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西曲珍
一
深夜,周圍的世界回歸了寧靜,只是天空中,除了一盞明月灑下的暗淡柔光,還有幾盞大燈發(fā)著刺眼的白光。隔壁某集團公司正在施工的大型工地,白天發(fā)出無休止的刺耳聲響,并不時地震動她家的屋子一晃一晃,仿佛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小地震似的,此刻,在夜幕降臨之時,還給了黑夜它本該有的寂靜。
她看著窗外的工地,心想這樣嘈雜的日子還有多久才能過去?她更不敢想象,那些在現(xiàn)場施工的工人是怎樣忍受了這巨大的噪音給身心帶來的折磨。不過,幸好,天黑了,耳邊清凈了,她的心也跟著柔和了。
安靜原來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她對此終于有了深深的體會。央金瑪躺在床上,一場悄然而至的小雨落在窗外,滋潤著大地,也滋潤著她的心田。聽著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白天的一幕閃過她的腦海。
“媽媽你過來,我給你看……”
女兒旺姆跑到她身邊,用小手拉著她,走到茶幾邊,指著一幅她剛剛完成的畫:“這個,個子最高的是外婆,這是奶奶,最瘦的是媽媽,這是姐姐,這是我……”畫面中,高矮不同的五個人,彼此手牽手……
“寶貝,畫的真好!”
央金瑪夸了孩子一句,眼中飄過淚水。一如她發(fā)現(xiàn)一朵從水泥地的夾縫間破土而出的小野花;搬運著一粒米的小螞蟻;或是一滴在花朵上閃耀著鉆石般光芒的雨珠……生活中的許多瞬間,會讓她莫名地感動。
夜晚,思緒如潮水般涌動,一陣接著一陣。
央金瑪想到自己即將三十五歲了。在她生活的城市——拉薩,人們會普遍認為這樣的年齡,應該是生活、愛情、事業(yè)都各就各位,只需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然而,現(xiàn)實呢?
父母賜予的身體雖然無恙,但在過去的幾年中,她的心仿佛隨著歲月的流逝被某種黑色的能量層層包裹,它在體內散發(fā)出一種腐臭的味道,并在試圖一點一滴地吞噬她,操控她。很多次,她感覺自己深陷泥潭,無法動彈!
“難道,這就是我的生活?”
她曾無奈地問自己。
可她并非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因為她深信萬物皆變化。再死氣沉沉的靜默也孕育著改變。這樣的信念源自她遇到的人,見到的物,聽到的聲音……央金瑪總隱隱地感覺到萬物攜帶著某種力量,在不斷地指引著她。
這場不期而至的春雨一滴一滴地落入了她的心田,那層黑色的腐臭正在被一點一滴地稀釋,代之以一股清新流動的能量。她的生活——這灘看似平靜的湖水,湖心早已波濤洶涌,決堤的那一刻即將到來。
一襲微風吹過,窗簾沙沙作響,驅散了白天的焦躁與悶熱,屋內一陣涼爽,央金瑪?shù)氖澜绯擞曷?,一片寂靜。
清晨,伴著鳥兒清脆的鳴叫,她迅速起身打理,在抹上面霜的那一刻,盯視著鏡中的自己。經過一夜的睡眠,短發(fā)凌亂,眼睛倒是恢復了神氣,黑白分明,只是眼角的兩行皺紋,她拿起眼霜,用中指舀出一點,在眼周抹了又抹,再輕輕地往上一提。
此時,她聽到吉兒爬上樓梯的急促腳步聲,接著傳來銀器碰撞聲,佛堂的銀制敬水杯正在被她一個接一個地擦凈,羅列成一排,再供上今早的第一桶新水。這是小吉來到央金瑪家的第六年,每天清晨,洗漱干凈的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供水。
央金瑪舉著迷你啞鈴,擴胸、深蹲……做完操,她提著沉甸甸的包來到了客廳。
“外婆,我下來咯!”
她對著年邁,聽力越發(fā)吃力的外婆喊了一聲。老人端坐在沙發(fā)上微笑著:“還是你能睡呀,你媽媽她早就去送孫女上幼兒園了。趕緊吃飯吧,否則,又要遲到了?!?/p>
她應和著跑到廚房,從大木碗中舀了兩勺糌粑,拿茶杯時,外婆的祈禱聲傳到了耳邊。
此時,籠子里的鸚鵡發(fā)出了一陣聲響。
“好,好,這就去給你拿核桃。”
外婆起身,朝院里走去。
幾年前,這個可愛的小東西還會時不時地模仿外婆來幾句:“嗡嘛呢叭咪吽”,但近年來,不知是因為年老還是其他原因,很少再聽它“念經”了。它從林芝的森林被帶到央金瑪家,也有二十多年了。家里屬外婆最疼愛它,每天除了喂它三餐,還時常加餐,央金瑪都有些擔心它是否會用食過量。
外婆常說:“這鸚鵡上輩子有可能是我們家里的一份子?!?/p>
她對此半信半疑。
央金瑪?shù)纳习嗦?,從家到單位只會花去十多分鐘。這一條路不像日本電影《小森林》中,那位清秀的姑娘騎著自行車經過的那條山路般風景宜人。電影中的上班路,萬物被參天的樹木覆蓋,微風吹拂樹葉,劃過她細嫩的臉頰,使她的短發(fā)在風中飛舞……
“哦,多么美好的一條道路?!?/p>
央金瑪心想,她好希望自己的上班路也是如此,她便能如同電影中的女孩,時刻暢游在自然的懷抱之中。然而,她依舊覺得自己也是幸運的,因為她的上班路有它自己的景致。
約莫早晨九點,她開著汽車緩緩駛出安居院的大門,她的上班路就在眼前鋪展開來,兩邊成排的商品房和樹木,隨著季節(jié)的變遷,這些樹木便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姿,就如同處于不同年齡階段的人們。初春時分,嫩綠的新芽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般稚嫩可愛;夏天,枝繁茂盛的它們,如風華正茂的女子,柔美動人;秋天,那逐漸發(fā)黃的葉子,仿佛中年人發(fā)梢上一根根越發(fā)明顯的白發(fā);冬天,殘留的枯枝與落葉如同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即將步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春去秋來,一路的景致似乎在無聲無息地提醒著她生命的歷程。然而,這條路最讓她心動的不是這些樹木,而是被它們掩蓋的那座郁郁蔥蔥的小山和山上時隱時現(xiàn)的宮殿。它,紅白相間,跨越時空,超越生死,巍然矗立在山頂。她開著車,望著那座神奇的宮殿,游走在這幅只屬于此刻的畫面之中,時不時地感嘆一句:“太美了!”
這條小路偶爾還會給她驚喜。就像今早,對面駛過一輛車,她突然感覺坐在駕駛位上的就是她的父親,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默默地喊出“爸爸”兩個字。
她分明是親眼見到了他:消瘦的臉龐,一雙小眼上架著一副銀色的眼鏡,直挺挺的鼻子,嘴巴周圍稀疏的胡子茬,噴了定型液的頭發(fā)絲絲光亮……此刻,父親的形象在她內心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開著車,繼續(xù)聽著那首最近著迷的《伏爾多瓦河》,腦中再次閃現(xiàn)父親的影子:在灑滿陽光的玻璃棚陽臺上,父親站在她們面前,緊閉著雙眼,兩只手隨著交響曲的節(jié)拍,有力地擺動著,仿佛一位沉浸于音樂的指揮家,眼前的樂團正由他指揮,演奏著一首震撼人心的曲目……她的內心襲來一陣酸楚,就像在無數(shù)個沒有父親的日子,她會淡淡地思念著過往的歲月。
她漂游在心流描繪的畫面之中,忽然,眼前經過一位騎著自行車的男子,車后粉紅色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小姑娘,看著這位父親的身影,她的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起年少時的一幕:她坐在父親的肩上,小手緊緊抓住他的大手,他們一起大聲唱著一首自編的歌曲,走向校園外的小賣部:
親愛的爸爸,
您是我的好寶貝,
現(xiàn)在,我們就去外面,買巧克力吧……
她在心中唱著這首只屬于爸爸和她的歌曲。生命與愛,悄無聲息卻真真實實地穿越時空,超越生死。
小車已駛達單位的路口,往左拐,就是一座白塔,歷史上它是拉薩城的城門。
清晨的陽光仿佛一下子被烏云遮蓋了。她的身軀變得沉重,她在拖著它,走入一片黑白的空間。
“你的工作相對輕松,工資也不錯,不管怎么樣,這樣的工作實在難得,你可不能放棄工作……”
一連串的詞句從耳朵溜進內心,再堆積在心的某個角落,堆成一塊大大的石碑,上面刻著:工作穩(wěn)定,生存之基!這塊生存之碑化作一股逼人的能量驅使她每一天坐在辦公室,面對著電腦,年復一年,她厭倦了,疲憊了……她常常感覺,生活永遠在別處,可她又無法知曉,那別處到底在哪里?
“如果能給我自己放個漫長的假期那該有多好!”
那部經典的日劇《悠長假期》里,三十多歲,被人認為過了氣,但依舊樂觀、開朗、笑容燦爛的山口智子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等她緩過神,發(fā)現(xiàn)主任早已正站在了身旁:“央金瑪呀,你已經連續(xù)兩天上班遲到呀!”
她愣住了,不知該說什么。
“希望你從明天起注意一下。”主任說完轉身離開。
“嗯嗯,不好意思,我會注意的?!?/p>
央金瑪應了一句,內心閃過一絲不悅,她想起家里那只關在籠子里的鸚鵡。
“盡管好吃好喝,但它真的過得好嗎?它也會向往自由吧?”
她有種被無形的繩索死死纏住,動彈不得的感覺!她起身,跑到屋頂。
天空湛藍,白云輕浮。布達拉宮巍然屹立在面前的山之巔……央金瑪久久地佇立著,感覺自己在天地間化作了一粒微塵。
“人生到底要主動選擇還是被迫接受?抑或等待著所有的機緣聚合再去做決定?到那時是否都已時過境遷?”
她跑回辦公室,嗒嗒地敲起字,接著把休假報告交給了主任。
辦完手續(xù),她坐在辦公桌前,身心輕松,如釋重負。
小雪身著碎花連衣裙,走到了央金瑪身邊。
“阿佳,你要休假?”
“嗯。”央金瑪點點頭。
“那休假準備做點什么?”
“目前,還沒什么具體的打算?!?/p>
小雪用筆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對哦,阿佳,正好川大下個月有個培訓,你可能會有興趣?!?/p>
“哦?什么培訓?”
“有關藏學的。如果你想去,我把文件傳給你?!?/p>
央金瑪?shù)懒酥x,心想,如果能趁著休假去參加藏學培訓,一定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回到家,她把休假的事情跟母親白珍講了一遍。
“媽,我可真不想上班了,被人管著,我真的受不了?!彼难劾锫冻鰬n愁的神色。
白珍正準備往碗里盛面條,她轉過頭,看了看女兒,瞧見孩子這副神色,急忙說:“不想上班,就休假吧!”
“嗯,媽,我已經休假了。然后下個星期,我想去參加一個藏學培訓?!?/p>
“參加培訓?好呀!”
白珍一如既往地支持女兒的選擇。
“那我就報名了?!?/p>
“報吧,報吧,趁著年輕,多學東西?!?/p>
她一邊盛面,一邊接著說:“你也不用擔心旺姆,我來看著她?!?/p>
央金瑪看著母親,再次被她的愛感動著。
二
聽說,人在睡眠時分,心會住進另一個空間……
烏瑪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她爬上一段綠地斜坡,眼前是一座兩層高,看似獨棟別墅的建筑,紅撲撲的三角梅爬滿了墻面。前來開門的是位僧人,身披深紅色袈裟,面無表情,身型魁梧。不知為何他的出現(xiàn)將她帶入一種無以名狀的深沉之中,仿佛此人背負著巨大的責任,壓力與傷痛,向她走來。然而,待僧人邁開步伐,為她領路時,她才注意到他步伐輕盈,宛若初春的暖風吹過。僧人面龐白凈,一雙小眼瞇縫著,歲月沒能在這張臉上留下任何流逝的痕跡。
“真是一位神奇的人呢!”烏瑪暗自感嘆。
僧人將她領進了屋內,朦朧的黑暗之中,煙霧在空中繚繞,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圍繞著木長桌聊著什么。她仿佛自己身處于城內某間陳舊不堪的甜茶館。只見房屋一角的小舞臺上,一位留著長卷發(fā),面孔黝黑的男子,手持麥克風,他一開唱,整間屋子因他嘶啞滄桑帶著強勁爆發(fā)力的歌聲而震顫。
“難道我是在酒吧?!”
烏瑪困惑不已。一旁的僧人卻未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往前走著。她只能尾隨其后,穿過一條看不清五指的巷道,兩邊的墻壁越走越窄,她感覺自己將被夾在這厚重的墻壁之間,無法動彈,呼吸急促,心臟即將從嘴里跳出。
她用手摸索著,試圖抓住什么。僧人這才停下腳步,走回她身邊,輕握住她的手。瞬間,她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貓得到了主人的安撫,緊緊地拽住這雙柔軟又溫暖的手,默默地穿梭在黑暗之中,卻不知自己正被引向何方……突然,僧人停下腳步,對她說:“稍等!”
嘎吱一聲,一扇沉重的木門被推開。
“城堡的大門?”烏瑪猜想。
突然,眼前猛地一亮,陽光從樓頂?shù)拇翱谝皇貎A瀉而下,灑滿整間屋子,照得屋內明亮溫暖,照亮了屋中央的金制寶座,雕飾繁復的粗大長柱,照得阿嘎土鋪成的黃色地面閃閃發(fā)光……
突然,一只小白鼠躥到了烏瑪眼前:它從敬供給佛祖的銀制清水碗中輕啜幾口,便匆忙地逃離了她的視線。
僧人站在她身旁:“姑娘,來這邊?!?/p>
他將她引到寶座后的一間小屋里。深黑色的墻壁上刻畫著一幅幅畫,像幽靈、魔鬼、仙女、神樹。不知它們從哪里來,也不知去向何方?
烏瑪定睛一看,察覺到這些兇殘的外表下,都掩蓋著一棵柔弱的心,它帶著一絲憂郁,一絲恐懼。就在她注視它們的瞬間,忽然化作一陣清涼的風,拂過她的面頰,無聲地離她遠去……
烏瑪被一種莫名的美所征服。
三
偶然的假期,偶然得知的消息,讓央金瑪一周后來到了成都。當然,此時的她,不可能意識到自己正踏進的時空將如何改變她的人生軌跡。
天空像被人蓋上了鍋蓋,潮濕悶熱。機場外,人群形色匆匆,如同剪影般從她眼前飄過,唯獨一個四五歲大小女孩的畫面變得立體起來:她坐在旅行箱子上,身穿粉色外套,扎著兩根小辮子,晃著小腿,唱著歌……這讓央金瑪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的士快速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央金瑪從車窗向外張望著,成都——她即熟悉又陌生。
冬天,她和家人都會在這里度過幾個月。這里冬季常綠,氣候宜人,物價便宜,飯菜可口,再加上它的地理位置總給人一種家——拉薩就在旁邊的心理安慰。自然,越來越多的藏人遵循著這樣的生活方式,他們如同候鳥隨季節(jié)的變遷而遷徙。
當然,成都吸引人的地方,不僅如此,這里的人們,隨和樂觀,喜歡享受生活,這樣的天性似乎與藏人不謀而合,這又增添了央金瑪對這座城市的好感。
這位的士司機,就是她心中典型的成都人,他從早餐開始聊了起來。
短短半小時的路程,她有幸聽完一位陌生人講述自己一生的故事。的士早已駛過高速,穿過天橋,正拐進一個小路口,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一座墨綠色的玻璃建筑閃過眼前,她回頭一看,門牌上寫著這幾個字:U家咖啡。
央金瑪傾身推開咖啡廳的玻璃大門,這里果然是她喜歡的簡約風格,高大的屋頂,四周的落地窗,整間屋子開闊明亮,加上幾棵碩大的綠植裝點其間,讓人感覺分外舒適。
點完飲品,服務員小姑娘兩手遞來一只棕色小熊。
“您的桌牌。”她細聲細語。
央金瑪看著毛茸茸的小熊,它似乎在對著她瞪大眼睛,她的嘴角不覺上揚。她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窗臺邊,土陶罐里的文竹,葉子稀疏,陽光落在上面,葉影落在木桌上。
服務員端來一杯冰摩卡,央金瑪大口一飲,全身一陣冰涼,她拿起書,隨意地翻閱著,沉靜在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中。很早前,她就很好奇自己為什么會如此地向往自由,但對此問題,大腦給出的答案始終是一片空白,毫無頭緒。她索性就跟自己說,自由,可能是早已刻在她基因中的某個代碼。
她拿起復印好的培訓資料,一頁一頁地翻閱起來。直到手機顯示22:00,窗外一片漆黑,小雨打在窗上,她才起身離開。
微風伴著小雨,吹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她渾身一顫。從離開拉薩的那一刻起,她短暫地成了孤身一人,要住在這熟悉卻又陌生的地方。
四
烏瑪來到了一處山谷綠地。她站在斜坡的頂端,望著遠處,兩座拔地而起的高樓,一座挨著一座,高樓前方是草地,樹木林立,一潭清澈見底的人工湖點綴其上。湖面如鏡,暖風吹過時,湖水掀起層層漣漪。
她在斜坡上坐了下來,兩只手托著下巴,久久地俯視著眼前的景致,嘴里哼唱著Pis lullaby, 那首電影《少年派》的主題曲。
心靜如水。
不一會兒,一輛銀色卡車停在了路邊,車門一開,一大群動物從里面冒了出來:五只緩步移動的綠色大象,三只活蹦亂跳的粉猴子,十幾頭奔騰的斑馬,還有展翅飛翔的天鵝……這群動物遮蔽了眼前的半個天空,它們齊刷刷地奔向湖邊,跳入湖中,就像一群快樂的孩子在水中嬉戲。
烏瑪呆望著這群快樂的精靈。
心,靜如水。
五
培訓第一天,窗外陰雨綿綿。
教室里,三十多名學生聆聽著瑟琳娜教授講述研究課題的來龍去脈:“很多年前,我跟著父親來到了喜馬拉雅山脈。我的父親是一位登山運動員,是他讓我第一次接觸到了這片土地……”
投影中的畫面是一座雪山,山角邊站著一位身著紅色戶外服,頭和臉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
“他就是我的父親。”教授指著照片。
接下來的畫面是教授本人。年輕時的她,秀發(fā)飄逸,身材清瘦,站在藍天下,山谷間的草地上。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第二個孩子。是吧,杰克?”教授用手捋一捋那頭銀黃色的長發(fā),對著坐在同學中的男教授說。
原來,這位坐在同學中,一頭銀黃色長發(fā)的男士是教授的愛人。他頭發(fā)濃密,一臉的胡須,看上去活像剛從電影《哈利波特》中走出來的角色。接下來,這位可愛的男士在課上時不時地提醒一下教授:“瑟琳娜,你可能還有一點要提到……”或者,突然來一句:“不好意思,我可以補充一下嗎?”
這時,教授總是欣然一笑,請先生來講。央金瑪?shù)谝淮我姷饺绱四醯睾献魇谡n的夫妻,心里頗為羨慕。
“受父親的影響,來到雪域高原后,我的一生都與這片土地緊密相連。我至今做的研究課題就是一位女性活佛?!?/p>
從此,這位英國的女士像掌握了藏學大門的一把鑰匙,她用人生二十余年的時光不斷地往里摸索,研究,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解決它,再繼續(xù)探索。
“為了弄清楚這位活佛的生平,我踏遍了她生活過的每一片區(qū)域,了解了那里的地理,歷史,風土人情,以及它在過往歲月中的點滴故事。此外,我還研究了同時代與她相關的其他人物,包括著名的鐵橋設計建造者唐東杰布……”
教授細致地講解著,淡黃色邊框鏡后的一雙眼睛,仿佛在向外散發(fā)出某種光。
央金瑪感嘆:“這才是頂級專家吧!”
窗外的小雨滋潤著大地,而教授娓娓道來的故事則滋潤著她的心靈。
接著,所有人開始在教授的指導下,研讀女活佛的傳記。
措姆啦,年過四十的藏族女教授,擔當此門課程的藏漢英同傳翻譯。瑟琳娜教授這邊話音剛落,措姆教授立刻放下手中的筆,停下速記,揮動著雙手,來來回回地在三種語言間自由地轉換,仿佛有人在隨意切換電視頻道一般。如此高強度的同聲翻譯,一直持續(xù)近兩個小時。
課后,東道主旺扎,召集所有同學共進午餐,央金瑪也加入了同學群,等待著其他人一同前行。只聽兩個男生說他們還有點事兒,不能參加聚餐了。
“怎么不一起去呢?”旺扎問。
高個男生解釋說:“我們需要換個賓館?!币宦牽谝魜碜岳_。
“現(xiàn)在住的地方有什么問題?”
清瘦的男生詭異地一笑:“我們領導覺得房間的床太硬,晚上睡不舒服?!?/p>
“首都來的領導嘛,條件當然要好點了?!蓖χf。
高個男生是領導?看他的樣子年齡頂多三十來歲,這樣的年齡,即便是領導也就是某部門的頭?可他對酒店的環(huán)境似乎還挺講究,看來又是一個蜜罐里長大的拉薩男孩吧!央金瑪看著兩個男生離去的背影,心里閃過這樣的念頭。
傍晚時分,她走出自習室,天空依舊下著小雨。她撐起一把傘,沿著潮濕道路往宿舍走著,一路上好幾棵樹都被大雨連根拔起,坍倒在地。
“這些樹應該還能活吧?”
蓮花湖邊,湖水溢出了湖面,淹沒了臨近的草地,留下一張張無人的長椅。
六
不知從何由誰傳來,總之,烏瑪?shù)弥艘粋€消息:她最好的朋友卓嘎要離開,因為厭倦世俗,要去某地當尼姑。聽到這樣的消息,她不知所措,吞下幾口熱水,腦子里全是朋友的影子。
初中時,隔壁班的她,著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臉龐清秀,馬尾辮留到了腰際。另一個身材嬌小,編著兩條長發(fā)的姑娘,一直陪在她身邊。烏瑪覺得她們像一對小姐和貼身丫鬟。盡管烏瑪與她的交往止于見面時一個匆匆的微笑,但她卻對隔壁的烏瑪一直懷有某種好感,仿佛她們是一對還未來得及說上話的好朋友。到后來上了大學,她們也就真的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來來,我來切吧!”
卓嘎拿起餐具嫻熟地切起蛋糕,一塊又一塊,整齊劃一。朋友生日切蛋糕,由她來。
“這個還是我來烤吧!”
姐妹聚會吃烤肉,雙手最為忙碌,也? 是她。
偶爾,烏瑪對生活中的一些瑣事困惑不解時,她會像個姐姐一樣,認真地講述自己的經驗:“我遇到類似的問題,一般會這??? 樣想……”
盡管到最后,烏瑪還是我行我素,很少聽朋友的話,但她依舊會忍不住向她訴說。
現(xiàn)在,這個既是朋友又像親人的她,要走了,去當尼姑?她的內心五味雜陳。
不久后,她孤身一人回到屋內——森林里一間破舊的土房。外婆坐在門口低矮的古樹下,捻動著念珠,一臉愁容。見到她的那一刻,眼中噙滿淚水:“孩子,我再也不想見到這些傷心事,我要走了?!?/p>
老人說著,用雙手撫摸她的臉頰,額頭觸碰額頭,低聲祈禱,然后轉身離去。
烏瑪站在門口,靜靜地目送著老人逐漸消失的背影。
七
培訓第二天,國際藏學大師房老師帶領大家共同研讀一本難度更高的藏文經典。教授的面龐和藹可親,盡管步入老年,卻精神抖擻,身形挺拔魁梧,走路穩(wěn)健有力。
每每提到藏文經典,他如數(shù)家珍,文中多處引用,都會非常自然地說出它們的出處。
“這一句,你們課下去翻一翻,應該在《甘珠爾》,第幾冊,幾頁……”
經典導讀,他用帶著外國口音,抑揚頓挫的中文,隨機點人翻譯:“來,來,同學,你來翻譯一下下面的句子?!?/p>
央金瑪將頭深埋在書里,就怕與教授四目相對。同學的翻譯,準確無誤時,他欣慰地點點頭,再繼續(xù)深挖其中某個詞的意思,偶爾遇到支支吾吾的同學,會嚴厲地批評,說:“同學,你預習了嗎?沒有預習,下節(jié)課就不用來了!”
響亮透徹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教室里,接踵而至的寂靜,仿佛能讓人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然而,每每此時,教授出其不意的幽默感又會隨時沖破這層緊張的氣氛。某次,正當他批評扎西時,窗外的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接著,雷鳴巨響似乎要把天空撕成兩半,教授扭頭望著天空,雙手合十,握在胸前:“啊喲,好像連老天都在說我罵的太兇了。對不起哈,對不起哈……”
瞬間,教室里一陣哄堂大笑。
高強度的課程讓央金瑪精疲力盡。因此,接下來與同學的聚餐就成了她輕松快樂的休息方式。
那一天,一群同學來到食堂就餐。點完菜,她跟著旺扎去盛飯,只見上次沒能參加聚餐的兩個男生也跑來端米飯。
不一會兒,桌上擺滿了菜:有麻婆豆腐,醋溜土豆絲,京醬肉絲,糖醋里脊……同學們或許是饑腸轆轆,只見一雙雙筷子迅速地夾著菜。席間,旺扎提議上次沒來的同學做個自我介紹。
一臉嚴肅的高個男生說:“我叫羅丹,在北京上班?!?/p>
“我叫頓啦,也在北京,跟大哥是同事?!绷硪粋€清瘦的男生,小聲地介紹道。
“領導的房間換好了?”面部黝黑,體形肥胖的尼瑪一邊吃著飯,一邊笑著問。
“哈哈,哪來的領導哦?!绷_丹稍顯羞澀地笑,接著補充道:“之前的房間環(huán)境還行,就是樓底下是酒吧,吵得根本睡不著覺。”
央金瑪聽到這句,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尼瑪幽默機智,對西藏各個地方的方言尤為熟悉,他講的方言笑話,惹得同學們各個捧腹大笑,央金瑪更是差點噴出嘴里的米飯。當她繼續(xù)夾菜時,看到羅丹在不停地轉動著桌子,好讓大家夾到不同的菜。
央金瑪聊到自己今天上課的感受。
“今天的課程跟昨天比,真是強度、難度都大多了。上房老師的課,我緊張到手心冒汗。你們不會像我這么緊張吧?”
未料大伙異口同聲地說:“都很緊張?!?/p>
“早上上課前,我本來一點都不緊張的,吃著包子晃悠著來到了教室門口,結果剛要進門,頓啦就在門口問我:‘哥,你預習課程了嗎?我說沒有。他立刻一臉嚴肅地反問我,‘沒有預習,你還敢來上課呀!這一下,我感覺頭頂上響過一陣雷聲,全身為之一顫。”羅丹說著,用雙手抱住自己。
“我就默默地,帶著這份忐忑不安的心,進了教室的門。后來,你們也看到了,房教授還真的點了我的名?!彼麑W起教授的語氣和動作,一只手手心向上指向某人:“來來,先生,請您翻譯一下下面的句子……”
大家看著他逼真的模仿,再次哈哈大笑。他卻一臉嚴肅,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惹得眾人忍俊不禁。
大家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
夜晚,央金瑪在宿舍,看著屋外的細雨一絲絲地落在她窗上。
她心想,“回到學校,真好!”
這次意外參加的培訓,讓她有幸聆聽了幾位頂級藏學教授的課程,見識了他們驚人的文獻閱讀量,細致的實地調查研究,以及基于此而產生的對藏文化系統(tǒng)、全面、深刻的理解。她更是被這些學者的學術使命感所震撼。
此外,她還結識了一幫好學,幽默的同學,她生平第一次,認識了幾位如此刻苦學習的藏族同學,而他們的學習熱情也影響了她,使她也像個回到校園的學子般,每天背著黑色的書包,在教室、食堂、自習室、宿舍來回跑。這樣美好日子,徹底洗刷了她內心的煩悶感,使她感覺自己的青春朝氣再次歸來。
八
烏瑪再次進入了那個奇幻般的世界。
“嘎吱”一聲,她推開木門,瞬間,一陣微風像一層薄紗輕撫著她的臉。她高抬起腳,跨過門檻,一腳踩在柔軟溫暖的青草上。
眼前,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只有她。她不由地閉上了眼,伸開雙臂,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突然,身邊來了個人,看不清是誰。她站起身,同她一起來到一處洞穴的古墓邊,內心淡定自若。
“古墓里有很多寶貝,但是其他人并沒有找到?!睂Ψ介_口說。似乎除了她們,還有其他人在搜尋這處古墓。
“可能是古墓的主人希望自己的寶物能夠物有所值,能夠被用來更好地幫助他人吧?!睘醅敾卮?。
話音剛落,土石坍塌滑落下來。土墓一角突然深陷,泥土與碎石滑落下來,接著從中露出無數(shù)珍寶:一件雕琢精致的玉器,一串珍珠項鏈……
二人拾起寶貝,仔細觀賞,但歡喜之余,又對這些遺物是否攜帶“陰氣”心懷芥蒂。
只聽身后傳來一位老人的聲音:“只要能夠用這些東西讓他人從中得到快樂,也就無所謂陰氣,陽氣?!?/p>
烏瑪回頭一看,唯有其聲,不見其人。
九
培訓期間,六個同學組成的小集體每天課后一起吃飯。炎熱的天氣讓人感覺自己正在蒸籠里被蒸煮。
午飯后,一行人走在校園的林蔭小道上,說好找個陰涼的地方休息一會兒。誰知,走到圖書館門口時,頓啦與旺扎改變了主意,“我們還是去圖書館?!闭f完,兩人匆匆離去。
頓啦,身材清瘦,是個滿腦子都裝滿了書的小伙子,大伙兒談論到任何書,他會習慣性地提一提那副銀色邊框眼鏡,接著就這本書來幾句經典的評論。旺扎同樣博覽群書,積極好學。只要想找到他,不是在教室,就一定在圖書館,會在二樓窗邊的位置,從推積如山的書籍后,能看到他低頭讀書的身影。
剩下四人繼續(xù)走在半路上,尼瑪忽然不見了蹤影。旺杰看著手機說:“老師給我發(fā)信息了,他說要先去趟打印室。抱歉,我也突然有點急事,咱們晚點見。”
此時,只剩下羅丹和央金瑪二人。
“好像大家都走散了,只剩下咱倆了。”央金瑪說。
“那還去不去?”
“去吧。”
“去哪兒?”
“就U家咖啡吧。那里挺舒服的。”
就這樣,集體的聚餐意外地變成了兩人的小聚。
來到U家咖啡,點完單央金瑪手拿棕色小熊,指著柜臺上的一排小熊說:“瞧這些熊特別可愛吧!”
羅丹摸了摸小熊的頭。
他們在一樓靠窗的位置相對而坐。
她的思緒被淡淡的巧克力味打破。服務生把一份蛋糕放到了桌面上,純白碟面上,溫熱松軟的蛋糕,旁邊還有一塊點綴著薄荷葉的奶油冰淇淋。
“聞著好香呀,趕緊吃吧,否則冰淇淋要化掉了。”羅丹說著,用小勺切下一塊蛋糕,濃濃的巧克力汁從中流出。
“你喜歡巧克力?”她問羅丹。
“嗯,我從小最喜歡巧克力。”
這樣的回答讓央金瑪很意外,但又親切,只因她自己同樣地喜歡巧克力。然而,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遇見這么喜歡巧克力的男生,此前,她一直以為化妝品、巧克力專屬于女生。
說到美食,央金瑪總是一臉的興奮。
兩人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再也收不住了。他們從巧克力,聊到各自的童年,上學的經歷,目前的工作……
羅丹注意到央金瑪?shù)哪樜⑽⒎杭t,大笑時露出一邊的嘴角,竟缺了一顆牙齒。
說來也怪,眼前的她竟讓羅丹越接觸越覺得像個小孩。
央金瑪看著羅丹,他們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老友,對彼此的存在有一種親切的熟悉感。
窗外已一片漆黑。二人起身離開時,羅丹看著眼前那堵牛仔男的背景墻,輕輕地念起底下的字:“I will always wait for you here. ”
央金瑪心弦一顫,隱約地感覺它在對自己訴說著什么。
然而,兩周的培訓,很快就結束了。
夜里,央金瑪坐在書桌前,看著手機中同學傳來的照片。照片中站成一排的六個人,各個面帶微笑,手捧紅色結業(yè)證書。
央金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周圍萬籟俱靜。窗外的大雨再次劃破寧靜,刷刷地下了起來,她的內心突然有些失落。
十
培訓結束后,央金瑪回到了拉薩。
不論身在何處,她總會感覺家鄉(xiāng)像一塊磁鐵般吸引著她回家。
拉薩已悄然進入了初秋。藏歷七月,陽歷八月,一年中很美好的一場節(jié)日:雪頓節(jié)正在等待著她。
節(jié)日當天,央金瑪開著車載著家人,來到了柳梧橋對岸。在路邊暫停車輛后,一家老小紛紛走下車。白珍從包里拿出望遠鏡。
“我來調一下?!彼f著,對準哲蚌寺旋轉著鏡頭。
“調好了,媽媽您先來?!彼淹h鏡遞給了身旁的母親。
“看到了,看到了……”
老人再次念起那句不知已重復了多少遍的祈禱經。
旺姆抬頭望著外婆,拉著老人的藏裝: “外婆,外婆,讓我來看。”
“好,好,給你看。”老人不緊不慢地把望遠鏡遞給曾孫女。
回家的路上,白珍提議:“明天,我們把弟弟他們一家也叫上,去羅布林卡看藏戲吧?!?/p>
“好!好!把他們都叫上?!蓖馄诺谝粋€表示贊同。
節(jié)日第二天,白珍帶著外婆、女兒和吉兒早早地前去看戲。央金瑪打算跟朋友小聚后,晚點再與家人匯合。早晨,她約上好友小朱,來到了吉曲飯店。
這是一處傳統(tǒng)的藏式院落,院內綠油油的草坪上,有幾棵古樹,樹蔭下坐著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央金瑪和小朱在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眼前,紅瓦墻面爬滿了小黃花,身著深藍色藏裝的阿佳正在給花兒澆水;透過藏式小屋的玻璃櫥窗,尼泊爾服務員忙碌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偶爾,還有一架飛機飛過頭頂,發(fā)出一陣聲響。
吃完早餐,她們各自忙碌開來,央金瑪繼續(xù)敲字,朋友從包里掏出一本《第二性》閱讀起來。
到了十一點半,小朱有事先回,留下央金瑪一人。
綠地、陽光、微風、小鳥的嘰嘰喳喳,她的心情異常輕松快樂,頭腦思路清晰,她將腦海中的畫面化作一個個字符,讓它們飛速地閃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她默念一會兒,又繼續(xù)敲字,享受著獨屬于她自己的美妙時刻。
她寫的身心投入時,有人從身后輕輕地推了她一下。
“央金瑪?”
她回頭一看,身后竟然是羅丹!
“哇,怎么是你?”她一陣驚喜。
“沒想到會在這里碰上你?!?/p>
“對呀,好巧呀!”她說著,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
“你一個人?”
“嗯,剛跟朋友過來吃早餐,她有事先??? 走了?!?/p>
“哦。那你現(xiàn)在……寫故事?”
“嗯?!?/p>
“上次在咖啡廳說的那個?”
“對呀?!?/p>
央金瑪?shù)哪樕巷h過一片紅暈。
“說好了,寫完拿給我看哦?!绷_丹一笑,再次露出一排整潔的牙齒。
“好……”
“那你呢?”
“我過來送個內地的老師,他就住這兒。我想著順便來喝杯甜茶再走……結果還這么巧?!?/p>
“是呀,真的是太巧了。快來這兒坐??????? 會兒?”
“好呀!”
羅丹說著在央金瑪對面坐了下來,點了杯甜茶。
培訓結束后時隔一周,央金瑪和羅丹在拉薩偶遇,似乎又在冥冥之中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中午時分,他們來到了羅布林卡。
眼前,寬闊的草坪上古樹林立,樹蔭下男女老少圍坐在一起,有人正往茶杯里倒入甜茶,有人正在擺放午餐盒,還有人正享用著美味的野餐,孩子們則在其間玩耍。走近戲臺時,他們的耳邊傳來悠揚的藏戲聲。
央金瑪并不懂藏戲,但她就是喜歡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聽著悠悠的藏戲,頗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意境。
“要不,一起去看會兒?”羅丹提議。
“好呀?!?/p>
他們說著,一起走到藏戲臺旁。只見一排帶著面具的男人,面對頭頂花飾的女人,唱著什么,幾分鐘下來,央金瑪只聽懂了赤美滾丹……盡管如此,她還是很喜歡那慢悠悠的唱腔和唱戲人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自然美感。她掃視了戲臺一圈,這才注意到舞臺中央擺放著唐東杰布畫像。
“唐東杰布是一位偉大的修行者。有一次,在他前往拉薩朝圣的旅途中,要在吉曲河坐船過河,因為付不起船費,被船夫扔下了水。從此,他發(fā)奮建橋,只為他人不用遭受他所經歷的痛苦。剛建橋時,他找到七位貌美如花的姑娘,白天敲鑼打鼓,跟她們一起演繹戲劇,晚上自己潛心創(chuàng)造劇本。棄惡揚善的故事,得到百姓的喜愛,還籌到不少資金,他就一邊組織表演,一邊把這些錢投入到橋梁建設當中?!?/p>
“我是第一次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完整版本。”央金瑪笑著說。
她忽然有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就在這一刻,她對自己一直在思考的某個問題有了答案。
羅丹看著央金瑪半天不說話,仔細地瞧了她一眼。她靦腆一笑,對身邊的他,心生一份感激之情。
“你的故事讓我突然想明白,維系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心弦總是能跨越時空,就像此刻眼前的藏戲表演,人們把創(chuàng)始人的形象精心地繪成唐卡,再掛在舞臺中間,以示對他的感恩之情。人生在世最有意義的活法,莫過于像唐東杰布這樣的偉人為他人而活;退而求其次,即使不能成為為他人的夢想保駕護航之人,至少,我們也不能泯滅別人心中希望的燈火,更不能有意傷害他人……”
“哈哈,你想的可真多?!?/p>
羅丹一臉笑容。
他們再次相視而笑。央金瑪用手捂著臉并把臉迅速地轉了過去,羅丹心里忽而一陣拘謹,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倒是央金瑪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
“你這次休假到什么時候?”
“我再待兩三天就得回去了。”
“這么快?”
“是啊,每年只有十來天的假期。”
羅丹的手機響了起來,電話那邊在催促他趕緊過去。他們說好保持聯(lián)系,并道了別,各自轉身離去。沒走幾步,兩人竟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央金瑪趕緊揮揮手,而他也跟著揮手。就在那時,兩人間仿佛有股莫名的能量開始散發(fā),隨后這股能量又如影隨形,在他們的心中,一點一滴地散播開來。
“我會什么時候再見到她呢?”羅丹想。
央金瑪在找尋著家人時,也在想同樣的問題。
走到戲臺左側,一處能夠清晰觀看藏戲的絕佳位置,她看見了她的外婆、母親、舅舅、舅媽、女兒和小吉,他們坐在草坪上鋪的卡墊上,圍成一圈,中間擺放著午餐盒:有青椒肉絲、酸蘿卜炒牛肉、菠菜粉絲、西紅柿醬,以及一疊薄餅,一袋餅子……
白珍看見女兒來了。
十一
一個月后,央金瑪終于迎來期盼已久的日本之旅,她決定從北京轉機去日本。
飛機緩緩降落后在跑道上滑行,她立刻合上書本,打開手機,滴答一響,是羅丹發(fā)來的信息:“我在5號出口。”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
出站口外,黑壓壓一片人群。
央金瑪在人群中搜尋著。突然,羅丹高大的身軀,微笑的臉龐出現(xiàn)在眼前。此刻,她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她刻意放慢腳步,朝他微微一笑,走了過去。
他把箱子從她手中接了過去。
“飛機沒有顛簸吧?”
“嗯……還算比較穩(wěn)?!?/p>
央金瑪聽出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更因羅丹如此近距離地走在她身邊,感覺心臟即將要跳出來。
中轉期間,央金瑪除了見幾位恩師、朋友,還跟羅丹約好去幾處地方玩耍。
他們相約去了798藝術中心。恰逢這里舉行一場名為《你,我的繆斯》的西方名畫光影藝術展,兩人都對這樣的畫展充滿了興趣。走進的第一間屋子里是一片金黃的農田風光,一顆顆麥穗正在風中飄舞。接著來到滿是向日葵的屋子,金黃色花瓶中的一朵朵向日葵爭相開放。再下來就到了星夜的場景。
央金瑪忍不住感嘆:“這兒好美呀!”
“要不咱倆一起拍張照?”
“好的?!绷_丹點點頭,站到了她的身邊。
畫面中,兩個人在星空下很唯美。
參觀完畫展,羅丹提議開電動車送央金瑪。騎上車后,他突然來了一句:“你準備好了嗎?”
央金瑪不知該如何回答,心想:“準備什么呢?”過后,她才理解羅丹的幽默,隨之哈哈大笑起來。
騎行穿過和平里北街一帶,央金瑪突然回想起年少時,曾在周末與舍友一起到這一帶上街。那時,這里整條街鋪滿了小商鋪,她和朋友手挽著手穿梭其間,這兒買點涼菜,那兒買點煎餅、果子……同宿舍的幾個姐妹,晚自習后圍著長桌,頭碰頭地分享那一大缸碗的方便面和桌上的一點美食……
腦海中閃過的一幕幕她和這座城市的? 故事。
十二
烏瑪身處叢林,低矮粗壯的樹木支撐著繁茂的枝葉,樹底下的青草茂密地生長著,一塊巨石上刻著綠色的、黃色的藏文“阿”字。她默念起這個字,這讓她想到了種子,想到了母親。彎曲的古樹像一位年邁的母親,用一生的時間,守護著家,呵護著孩子,因此,樹底下的草木得以在溫暖的環(huán)境下,一天天地長大。
烏瑪輕輕地撫摸著青草,感受著這些小小的生命從她的指尖劃過時,那種無法言說的感動。耳邊,傳來小溪流淌的汩汩聲,她順著水流的方向走去,山石上一排整齊鮮綠的嫩芽吸引了她。定睛一看,原來是人們祈禱時飄灑的青稞種子,遇水發(fā)芽,長出的胚芽。這些小生命是如此的可愛。
十三
在北京短暫停留后,央金瑪踏上了前往京都的旅程。
晚上十點,飛機安全降落于大阪關西機場。打開手機,屏幕一亮,她看到了羅丹發(fā)來的信息:“到了嗎?”
“剛到。謝謝你!”
“隨時聯(lián)系我。”
央金瑪看著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她眼前像一幅流動的畫鋪展開去。約一個半小時后,她乘坐的士到了預定好的膠囊旅館。
一進大門,黑色的武士道具赫然出現(xiàn)眼前,大堂開闊的空間里,各種膚色的男女圍坐在一張大桌子邊,有的在聊天,有的看著一臺電腦。央金瑪辦理完入住手續(xù),換好鞋子走進電梯。推開門,眼前的屋子不到40平米,左右兩側各有通道,她沿著標示來到寫著506的床鋪,是個上鋪。只見下鋪拉著簾子,開著燈,旁邊的鞋子像男鞋,她的心咯噔一跳,再看看另一側床鋪邊的幾雙鞋子,竟然都是男鞋!
“天哪!如果這里所有人都是男性,太危險了吧!”
她立刻提起箱子,往門口跑去。再次來到大堂,一經打聽,才知道這一層樓是男女???? 混住。
“麻煩您,能把我調到只有女生的樓層嗎?”央金瑪語速加快。
“稍等,我看看?!?/p>
臺灣腔的短發(fā)女,說話不緊不慢,看了看電腦:“哦,您很幸運,六樓有張空床。”
“太好了,太好了,謝謝您!”央金瑪連連道謝。
來到602房,把行李放在過道一邊,這才安心地撲倒在狹窄的床上,旅途的勞累使她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央金瑪?shù)谝惶斓木┒贾芯瓦@樣開始了。
每一天,央金瑪都不急不慢地在京都各個地方轉悠,晚上還給羅丹視頻聊天。
央金瑪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依靠羅丹了,而且她的行程即將結束,馬上又要回到北京。
十四
烏瑪順著山石構成的陡坡一路向前走,盡管可以折返選擇那條大道,但她還是想要沿著小路往上爬,越往上爬,眼前的樹木越多,她感覺自己正走入一座小森林里。一棵棵參天古樹,郁郁蔥蔥的葉子遮蔽了天空,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閃閃爍爍,微風襲來時,樹葉舞動,光影隨之流動。
烏瑪繼續(xù)往上爬,漸漸地山路變得陡峭,她手腳并用,奮力向上爬去,直到精疲力竭,嘴里干渴。突然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間背靠山體的石屋。
她驚奇地看著石屋,猶豫著是否要進去?里面會有人嗎?如果有,是否會打擾到別人……
最終,她還是決定推開那扇木門,伴隨著“咯吱”一聲,屋內傳來輕柔的聲音:“誰呀?”
“打擾您了!我叫烏瑪,我可以進來嗎?”她說著身子往里探了探。
“進來吧?!崩锩嬗腥藨健?/p>
她緩緩地步入洞口,巖石構成的低矮屋頂使她只能彎下腰前行,沒走兩步,隨著山體一轉身,狹窄的空間里只能容納兩個人,但在陽光的照射下,洞內明亮清晰。只見靠窗一側,一人安然地坐在一張卡墊上,前面擺放著一張深黃色的小木桌,上面落著一疊厚厚的經文。
“請問您到這里來做什么呢?”主人對這位不速之客有些許的不滿。
“我來,我來……”烏瑪支吾著,又說:“我來這兒爬山,突然看到這石屋,感到好奇就進來了?!?/p>
“哦……”
神秘人應了一聲,再朝著烏瑪仔細地端詳。寂靜讓烏瑪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過了好一陣子,主人才開口說:“我這兒也沒什么好招待你的,但畢竟是有緣之人?!闭f著,側身翻起巖石一側堆積如山的經書。烏瑪怎么也看不清這位主人的性別。主人拿出一捆經書,打開黃色布罩,再從里面拿出幾頁遞給了烏瑪。她用雙手接過書頁,連連道謝,然后起身離開。
走在細石沙土的彎曲小路上,眼前出現(xiàn)的竟是整座拉薩城。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