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日色漸漸從頭頂落到肩后了,梁喜搖搖晃晃地往家走。從菜市場到租住的恢復樓統(tǒng)共沒幾步,梁喜卻走得跋山涉水。為了招徠生意,各個菜攤子都盡量往前挪,好像多挪出一寸,就能多掙出一分日進斗金的氣勢。結果一丈寬的路面,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三尺。就是這三尺的寬度,要想直行,也是困難重重,得跨過賣魚的盆,翻過裝雞的籠,縮著肚子從豆制品鋪面擦過去,再踮著腳尖插空下一只腳,以免踩到青菜攤子。
這地方確乎是寸土寸金,當初梁喜掐著肝尖兒盤下半間鋪子,也是圖它的旺。一晃,在這兒扎下好幾年了,生意是真的旺。他提著刀子殺雞,殺鴨子,有時也殺鴿子,每天殺得手軟腳軟,刀子也叫熱汩汩流出來的禽血泡得軟了。只因這條巷子雖藏在大街背后,卻遠近皆知,附近買來賣往的,都曉得來姑娘巷菜市場。一條巷子,竟比一條街還忙,還鬧。
姑娘巷為什么叫姑娘巷,已經(jīng)無法考證了,當然也沒什么人關心這個,來這里的人更關心菜價。因菜市場的緣故,這里凡與老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生意也很發(fā)達,諸如理發(fā)的、修鞋的、彈棉花的、換煤氣的、量體裁衣的、收舊電器的,應有盡有。說句毫不夸張的話,您要是兜里有錢,足不出巷也百事俱足。梁喜就很少到街上去,一是街上的東西,巷子里全都有;二是巷子里的東西,街上不一定有。關鍵是,梁喜也沒時間上街。
梁喜的鋪面專賣活禽,現(xiàn)在城里人買雞買鴨,圖個鮮活亂蹦,自己卻懶得動手,因而梁喜既管賣又管殺。一天經(jīng)他手的活物,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前段兒不覺得,這兩年梁喜忽然生出忐忑之心,數(shù)鈔票的時候,手真的會抽筋——這事弄的,像做了一鍋夾生飯,他懊惱地想,殺生,總歸是不好。
半個太陽在他肩上搖搖晃晃,逆光看過去,他像是扛著夕陽的超人。
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回個笑臉。笑容在他臉上是憑空掛起來的,升得快,落得也快。轉(zhuǎn)過頭,他又木木然地直視著前方,搖搖晃晃走剩下的路。體內(nèi)的酒精發(fā)酵了一下午,竟然還濃釅得讓人暈頭轉(zhuǎn)向,他覺得自己走的應該是回家的方向,但也不能肯定,比如剛剛走過去的那個人,他好像并不認識。在城里這么多年,學會了和不認識的人打招呼,這也是很有用的一樣本事。和氣生財嘛,不像他的父親,一輩子只要懂得種地就可以了。父親侍弄莊稼的時候,眼睛看看天,再看看地,一年就能有好收成。日子靠的是天地成全,沒有別的。父親是不看人臉色的,看多了反而生煩,因為每個人的念頭都不一樣,他就不看他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種地。等種子打下牢牢的根基,莖呀、桿呀、葉呀、穗呀,都熱熱鬧鬧地鋪滿了他的地,父親就抹一把生鐵般黧黑的額,暢快地笑起來。父親的笑,可比梁喜現(xiàn)在臉上掛著的笑飽滿多了,那笑容就跟城里女人打在臉上的玻尿酸似的,能填滿歲月刻下的深深淺淺的溝。
不知不覺,梁喜的背往前佝僂了些,扛在肩上的半個太陽一個趔趄掉了下去。
這片兒都是恢復樓,再往前二三十年,這里也是老家那樣干凈得能收莊稼的土地,不過這里的人不種莊稼,只種菜。后來菜農(nóng)都劃成了城里人,這片菜地也就種上了清一色的六層磚混樓房。樓房種起來,變成城里人的菜農(nóng)就開始收割了。他們把樓租給外地人,過起了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生活。反正這座城市日夜瘋狂地生長著,人越來越多,就好像它本身能夠生養(yǎng)似的。像梁喜這樣從遠處的土地上過來的,到城里就要找房子住,而這種租金低廉的恢復樓肯定是首選。
梁喜走到一模一樣的成排的恢復樓下,定睛看了看,灰色的立方體一個連著一個,上面啄出一塊一塊四方的孔。這些開孔都是統(tǒng)一的尺寸,鑲著統(tǒng)一的鋁合金框架和灰蒙蒙的玻璃片。有些和下水管道離得近的方孔,看起來像是串在一條碩大的竹簽上的油豆腐,于是出于安全的考量,主人家會裝上白色防盜欄,以免小偷光顧。不過時間一長,白色都變成了鍋灰色,看起來和上年紀的舊式樓房倒也般配。
梁喜家就住在這樣一個晦暗的孔洞里。采光不好,這也是那個年代房屋結構的大致模樣,臥室、廚房、壁櫥和衛(wèi)生間把客廳圍在當中,客觀上讓客廳里到處都是門,卻光線暗淡,連大白天都要開燈,不像現(xiàn)在的商品房,講究南北通透,布局合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樣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三室一廳,才租一千來塊錢,沒有公攤又不需要交物業(yè)費,上哪兒找去?因此這些布局不怎么合理的恢復樓也租得相當?shù)那?,可以說是“手慢無”。梁喜他們樓里的包租公,論年紀,和梁喜父親差不多,不過比老梁神氣得多,絲毫看不出七旬老漢的樣子,整天除了打麻將就是在姑娘巷里閑逛,見了梁喜就說要漲租。梁喜老婆說,還是菜農(nóng)好,一家能分七套房,老天爺,這是送錢哪。他們老家那邊的地,就沒有這么金貴,真是同人不同命,種地的也分三六九等。包租公呢,撇撇嘴說梁喜又不缺錢的,他一天掙多少,跟我們吃老本兒的比?梁喜苦笑。
確實,照梁喜的收入,租得起更貴的房,就是在城里買房也綽綽有余。
但是他沒買。
房是背在身上的殼,背上了,就得老死在這張殼里。梁喜的思想可能是有點落伍了,他還想著回老家呢。當然這是前幾年的想法。
現(xiàn)在,他不這么想了。他覺得哪兒都差不多,反正鄉(xiāng)下沒親人了。老家的縣城,商品房蓋得也和大城市一樣漂亮,不是“花園”就是“公館”,他掏錢買了一套房,給弟弟。這樣弟媳婦就沒話說了,乖乖把老父親接了過去,兄弟倆都省心。
一只黑底黃斑的貓竄過來,在梁喜面前“喵嗚”一聲,又躬身竄到了一邊的草叢里,單露出兩只油亮的眼睛,滴溜溜望著梁喜。梁喜心里一動,腳下交絆一下,險些把自己送進草叢里。貓是老貓,他認得它,它也認得他。附近多是沒主的野貓,簡直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夜里往往叫得百爪撓心,“哇哇”的,像小孩子哭,哭得梁喜肝腸寸斷。
以前沒那么多野貓的,梁喜也感到奇怪。都是流浪的玩意兒,貓卻比狗精怪些。那些流浪狗,若是短毛的,腹下總是瘦得見肋骨;長毛的呢,東一撮西一撮,胡亂打著結;要不就是禿嚕皮,滿身的癩痢,埋汰得要命。貓就自律得多,總是干干凈凈。好比眼前這只,毛色像匹緞子,純黑里嵌著一塊塊的金箔,什么時候都整潔而靈醒,一點沒有流浪者的麻木和邋遢。梁喜總見它悄沒聲兒地來去,走到哪兒,輕巧地伏下來,就像落下一片云。
現(xiàn)在它輕巧地落在他身邊,油黃如琥珀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瞪著他,欲語還休似的。
真是精怪,梁喜也瞪著它,半下午喝的三兩酒,從胃里升到喉嚨里,哇一聲,竟忍不住吐了出來。發(fā)酵了半晌的糟粕,頃刻就把他身邊的草叢鋪滿了,黃黃白白的一攤,把貓嚇了一跳。氣味很刺鼻,不過梁喜卻嗅不出什么。他這兩年把自己喝得感覺越來越遲鈍,無論是味覺、嗅覺還是體覺、觸覺,反射弧都那么長。有一次他把自己喝進陰溝里去了,酒醒了爬上來,一瘸一拐地回家,老婆問他,你身上怎么血呼啦的?雞血。他說。后來才知道是自己的血。他頭蒙蒙的,心里猜,血流了不老少,要是像控雞血似的,等涼下來,也能盛一碗。
天色暗下來,梁喜肩上披了一層灰蒙蒙、沉甸甸的沙。他哆嗦著抖抖身子,沙還在,倒越發(fā)把他埋得深了。他就不再掙扎了,沉沉地扛了一身沙灰,順著貓飛竄的方向,五迷三道地跟過去。蹊蹺得很,這回他的腿腳又沒像上回那樣受傷,怎么好像竟也流著血,一瘸一拐地流了一路……
跟到回字形的車棚邊上,才發(fā)現(xiàn)老貓在幾塊泡沫板后面下了一窩小崽兒,身子軟軟的,嗷嗷待哺,毛茸茸的小腦袋一個挨著一個,湊成一個家的模樣。梁喜心里不免“嗷”一聲,眼淚不知不覺下來了。
貓有崽兒了。有崽兒了呢。有崽兒啦。梁喜搓著手,眼睛四下看。這地兒不錯,背風,人也不常來(存了車,都從前面走,誰也想不到繞到后面來看看),老貓帶著小貓,能過得很清凈。梁喜想著,貓和人一樣,都不容易,能幫上點什么忙就好了。
老貓油黃的眼珠在沉下來的天色里猶如兩顆名貴的寶石,發(fā)出閃爍的幽光,滴溜溜瞪著他。對于貓來說,人大約是無所不能的。這人。貓心里說,這人。
貓崽兒軟軟的咪嗚聲讓梁喜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梁小安,爸爸來啦。爸爸來啦。
梁喜其實還有點迷糊,中午從省立兒童醫(yī)院回來,他獨個兒去姑娘巷口的小酒館喝了三兩江小白。先是拿了一瓶100毫升的,沒過癮,又拿了一瓶。喝到一半,開始覺得不對勁,看東西對不上焦了。梁喜果斷蓋上瓶蓋兒,就著面前的芹菜炒肉絲,扒了一碗米飯,結賬,走人。再不走就走不掉了,他曉得自己,接下來就會犯迷糊,睡意一層一層地蓋過來,非得把他蓋嚴實了不可。以前出過這樣的笑話,他請人喝酒,結果睡死過去,賬是別人付的。他追著人屁股后頭好幾天要還錢,人家只是笑,就是不收。臊死他了,他覺得沒什么都不要緊,就是不能沒臉。梁家的人都這樣,臉面比命還重要。
那么命到底重不重要呢?喉嚨眼兒里癢得厲害,一陣猛咳,梁喜狠狠啐出一口濃痰在地上。踏上一腳,碾它,梁喜把鞋底蹭得簡直要禿嚕皮了,邊碾邊想,要是他自己,就以為命沒那么重要??墒?,梁小安的命呢?他不能不在乎。再往前,還有梁小平,梁小卓……他心口被碾得疼,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老婆還在醫(yī)院里,兩個月了,沒離開過。梁小安才五歲,身邊缺不了大人照顧。他只好兩頭跑,早上殺雞,中午去看孩子,送錢。這幾天他手發(fā)軟,刀子也不利索,往往殺幾刀殺不死一只雞??腿司筒粷M意了,說你把我的血都流干了,你給我算便宜點。自以為挺幽默,此處雙關用得不賴。梁喜只得賠著笑,咬著牙,好呀,好呀。他覺得自己的血一點點流盡了,比垂死的雞還痛苦。不如你給我一刀,梁喜對著空氣里的一個虛點,抽搐地笑笑。
梁喜心里這塊疙瘩,就像個開關似的,一動刀子,那個開關就打開了。殺,還是不殺?這是個問題。梁喜痛苦地閉上眼睛,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去重來,他寧愿在工地上打工,或是在鄉(xiāng)下種地。當時從鄉(xiāng)下出來,他沒想那么多,村里的青壯年都往外面涌,他不可能獨自留在土地上——那也是沒有臉面的事。雖然想起來有點荒唐,但實實在在的,不出去,掙不著錢,就是沒臉。
不是為肚子,那時候鄉(xiāng)下日子也好過了,再怎么著,肚子總吃得飽——就是為一張臉。
梁喜想想那時候的難,心里面也有感動。他記得那句電影臺詞,人如果沒有夢想,和咸魚有什么分別?“夢想”這個詞兒讓人覺得高貴,掙錢成了夢想,就不覺得自己俗氣了。
要掙錢,給人家打工總是不成的,于是漸漸脫了泥土味兒的梁喜開始創(chuàng)業(yè)?!皠?chuàng)業(yè)”這個詞兒也好聽,和“夢想”正好配套,梁喜沒理由看輕自己。憑著機緣巧合,沒學歷、沒資源、沒技術的梁喜試著販起了活禽。一試,竟然成了。
村里人都知道梁喜在城里掙著錢了,這就是長臉的事。梁喜先是把老婆接了出來,后來又把閨女接了出來,一家人都脫胎換骨,怎么不羨煞旁人?
閨女來的時候,已經(jīng)讀初中了。
起先閨女不愛說話,和城里的孩子不太一樣。這也難怪,不過都在梁喜的意料之中。長長就好了,梁喜對自家姑娘有信心。又不是傻孩子,在老家讀書的時候,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從梁喜給閨女取名梁小卓,就能看出他對自己閨女寄予了多大的希望。鄉(xiāng)下第一胎是女兒的,都趕著生二胎,唯獨他和老婆說,把閨女養(yǎng)好,多讀書,讀好書。果然,梁小卓很快就趕上來了,在城里念書,照樣也是第一第二。
按說日子該朝熱乎的方向過呀,可不,老天捉弄人哩,一個春天還沒過完,梁喜家的好日子就啞火了——梁小卓騎車上學,讓一輛路虎掛倒在馬路牙子上。新買的花裙子翻起來,蓋住了梁小卓因驚恐而變形的臉和花樣的年華。路邊的一棵櫻花樹也給撞折了,花瓣撒了一地,落下一身粉色的雪。
根本來不及搶救,據(jù)目擊者說,血噴起來有兩丈高。梁喜老婆當時就昏死過去了。
肇事者是全責,無需扯皮,女司機也痛哭流涕地承認自己是剛拿到駕照,缺乏駕駛經(jīng)驗,賠多少都認。接下來是調(diào)解,律師不厭其煩地上門,說事已至此,多拿點賠償也好,某女士也是有誠意的,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梁喜起先是連人帶禮地轟出門外。漸漸地,感覺轟也是白轟,能坐下來談兩句。后來,眼睛一直直勾勾的老婆眼珠子活泛點兒了,嘆著氣說,要不,再生一個吧。再后來,梁喜接受了賠償,一心一意給老婆熬雞湯。
熬了三個月,老婆聞見雞湯味兒就想吐。梁喜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有了?
怕是有了。老婆眼里泛起淚花。
我的個老天爺!梁喜一蹦三尺高,差點把天花板捅了個窟窿。
閑時夫妻倆扯閑話,老婆問梁喜,取個啥名兒?
小平,平平安安就好。
梁小平出生后,二胎也放開了,夫妻倆再接再厲,又懷上一個,順嘴就叫梁小安。小平小安,梁喜放心多了。
夜色越來越濃,酒意也散得差不多了,梁喜又回到車棚,手上多了兩個塑料飯盒。他躬身把飯盒放在地上,對三尺之外的一窩貓說,吃。老貓立在小貓身側,舌頭卷起來,喵嗚一聲,卻并不立刻上前,油黃的眼珠子炯炯發(fā)亮。
梁喜退一步,吃,又退一步,吃吧。
他喂它有一兩年了,它還是對他保持著警惕,輕易不在他面前吃東西。但他給它的飯盒,第二天總是空的。他就知道,它和他還是有感情的。只是它不像家貓,說一聲,過來,吃!它就乖乖地過來,乖乖地在你面前低下頭來吃東西。他從沒看見它低過頭。它總是繃緊了身子,尾巴豎起來,脖頸保持著骨立的姿勢。即使伏在地上,緊繃的頸骨也還是立著。
一窩毛茸茸的小貓讓梁喜生出略帶憂傷的柔軟。
一,二,三,四,五,六,他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埋怨老貓,你怎么養(yǎng)得了???
夜色漫上來,一漾一漾地淹沒了梁喜的頭頂。梁喜憂傷地待在水底,讓腹腔鼓凸成一個球形。水壓太大了,里面和外面一樣,孤獨的梁喜想不出任何辦法讓腹部的積水破腔而出,只能大腹便便地沉沒在如水的悲傷里。他想起了梁小平離開的時候,就是挺著這樣一個嚇人的大肚子。七歲的孩子呀,怎么會有這樣大的一個肚子?想給他找一件合體的衣裳都找不到,只能穿著肥大的病號服??伤髅魇莸脜柡?,四肢都成了柴火棒子,肩胛骨突兀地聳立著,能盛個小酒盅。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梁喜端起酒杯就想哭。
小貓生下來,就和小孩子一樣,長得快,可養(yǎng)起來卻慢。梁喜對老貓念叨,你要疼它,不能讓它餓著,不能讓它凍著,更不能讓它病著。哦,是啊,病起來最可怕,各種稀奇古怪的病,梁喜驚恐地想象著……
他受不了這種恐懼的吞噬,蹲下身子,掩面而泣。
梁小平之后就是梁小安。
夫妻倆連好好哭一場的時間都沒有,送梁小平的時候比送梁小卓潦草得多?,F(xiàn)在梁小安也病得下不了床了,只能有氣無力地說,媽媽,我疼。問他哪兒疼,他說哪兒都疼。不怪孩子,病灶早就轉(zhuǎn)移了,全身上下無數(shù)個窟窿,吊水、打針、穿刺、插管,大人都受不了的酷刑。梁喜看不下去,只能跑出來偷偷地哭??尥炅耍诙爝€得去菜市場殺雞,拿殺雞的錢救孩子。
錢哪,錢。
梁喜后悔前些年光顧著掙錢??墒?,人這一輩子,沒錢又哪兒哪兒都不行,真是難死人了。就說殺雞這件差事,不偷不搶,憑自己一雙手吃飯,也算是光明正大。梁喜這樣的,能憑著殺雞在城里站住腳,不能說是委屈了。這些年,確實掙著了錢,可一個子兒也沒存下。梁喜不敢回老家,老家也沒人找他。弟弟兩口子知道他們家的情況,絕口不再提錢的事——提了沒用,老大又不能像以前那樣,只要老二一開口,就往家里打錢。況且老父親去年冬至已經(jīng)沒了,兄弟倆的聯(lián)結就此也好似斷了。
斷了也好,干凈。人這一輩子,就怕牽掛太多,來或者去,都因為斷不干凈,傷人傷己。梁喜本是兒女心重的人,偏偏兒女和他的緣分比紙還薄,一次一次的,難免心灰意冷。梁喜仰著頭想心事,月亮灑下的清輝,薄紙一樣蒙在他的臉廓上。薄,一戳就破,果然破了,眼淚又流下來。慘白的臉廓比月光更白一些。
梁喜狠狠啐一口,一臉月光摔到地上,稀碎了。
碎了的月光,反射著梁喜的悲傷,一小塊,一小塊,在黑影里斑斑駁駁。
錢反正是要花的,不是花在這地方,就是花在那地方。他殺了那么多雞,不也沒存下錢?他真是后悔,為什么要從鄉(xiāng)下來這里,如果說是為了掙錢,那不是笑話嗎?錢從別人的荷包里到他的荷包里溜達了一圈兒,又找下家去了。所以,所謂的夢想其實是個圈套,它讓你遲早把自己繞進去。梁喜糊涂而悲傷地憤懣著,找不到一絲安慰,甚至,也找不到一個發(fā)泄的出口。
誰扔了個空飲料瓶,無辜又討厭地橫在路上,他生氣地踢了它一腳。哐當一聲,空瓶帶著速度飛出去,撞在車棚上,接著有力地彈回來,沖一家子貓砸過去。一窩貓被砸得嗷嗷叫,飯盒打翻了,被二十八只毛爪子踩得一塌糊涂。老貓帶著小貓落荒而逃,許多條黑影從梁喜面前竄過去。不止七只,遠不止七只,梁喜嚇了一跳,像是看見了什么奇觀。他本能地“哎”了一聲,想招呼它們回來,不過也就一瞬,抬起的手臂疲軟地垂下來,唉,到底是畜生。失魂落魄地回過頭,看看一地狼藉,梁喜心里忽然生出莫名的快感,他索性走上前,猙獰地踏上兩腳,把幾塊泡沫板搭的窩也踹翻了。
梁喜發(fā)作得很突然。病因尚不明確。
入冬以后,一天冷似一天,梁小安的情況也一天比一天差,醫(yī)生沒有明說,但夫妻倆都覺得,可以給兒子準備后事了。老婆的神情有些癡呆,望著梁喜的時候,總是往他背后看,好像梁喜背后站著什么人。明知道背后沒東西,梁喜還是忍不住回頭一望,再望。
梁喜對老婆說,我出去走走。老婆說,你去吧,我在這兒呢。梁喜就帶上病房的門,屁股朝外退出來,一直退到狹長的過道里,還是不敢回頭。
外面開始飄雪了,絮狀的雪花一朵一朵飄下來,在風中斜斜地飄,好像地心都是傾斜的。梁喜也斜著身子走在雪里,不一會兒腦袋就白了。接著眉毛白了,胡須白了,整個身子都是白的了。白頭的梁喜,和天空一樣陰郁,走在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里,胸膛里灌滿了冷風。擺在菜市場的檔口已經(jīng)停了,也就是說,他不必每天一早去殺雞了。夫妻倆最后的一點積蓄,都留在了悲傷里。他沒地方可去,忽然想去看看那一窩貓。
那窩貓早不在那兒了。那天他發(fā)了一通無名火,踢翻了它們用泡沫板搭起來的家。得不到接濟的老貓,也未必能養(yǎng)活那么多小貓。興許餓死了幾只,凍死了幾只,剩下的,多半也皮包骨頭,奄奄一息。梁喜想,老貓看到小貓一只一只死掉,不知道會不會流眼淚。
走到車棚那兒,已經(jīng)厚厚地積了一層雪。踩上去,原本雪白干凈的一片,印上了兩個大腳丫子。梁喜踩在自己的腳印上,心里一動,也許死不了,都說貓有九條命。這陣子沒心情喂貓,好像也就見不著老貓了,不像以前,走哪兒都能看到它。這好比是,你手里要是拿個錘子,就覺得哪兒都是釘子。貓到底去哪兒了呢?
反正沒地方可去,找找看吧。
梁喜迎著風雪,嘴里“喵嗚喵嗚”地叫著,四處找老貓和它的孩子。風大,他嘴里灌了冷風,變成了“嗷,嗷”,雪又很快把他的嘴封上。短促的悶叫聲一路撒在雪窩子里,使路面坑坑洼洼的,深一腳淺一腳。梁喜一點也搞不清楚,自己找老貓干什么——看看它的孩子們是不是都死了?要是都死了呢?他就替它哭一場。要是沒死呢?他想不出他能干出點什么。
兜里的手機觸電一般振動起來,梁喜心里一驚,莫非?接電話的手便有些發(fā)抖。
哥啊,電話接通后的聲音有些陌生,我,老二呀。
梁喜一愣,想了半天才把短路的腦回路接上,哦,老二呀,咋,家里還好吧?
家里都不錯,你不用擔心。弟弟的回答讓梁喜得到了一些安慰。
那……梁喜卡在風雪里,忽然生出一陣悲涼,兄弟倆竟沒啥話可說了。
哥啊,你沒事吧?
沒,沒有。你有啥事不?
哎,這不快過年了嗎,我知道,小安的情況不好,你和嫂子也沒心情,我和你弟妹問候一聲。等開春,我們?nèi)タ纯茨摹?/p>
哎,哎。梁喜有些哽咽,心里亂糟糟的,想著梁小安不曉得可不可以挨得到開春,這個年,恐怕都難過。
弟弟替他把話說了,哥啊,去年你們沒回來,我想,今年怕也難回。我不曉得怎么勸,攤上這樣的事,你和嫂子總要想開些……你知道我沒什么本事,什么事都聽媳婦的,小平小安接連著出事,我這做叔叔的,什么忙也幫不上,羞死先人哩……弟弟說得吭吭哧哧,梁喜幾乎能摸到他發(fā)緊的聲帶,因為羞愧和尷尬,不斷打著結的聲帶,最后,弟弟難堪地說,我,我只存下兩千塊,打在你賬上了……
心里一熱,撲進眼窩子里的雪化成了水。梁喜隔著電話握住弟弟的手,拼命地搖著,哥曉得了,曉得了。
梁喜始終沒能找到那只老貓。
又是風又是雪,路難走,人難做呀。梁喜嘆著氣,做人那么難,走一步都不容易。
再說他也不知道找那只貓干什么。有時間看老貓的孩子,還不如多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他得回醫(yī)院了,轉(zhuǎn)身的時候,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就在他手舞足蹈地踏著太空步,極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以免滾進雪地的時候,猛然瞥見雪后嵌著兩粒油黃色的泛著幽光的寶石。可是,等他驚魂未定地站直身體,凝神再望向那個方向,卻什么也沒有。精怪,他揉揉被風雪迷得生疼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穿過姑娘巷菜市場,朝省立兒童醫(yī)院走去——好幾個月了,那里都快成梁喜的家了,唉。
路上還是深一腳淺一腳,不過雪漸漸停了,后來風也溫柔了,撲在臉上,像是姑娘妝奩里的粉擦,擦掉梁喜臉上的一朵朵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