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樹
這是一個距離瑞士大概一百公里的法國農(nóng)村。位于法國東北部。冬天時溫度在零下十五度到二十度左右,夏天溫暖舒適。
我借住的地方,屬于Gérard兄妹一家。這幾幢房子建于1682年,當年許多作家詩人都曾造訪過這里,包括詩人魏爾倫。如今,Gérard兄妹只在夏天度假時才會住在這里。他們每年都會邀請朋友來小住,包括Gérard的一些中國朋友。今年我也有緣前來,住了一個多禮拜,在這里,度過了跟在山東老家一樣美好的夏日時光。
昨晚散步的時候,Gérard開始講述他的家族故事。他的祖母年輕時特別漂亮,心地善良,村里人生病的時候,她會帶著自己家院里的菜去看望,六十歲的時候,她一直穿著一件衣服,穿著靴子,不事修飾。自從祖父去世后,她不再化妝。Gérard的雙胞胎姐姐一直生活在他的陰影下,因為他們的母親更疼愛兒子而不是女兒。他在學校的時候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還跳了一級升入高中。自從他們不在一個學校以后,他的姐姐的成績也開始好了起來,或許正是因為他離開了,壓力沒有了。
Gérard也講過他祖父祖母的故事。祖母青年時期的戀人去世后,她認識了一個比她年長二十至二十五歲的男人,后來他們結婚了。這不是那種深切的愛情,是基于環(huán)境和生存發(fā)展的婚姻關系。
Gérard的媽媽是美國人,來自紐約,那時候她來到戰(zhàn)后的巴黎幫助重建。Gérard的爸爸是法國人,和Gérard的媽媽相遇的時候他還很年輕,大概二十三歲左右。Gérard的父親在他和雙胞胎姐姐兩歲多的時候就去世了。他死于朝鮮戰(zhàn)爭,那時候他才二十六歲。Gérard的媽媽獨自撫養(yǎng)他們姐弟二人長大,沒有再結婚。
在照片上,我看到了Gérard的父親。他很秀氣,臉龐瘦瘦的,長得很像他母親,也就是Gérard的祖母,他們都有相似的眼睛,沉靜如水的、有些憂傷的、充滿童真的。
Gérard的祖母也寫詩,她還出版過一本詩集。法語我看不懂,只能看一段段的分行。Gérard評價說她的詩比較傳統(tǒng),頗受魏爾倫影響。
Gérard的一位叔叔也寫詩,出版過兩本詩集。我們輪流翻看那三本詩集,他叔叔的詩集還印著編號,是限量版。
Gérard的雙胞胎姐姐很早就離婚了,獨自撫養(yǎng)女兒長大。她們的關系時好時壞,尤其當女兒青春期時,她們的沖突很厲害。現(xiàn)在她們都住在巴黎,每年只有度假時才回到這里的老屋住一段時間,相當于度假。
就像美麗的花有許多品種,法國女人也有很多種。她就是那種淡然、溫暖的,有些內(nèi)向,雖有主見但并不固執(zhí)己見。相處的一個星期,從未見她動過氣著過急,就算她的女兒請了幾個朋友來短住,Gérard說其中一個和她曾經(jīng)吵過架,他們之間的相處看起來也依然很和睦。
她的女兒生活在巴黎,是那種很挑剔的“巴黎態(tài)度”。在鄉(xiāng)間這幾天,她吃的所有食品,無一不出自自己的烹調(diào),她根本不吃外面的飯。也許正是因為她在意飲食,從她的外表根本看不出來年齡,身材柔軟苗條,我以為她才二十左右,其實她已經(jīng)四十多了。她對做飯很著迷,經(jīng)常買來做飯類的雜志,看到什么想吃的菜就依菜譜去采購然后就開始在廚房做飯。有人對買衣服上癮,她是對做飯上癮。沾她的光,我們也吃到了好幾頓特別有趣的料理,她會同時烤兩種口味的披薩,還配上西瓜加奶油做的湯。法國人對飲食有著漫無止境的追求,令我嘆為觀止。
一天兩頓飯,當然要去采購。Gérard和姐姐帶我們?nèi)ギ數(shù)氐男〉曩I菜。那小店看起來樸素得近乎簡陋,就跟我們老家的差不多,貨架上擺著的都是最新鮮的菜、蛋和水果。那個小小的農(nóng)產(chǎn)品店后面就是蔬菜大棚。結賬時,看到你買到了合意的菜,賣菜的人也流露出一種喜悅的神情。
和主人一起準備晚餐,似乎是法國人的習慣。我和朋友幫忙打下手,他們來準備烤或者炒。中國人也愛做飯,雖也有“色香味”的要求,但還是比較樸素,不太講究食具,在法國人看來,擺盤也是一頓飯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而酒,更是重點。奶酪則是當?shù)爻霎a(chǎn)的Comté,每次我都忍不住吃好多,回柏林后,我也買過同樣品牌的奶酪,但當?shù)禺a(chǎn)的才是最好吃的,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常識。
夜晚中的鄉(xiāng)野有著靜謐浪漫的氣息,幾顆星星浮了起來,視野開闊,不同的藍色灰色白色的云彩布滿天空,像十八世紀十九世紀油畫里畫的那樣。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近處是田野。玉米長得正好,幾棵樹長在田野中。一只虎紋小貓從周圍的房里跑出來,在我們身邊打轉、蹭腿。Gérard說周邊這幾棟小屋都是新的,是這十幾年才蓋起來的,用很廉價的材料,屋里的家具肯定也是新的。Gérard家的家具大部分都是貨真價實的老家具,那些老椅子上面的布都磨損了,但依然美麗。那些花紋也不是今天市場上能找到的那種。
Gérard給我們欣賞了家族收藏的一些老衣服,它們放在柜子里,疊得整整齊齊的。 Gérard先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一個大概是18世紀的宮廷玩偶,非常精致,像是給孩子玩的,玩偶身上還掛著許多小鈴鐺,它穿著紅藍相配的外套,紅色的褲子,戴著黑帽子,頭發(fā)打卷,穿著當時流行的尖頭鞋,鞋上縫著粉紅色的絹花。他又拿出另一個女性娃娃,這個沒有那個那么精致,但是它的粉紅色長裙也特別漂亮。Gérard一件一件地把那些老衣服從柜子里拿出來,讓我們欣賞那些美麗的花邊、刺繡和布料。每看完一件,就要疊好再放回去。我試穿了一件十八世紀的男款風衣,有點像綢鍛的面料,深藍色雙排扣,摸起來手感依然很順滑。它居然如此合身,不松不緊,不大不小,像是專門為我訂制而成。
他又拿出一把梯子,帶我們走進他小時候住過的房間。這幾間老屋子由于現(xiàn)在基本沒有人住,角落里已經(jīng)結滿了蜘蛛網(wǎng),一走進去,灰塵飛舞。墻上掛著一幅女性的肖像畫,畫下方是個小書柜,里面塞滿了當年出版的硬皮本的書籍。那些書的紙張已經(jīng)變黃發(fā)脆,封面同樣布滿灰塵。都是法語書,我拿起一本,是當年巴黎的出版社出版的。
Gérard的雙胞胎姐姐,溫柔嫻靜,喜歡宅在家里。雖然她平時住在巴黎,但不喜歡巴黎的喧囂。
她帶著她的四只貓,從巴黎來到這個他們童年生活過的地方,這棟老屋。貓對這里已經(jīng)很熟悉了,以前度假她也常帶它們來。
他們的祖母年輕的時候美麗極了,老照片上她的眼睛非常美,Gérard的眼睛遺傳了她的眼睛。鏡子前還有座潔白的半身塑像,是她的真實寫照,一位美麗無雙的美人兒。
Gérard帶我們?nèi)ド掷锷⒉?。剛走了十分鐘,就聽到打雷的聲音,我們決定繼續(xù)走試試,結果雨下了起來,我們快步走到一個風景點,站住觀察雨是否會停。森林里起了雨霧,綠色的,空氣變得更濕潤起來,散發(fā)出好聞的草木氣息。下雨前,森林里的空氣也是好聞的,但下雨的時候,空氣更加好聞,整座森林散發(fā)出夢一般的氣息。這種享受是全方位的,色香味俱全,我忍不住深呼吸,想多吸收一些這樣的空氣。
雨變得更大了,看樣子短時間內(nèi)不會停。我們決定撤回去。我們把隨身攜帶的東西放進Gérard的雙肩包,然后夾緊身體跟隨在他后面快速前進,雨劈頭蓋臉打在我們臉上和身上。好久沒有這么爽了,身心放松,無所依傍也無所憂慮。
我們還碰到了幾個同樣撤出森林的人,他們也全都淋濕了,大家看到彼此都笑起來,笑自己的處境,也笑自己“有幸”遇到同樣處境的人。
后來我們又去了這座森林,那天天氣很好,沒有下雨。我們走到一座像古希臘建筑一般的圓柱狀亭子前,正前方山下是一座宮殿,有條如今已被雜草覆蓋的小路直接通向宮殿,據(jù)說這條路是宮殿主人用來和他的情人幽會的。
外面在下雨。響起了鋼琴聲,是Gérard在彈琴。我躺在床上,聽著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琴聲,感動得想哭。我仿佛看到一個少年,他就坐在書房彈著琴,幾十年剎那而過。
Gérard帶我和朋友去了附近小鎮(zhèn)上的一座博物館,也是Gustave Courbet的故居。我的朋友說她喜歡這個畫家,還說他最好的畫在巴黎的奧塞博物館。她說她第一次看到“世界的起源”時驚呆了。逛的時候,Gérard告訴我們他喜歡哪幅畫,為什么喜歡。他說Gustave Courbet用了一種很特別的白色。我特別喜歡他的畫,幅幅都很溫柔,臨別還在商店買了明信片和冰箱貼。逛完后,Gérard說我們再逛一遍吧。逛小博物館,他一般逛兩次,第二次再來一遍快速瀏覽,并鎖定喜歡的幾幅畫細細觀看。于是我們又跟著他走了一次。
“有些博物館的明信片還做得挺好的?!蔽译S他進了禮品區(qū),也挑了幾張明信片,還挑了一張冰箱貼,想著可以送給對門鄰居,他們幫我們看貓,這可以當作禮物。
出了博物館,又沿著河邊溜達了一下,除此之外,那個小鎮(zhèn)其實乏善可陳,沒什么別的可看的。
我的朋友在第四天早晨走了,Gérard開車送她去附近的火車站。她走之前,Gérard敲門叫我起床送她,他沒有說出口的意思,我心里知道了,即使跟朋友吵架了,也要保持起碼的禮儀,對方離開時一定要起來,一定要有一個溫暖的儀式。于是我起床,和他們一起吃早飯。我和朋友擁抱了一下,這幾天偶爾發(fā)生的不快都放開了,她肯定也有同樣的感覺。Gérard讓我們明白,友情的可貴,不在于隨時都開心,而是在發(fā)生矛盾時寬容對方,也放過自己。對待這種生活小事,他的態(tài)度讓我佩服。
坐在院里吃午餐時,我有種熟悉的感覺,像我以前讀過的俄羅斯小說。那些小說里總是寫到夏日假期,總是寫到去鄉(xiāng)下度假,里面當然有愛情。那些愛情大多是悲劇,被俄羅斯作家用不同的筆調(diào)和手法寫出。這里也總讓我想到我老家,山東農(nóng)村,我在那里度過的童年時光,以及后來上初中時回老家過夏天時的種種感覺。
老家的太陽總是熱辣辣的,老家有許多親戚,有許多孩子,那時候我也是孩子。
我有時候還會想到90年代。我的90年代。那時候我還在上初中,當時家里有本書,是1990年的北京亞運會的得獎運動員們寫的文章合輯,那本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但我依然記得當初看它們時的激動心情。那種拼搏、集體主義精神和明亮的90年代氣息一直存在在我心里。
在法國的最后一天,晚餐時Gérard打開另一瓶他和他姐姐一起灌的酒,是當?shù)赜忻狞S酒。沒壞,還能喝,而且味道還不錯。我去年參加詩歌節(jié)的時候喝過這種酒。這種酒比較少見,離開當?shù)鼗旧暇秃炔坏搅恕?/p>
“Madame.”他用法語稱呼我,然后給我倒了第一杯。
他們都看著我,我嘗了一口,沒壞,還能喝。
太好了!
我們四個把那一瓶黃酒都喝掉了。
飯后,Gérard和我進行了最后一次漫步。一輪新月升了起來,天上有無數(shù)星星。遠山、樹木、玉米地,我們不說話的時候就能聽到無數(shù)的蟲鳴。我又想起了許多往事,包括死在十七歲的那個男孩,我農(nóng)村老家鄰居家的兒子。我們通過幾封信,他后來去打工,還給我寄過錢。
Gérard告訴了我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他跟誰也沒說過,只不過不知道為什么,他想告訴我。
這個秘密我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是他對我的信任,一個幾乎是陌生人的信任,如此珍貴。
“接下來的兩年,你最希望過什么樣的生活?”他問我。
這是個經(jīng)典的問題。我給了他一個經(jīng)典的回答:“我希望找回我自己?!?/p>
Gérard聽了這個回答,跟我說起很久以前的事,大概是二十年前,他最好的朋友死在了他懷里,在希臘。他說那個朋友長得帥氣極了,是個詩人。就在他死后幾天,他的愛人也死了。真是個浪漫主義悲劇故事。
真是個有點嚇人的故事。我說。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生死之事更值得讓人思考了。介于生死之間的,是愛。我也在思考死亡,盡管我比他年輕。Gérard六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