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慶國 夢亦非 任白 吳作歆
牛慶國的詩
祖河傳
一
我加入他們的時候 他們只有幾個人
每個人走的路程不一樣
但他們那時走在一起
那天 黃沙蔽日 諸神奔走
在一座破敗的廟前
他們找到了一條河的源頭
他們的歡呼和野獸的悲鳴
交集在一起
那天 母親躺在干凈的黃土上
我聽見她的血 滲入黃土的聲音
像一家人在悄聲議論著什么
她微笑著
但滿臉都是淚水
那天 天地沒有任何預兆
我無法知道自己的前途
母親只將一把將熟未熟的扁豆
揣在我的懷里
我就跟在了他們后面
但我忘記了那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天
二
我們的隊伍里有一個童養(yǎng)媳
有一個富家小姐
還有一個被剪過辮子的男人
和一個曾經(jīng)走南闖北的腳戶
那時 一條河的聲音
就是我們的喘息
我們一直沿著河走
像一隊雨前奔走的螞蟻
我們遭遇了烈日 暴雨 風雪
也遇上了巫師 鬼魅 神靈
有的坎 過了幾次 才算過去
有的路 走了好長時間 才走過去
我們比時間走得慢
三
五月的一個深夜
我們中間最老的老頭死了
他腰里系著冰草繩的黑色背影
像一棵大風中的老杏樹
在我們的心里搖晃了多年
他知道這支隊伍的來路
他告訴我 他的太爺爺背上留著一條刀傷
他的爺爺胳膊上有繩子綁過的血痂
他的父親腿上有一塊土匪烙的疤痕
他是接著他父親的路走的
他的腳趾甲都破成了碎片
他說到了皇上 州府 縣衙
說到了日食和月食 大旱和地震
以及時疫
說到了打仗和改朝換代 以及逃荒的乞丐
也說到了一棵大槐樹的秋葉飄零
當我們把他埋在土里的時候
就埋掉了一本用繁體字書寫的家譜
本應該在他的墳前立一塊碑
刻上他走過的路程
可我們手里沒有一塊木板 也沒有一塊石頭
甚至沒有放上一束野花
好在后來有那么多的花開在他的周圍
土地替我們做了我們該做的事情
一個見證了綠色的饑餓 白色的寒冷
和黑色的疼痛
以及出生的平淡和死亡的麻木的老人
他說他是一個受苦人
我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歲數(shù)
四
有時我們并不看河
但知道河里流著晚霞
或者烏云
我們常常忘記一條河的本色
有人被石頭絆倒時
河并沒有停下來等等
是一個女人 掬起河水
這才看清有人長了一張樹葉的臉
跟在苦苦菜和苜蓿的身后
背著糧食的秸稈和蒿草
倒影在河水中的我們
衣衫襤褸 形銷骨立
有一天 我看見河面上倒映著旗幟
原來我們一路上聽到的
都是風扯大旗的聲音
我們中間一個前去探路的人
一走就再沒有回來
據(jù)說他給一支扛槍的隊伍去扛旗
風大時 他小小的身體
被一面彩旗帶著飛了起來
他落腳的地方 后來被我們路過
五
趴在河邊? 撥開漂浮的柴草
我喝了一口河水
一條河 就在我的身體里
羊群一樣哀叫
仿佛有鞭子在驅趕著它們
但我們每個人的口袋里
都裝著一張護身符
六
河水忽然洶涌起來時
大地忍不住呻吟
那時 河面上漂著一個白色的女人
仿佛她率領著渾濁的河流
要去干一件復仇的事情
但我們只關心河里有我們所需要的東西
只是無法把它們撈出來
我們沒有一個人會鳧水
后來? 有人彎下腰去
揀起腳下的一個泥疙瘩
里面竟是一個拳頭大的金蛤蟆
我們的口就張得比蛤蟆還大
午夜時分 我們做了一個共同的夢
太陽升起時 我們把那只金蛤蟆
又放回了水里
但我們誰都沒有把這個夢說出口
七
為了走更長的路 我們讓憂傷的嗩吶
吹出歡樂
我們迎娶了一個個赤腳行走的女人
她們健碩的乳房 像提著兩桶米湯
從她們懷里放到地上的孩子
蹣跚幾步就可以奔跑
她們被風吹起的長發(fā) 就是黑色的炊煙
雖然又走丟了一位老人
但接著又迎來了幾個孩子的出生
十幾人之眾
已有浩蕩之勢
那時 我們的腳步聲
比河流的聲音鏗鏘
八
風雪中 躲進一間草屋
我們把隨身攜帶的字紙燒掉
短暫的溫暖中 紙都成灰了
但字還閃著紅光
我聽見 封凍前的河流
把這些字讀出了聲來
從此 我就相信 字要比火活得長久
從此 我們想念走丟了的親人時
就把想念寫在紙上
然后燒掉
并對那些文字磕上幾個頭
我們想對神說話時
也是這樣
九
白天 一抹藍天和一片黃土
晚上 一天星星和一片黑暗
黑了明了 陰了晴了
天 地 人 神
一路同行
我們帶著社火 也帶著秦腔
還隨身帶著紙剪的神像
烏鴉和喜鵲交替出現(xiàn)
樂極生悲
悲極生樂
有時 我們走在陽間
有時 卻走在陰間
走過一座座村莊
仿佛走過一個個朝代
但馱著圣旨的馬匹卻飛馳而過
一次次把蓬頭垢面的我們
拋在身后
我們只與一條河流
血脈相通
十
在河流拐彎的地方
有人領著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從我們的隊伍里走了出去
背著鍋 端著碗
跟著他們頭頂?shù)囊欢湓?/p>
越走越遠
不斷有孩子出生的隊伍
不斷有人離開
我們把這樣的事叫作樹大分枝
當然 我們也吵架 也打架
只是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
大風起時 會聽到他們的消息
朝東的 遇見了旭日
朝南的 看見了大海
朝著別的方向的
后來多次改變過路線
……
十一
幾支隊伍第一次聚到一起的時候
是又一個人走不動了
他是我們的頭人
這些只記得農(nóng)歷
從一個節(jié)氣趕往另一個節(jié)氣的人
跪倒在北方的寒流中
那時 頭人就躺在河邊的一間屋子里
仿佛他只是在門口跺了跺腳
跺掉了腳上的血和泥土
就走到桌子上的相框里去了
那時 大雪埋住了河流
落日 回到了河的源頭
想起他轟轟烈烈的一生
為我們出生入死
最艱難的時候? 只有兩個人
卻為我們守住了道路
我們就用集體仰天大哭的方式
把他留在了一個叫作故鄉(xiāng)的地方
從此 那里就成了我們心中的廟宇
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
我們就會朝著他的方向
跪下
十二
從此
我開始走在隊伍的前頭
每走過一段難走的路
我都要在河邊放上一疙瘩土
雙手合十 默默地說些什么
我們遇見的陌生人
都說我們走過的路上五谷豐登
他們要回去收獲莊稼
但我們用腳步蓋上印章的土地
大風卻吹沒了我們的足跡
十三
疲憊不堪的日子
我回到母親住過的屋子
那天夜里 遠處的人們看見
屋子門口 有幾盞燈籠游弋
只有我知道 那是誰打著燈籠
親人們向著漆黑的曠野
和無聲的河流 一遍遍喊我的名字
那天夜里 我羞愧難當
那幾年 我把魂丟在了路上
十四
秋風乍起 吹向我們的身后
沿著河走 我們就是先驅
一路上 是河引領著我們前行
現(xiàn)在 我們要把河帶向遠方
我聽見河水 答應了我們
夢亦非的詩
命運之指
“……并沒有主語,這里
也不曾允許出現(xiàn)過主角這個
名詞?!睆腻忍綖跬邪?/p>
如同從語法讀本到聲音
其間,隔著過去時態(tài)的沙之海
(海面上漂著超清度的白帆)
千帆過盡,皆不是語言風起
云涌著數(shù)字代碼,反復被壓縮
與解碼,仍然是有些死者
從未洞察到命運存在
或不存在,他們在云中運行
他們只是運動的軌跡
甚至不是必要的軌跡
“命運似乎有著某種形象
至少是形狀……命運的形式?”
被語言捕獲的命運
(語言用什么陷阱?
工具?或者方法論?)
被壓縮進標清度的視頻中
被觀看者想象成
長著藍色的小尾巴
或者,是一雙不存在之角
最多是一匹非馬的白馬
如同伊斯法罕·約辛
在《輪回與圓盤》中所言
“被想象的命運有著
千奇百怪的面孔,但沒有一張
曾經(jīng)被人們所目睹
也沒有一張,觀看過人類?!?/p>
長著鷹之面孔的赫拉斯
從臺伯河的湍流間,月光下
遭遇一只高清度的手指
指點著羅馬共和國與羅馬帝國
指尖變幻,版圖的恢宏
熄滅為萬神殿中一抔灰燼
被修辭學的微風,吹入
濟慈的海伯利安荒漠
“一樹梅花呀,映故園
故園荒草覆飛沙
離家的人兒呀,白了頭
埋在那像素的枯根下?!?/p>
唱念做打,一場能指的大戲
在無人的深宮里
粉墨登場。月黑風高
燈火慘惻,直至謝幕
也不見主角與謂語出場
唯有聲音這能指
這大能之指,這萬能之指
摸索向那缺席的所指
不是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
以及所羅門群島的手指骨
戲臺之下,那被加密
封存于瓷瓶中的魔鬼
在時間軸跑完之前
做著黃梁之夢,他以為
自己即是吊詭的提坦
掌管著人世的形容詞
與象征世界的編程語言。
“萬物萬事,也許
無非這瓶中幻念?”
幻象中的索緒爾,斜坐于
埃舍爾的自畫像中間
不料斜刺里,一縷光線
在能指與所指之間
挑撥,離間,演繹著
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
赫拉斯所想象的那根手指
將布萊希特一分為二
被二分法的意識
送入梵高的星空,在那兒
時間的冠冕融化成
達利的鐘表,“那些鐘表匠人
精于計算,在社會學的齒輪與
現(xiàn)實的發(fā)條盒之間,建立
力量的美學?!绷_伯托·德里林
在《時間的鏡像》中如是說。
時間原本是一份佚冊
流散到天橋下,二手書攤
泛黃的表面閉口不談
那拼寫錯誤的所指
或者,被地下工廠
所山寨的、用料低劣的
所指——這偉大的地方
這滿目盛世的廉價豐饒
“指針的嘴角上揚,它的反諷
精妙于鐘表匠人……”
而那翻點過盜版小冊子的
涂過凡士林的手指
一一拆解著古董的壁鐘、懷表
以期中止時間的行程
迫使時間昏睡過去,再從
未來的河流入海口
抬起頭來,看那海面上
百舸爭流,魚翔淺底
好一幅深度學習的美麗畫景
而AI們早已偷梁換柱,刮骨療毒
它們只聽從報時的聲音
似乎在那0與1的世界中
連命運都臣伏于時間的
精巧結構,諸如各種時態(tài)
花式秀出的從句結構
“命運好像一個失落了
所有信號與Wi-Fi的孩子
面對著一張失效的地圖?!?/p>
竊竊私語消失于意指作用的
表格間,這愉快的譫語
頓時,讓歷史的全息圖像
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只有逝者的力量主宰一切。”
而小林普尼,曾一度從寫作中
將命運驅逐出境,猶如某頭白化的猛犸。
這些樂觀者將命運設想為
時間系統(tǒng)運行之后,冗余的
垃圾文件,“命運即虛無”
虛無卻是一株春花正在燦爛
將時間的離離原上草
點化為滿目瘡痍,黃沙涌流
“多么強大的命運,連時間
都被它所擊垮,廢黜
放逐到空間的邊緣,那里
歲月靜好,靜水深流
那里用幻象安慰與解釋著
系統(tǒng)之外,有逝者的生活?!?/p>
有逝者用空間焦慮解釋著
鐵騎踐踏花園
玷污神圣之物,解釋
反復被清空的服務器
為何過載,一個沿街
叫賣的小販,突然
走出電子地圖的域值
被移動基站所遺棄
“控制即命運,控制即幸福?!?/p>
君主傲慢地伸出一根食指
宣諭這技術世界唯一的法則
卻不小心從殘破的銅鏡中
瞥見自己,正是那坐在河邊
啃著指頭的小販。這面拿破侖
時代的鏡子,曾照見過
整個法蘭西的手繪地圖
正如賀拉斯所言——
這面管轄著空間的鏡子
飾著赤身的天使,刀劍
以及梅花,這東方的植物
表現(xiàn)出與時間抗爭的
失敗氣息,因而
被標簽為空間的象征物
“命運即歧途”,而歧途
卻是地圖繪制者所埋下的伏筆?
這些無名的執(zhí)筆者,總是猜疑于
內心方向,時而將地圖定義為
一株梅花,以省略煩瑣的葉簇
和時間對坐標的糾纏不清
時而,將方向處理成
豎軸正在脫落的白色花瓣
讓拓撲學的業(yè)余學習者
反復計算,在開花與拓機之間
命運之獸所捕獵的曲率
“一株試圖從時間的矢量圖
側身出去的植物,被隱士
一再虛偽地歌詠?!崩杪嬷行?/p>
所隱身的厭世者,熱愛寒冷
與香氣,中止植物修辭學的逃逸
所有的逃逸只是
空間的布朗運動
一陣風吹過,梅花與它的
線索,再次顯身于指縫間
一朵花加一朵花,等于
一個副詞加一個所指
或者,一個余數(shù)加一盞路燈
燈火下樓臺,照見
帝國的驛使策馬狂奔
從床上到沙場,從波希戰(zhàn)爭
到波波頭們出沒的CBD
只為了逃出空間的失敗者邊界
但制圖員卻在謄寫室中
蓋章,蓋章,蓋章
用情色賦予文件的合法性
似乎在能指激情的高漲中
所指可以逃出的空間
時空一體呵,仍然受限于
命運的手指,這無所不在的
粗糲的、多節(jié)的、多繭的
僵硬的少血肉的彎曲的
直接的手指,或者隱藏于
這些形容詞的反面,不動聲色
將空間編碼為一張
全息地圖,一個文件
正符合達拉斯的語法書
《意指的迷宮》所言
“用空間的圖像取代
這唯一的空間,使得
唯一的世界被替換為
無限增殖的空間?!?/p>
那個制圖員,那個離異的
編程者,樂于讓所指
與能指斷絕法律關系
讓圖像覆蓋過大地與生活
因而,名詞的高山與股票的深谷
情欲的海洋與權力的荒漠
被單子化為德勒茲的
游牧美學,就連千年隼
也飛不出這引力的單引號
這命運之指無情地揮動
被莊子稱為天道運而
無所積,一個吃肉的小和尚
被老和尚削掉指頭
那個不在場的一,那個能指
得到語言油滑的釋放
作為潤滑劑的轉折詞與關聯(lián)詞
也追不上被命運之指收回的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一
江邊一樹垂垂發(fā)的一
“讓我們修剪那根手指
美甲,涂護手霜,戴上小羊皮
手套?!北还ЬS過的手指
難道喪失了打響指的魔力?
那命運之指,既無形狀
亦無形態(tài),卻在夢境間
將空間收卷為一軸,一APP
用以展示它反復無常的
繁花遍野或驚砂坐飛
猶如時間的必然命運。
“連必然也僅僅是一次偶然嗎”
連必然,也被哲人石
點化為金光燦爛的宇宙塵埃
飛舞于賽博朋克2077的BUG生涯
以及西部牛仔的拔槍速度嗎?
或者,是誰設計了必然這個詞
就像巴別塔的舊址長出
一種名為因果的果子
從《長阿含》經(jīng)的注疏中
那果子甘甜如可口可樂
脆如弱者的愛情;有時
它是一枚邏輯的堅果,硌壞了大秦
始皇帝的智齒;更多時候
它被饒舌的水果批發(fā)商
作為添頭,彌補給付出高價
買走陳詞濫句的走鬼
它既無詩學的香氣,亦不生長
標語的霉菌……
即便作為電路拆解師的休謨
在暗夜里徒手摸索,他哲學的手指
將因果拆散為一堆偏旁與部首
也仍然不能從克隆人的頭腦中
拔除它的根須,果實的觸須長到
邏輯學與神學的嘴唇上
歷史一張口說話
口臭便席卷了百姓們的命運
“微小的命運并非命運的
微縮或鏡像,它們只是
對命運的曖昧誤識,誤解?!?/p>
達契·鄧肯在《反對偶像》中說
一條錦鯉的好運,并非
命運的無形之指大發(fā)慈悲
而一朵落花化為一個比喻句
也不是命運之指學會了執(zhí)筆寫作
這些卑微者,永遠卑微如
一個長句中的某個
可以省略的冠詞,而那作為
理念的命運,先驗的命運
卻比康德散步的距離更遙遠
“一次遠足,和一次遠足
在我童年時代,猶如節(jié)日
籍此逃離日常生活的規(guī)矩
如同從兒童滑梯上滑下
或者一失足,掉進后花園的池塘”
回憶者搖身一下,變成
一只語言學者,像藍色小白兔
也像一只黑色的紅棕熊
在混亂不堪的樂高店
拼貼出意義、規(guī)律與風格
接著是下午茶,在清晨喝
一杯貼有下午茶標簽的飲料
是否上午就變成了下午?
而后花園移步換形,光影
以反諷的二維法,暗示出
魔法師的模樣,只有魔法
敢于嘲笑命運的指尖上
長著雞眼,掉死皮
但并不妨礙這能指之手
在北面拈花拂柳,將黑格爾的
鑲上鉆石的規(guī)律
抽離出它們的南方邏輯
以模仿出又一年的春暖花開
“那是一個有雨的春日黃昏
月光燦爛,只見一只手指
如針(綿密),亦(大筆)如椽,
在閨房里起承轉合
勾心斗角,將這錦繡文章(山河)
拆解得心花怒放,殘垣斷壁”
從此君王不早朝,從此
能指哭別了所指,象征之花
從現(xiàn)實的檐頭跌下
壓碎了從時態(tài)中仰身跌出來的
系動詞,而這一切
表演給邏輯之樹與龍樹看
給每一粒都截然不同的
因果看,給虛無看
“且見她倒拔垂楊柳
亂紛紛,打落那千般果實
萬般繾綣,娘子呀……”
樣板大戲仍在后宮上演
只因前殿已覆,明堂將摧
這意義的古老國度,這邏各斯的
千年皇城,總輸它,這命運
不可捉摸的翻云覆雨手
正中德里達的下懷,枉費了
從亞里士多德到斯特勞斯的
結構匠心,他們動用過多少
熱帶的憂郁,才筑成這
形而上學的寺廟與都城
縱使衣冠南渡,儀仗北歸
縱使君士坦丁堡改名長安
或者拜占庭,也不能
迫使那能指再次出場
花枝招展,灑凈瓶之水
也救不活踩扁了頭的草蛇灰線
歷史這篇強行的敘事
裸露出它小兒脊灰的語法與結構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
從此,語法的故國
只有阿米豆腐,垂淚對宮娥
“娘子呀……”余音再無梁可繞
再無道德的大法官可以上訴
烏鴉大法官還在為狐貍總統(tǒng)的
即將缺席與即將出場,而絞盡心思
絞繩咯吱著響,倫理學
在臺上正表演獨幕劇
無非是舊的腔調尚未過時
而新的唱腔正在響起
動畫喜劇中的臺詞
一再被篡改,以符合貢布里希
對秩序與美學的期待
他手持條件從句的潛望鏡
窺見命運以靈犀一指
夾住選票刺客的天外飛仙
那舞臺與時代人物
被毀敗之風吹噓成
幼發(fā)拉底河畔的卡片
古老的巴比倫王國
也不過是塔羅牌游戲,雖然
那被防火墻禁閉的女巫
沒有VPN,也沒有眼睛
卻也從先知葬身的沙漠中
看見命運的指尖,碾壓過
多少王朝,多少國王與圣諭
“太陽底下無新事?!?/p>
《萬有之書》說,它的篡寫作
閃米特人的先知
曾被命運之指摘去舌頭
和修辭的能力,藏身于
廢棄過無數(shù)遍的城市郊野
如一只昏睡的穴居獸
雖然康德一再驚奇于
頭頂?shù)男菓?zhàn)之艦,以及
心中的太上老君
急急如道德律令
查爾亞斯說,所謂道德
無非是,鋁制易拉罐屁股的
凹面鏡取火,而光從哪里來?
從螻蟻們的互相嘲弄
或者,將雙手洗白的商人
鎖入銀行保險柜的高純度煤塊
“光是好的,于是
歷史花光了它的硬幣
倫理拋光了它的粗糙前額?!?/p>
而貢布里希則偏愛于
原始的道德——它優(yōu)于
柔軟與頹廢,那以力量取勝的
敘述方式,曾建構過
機腦時代的版權法,有力
如Python的語言風格
正如畢達哥拉斯所言
這弱者最后的庇護所
以及,強者心中的優(yōu)越感
所建模、渲染而成的道德
也許只是系統(tǒng)紊亂的世界中
強行建構出的守則與手冊
正直的名詞,被系動詞
用十二道金牌召回,以及
指鹿為馬的替代手法
獲得了吃雞游戲的第一名
非關善惡,不是悲秋
僅僅是命運的一指禪
誰能頓悟,誰復重述?
“從春天的視角,我看見
羊蹄甲開滿鮮花,也看見
罌粟花涂抹過山嶺與荒原
這大地的慷慨,從來不辨是非
與善惡,命運啊,你孩童般
天真的笑容,浮現(xiàn)復消失”
命運之指一再指認:
并沒有主角,這里
也不允許出現(xiàn)主語這個
形容詞……從能指到手指。
任白的詩
糖:一個甜蜜的故事
一
那個寒冷的晚上被牛軋?zhí)嵌略陂T外
致密的牛奶和花生,致密的從糖原里解放出來
的時間
一整罐,好多年匱乏的積蓄
大爆炸,甜蜜像土星環(huán)一樣無聲散開
它從爆炸中逃逸,回到很多年前的大片蔗田
酷熱的正午,萬千金色的箭矢射進泥土
濺起的尖叫順著根莖一直爬遍每根葉脈
在女人的臉頰和脖頸上留下暗痕
是的,只有最酷烈的愛情才會縱容
這種最致命的味道,最古老的生活暗疾
從舌尖爬向癱軟的記憶,和
整個族群全部的乏味生活
像窨井觸探陰暗的大地之心
而(一群)小女孩手心里的糖紙
花花綠綠的紙飛機
一直懸停在童年的晴空
有一種時間是凝固的,充滿愛欲和歷史的膠質
在被朝代更迭煮沸的淚水中反復熬制
而那些淚水都是被血水煮沸的
在水面之下,可疑的晶狀物
肩負著回甘的使命
閃著隱忍之光
二
那里一定藏著一份密約
當死亡還沒來收納,殘肢
還要在煙塵中行走
甘甜之味會在你體內的所有地方吻你
(一枚橘子硬糖、桃子罐頭、枯葉下凝霜的野
葡萄
和女孩毛茸茸的嘴唇)
直到你戰(zhàn)栗著看見海市
層層疊疊的酒樓食肆與舞臺歌榭
一晌貪歡正在聲援你
愿景的空洞和正在耗盡的血糖
你笑得有些難看
但苦役茫茫,你無法分辨食物中可疑的成分
那些能量模糊而又熱切的面孔
多么正當而又仁慈
三
葡萄糖無聲的聚集使夜晚變得安靜
它身形瘦小,卻能和寒冷同歸于盡
一碗白粥和一只鹵蛋結盟
把你拉到餐桌旁:碳水化合物就像親人
怨恨也無法拆散的伙伴
從北中國到中南半島,陽光和土地熱烈交媾
終于把一脈裊裊蒸騰的元氣植入稻穗
讓愛情道成肉身,所以在今晚的孤燈下
你看著碗里淡淡的熱氣,想到農(nóng)人的手指
在稻田里反復抽插,想到整個夏天
都藏在那些小小的白色顆粒中,好像突然聽見
了蛙鳴
好像看見她在白亮亮的太陽下鼻尖上泛著汗珠
而眼睛里含著對歲月甜美的輕信
這一切都帶著甜味
帶著為長夜蓄能時細微而又深長的聲音
四
把500毫升糖水掛在輸液架上之后
護士就不見了,整個療區(qū)空無一人
你閉上眼睛,聽見水滴和沙漏的聲音
追問整個代謝系統(tǒng),那些迷宮一樣的網(wǎng)絡和觸點
那些值守荒年的糖原,和蛋白質
在敵占區(qū)藏身陋巷的消息
其實饑荒、瘟疫和戰(zhàn)爭一直都在
只要你能夠橫向飛行,那些平行世界
那些彼此嵌套在一起的重疊時空
(你從環(huán)球中心的21層下來,地鐵站
陰涼的通道里一個收廢舊紙板的老人坐在地上
一瓶美年達正在為他輸血)
隨時都會綁架和吸附
敞開比鄰而居的異度空間
那些極樂或瀕死的居民漠然地看著你
闖入者被魯莽的熱情詛咒
尷尬地站在門口,地鐵送來空曠的穿越之聲
而你身背給養(yǎng),那些500毫升的玻璃瓶子
那些戰(zhàn)略物資,從溫飽世界向饑荒年代
被彼此纏繞的路網(wǎng)打成繩結
直到所有難民音信全無
五
后來你想再次見到她,懶洋洋的白色尤物
你想約她出來,去那種特別吵鬧的酒吧
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找不到可說的
你們一起喝小麥啤酒,麥芽濃度十至十八之間
的液體
在舌面上緩慢爬行,好像是陰燃的多巴胺
和五色斑斕的百足之蟲
帶著對生活刻毒的愛,干杯
你說,生活從來沒有向我們敞開過什么
只好硬擠進去,做個不速之客
然后偷點東西出來
這很可憐對嗎?但是記住不要去偷真相
一張錢夾里的寶麗來照片
隨時都會失去顏色
它會讓你失去一切,再也不能偷其他東西
就像喝醉了酒,踩在交感神經(jīng)的沼澤里
你什么也干不了了
她一直在笑,這是你所期望的
你不能再次面對一個憤怒的家伙
哪怕她長得像一顆桃子味的水果糖
也不能為一份艱澀的生活買單
六
就這么結束了?她變成了一枚酒心高爆彈
當然不,一間公寓的所有晚上都是荒年
它需要一場戰(zhàn)爭,廢除所有債務
在那些空洞的外殼上持續(xù)地敲打,直到它
粉碎,不再顯現(xiàn)內部的負壓狀態(tài)
但還是結束了,在最后一刻
你的呼喊自測分貝,只是在臥室窗簾上
留下一些混亂的波紋
你的糖原輸出不足,完全配不上一場戰(zhàn)爭
對資源和陳舊生命的雙重吞噬
你想起房間幾乎是個垃圾站
那是很多場小型沖突留下的,不適合糖的大規(guī)
模集結
消耗,只能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貽誤一次百年不遇的戰(zhàn)機,錯過和毀掉
哪一個更卑劣?更加辜負歷史給予的偶然縫隙
你送她回家,在小區(qū)門口
你擁抱她,但她把頭偏向一邊
這顆糖又回到了冰河時期
眼睛里閃著藍色的冰凌
七
一個伙伴疏遠了它
留下血糖困在家中,抑郁的河網(wǎng)
很多航道阻塞多時,整個地區(qū)陷入混亂
從此凋敝下去,并逐漸廢棄
敵意從何而來、這個甜蜜的家伙
并不打算捍衛(wèi)我們在童話中指定的角色
悍然修訂法典和整個生活的腳本
顛覆邏輯和熱力學第二定律
并且沒有做任何說明
這是個災難!我們由此失去了
秩序、動力、方位、信念、
和深沉有力的心跳
和忍受痛苦的意愿
和對于美的渴望
和對于榮譽的追逐
和為了一個崇高的標的自我犧牲的精神
八
你來自一個龐大的家族
如果是在進化樹里,我找不到哪是源頭
反正你在稻谷的心里打坐
在甘蔗爆竹一樣的身體里榨取自己
在蜂巢日復一日的嗡嗡聲里釀造時間
在春天和花粉一起尋釁滋事
在啤酒的漩渦里反復攪拌酒精
在戀人們的唾液里互相辨認
在一個叫作“甜”的漢字里修建一座天梯
你號召所有人沿著你的身體攀爬
直到梯子背叛自己
它折斷,霧化
消失在一個時區(qū)不斷從隊列里出逃的早晨
九
糖、多糖、雙糖、單糖
葡萄糖、麥芽糖、乳糖、糖原
蔗糖、蜜糖、楓糖、椰糖
砂糖、冰糖、白糖、黑糖、紅糖、焦糖
水果糖、棒棒糖、棉花糖、太妃糖
桂花糖、口香糖、薄荷糖、橡皮糖
白巧克力、黑巧克力
牛奶巧克力、果仁巧克力、酒心巧克力
馬卡龍、甜甜圈、蘋果派、蛋撻、列日松餅
雙皮奶、西米露、八寶粥、杏仁乳、冰激凌
牛軋、牛軋、牛軋……
圍困你,一個與你為敵的烏托邦
總是和你站在一起
十
樂園仍然藏在孩子們手里
七彩的糖紙,在太陽和眼睛之間
建國,武斷的稚氣在這個時候還沒有變異
或者染上病毒,或者在血液中無節(jié)制地擴張
天是藍的,但我們手里拿著糖紙
轉向哪里,哪里就有彩虹
童年的權利,可曾像胸甲一樣的甕城
供我們拼死據(jù)守
可曾在教科書里寫下哪怕一行字:
讓我們去采集所有種類的樣本
去吵鬧不休的蜂巢
去蜜棗封蠟郁結的幽閉之心
去大宗商品成分數(shù)據(jù)的最底層
采集并制成標本,編修一部刑法
作為所有失敗的意志,強加給
毫無內心邏輯的景觀式生活
保留被誘惑的密碼,像保留一個鎖孔
也保留被誘惑的恐懼,像保留一道陰影
那張?zhí)羌堖€在我們手里,我們隨意張貼
等待路人隨手揭下,并揣在懷里
吳作歆的詩
白竹村紀事
現(xiàn)在,移動的不是風
而是被昏暗的光線裹緊的我
雉雞啄食著落日的余暉
玉米梗像仁慈長者的手杖
在秋收后的曠野豎起高高的美德
白竹村將閃過最后一道光線
在村民屋頂盤旋上升的炊煙中
或者在老鐘醉醺醺的眼神里
此刻,我遠眺的目光比海岸線
還要漫長,這一天終將到來
但是,除了遲疑的腳步
我什么也無法帶走……
村莊的火焰在都市的背影中
舔著我的肌膚
在我心中,白竹村是一個符號
它是異鄉(xiāng)和出走
感覺虛幻而卻真實地抵達
文大哥的手渾厚地握著
“你們今天到了
就是白竹村的人了”
而我還帶著壞情緒
跨過了牛糞和蒿草
在黎明時分啟程
尋找我的夢想和詩歌
村莊的寂靜頓時包圍了
山上的樹木和屋后的溪流
包裹住我——一棵行走的樹木
或一道直立的溪流。一聲響鼻
我看見黃牛在水田中勞作
沉重的犁推開一扇虛掩的時間之門
日子逐漸傾斜,爐膛里火正旺
蔡華掌勺的手一寸接一寸地亮起來
“我喜歡做菜”,是的,做菜就是生活
就是流逝的時光,就是感恩
“你的汗水滴到菜里,所以菜特別有味道”
我們一起傻笑,心像玻璃般透明
村莊的早晨在田埂上醒來
日子總少不了資料、檢查和抱怨
案牘勞作磨損著青春和激情
貴哥把空洞的時間擠進臉上的青春痘
而小張在網(wǎng)絡中談一場不在現(xiàn)場的戀愛
我趁著春光把胸口的積雪搬走
像搬走一條感情枯萎的河流
饒舌的麻雀帶來生活的胚芽
我們耕地,把谷種拋進歲月的空隙
皮鞭在黃牛的屁股上不斷敲打
我們把希望搗碎了喂雞
剩下的時間,像植物一樣沉默地等待
新保叔在等待的卻是一頭莽撞的野豬
它的雙腿被巨大的夾子鉗住
如同苦難的現(xiàn)實鉗住了碩大的欲望
它悲痛的嚎叫持續(xù)了幾個日夜
司機老徐是釣魚高手
他把長短不一的日子釣起來
掛在院子里,從此我們知道
沒有魚腥味的愛情只能被風干
沒有魚兒上鉤的時候
他靜默地坐著
仿佛巖石上的半截樹樁
任由孤獨無邊無際地籠罩
村里82歲的老頭被我寫進詩歌
這位一輩子沒有出過門的老漢
終于在文字間“漂洋過?!绷?/p>
“他82歲了,一輩子不打針不吃藥不做夢
每周仍然能到縣城一趟
在僻靜的小旅館里
花50塊錢換來片刻的溫存”
成了大家爭相傳誦的詩句
和哥為了母雞生不生雞蛋發(fā)愁
母雞們總是發(fā)出“咯咯咯”的嘲笑聲
然后我們去電黃鱔、挖泥鰍,在溝渠里
尋找丟失的童年,用滿天的星斗
掩蓋無邊的寂寞和荒涼
但等待我們的卻往往是
過山峰、竹葉青和銀環(huán)蛇
這時候大地張開毛孔
死亡露出神秘的微笑
而死神不止一次跟我們打過照面
有一次,我們的車通過結冰路面
滑向懸崖,并在腎上腺素的飆升中
及時停住,奇跡就像一只穿越春天的蝸牛
另外一次,在狂風暴雨中回村
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為我們唱起挽歌
誤入歧途的羔羊面對天堂的瑰麗驚魂未定
我們又一次躲過了生命的浩劫
而這一刻,一切都像夢境和虛無
老侯死了,死于貧窮和無知
那天他喝醉了酒來找我
讓我給他找一個老婆
末日的陰影在他的臉上泛黃
現(xiàn)在他死了,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殯儀館拉走了他
鄰居們燒掉他的衣物
青煙中一個人被輕輕抹去
三年了,有多少人離開了我們
白竹村,死者的骨頭裝在甕里
被置放于山林間
接受陽光雨露的饋贈和撫慰
多少次,夜不能寐的時候
我看到他們對著生者微笑
但他們的愛流離失所
在那些冷得發(fā)抖的日子里
我開著暖風機、電熱毯、電暖爐
想讓生命的溫度緩慢提升
想讓節(jié)外生枝的思想繼續(xù)行走
我知道紙已經(jīng)包不住火了
每一朵凋謝的鮮花都是生命的吶喊
黎明時分,光線在草葉間跳躍
我把黑暗拽緊在口袋里
更多時候,我安坐在時光里
任由陽光敲醒隔夜的夢想
文大哥說,你要寫一首白竹村的詩
我說,要寫的
我是用生命在寫這首詩
而敘述就是重構
不管我用多少文字
白竹村流逝的日子已經(jīng)回不來了
哪棵樹上懸掛著我多年未愈的關節(jié)炎
哪片天空留下我徹夜難眠的眼眸
哪片草叢隱匿了我的自由和寬廣
我付出的如此之少
而得到的如此之多
雨在天空中生長,無休無止
我仍然無法轉身離去
多年以后,在夕陽的余暉中
白竹村將從我的靈魂中再次醒來:
遼闊的愛在田野中奔跑
大自然的河流淌過兒時的夢想
種子在晨曦中蘇醒
水稻、花生和長角豆
沿著生命的軌跡生長
茄子、玉米和西紅柿
組成瓜果飄香的樂園
潛水的魚和撲騰的雞
追逐著無拘無束的光影
農(nóng)民在巡視菜園
像在巡視列隊的士兵
狗的吠聲來自天國
像最耀眼的一束光線
把整個白竹村照亮
(注:白竹村,位于廣東省韶關市乳源瑤族自治縣洛陽鎮(zhèn)東南部,系革命老區(qū)和高寒地帶,原省級貧困村,已脫貧。作者曾在此駐村工作3年。)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