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霄[云南大學旅游文化學院,云南 麗江 674100]
講述歷史的方式具有反映人類構(gòu)建往事、展望未來的思維特點。公元前9至8世紀,代表歐美文學根源之一的《荷馬史詩》在口頭傳唱中初步形成規(guī)模。1873年,德國考古學家施里曼的發(fā)現(xiàn)使得長期被認為是源自公元前12世紀甚至更早的虛構(gòu)詩歌披上歷史敘事的色彩。1954年,英國學者芬利所著的《奧德修斯的世界》便是“第一次將荷馬史詩視為歷史文獻的研究嘗試”。國內(nèi)已出現(xiàn)不少將荷馬史詩與中國少數(shù)民族史詩如《江格爾》《格薩爾王》等進行比較的論文及專著,近幾年還出版了《〈詩經(jīng)〉與〈荷馬史詩〉的比較研究》一書。韻文選擇上,學界已展開較為充分的探討,但在中國敘事文學之源,即先秦歷史散文與荷馬史詩的比較領(lǐng)域內(nèi),尚處于乏善可陳的階段。國外譯著中,德國古典學教授穆啟樂(Fritz-Heiner Mutschler)2018年出版的《古代希臘羅馬和古代中國史學:比較視野下的探究》一書,選取希羅多德、塔西佗、司馬遷等人著作,屬于純史學方向。如果說“將西方的史詩與中國的史傳進行比較,是中西比較文學的‘補位’”,那么先秦歷史散文與古希臘史詩的平行研究,在文明發(fā)端時于體裁的相異中比較實錄精神和神話思維,應具有一定的跨文化價值。
本文從流亡母題出發(fā),選取兩個人物——春秋時期流亡十九年的晉公子重耳與荷馬時代經(jīng)特洛伊戰(zhàn)爭、海上歷險二十年的英雄奧德修斯。重耳由落魄公子逐步成長為目標明確、成熟的政治家,奧德修斯在堅忍守望中回歸王者身份;《左傳》的“天命”含混不清,《奧德賽》的“眾神”意志難違。兩者不僅構(gòu)成解讀中西人物命運的表面差異,也體現(xiàn)歷史敘事下自然與超自然力量的相似交織。相較《奧德賽》的古希臘神話因素,“神文”也會在號稱“信史”的《左傳》里以占卜、異象、夢境、鬼魂等方式若隱若現(xiàn)。早期先民的“人文”與“神文”并非截然對立,“中國文化是無神文化,而西方文化是有神文化”這樣的宏觀論調(diào)可待文本細讀增補更多有趣的闡釋。
《左傳》和《奧德賽》都屬于零聚焦敘事,重耳的流亡在歷時性展開事件的《左傳》中獨立性較強,主要見于僖公二十三年的倒敘;奧德修斯的流亡來自涅斯托爾、墨涅拉奧斯及他本人的回憶,于《奧德賽》第十三卷之前同樣以倒敘完成。返鄉(xiāng)后兩者的敘事時間重新走上正軌。
晉獻公……烝于齊姜,生秦穆夫人及太子申生。又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
重耳自出生便伴隨著父親的逾矩,獻公不僅打破同姓不通婚的慣例,連太子申生也是與母輩通奸的產(chǎn)物。周朝宗法秩序屈服于個人權(quán)威和欲望,既是“禮崩樂壞”的表現(xiàn),也是春秋時代貴族階層“不信命”的開端。重耳成年伊始,雖“好學而不二,生十七年,有士五人”(昭公十三年),卻因著驪姬的受寵及爭嫡,遠戍邊邑蒲城,是一份不易的成年禮。后期重耳留戀齊國不愿離開,也許庶出和母親不受寵的身世使得他初期連享有晉祚的目標都不甚明確。
相形之下,奧德修斯看似幸運得多,其實不然。據(jù)《奧德賽》第十六卷,特勒馬科斯和裝扮成外鄉(xiāng)人的父親介紹自己說:
原來克羅諾斯之子使我家獨子繁衍,阿爾克西奧斯生了獨子拉埃爾斯特,祖父生獨子奧德修斯,奧德修斯生我,也是獨子。
三代獨子使得伊塔卡王位繼承沒有懸念,并且特勒馬科斯認為這是出于宙斯的意愿,人不是神譜家族的后續(xù),被神轄制,應有敬虔。而《奧德賽》第十九卷描述“博得神明歡心,神明樂意伴隨他”的奧德修斯外祖父——奧托呂科斯出于對伊塔卡男女的怒不可遏,在探望外孫取名時竟然記錄了與嬰兒慶生相反的情緒。作者沒有明說奧托呂克斯憤怒的原因,但可以揣摩的是,其憤怒應與人民的不敬神有關(guān)。既然這個家族堅信王命源自眾神的合法性,那么伊塔卡人民對于眾神信仰表現(xiàn)出的漠然和喪失,也可直接反映為《奧德賽》第二卷里特勒馬科斯召開民會時民眾對于政治的沉默和冷淡。好在奧德修斯的成年禮較為健康,雖與舅舅們一同獵于帕爾涅索斯山被野豬所傷,但狩獵的勝利和外祖的贈禮都標志著未來繼承人的王者氣概及地位。何況這傷疤成為他被仆人認出的最早記號,妻子佩涅洛佩強弓擇偶,弓箭也是少年奧德修斯到墨塞涅索債時好友所贈。作者一再提及他的出身和成年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所以當仙女卡呂普索萬般柔情以長生不死為許諾款留時,奧德修斯卻眼望家鄉(xiāng)淚水漣漣,如此的歸意堅決也不足為怪。
初,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薄ヂ?,立之。生奚齊。
誠然,《左傳》里的女性角色往往存在利益沖突,身為人妻,出于他姓諸侯的娘家,又生活在丈夫的國度。她們會擁有跨越甚至威脅構(gòu)成周朝禮制根本的嫡子、君權(quán)、公卿等關(guān)系的“特權(quán)”,尋求政治結(jié)盟的婚姻會緩解不和,但更會帶來深遠的動亂。驪姬的來晉,就與晉獻公伐戎的勝利有關(guān)。占卜婚姻后的獻公選擇“從筮”,顯然是不顧天命、私欲膨脹、剛愎自用的結(jié)果?!秶Z·
晉語一》補充了獻公伐戎前“勝而不吉”的占卜和卜官史蘇紅顏禍水的論斷。而據(jù)《左傳》,更早前獻公吞并虢、虞兩國,兩國還自信“吾享祀豐潔,神必據(jù)我”?!蹲髠鳌防锏纳衩飨鄬Ψ磸湍獪y,征兆也模棱兩可。這樣客觀上有利于作者組織材料,將其放在事件的因果之中,暗示某種德行上的必然。晉國內(nèi)亂的敘事中,經(jīng)占卜后節(jié)奏加快,驪姬如愿害死申生,誣陷其他公子參與謀害獻公,于是“重耳奔蒲”,踏上了十九年的流亡之旅。反觀特洛伊十年戰(zhàn)爭后,奧德修斯滯留海外的原因既有波塞冬復仇式的阻撓,也和希臘盟軍的不斷爭吵、自身船員的嫉妒多疑有關(guān)?!秺W德賽》第一卷宙斯于奧林波斯的盛宴中就感慨:
可悲啊,凡人總是歸咎于我們天神,說什么災禍由我們遣送,其實是他們因自己喪失理智,超越命限遭不幸。
古希臘神話體系里,人與神的界限明晰,能力有限和理性欠缺的弱點在眾神視角的參照下尤為突出。這有助于事件解讀中自然地反求諸己。即使是奧德修斯機智戰(zhàn)勝獨眼巨人的情節(jié)中,也能看到不能自已、得意忘形的后果。他自豪又輕率地向憤怒受傷的波呂斐摩斯報出家世姓名,使得巨人祈禱父親波塞冬報復時指明說:“不要讓攻略城市的奧德修斯返家園,就是那拉埃爾特斯之子,家住伊塔卡。”這和奧德修斯回家后遭遇牧羊奴腳踢、女仆背叛、求婚人怒斥、乞丐挑釁等各樣敵意時所表現(xiàn)的隱忍克制形成鮮明對比。《奧德賽》第十八卷里,連奧德修斯自己也不得不承認:
原來我從前在世人中也屬幸福之人,強橫地作過許多狂妄的事情,聽信于自己的權(quán)能,倚仗自己的父親和兄弟。一個人任何時候都不可超越限度,要默默地接受神明賜予的一切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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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語二》交代此時重耳在里克和秦穆公的試探下,聽從舅舅子犯的勸告,以“父生不得供備灑掃之臣,死又不敢蒞喪以重其罪”為名辭謝王位?!蹲髠鳌穭t不然,不但沒有說明重耳的動向,還在僖公十年(前650)插入一段前太子申生亡靈的預言,提醒惠公這一脈將遭遇命定的覆滅:晉侯改葬共大子。秋,狐突適下國,遇大子。大子使登仆而告知曰:“夷吾無禮,余得請于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對曰:“臣聞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肽藷o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圖之!”君曰:“諾。吾將復請。七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而見我焉?!痹S之,遂不見。及期而往,告之曰:“帝許我罰有罪矣,敝于韓?!?/p>
在狐突的追問和懇求之下,晉國得以持續(xù)。接著才是秦穆公接回重耳的計謀失敗,惠公即位大局暫定。記于僖公十年的晉侯繼承人事件就此告一段落,敘述的一波三折使得重耳回國看似遙遙無期,亡靈的預言卻使他的歸返有了命定的意味,為結(jié)束流亡的日子鋪設(shè)可能性。而在安排奧德修斯歸返時,既有第一卷“命定的時限已來臨,神明們終于決定,讓他回鄉(xiāng)返家園”,也有第十一卷奧德修斯遵照魔女基爾克的囑咐,進入冥府求問特瑞西阿斯親耳聽到歸返的消息。縱使兩者存在道義層面的支撐和追求財富的原動力,這種不謀而合仍令人唏噓,也許對兩三千年前的作者而言,不論東方西方、大陸海洋,長期流亡后的歸返足以不同尋常到需要有命定的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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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問》里孔子曾評價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薄秺W德賽》第十三卷里雅典娜揭穿奧德修斯的謊言時也說:“一個人必須無比詭詐狡獪,才堪與你比試各種陰謀,即使神明也一樣?!绷魍鼋Y(jié)束后,兩書作者著意塑造王者形象,也包含對復雜人性的詮釋。僖公二十四年(前636),秦穆公派兵護送重耳回國,在能否共富貴的關(guān)鍵時刻,《左傳》記載的君臣互動值得玩味:心腹加外戚的子犯主動請辭,文公投白璧于黃河發(fā)誓挽留;太監(jiān)和倉庫小吏求見,開始均被拒,聽聞論及為君之道才肯接見;論功行賞漏掉的介子推,則慨嘆“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而離開。作者于此并未品評。僖公二十七年(前633),楚成王攻打宋國,宋求救于晉。流亡時宋、楚對晉皆有恩遇,晉文公卻在先軫“報施、救患,取威、定霸”的計謀下,使得曹、衛(wèi)、齊、秦與楚的關(guān)系相繼破裂,又拘禁楚大夫激怒令尹子玉,晉國如愿與楚國兵戎相對。后經(jīng)城濮一戰(zhàn),晉文公不僅為宋解圍,還實現(xiàn)了退辟三舍的諾言,對內(nèi)征兵時以“義”“信”“禮”教化民眾,對外勝利時以處死舟之僑等人樹立軍威。表面對各國、個人恩仇必報,賞罰有信,實際出于自身利益和野心的訴求,晉文公可謂手段用盡。此時作者的評論也不過“文公其能刑矣”“一戰(zhàn)而霸,文之教也”。再次回顧介子推所謂上下為奸的言論時,不禁使人莞爾。
奧德修斯在費??怂谷俗o送返鄉(xiāng)的前后,頗得阿伽門農(nóng)鬼魂“婦女們不可信”和雅典娜“切不可告知任何人”的真?zhèn)?。不僅面對敵人時百般忍耐,對忠心的妻子和殷勤的仆人也守口如瓶,僅僅將真實身份透露給兒子特勒馬科斯?!秺W德賽》第二十二卷,計謀成功,父子倆終于將上百名求婚人一網(wǎng)打盡。作者將完勝的奧德修斯形容為:
猶如一頭雄獅,那雄獅剛剛吞噬牧場的壯牛離開,整個胸部和它那兩片面頰的側(cè)面沾滿濃濃的血污,令人見了心驚懼。
給人莊嚴勇猛的印象。其實惡戰(zhàn)中,“雄獅”也有膽戰(zhàn)心驚的時刻。背叛他的牧羊奴給手無寸鐵的求婚人打開庫房暗送兵器,這曾短暫地鼓舞那些不曾料想王者歸來、驚魂未定的年輕人,其中阿革拉奧斯反應最快,首先號召他們起來齊心殺死父子倆。奧德修斯露怯,遭到雅典娜怒斥:
你憑那勇力曾為高貴的白臂海倫,與特洛亞人不倦地連續(xù)奮戰(zhàn)九年,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殺死了難以勝計的敵人,設(shè)謀攻下了普里阿莫斯的廣闊都城?,F(xiàn)在你返回家園,見到自己的財富,面對求婚人卻可悲地缺乏應有的勇氣?
古希臘戰(zhàn)場上,王者形象源自智慧的詭譎和英雄的榮譽。憑借這份榮譽,雅典娜適時激發(fā)他的斗志,使史詩的書寫平添幾分陽剛之氣。
《左傳》和《奧德賽》處理流亡母題的方式,固然因時代、區(qū)域、文化等因素體裁相異,但重耳和奧德修斯的困境同為政治思想史的問題。國內(nèi)有歷史學者對比《雅典政制》《周官》等文獻后認為,“城邦的主人,主體——公民,無論行何種政體,或貴族,或平民,或寡頭,或民主,都是就奴隸制城邦范圍內(nèi)而言,其階級實質(zhì)是一樣的”,并指出中西雙方在古代奴隸社會初期存在極為相似的“公民”和“城邦”概念。若回到將奧林波斯眾神視作能夠真實介入人類生活的古希臘“黑暗時代”,眾神的講述其實是歷史思維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與實錄精神并非毫無交集。
荷馬描述的是黑暗時代的晚期,神的書寫在《伊利亞特》里次數(shù)比《奧德賽》多,神與人的關(guān)系也更親近。這不禁令人懷疑眾神信仰是否在史詩形成時開始有退卻榮光的跡象。單就《奧德賽》而言,年輕的求婚者對眾神的無知就前所未見。與奧德修斯多次虔敬強調(diào)宙斯是漂泊旅人的保護者相比,新一代的青年對此不僅毫不在意,第二十卷談及他們的無禮時還提到:
帕拉斯·雅典娜激發(fā)求婚人的狂笑,攪亂了他們的心智。他們大笑不止,直笑得雙頜變形,吞噬著鮮血淋漓的肉塊;笑得他們雙眼噙滿淚水。心靈想放聲哭泣。
伊塔卡的政治失序來自不知王者下落的權(quán)力真空,也有喪失古希臘眾神信仰的因素。奧德修斯的成熟既表現(xiàn)為心性堅忍,也是一個愈加明白神明啟示的過程。秉承人文為主的《左傳》,不易探得究竟時采取神文闡釋,應與殷商巫筮之風依舊殘存有關(guān)。太子申生的自殺悲劇及其亡靈預言,為惠公對秦戰(zhàn)敗做出了政治人事以外的神秘解讀,也因宣揚至忠至孝、自我犧牲的精神,使得重耳繼位時殺害惠公之子晉懷公變得理所應當。從創(chuàng)作心理看,超自然敘事的必要性,可能出于面對戰(zhàn)國禮崩樂壞重建秩序的責任感,抑或游吟四方時迎合古希臘城邦復興的需要。
面對歷經(jīng)苦難的王者人生,無論信奉神明與否,《左傳》和《奧德賽》不約而同選擇了命定的因素來展現(xiàn)流亡的母題。荷馬史詩里的眾神并不神秘:長生不死、能力超群又充滿七情六欲,“眾神”和“命運”構(gòu)成了荷馬時代解讀人物的命定因素。《左傳》雖有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傳統(tǒng),但除了有限的道德警示外,作者也時有“天之所啟”的征兆預言?!吧裎摹迸c“人文”的比例雖明顯不同,但兩書都或多或少借用超自然敘事來開啟命運之門。至少,在都未否認“亡靈”的敘事里,《左傳》透露出更多的是對“天命”的叩問和試探,而荷馬的神學觀卻使人的生存多了一個可以比較的維度。然而,就人神書寫的價值探索還十分有限,涉及政治思想史的論題尚未成形,淺見僅供以拋磚引玉。
①〔英〕M.I.芬利 :《奧德修斯的世界》,劉淳、曾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導言,第2頁。
② 高旭東、蔣永影:《平行研究·
世界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6頁。③ 童辰、汪華、李智萍:《〈詩經(jīng)〉與〈荷馬史詩〉的比較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99頁。
④ 洪亮吉撰、李解民點校:《春秋左傳詁》,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57頁。以下《左傳》出處皆從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古希臘〕荷馬:《奧德賽》,王煥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75頁。以下《奧德賽》出處皆從此本。
⑥ 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49頁。以下《國語》出處皆從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43頁。
⑧ 郝際陶:《雅典人與周人》,《東北師大學報》1988年第6期,第49—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