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華
平緩連綿的山坡鋪就了一層深綠的野韭菜,劍形厚實的葉片和粗壯的干莖,有一股熏人的氣味。牧羊人說坡上的一頭黑山羊食了野韭菜可以交配五十只母山羊。有些夸張,但可見野韭萊的活力,就有人摘了去炒雞蛋強身壯體。這是大小韭菜坪給我最初的印象:野性十足的自然之山。其中小韭菜坪名氣最大,以近三千米的最高海拔而獲譽“貴州屋脊”。
其實族外人難以理解:大小韭菜坪是山下彝人心目中的兩座彝山。我們心目中的大小韭菜坪原始、質(zhì)樸、蒼涼,短暫融入其間,可慰撫我們身陷都市喧囂的心靈,而對彝人來說這是他們自己的山。他們依托彝山世居千百年,在古歌中稱小韭菜坪為“波色野”,意為長滿滑竹的高峰,而把與小韭菜坪相對的大韭萊坪稱為“葛姆野”,意為平頂?shù)纳椒?。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彝人在山間耕種玉米、馬鈴薯,放牧牛羊,采摘何首烏,跳祭祀英雄和戰(zhàn)爭的鈴鐺舞。端午節(jié)的時候,他們身著藍底鑲花邊的烏蒙彝裝去趕花山,在月琴聲中歌舞和戀愛,在競賽的馬背上展現(xiàn)矯健的身姿。他們在彝山里熟悉了野韭菜的氣味,聽慣了云雀的鳴唱和牛羊咀嚼毛草的聲音,適應了山間的乍陰乍晴時雨時霧和習習山風。這里是他們生存的息壤,歌唱的源泉,心靈的家山,成長的搖籃,傾訴酸甜苦辣的母親的懷抱。他們和大小韭萊坪彼此熟悉對方的呼吸和氣味,他們的生命、情感、夢想融入了彝山。
大小韭萊坪是山下彝人崇拜的神山。向?qū)√K是家住山下的彝人歌手,說過去彝家還在野外祭山,現(xiàn)在在家里祭天地祭韭菜坪。這或許成了山地農(nóng)耕民族的習俗。據(jù)說彝人安葬亡靈指路必須經(jīng)過韭菜坪,好讓靈魂回到古老的故鄉(xiāng)。不過神圣的彝山更有世俗和溫情的面孔,彝人們早已把與之世代廝守的家山視為情人,魂牽夢縈的情人。在他們心目中“波色野”和“葛姆野"是一對戀人?!安ㄉ啊毙坌远n勁,與柔順的戀人“葛姆野”兩情相悅,也許是源自母系社會的烙印,“葛姆野”在他們的心目中地位更高,常常出現(xiàn)在彝家開放的情歌里。
“波色野”的石林和豎洞是雄性剛勁的隱喻。小韭萊坪石林不同于云南石林的冷峻偉岸,像放牧在萬畝草坡上的一大群白綿羊,野性勃勃,形神各異,據(jù)說有千畝之多。石林名叫“洛布惹”,彝語意思是石頭與滑竹的森林,今天卻難見滑竹蹤跡,只見滿石林的冬青,難以想象彝山的滄桑。奇妙的是冬青樹一會兒在石峰上撐起綠傘,一會兒任憑根系在石體上包裹蔓延,一會兒又濃密地纏裹在石錐腳任其脫穎而出,像一座天然盆景園,也像一座迷宮,而滿山的豎洞又把山體洞穿為一個更大的迷宮,這也許隱含著貴州屋脊與海的地質(zhì)奧秘。豎洞有多少說不清楚,山下的彝人說有九十九個,終究有些彝家的神秘。
“葛姆野”因平緩坡形的圓潤和清一色的韭菜的單純,而有著母性的神態(tài)。形狀如蒲公英的紫色花球輕盈地點綴在厚重密實的綠色葉片間,鋪滿了一坡又一坡,花太空靈太柔弱太淡薄,以至“花色近看遙卻無”,遠遠地一條長長的白色水練從一座坡頂垂下而了無動靜。天空藍得靜謐,藍得深邃,藍得要融化了蒼白的薄薄的圓月。大韭菜坪日照豐富,陽光燦爛,整個世界似乎就是頭頂無垠的藍天,腳下溫暖的花坡,坡下匍匐的群山,儼然天堂花坡,美得寂靜而絕望。烏蒙山從云南東北部蜿蜒而來,在此處延伸挺拔出大小韭菜坪;在貴州屋脊雄視茫茫山國,感受烏蒙磅礴,才領悟到真正的高原。據(jù)說烏蒙山名源于彝族古部落,彝族六祖分支后的一支便居于此。韭菜坪就這樣與烏蒙山一脈相承,占據(jù)了貴州自然的高度,或許也是一種文化的高度。
一行人癡呆呆地坐在花坡上不想說話,小蘇有些嘶啞的歌聲反襯出花坡的寂靜:三十三里滑竹、六十六里韭菜、九十九股山泉……,那是唱大韭萊坪的歌。小韭菜坪的九十九個山洞和大韭萊坪的九十九股山泉成了一對戀人的象征。路遇一個中年彝人漢子不停地唱著彝歌趕著牛羊下坡,閑聊中他說歌手小蘇都是在他那里錄的歌,自稱是韭菜坪歌王,但家中老父會唱的歌更多?;ㄆ绿烊淮呱鷳偾?,催生歌聲。
不了解彝山與彝人的情感,你難以理解那首輕松歡快而詼諧的《阿西里西》會出自這寂靜甚至有些蒼涼的韭菜坪。在高原的屋脊上,熱愛自然和生命的彝人從他們的血脈里靈魂里自然流露的這段心曲,我稱之為貴州高原的歡樂頌。這首意為“我們大家來跳舞”的歌曲模仿彝寨里喜鵲鉆籬笆跳過來跳過去的快樂情景,曾經(jīng)名噪一時上過全國教科書,上過春晚。我在小韭菜坪山腰的西牛嘎彝村有些歪斜的石蓋板木壁房旁,看到藤條編織的長長的籬笆墻,卻見不到喜鵲也聽不到阿西里西。小蘇說韭菜坪彝寨男女老少隨時都會唱這首歌,男人們猜拳喝酒高興得癡迷到巔峰的時候,其他歌記不清了也會手舞足蹈唱這首簡單而明快的歌。這首歌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很少有人知道出自這彝山,可見韭萊坪不事張揚,只一味的按自己的本色生活。
唱歌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不是商業(yè)表演。相比之下,大小涼山名氣大得多,一提起那兩座彝山,便讓人想起頭戴英雄結(jié)身披“查爾瓦”的彝人形象;大小韭菜坪卻只是傳唱在古老的彝歌里,生存在彝人的每一個日子里。
小蘇說我們運氣好,碰上一個晴天,彝山的天氣是戀人多變的臉。的確,我四次到韭菜坪,其中春天去了兩次也是云遮霧裹陰雨綿綿,有一次到了山腳上不去,只好吃了一頓彝家的黑山羊帶皮火鍋趕路。還有一次在云霧里游石林,惟一的印象就是朦朧中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感受到明代楊慎過韭菜坪時寫的詩“易見黃河清,難見烏撒晴?!睘跞霭送幒照乱粠А>虏似菏琴F州天無三日晴的縮影,今天卻成了現(xiàn)代人避暑的時尚之地。一支規(guī)劃隊伍正把韭菜坪策劃為避暑名山,他們的一位專家告訴我說他已經(jīng)到過韭菜坪幾次,他驚嘆云貴靜止鋒在韭菜坪上空搖擺形成的奇觀:一股暖濕氣流的兩端,一端常常日映晴空,一端常常云雨交織。他還要約朋友帶帳篷去避暑,遠離塵世喧囂,品山里彝寨的羊火鍋、烤洋芋和土茶,吹著涼爽的山風,那該是一種多么愜意自然的生活。
不過,彝山的剛勁里也有著令人心疼的脆弱。眼神憂郁的小蘇本來拍了許許多多韭菜坪的風光,但不敢拿出去宣傳,他擔心來的人多會打擾彝山的寧靜。腳下偶爾有一小片板結(jié)的土塊和沙礫,宛如屋脊的傷疤,仿佛美人秀發(fā)掉下后裸露的頭皮。小蘇說別看野韭菜強悍,山火和過度放牧長出的雜草會逼得它們退縮,老人們說過去山腰山腳都長滿了韭菜,現(xiàn)在只有山頂有韭萊了,所以得控制放牧,不然古歌里美麗的彝山真的只剩下了回憶。假若高原的屋脊沒有了這滿山坡蔥綠的野韭萊,赤裸裸的脊梁將會把一種荒蕪蔓延傳遞給高原,陽光帶給高原的將是塵埃,雨水帶給高原的將是泥流。
歡樂的阿西里西,只適宜在韭菜蔥綠的山野里歌唱舞蹈;美好的愛情,只適宜在清山秀水里醞釀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