(fā)和閃耀:

你們奪去了我的海我的飛躍和天空,/而只使我的腳跟勉力撐在暴力的大地上。/從那里你們可得出一個輝煌的計算?/你們無法奪去我雙唇間的咕噥。

——《你們奪去了……》(1935.5)

這樣的詩,不僅是一個幾乎被碾進灰燼里的人才可以寫出的詩,那種以詩的聲音來對抗歷史暴力的信仰般的力量也令人動容。這樣的詩,讓我們想起了奧維德《哀歌》(Tristia)中的詩句:“每一樣?xùn)|西都可以從我這里奪走/只有我的天賦與我不可分離?!?/p>

有的研究者指出,該詩中的“腳步”“計算”同時還包含了創(chuàng)作格律詩音步的深層隱喻。如果這樣來讀,這首詩就更耐人尋味了,因為這為我們揭示了深植在詩人創(chuàng)作中的生命詩學(xué)及其尺度。在1911 年,曼德爾施塔姆就有這樣一首致阿赫瑪托娃的小詩:

你像個小矮人一樣想要受氣,/但是你的春天突然到來。/沒有人會走出加農(nóng)炮的射程之外,/除非他手里拿著一卷詩。

詩人的生命和詩歌信仰——它建立在與歷史的生死較量上——就這樣前后貫穿。我想,正因為有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這樣的先驅(qū),布羅茨基后來才驕傲地宣稱:“語言比國家更古老,格律學(xué)總是比歷史更耐久?!?/p>

也正因為如此,這樣一位詩人的命運不能不是悲劇性的,或可說,正因為他手里“拿著一卷詩”,他處在了“加農(nóng)炮”的射程之內(nèi)。這位“最高意義上的形式主義者”(布羅茨基語),不幸生在了一個歷史的大災(zāi)變和恐怖的年代。還是讓我們來看布羅茨基的描述:這是一個“為了文明和屬于文明”的詩人,這體現(xiàn)在他“新古典主義”時期那“俄國版本的希臘崇拜”中。但在后來,“羅馬的主題逐漸取代了希臘和圣經(jīng)的參照,主要因為詩人越來越陷于‘詩人與帝國對立’(a poet versus an empire)那樣的原型困境”。說這是“原型困境”,因為它源自奧維德、但丁、彼特拉克,也源自普希金、萊蒙托夫。而20 世紀的俄國歷史,再一次選中了曼德爾施塔姆來擔(dān)當(dāng)這一詩人的命運——因為他對自己的忠實,因為他拒絕“圓柱旁的座位”而選擇了去做“游牧人”,因為正如詩人的遺孀所說:“在對待遂順的態(tài)度中……奧·曼更接近茨維塔耶娃而非帕斯捷爾納克,但在茨維塔耶娃那里,這一棄絕具有某種更為抽象的特征。在奧·曼這里,其沖突對象是特定的時代,他相當(dāng)精確地確定了時代的特征以及他自己與時代的關(guān)系?!?/p>

1934 年5 月2 日,曼德爾施塔姆因為他頭年11月寫的一首詩《我們活著,卻無法感到腳下的土地》被帶走。帕斯捷爾納克很不理解曼氏為什么這樣沖動,視之為“文學(xué)自殺”,雖然他和阿赫瑪托娃都曾盡力去營救。不管怎樣看,曼氏寫這首詩并對一些人朗誦,不是一時的沖動,到了20 世紀30 年代,詩人與時代的沖突已到了難以抑制的程度。正因為如此,詩人的遺孀會這樣說:“此詩是一個行動,一種作為,在我看來,它是奧·曼整個生活和工作的邏輯結(jié)果?!?/p>

幾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命運的一種重演,曼德爾施塔姆等待的那把利斧沒有落下來,而是被判決流放到切爾登三年(“我們加快了或許也減輕了事情的結(jié)果”,見阿赫瑪托娃的回憶)。

對于曼德爾施塔姆的詩,策蘭有著深刻的洞察力:“這些詩歌最深刻的標(biāo)志,是其深奧和它們與時間達成的悲劇性協(xié)議?!保ūA_·策蘭:《曼德爾施塔姆詩歌譯后記》,1959)雖然這是指策蘭那時能看到的曼氏早中期的詩,但對《沃羅涅日詩鈔》也有效,甚至更有效。在沃羅涅日期間,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的努力之一,就是試圖調(diào)整他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他希望自己“作為一個個體農(nóng)民走向集體農(nóng)莊”(見《詩章》)。在那種絕境下,為了自救,他甚至強迫自己寫一首頌歌。但是,“由于不善模仿,他失敗了”。詩人曾想毀掉這首“Ode to Stalin”(他后來也曾對阿赫瑪托娃說:“它是一種病。”),但被他的妻子保留了下來。以下是這首頌歌中的一節(jié):

人頭的一個個土垛已遠遠消隱,/我被縮小在這兒,不再被注意,/但是在愛意的書里,在孩子們的游戲中,/我將從死者中爬起并說:看,太陽!

“人頭的一個個土垛”,這是怎樣的意象和隱喻!我們細心去讀吧。它也完全可以從那首長詩中剝離出來當(dāng)作單獨的一首詩保留(實際上也正是如此,見《沃羅涅日筆記本》第二冊)。

在《沃羅涅日詩鈔》中,還有好幾首詩(如《在人們的喧囂和騷動中》等)顯示了詩人要“跟上時代步伐”的努力,但這不如說顯示了詩人對歷史必然性的深刻洞見。對此可參照詩人的《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時代人》(1924)和中篇小說《埃及郵票》中的描述:“除了我自己,我還想說些別的,緊跟時代、時代的喧囂和發(fā)展……革命有它自己的生與死,但它不能容忍人民瑣碎的生與死。它的喉嚨干渴,卻不會接受局外人手中的任何一滴水分?!?/p>

所以,即使是這樣的詩,也和那個時代的主旋律詩歌深刻有別。它實際上也是給那個時代出的一道美學(xué)難題,雷菲爾德就談到了這一點:“像勃洛克的《十二個》所遭遇的一樣,這些詩同時被‘左’派及右派所誤解和譴責(zé):‘左’派無法容忍那種挽歌式的調(diào)子,而右派不能分享其中悲劇必然性的感覺。”(唐納德·雷菲爾德:《曼德爾施塔姆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

正因為如此,“從死者中爬起”的詩人是一個真實的詩人,是一個有著自身獨立性的不可簡化的詩人。據(jù)研究資料,對于《是他們,不是你,也不是我》(1936)中的“他們”,娜杰日達曾問:“是指人民嗎?”曼德爾施塔姆回答說這樣看太簡單。曼氏的一句名言是:詩人不是“現(xiàn)成意義的零售商”。他永遠在堅持這一點,他的《沃羅涅日詩鈔》的深奧性和豐富性也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維克托·柯里弗林就指出:一些人只是將曼德爾施塔姆視為遭受恐怖迫害的詩人,“但是對這些詩歌的閱讀,會對這個神話的排他性構(gòu)成挑戰(zhàn)”。

據(jù)批評資料,在現(xiàn)今的俄國,有批評者對《詩章》等詩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我不認同這一點,就如同我不認同那種簡單化的、非歷史化的解讀或是過于政治化的解讀。《沃羅涅日詩鈔》的每一首詩,都不可從中抹去,都是詩人生命和“創(chuàng)造性遺產(chǎn)”的一部分。同樣,有人說詩人遺孀的回憶錄“可以作為《沃羅涅日筆記本》的閱讀指南”,我也不完全贊同。娜杰日達的回憶錄對于我們理解詩人的生命和創(chuàng)作有很大幫助,但是對讀解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也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角度。實際上,這是一個任何人都難以窮盡的世界。

就我個人而言,我很為詩人晚期創(chuàng)作所顯示的某種深化和加速度般的推進所吸引。古希臘羅馬神話,沃羅涅日博物館的收藏和各種建筑、藝術(shù)畫冊,現(xiàn)代量子物理學(xué)和基督教的啟示錄,拉馬克的生物學(xué),但丁的宇宙學(xué),戰(zhàn)爭的術(shù)語……這種種資源在他那里融匯在了一起,刺激著他那先知般的音調(diào)和想象力。就對文明和歷史的洞察而言,最驚人的一點,正如雷菲爾德所指出的:“曼德爾施塔姆,以他最安靜的形式,接受了拉馬克式的觀點,那就是進化論的‘自動扶梯’不得不顛倒逆行,朝向相反的方向。”

但是,無論是“積極”還是“消極”,這都是曼德爾施塔姆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正如《希臘長笛》與《深藍的島嶼,歡樂的克里特》所分別顯示的那樣)。讀他的一些詩篇,我不由得想起了詩人米沃什在論西蒙娜·薇依時所引證的薇依的一句話:“必須通過特洛伊和迦太基的毀滅去愛,不心存慰藉。愛不是慰藉,愛是啟示?!蔽乙f的是,曼德爾施塔姆的這些詩,無論怎么看,都真正深入到了悲劇精神的根源。

而與這些詩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那些在流放地延續(xù)著“對世界文化的懷鄉(xiāng)之思”(這是曼德爾施塔姆給“阿克梅派”的一個定義)的詩篇,如《不要比較:活著的人不可比擬》《怎么辦,我在天國里迷了路?》(“我的耳朵、眼睛和眼窩里/都充滿了佛羅倫薩的懷鄉(xiāng)病”),它們不僅透露出了詩人人文主義理想的“慘敗感”,也與一個“加速度”的野蠻時代相比照,具有了一種深切的抒情力量。

沃羅涅日后期,詩人所著力創(chuàng)作的組詩《關(guān)于無名士兵的詩》,被視為他“最迂回和富有影射性”的重要作品。曼德爾施塔姆從來不是那種被綁在現(xiàn)實層面上的詩人,他借戰(zhàn)爭題材寫下這組詩(這種寫作策略使他得以發(fā)出聲音),實則是在一個更廣闊深遠的歷史時空下,書寫了個體生命在歷史暴力、極權(quán)迫害、宇宙混亂中的無助和盲目犧牲。這些詩都深具一種啟示錄的性質(zhì),一種形而上的并且是“加速度”的非人力量在這些詩中運行,而詩人一步步抵及災(zāi)難的核心——不僅是個人的,也是宇宙的災(zāi)難核心(這就是為什么雷菲爾德會稱曼德爾施塔姆是一位深奧的“宇宙之子”)。布羅茨基十分贊賞其中的《一種阿拉伯式的嘈雜和混亂》一詩,稱它是“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精神加速度的結(jié)果”,并說約伯等《圣經(jīng)》人物正是憑此“才得以實現(xiàn)精神的飛躍”。而我在這次重新修訂《讓我們稱空氣為見證人》一詩譯文時也再次受到觸動:“教教我,瘦弱的小燕子,/現(xiàn)在你已忘記了如何飛翔”,這樣的詩句當(dāng)然十分感人;而接下來的“無翼,無舵,我又怎能/對付空氣中的那座墳?zāi)??”以及最后的結(jié)尾“——墳?zāi)谷绾纬C正一個駝背,/空氣袋子如何把我們?nèi)课摺?,也令人震動和驚異。這樣的詩句甚至使我聯(lián)想到策蘭《死亡賦格》中的“我們在空中掘一座墳?zāi)埂?。也可以說,在奧斯維辛的焚尸爐還沒有發(fā)明出來之前,曼德爾施塔姆就是它的見證人了!

這就是為什么詩人自己就像集中營里那些只有自己編號的“赤裸生命”(“bare life”,這里借用了阿甘本的概念)一樣,加入了(或躺在了)“無名士兵”的行列?!蛾P(guān)于無名士兵的詩》的最后一首《主動脈充滿了血》的最后幾句是:

……我貧血的嘴唇在低語:/我生于1 月2日至3 日的夜里/在一個十九世紀——或別的什么年代的/不可靠的年頭,/而世紀圍繞著我,以火。

這組詩最后譯到這里時,說實話,我自己幾近淚涌。這最后一句按通常的句法,是譯為“世紀用火圍繞著我”,而我用這種特殊的句法來譯,就是為了突出這個“火”,為了能使原詩的灼傷力在此達到一個極限。也許這是一種所謂的“龐德式翻譯”(Poundian translation),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們的翻譯,應(yīng)該能夠把人們帶回到那歷史的在場。

“詩人本是‘歲月有意孕成的琴鍵’”,在這些天的編譯過程中,我不時想起同樣有過流放生涯的詩人昌耀的這句話。沃羅涅日是“仁慈”的,在這個偏遠小城,詩人靠“借來的塵土”活著。妻子的陪伴,1935 年為當(dāng)?shù)仉娕_節(jié)目的編寫工作,因為心臟病在坦波夫療養(yǎng)院和扎東斯克的短暫休養(yǎng),阿赫瑪托娃的來訪,帕斯捷爾納克等人經(jīng)濟上的援助,娜塔雅·施坦碧爾作為一個“新勞拉”的存在,小城周邊荒涼而自由的氣息,一同激發(fā)了詩人的詩情,使他幾乎成了他那一代在20 世紀30 年代后期那種時代氣氛下唯一一位仍在“熊熊燃燒”的詩人。在這個意義上,歷史真的應(yīng)感謝沃羅涅日。

塞爾吉·魯達科夫等人曾以不無夸張的語氣將曼德爾施塔姆描繪成一個“詩癲”“小城瘋子”的形象。但是如果讀了《像是陰柔的銀子在燃燒》這樣的詩,我們就會感到詩人在那時進入到一種怎樣的宇宙的寂靜之中!詩人自己說得很清楚:“也許這就是瘋狂的起點,也許這是你的良知?!眱烧呔瓦@樣相互作用著。據(jù)娜杰日達回憶,1936 年夏天當(dāng)他們在扎東斯克期間,從收音機里聽到大清洗開始的消息,什么都很清楚了,他們出來默默散步。那一天曼德爾施塔姆的拄杖卡在路上的深坑里,那里充滿了頭天的雨水。然后曼德爾施塔姆有了這樣的詩:

親愛的世界酵母:/聲音,熱淚和勞作——/雨水的重壓,/麻煩的釀造……

“親愛的世界酵母”也即詩歌。我們可以想象,在那個時代“雨水的重壓”下和“麻煩的釀造”中,詩人是含著怎樣的熱淚對他的“親愛的”講話!

在沃羅涅日,曼德爾施塔姆不再年輕,心力和體力都日漸衰落,心臟不好,視力下降,哮喘病,摔傷的手臂總是疼痛。更致命的是,他內(nèi)心預(yù)感到來日無多??v然如此,他仍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了他的“聲音,熱淚和勞作”。娜塔雅的感覺是對的,她感到詩人給她的詩是“告別詩”。豈止如此,這是一個犯下了“死罪”的詩人的遺言。這是一個“我已準(zhǔn)備去死”(見阿赫瑪托娃的回憶)的詩人的“遺言寫作”——他在沃羅涅日的每一首都是“最后一首”!

但是同樣令人驚異的是,從毀滅中仍隱隱透出了某種“鐵的溫柔”(《環(huán)形的海灣敞開》),透出了“靜靜的管風(fēng)琴壓低的嗡鳴”,以及由災(zāi)難帶來的“神圣的和諧”?!段至_涅日筆記本》第二冊、第三冊的一些詩,如《我被葬入獅子的窟穴和堡壘》《給娜塔雅·施坦碧爾》等,都具有了這種“獻祭的意味”?!段冶辉崛氇{子的窟穴和堡壘》被編在第二冊的最后,該詩借用了《舊約》中希伯來先知丹尼爾在獅子窩中幸存的傳說。流放地沃羅涅日最終成了詩人的“獅子窩”,它伴隨著一位女性歌聲的引領(lǐng)、詩人自己的預(yù)言以及“對厄運和救贖的慶賀”。在這些詩篇中,尤其是在《給娜塔雅·施坦碧爾》中,犧牲與見證、受難與復(fù)活、大地與死亡、男人與女性,再次成為一種命運的“對位”。從很多意義上,曼德爾施塔姆是幸運的,因為有娜杰日達、娜塔雅這樣的女性在陪伴他,有阿赫瑪托娃這樣的對話者在關(guān)注他,有那么一種神圣女性的“低部沉重的高揚歌聲”在伴隨他,這就是為什么在他最后的詩中會深深透出那種“知天命”的坦然和超然。同樣,因為她們,早年《哀歌》中男人與女性的主題也在拓展和深化,她們由死亡的預(yù)言者,變?yōu)楸炊袷サ陌У空?、祝佑者和?fù)活的見證者。詩人在三年的流放期行將結(jié)束時寫給娜塔雅的那首詩,我想同時也是寫給娜杰日達和阿赫瑪托娃的。它成為獻給苦難的俄羅斯大地上那些偉大女性的贊歌:

有些女人天生就屬于苦澀的大地,/她們每走一步都會傳來一陣哭聲;/她們命定要護送死者,并最先/向那些復(fù)活者行職業(yè)禮。

一種對“大限”的接受和隱含的悲痛,一種從死亡中再次打開的創(chuàng)世般的視野!詩人最終達成的,仍是對愛、信念和苦難的希望本身的肯定。他最后所做的,仍是要這首詩的接受者和他一起向遠方抬起頭來,因為那即是命運最終的啟示:

那曾跨出的一步,我們再也不能跨出。/花朵永恒,天空完整。/前面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句承諾。

“花朵永恒,天空完整”,多么動人的詩!而苦難的詩人仿佛也由此重新贖回了自己。“這是我寫過的最好的東西,”他對娜塔雅這樣說,“我死后,把它們寄給普希金故居紀念館作為遺言吧?!保人拧な┨贡虪枺骸堵聽柺┧吩谖至_涅日》)

是的,這樣一首抒情詩杰作,也完全可以作為一位偉大詩人的紀念碑,幸福而又悲痛的時刻(“他像雕像一樣坐著。這都顯得非常悲痛?!蹦人胚@樣回憶),最后獻祭般的時刻?!段至_涅日詩鈔》的英譯者理查德·麥凱恩說得對,這最后一首詩,使“這本詩集的遣懷之功達到了極致”。我甚至感到,一個寫出了如此詩篇的詩人可以去死了!

而在這一年半之后,在1938年末最后的幾天里,詩人永遠消失在了押送至遠東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流放路上。詩人在這之前在押解途中寫給弟弟的一封信成為他留給世界的最后文字,信中以很艱難的語氣說他已虛弱到極點,身體瘦得幾乎變了形,不知道再給他郵寄衣物是否還有意義。據(jù)稱詩人死于心臟衰竭,但他究竟是如何死的,葬于何處,一切都成了謎。

人們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生前曾出版詩集《石頭》(1913)、《哀歌》(1923)、《詩選》(1928)和散文集《埃及郵票》、文論集《詞與文化》的著名“白銀時代”詩人,在他消失后的幾十年中,在蘇聯(lián)文學(xué)記錄中幾乎被抹去。“此后三十年以來,人們都以為曼德爾施塔姆作為一個詩人已經(jīng)毀掉了……直到他的遺孀和其他一些支持他的人如阿赫瑪托娃和娜塔雅·施坦碧爾公開了她們保存在枕套、鍋具或是從記憶和碎紙片中復(fù)原的手稿,這才清楚地顯現(xiàn)還有一個遺腹的曼德爾施塔姆,一個來自沃羅涅日的與之前的詩人形象不同而又一致的詩人被發(fā)掘出來。漸漸地,這些詩歌在蘇聯(lián)浮出水面……并且很快流傳到西方國家?!薄皶r代的變遷終于將曼德爾施塔姆交還給了他的同胞。他在20 世紀30 年代創(chuàng)作的‘莫斯科筆記本’‘沃羅涅日筆記本’等大量作品才得以出版,那時曼德爾施塔姆在俄國的讀者群暴漲,印數(shù)總計超過了一百萬冊?!?/p>而在這之后,“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的回憶錄《一線希望》(

Hope Against Hope

)和《被棄的希望》(

Hope Abandoned

)的俄文版也于同時期面世,相比于在西方迅速發(fā)行的馬科斯·赫沃德的英譯本,其出版晚了十五年之久。這些書的英文名字出自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自己的名字(‘Nadezhda’的意思即是‘希望’)?!?p>以上幾則為對曼德爾施塔姆詩歌命運的簡單描述——一個關(guān)于“希望”的故事,一個詩歌幸存和復(fù)活的神話!

感謝那些用生命守護著希望的人們!在1931 年給阿赫瑪托娃的一首詩中,曼德爾施塔姆一開始就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

請永遠保存我的詞語,為它們不幸和冒煙的余味,/它們相互折磨的焦油,作品誠實的焦油。

曼德爾施塔姆那一時期的多首詩中,都有一種大難臨頭或命運尾隨之感。他做了什么?即使他什么也沒有做,他也知道什么在等待著他,因此他對阿赫瑪托娃發(fā)出了那樣的請求。而在沃羅涅日及其之后,對娜杰日達和娜塔雅,詩人所做的則是委托——生命最后的委托。

“請永遠保存我的詞語”,娜杰日達和娜塔雅接受了這神圣的委托。娜杰日達主要靠她的背誦來保存詩人的聲音(這正如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是靠朋友記誦下來的一樣,這種“口口相傳”的詩歌史?。?,而娜塔雅即使在戰(zhàn)爭逃難的年月(沃羅涅日曾被德軍占領(lǐng)),隨身都一直不放下那個裝有詩人遺稿的小包,“我知道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簡而言之,它在我所有的磨難中都跟我在一起”。

1963 年末,阿赫瑪托娃在給娜杰日達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們都曾經(jīng)想到我們一定要活著看到那一天——那哭泣和光榮的一天。”

這一天真的來到了嗎?是的,這就是我們今天能看到的《沃羅涅日詩鈔》。它們保留在三冊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上,有九十多首(尚不包括一些變體和未完成的片段和草稿),創(chuàng)作時間歷時三年,每首詩都標(biāo)有具體的寫作時間。我想,如果我們能見到那些珍貴的原稿,可能還能見到“紫色墨水”的痕跡——詩人在沃羅涅日的詩作大都是由娜杰日達根據(jù)他的口授記錄下來的,而紫色墨水是當(dāng)時唯一能買到的墨水:

依然有足夠多的燕子。/彗星還未給我們帶來災(zāi)禍。/而敏感的紫色墨水依然/在寫,拖著星塵的尾巴。

——《理發(fā)店的孩子們》(1935.5)

這里的“紫色墨水”是什么?是一種書寫物質(zhì),但更是血!詩人西穆斯·希尼在一篇曼德爾施塔姆詩歌英譯本的書評中稱娜杰日達她們“像珍藏先人的骨灰一樣”在一個恐怖年代保存了這些詩稿。這些了不起的女性,不可能設(shè)想沒有她們,她們是曼德爾施塔姆詩歌命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進入了俄國文學(xué)的殉教史”。

“請永遠保存我的詞語”,這是多么神圣的一個聲音?。ㄎ铱催^俄國的一個曼德爾施塔姆傳記片,即以這句詩作為片名)這一切,當(dāng)然也在激勵著我。它讓我一再地感到詩的意義,還有翻譯的意義。在這樣一個年代,一個詩歌自行消解的年代(已經(jīng)不需要“加農(nóng)炮”了,請看看目前所謂的詩歌界吧),我也真希望這樣的“紫色墨水”能再次流在我們身上。

因此,當(dāng)有出版人聯(lián)系我想重印我翻譯的《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花城出版社2016 年版)時,我想到的,就是在原有的部分譯稿的基礎(chǔ)上把《沃羅涅日詩鈔》全部譯出來(收在花城版中的不全,也需要修訂),而且還應(yīng)加注。(我翻譯的《灰燼的光輝:保羅·策蘭詩選》今年年初出版后,有讀者反映:“有更多的注釋就更好了?!保┩瑫r,還需要相關(guān)的研究和傳記資料,使它帶有“評注本”的性質(zhì),具備更充分的研究價值和史料價值。我想我們應(yīng)該這樣來對待那一份珍貴、獨異的詩歌遺產(chǎn)。

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對我們今天的意義,讀者自會感到。一切,正如策蘭在半個多世紀前所說:“曼德爾施塔姆,達到了他的同時代人無與倫比的程度,他寫詩進入一個我們通過語言都可以接近并感知的地方,在那里,圍繞一個提供形式和真實的中心,圍繞著個人的存在,以其永久的心跳向他自己的和世界的時日發(fā)出挑戰(zhàn)。這顯示了從被廢棄的一代的廢墟中升起的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與我們的今天是多么相關(guān)?!保ūA_·策蘭:《曼德爾施塔姆詩歌譯后記》,1959)

至于翻譯本身,曼德爾施塔姆視詩歌創(chuàng)作為一種“辨認”(recognition),在我看來翻譯更是——這至少是自我與他者的辨認,以及兩種語言之間的艱辛辨認。而翻譯的目的,不僅如麥凱恩所說“使詩人在另一種語言中獲得辨認”,還要通過我們的翻譯更真切地傳達出那“永久的心跳”。

為了達到這一點,理解的可靠性、透徹性,語言的準(zhǔn)確度,聲音的清晰度,都是我首先要去盡力做到的。為此,有時一首詩的翻譯我參照了多種英譯本和研究資料,也經(jīng)過了再三的修改甚至重譯。如《我將不向大地歸還……》這首詩,該詩獻給古比雪夫,他的試飛員兒子死于一次事故,但它顯然也寄寓了詩人對自身命運的感受:

我將不向大地歸還/我借來的塵土,/像一只白色粉蝶。/我愿這個思想的身體——/這燒焦的,骨肉,/能在它自己的跨距間活著——/回到那條街,那個國家。

我先前的這個譯本依據(jù)的是英國詩人譯者詹姆斯·格林(James Greene)的譯本。原詩有四節(jié),但格林只譯有第一節(jié),為節(jié)譯,對于原詩也有一定程度上的改變,雖然格林的譯本整體上受到通曉英文的詩人遺孀的肯定,但我還是決定依據(jù)其他的英譯本重譯和全譯:

我將不向大地歸還/我借來的塵土,/像一只白色粉蝶那樣。/我愿這個思想的身體——/變?yōu)橐粭l街,一個國家,/愿這燒焦的帶脊椎的遺骨,/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的長度。

我也感謝這種重譯,“愿這燒焦的帶脊椎的遺骨,/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的長度”,多么令人驚異和感動!

在全譯和重譯的過程中,我也多次受到這樣的觸動和洗禮。詩人生命最后幾年間留下的這些詩篇,展現(xiàn)了他與他的時代的劇烈沖突。但它們不僅僅是犧牲者的文獻,它們是血的凝結(jié),也是詩歌語言本身所發(fā)出的最后痙攣,是深入到了存在內(nèi)核中的具有永恒價值的詩篇。它們用“借來的”時間活著,而又最終戰(zhàn)勝了時間。它永恒的生命力,正如詩人自己先知般的聲音所預(yù)示:“我躺在大地深處,嘴唇還在蠕動?!?/p>

至于大量的注釋和附錄文章編譯,我也花費了很多心血和時間,但為了幫助讀者理解,這是應(yīng)做的工作。其中有些俄語方面的問題和研究資料的搜尋,我也得到了李莎博士、許小凡博士和羅伯特·察杜梁的幫助。我不懂俄語,遺憾不能為讀者提供一個所謂的“直譯本”,但我希望盡可能地為讀者提供一個可靠的、有自己獨特面貌和參照價值的譯本,用更高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還希望它能真正成為“創(chuàng)造之手的傳遞”。翻譯的根本目的,是通過譯者的獻身性語言勞作來創(chuàng)造原作的“來世”(“afterlife”,本雅明《譯者的使命》),以使詩歌得以在時間中幸存和不斷復(fù)活。在這個意義上,曼德爾施塔姆對娜塔雅的要求,也就是對一個譯者的要求。

最后,也要感謝烏克蘭的索菲婭(蔡素非)女士。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的回憶錄已由劉文飛教授譯出并產(chǎn)生廣泛影響,但娜塔雅·施坦碧爾的回憶錄尚不為中文讀者所知(就我了解,目前也沒有完整的英譯本),因此我請索菲婭從俄文中直接譯出。索菲婭看了《沃羅涅日詩鈔》和我給她發(fā)去的譯稿后很感動(“很珍惜你的這些翻譯,這件事確實很偉大!我非常感動……”),放下她正在趕寫、準(zhǔn)備參加答辯的博士論文,投入到翻譯和我們一次次的修訂工作中來。為此我也很感動,她不就是另一個娜塔雅嗎?是,在這片迎接春天的大地上,她也加入到“護送死者,并最先向那些復(fù)活者行職業(yè)禮”這一行列中來了!

2021 年3 月9 日,北京望京

①見《阿赫瑪托娃回憶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所引詩句見“沃羅涅日筆記本”第一冊《詩章》。

②Joseph Brodsky:

The Keening Muse,Less than One

,F(xiàn)arrar Straus Giroux,1987。③Joseph Brodsky:

The Child of Civilization,Less than One

,F(xiàn)arrar Straus Giroux,1987。

④⑤《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劉文飛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 年版。

⑥據(jù)施坦碧爾對A.I.內(nèi)米洛夫斯基說,在曼德爾施塔姆遺失的信中,她被稱為“新勞拉”?!皠诶睘橐獯罄?4 世紀詩人彼特拉克著名的愛情抒情對象,被稱為“女神勞拉”。曼德爾施塔姆翻譯過彼特拉克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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