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勉強可稱之為“水墨繪畫”
——談毛焰的水墨作品
水墨是材料,水墨畫卻有悠久豐富的傳統(tǒng),將二者斷然割裂是毛焰水墨作品的一個特點。
說斷然,這里并非是指主觀層面的決絕,而是我們面對毛焰所畫時的“客觀感受”。就毛焰本人而言,這些畫和水墨傳統(tǒng)并不相干,是在不相干的前提下的一種自行其是。那么,是否意味著毛焰對水墨畫傳統(tǒng)缺乏了解呢?大概并非如此。據(jù)我所知,毛焰對水墨傳統(tǒng)不僅如數(shù)家珍,也深知其中的邏輯(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只是,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毛焰的傳統(tǒng)是另外的。就此而論,“斷然割裂”即便沒有故意的成分,也體現(xiàn)了某種自覺。
水墨畫一向糾纏于變革議題,也的確有很多藝術(shù)家心心念念于此。但就算是極端的反叛之舉,作品的意義也相對于這個傳統(tǒng)方能成立。毛焰由于另有傳統(tǒng),一開始就立足于水墨畫傳統(tǒng)之外,反叛或者反對不是他的事,更不用說發(fā)揚光大了。他只是運用了水墨材料。當然,我們可以稍加推論,由于對水墨傳統(tǒng)的熟知,某種回避心理在毛焰那里也許是存在的。他警惕、回避著特殊的危險或者成就。在這里,危險和成就是同一件事。
毛焰是否是站在他的立場上(簡言之就是西畫傳承的立場)來處理水墨材料的?回答同樣是否定的。這一點從對畫面的直觀感受上就能體會到。毛焰的油畫以肖像畫為主,偶爾抽象也蘊含了油畫深湛特別的技法。在毛焰的水墨作品里,甚至連技法這個層面都不存在,無論是油畫技法還是水墨畫的皴法、勾勒、渲染之類,一概沒有。在這里我們不得不驚嘆毛焰的精減。在油畫中,他精減了所畫對象的一切社會屬性以及故事、情節(jié)性,在他的水墨作品里,連技法都不存在,被精減、減除了。
還有一個內(nèi)容指向,就是抽象。抽象水墨并非毛焰的發(fā)明,但一般而言,當代抽象水墨大多是以性情作為支撐的。在主觀表現(xiàn)的驅(qū)動下宣示解放,于是肆意妄為,材料和繪畫性的確是分離了,但剩下的是滿滿的情緒或者情感抒發(fā)。通常這樣的抽象水墨于瞬間完成,具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毛焰同樣封死了這個內(nèi)容或所指性的出口。他畫一張整幅水墨作品需要一個月之久,宣泄的欲望早已胎死腹中。我的問題是,精減掉所有這一切后,毛焰到底在畫什么呢?
語言,舍此無他。水墨材料本身可能發(fā)展出一種繪畫語言,一種傳統(tǒng)技法出現(xiàn)之前的語言可能性,或者就叫做“前語言”。技法套路有如成語,毛焰棄之不用,只是在字詞或字的意義上探索繪畫的可行性。一下子就回到了源頭,就基底的質(zhì)材起步,設(shè)想某種順勢而為的繪畫構(gòu)造。毛焰利用水墨就像利用已有的語言符號,但目的在于創(chuàng)造另一種語言。畫這些水墨作品期間,他經(jīng)常會說,“我在編,每天編一點?!蔽覐臎]聽見毛焰說過,“我畫水墨”,或者“我畫水墨畫”。
毛焰的畫法不是放任一己情緒以獲意外效果的那種畫法,他的順勢是順從物質(zhì)材料而動。他相信,水墨材料一旦啟動,有它自己要去的地方,會構(gòu)成某種純粹繪畫語言的奇觀。他所要做的大概就是耐心、體力付出,以及在各個環(huán)節(jié)上以超級敏感為前提的判斷。至此,毛焰已成為一名助產(chǎn)士,放棄了操縱者的角色。
除了水墨特有的質(zhì)材,為方便行事,毛焰研發(fā)了僅僅供自己使用的圓圈,就像某種語言的最小單位。這些圓圈沒有分別,也不具獨立個性。以這些基本的圓圈為基礎(chǔ),毛焰或者添加或者涂抹或者將其串聯(lián),濃淡、強弱、大小皆有微妙變化。但每一個圓圈的每一筆,毛焰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下筆慎重,顯然不是瞎畫的。
這些圓圈到底代表什么,說法不一。有人說就是圓圈,也有人說是鈐印或者丸藥,我覺得像古錢幣,毛焰一概笑納之,不置一詞。我認為,即使是毛焰也不知道那些圓圈是什么,為何選擇它們就更難以道明。就像漢字的筆畫,為什么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英文字母的發(fā)音為什么是那樣的而不是這樣的,都出自一種非個人的神秘。當然你也可以把它視作自然生成,某種自然或者偶然使然。
開始用水墨作畫,毛焰大概是想自我放松,或者放任一下。畫油畫時的嚴謹長期以來讓他精神緊繃,甚至構(gòu)成了某種壓抑。也許毛焰真的想象了一把水墨的自由流動,可一旦畫起來,毛焰只能是毛焰,放松、放任就本性而言不屬于這個人。面對一張白紙,有人可以恣意縱橫,有人則只能從零做起,小心翼翼地構(gòu)造某種整體性的恢弘。自由翱翔的想象落實為一種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生,這就是毛焰。畫水墨作品期間,毛焰整整一年沒有碰過油畫,日復(fù)一日地緊盯手頭的材料,緊盯他的圓圈,終于模模糊糊地有了眉目,看見了一個新世界的輪廓。
因此,從本源的意義上說,毛焰畫水墨是一個創(chuàng)生的故事。從質(zhì)材開始發(fā)明語言,根據(jù)語言構(gòu)造或命名萬象。他的這些畫不應(yīng)該叫做水墨畫,而應(yīng)叫做水墨作品,亦可以勉強稱之為:水墨繪畫。
毛焰的刪減和增加
從某種意義說,藝術(shù)家的工作就是刪減一些東西和增加一些東西。這么說自然有語境,比如毛焰的托馬斯系列。
二十年前開始的托馬斯系列讓我們見識了毛焰可怕的刪減,可以開一個清單:主題、情節(jié)、背景、服飾……所有具有社會學(xué)指向透露具體生活的信息都被省略了,畫面只余形象,一張人臉或者加上不構(gòu)成特殊意義的姿態(tài)。作為一個中國藝術(shù)家,毛焰的模特是一個歐洲白人。但他是在畫歐洲白人嗎?如果毛焰只畫了一張或幾張托馬斯,那就應(yīng)該是了,但如果二十年如一日只畫這個歐洲白人,那所畫就不可能是具體的某一個人。不是歐洲白人,也不是托馬斯,如這一系列的命名所示,畫的是“托馬斯系列”,其中的托馬斯只是徒具人形而已,只是一個抽象的面孔。甚至是否是人臉的抽象都沒甚關(guān)系,只是一個符號。但,畫面上的形象又那么的實實在在,具體而微。通過刪減,毛焰達成了一種我稱之為“具體的抽象”的東西。尚揚曾說,像毛焰這樣以繪畫語言(在這里就是形象語言)而達成抽象的藝術(shù)家極為罕見,因其不可能。抽象,在形成具象以前可以存在(色彩、線、形、體積、明暗等),在形成具象以后形象最可能的歸屬是象征,而非抽象。以形象而達成抽象者,這里面的沖突和超越?jīng)_突的確難以調(diào)和,也很難企及,但毛焰做到了。順便說一句,毛焰還省略了命名?!巴旭R斯系列”是一個總題,為言說的方便,具體到每一幅畫,即使有名字也難以讓人記住??紤]到毛焰同時是一位和語言文字打交道的詩人,如此處理作品的命名,應(yīng)該是某種故意的含混或弱化。他還刪減了繪畫語言之外的文字語言(這和托馬斯系列開始之前,比如畫我的那張以《我的詩人》命名形成了對照性說明)。
近二十年來,托馬斯系列是毛焰繪畫的主體部分。這之外他也畫了一些別的,嘗試了不同的畫法,這里暫且不論——可作為某種“工作之余”的游戲或者閑筆觀之。下面要說的毛焰的增加,這一兩年來開始的異動不在此列。毛焰開始增加了,有意識地多畫了一些東西。
我們有必要關(guān)注藝術(shù)家減去了一些什么,同樣,也極為重要的,關(guān)注他在刪減之后的有所增加。在這一減一加中將透露藝術(shù)家深入其工作的程度,以及所抵達的十分不同的境地??梢哉f藝術(shù)的奧秘就在左近。這不是夸大之言。比如說我是一個寫東西的人,對海明威著名的刪減就尤其在意。海明威的刪減引發(fā)了小說敘述意義深遠持續(xù)至今的革命。但非常可惜,他的增加比較模糊不清。也許,這就是海明威的寫作后來難以為繼的一個原因吧。我扯遠了。
這一兩年來,毛焰在畫面上增加了一些什么?
首先是一種相互串連的小球。當然,你也可以把它們叫做“圓”或者“丸”,“圓形”或者“彈丸”。我有機會就此事問及毛焰本人,他的說法是“心丹”,這很可以展開一番聯(lián)想。丹是典型的中國式說法,具體的丹可供服用,又有“心”字限定,可見這是一種內(nèi)在的唯心之物。毛焰這兩年身邊常備速效救心丸之類的藥物,這個心丹的意象或者形象和他的個人生活也是密切相關(guān)的。毛焰并沒有直接增添社會生活的符號,如果那樣做就是妥協(xié)和重蹈覆轍了。心丹極為抽象,如果不是毛焰自己用文學(xué)語言說出,你還真的看不出來。直觀畫面,那只是一些深色的彼此連接或纏繞的圓狀物,有點像乒乓球,也像大力丸,其動向又像是DNA雙螺旋結(jié)構(gòu)模型。但無論如何,這些丹或者丸都不是毛焰所畫的一部分,我的意思是,它們既不是畫面空間的背景也非前景,和毛焰所繪的形象沒有半毛關(guān)系。這一點非常重要,心丹不是畫的一部分,就像是另一幅畫、另一幅畫中出現(xiàn)的內(nèi)容?;蛘呤钦诋嫞ㄕ诳匆残校┑倪@幅畫的邊框、裝飾。然而,在筆觸和色彩以及其他繪畫語言的處理上,心丹又絕對是和正在畫的這幅畫以及形象水乳交融的。套用語言學(xué)的術(shù)語,在所指的范圍內(nèi),心丹和所畫的主體形象各行其是,在能指上它們又出于同一個整體。
下面說毛焰新增加的另一些東西。是閃光,還是反光?或者是光線折射?抑或是玻璃碎裂的瞬間?總之是一些不規(guī)則的光體、光照別出心裁地出現(xiàn)在畫面上。在沒有和毛焰交流的情況下,我們暫且稱之為“光體”吧。
和心丹一樣,光體并不屬于正在畫的那幅畫,和所畫形象沒有半毛關(guān)系,但卻在用筆和色彩等方面融入了畫面。同樣的抽象、難以琢磨,卻好像是和心丹配合使用和互相生成的。在心丹和光體之間有一種彼此影響的必然關(guān)聯(lián),并非是各行其是的。如果說心丹以其密度代表實有,光體則以其指向代表空無。心丹因其體積感代表空間,光體則因其閃爍代表時間。這是一個時空或者虛實相間形成的維度構(gòu)造,雙方都無法脫離對方。一虛一實,一明一暗,一個是封閉之圓,一個是一條穿越之路……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顯然強于它們分別和所繪形象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毛焰給自己所畫的畫增添了一個景深,就像是畫框。但這畫框卻不是現(xiàn)實中一幅畫的畫框,也不是在畫面上再畫一個具象的畫框,比那樣做更為神秘和深遠。我認為,心丹和光體媾合所形成的那個東西只能用維度加以說明。我們在現(xiàn)實的維度里觀看一幅畫,但在注意力聚焦的這個平面上不僅有和我們身處的現(xiàn)實一樣的空間維度以及時間維度(優(yōu)異的作品往往能做到刻畫時間),還有在這四維之外的另一個或者另一些維度??膳碌氖牵嘀鼐S度竟熔于一爐,出現(xiàn)在同一幅二維的畫幅中,這就是毛焰所抵達的化境。
當然,毛焰并非是從效果上考慮這一切,處心積慮才有了這些增加。所有的增加并用于建構(gòu),都是他長期思考、判斷、專注凝神和在嘗試中發(fā)展出來的。所有的這些“復(fù)雜的簡單”并非是僅憑理性就能完成的工作。也許理性只適合于事后的闡釋和解讀,而真正超越性的創(chuàng)造只有天才在天才的時刻佐以耐心和單純才能稍稍把握住。一旦有所成,天才立馬便回到了和我們一樣的肉體凡胎,對自己的所作也感嘆不已。
“這是怎么回事,我為什么要畫這些圓和光?我不得不畫,但的確不賴……”毛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