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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居者漫記(散文)

2021-06-25 05:13李曉君
作品 2021年5期

李曉君

1. 房間奏鳴曲

曾經(jīng)一度,我在房間漫無邊際地幻想,在某個“靈魂開竅”的時刻,聽見房子周圍的聲音。不是外面風(fēng)猛烈地搖晃樹木、塑料雨棚以及鋅皮遮擋物的聲音——那暴雨驟來前夕,氣流撕裂、怒吼的聲音。也不是暴雨本身,那磅礴的氣勢和駭人的力度,不顧一切沖向大地的滿腔怨憤。相反,戶外是寧靜的,陽光金色的光芒在建筑物和空地之間,在樹木和湖面上,留下古老的印記。正因為窗外的靜謐,使得室內(nèi)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密,像古戰(zhàn)場的腳步聲、擂鼓聲、兵器撞擊聲,伴隨著人的嗚咽和哭泣聲,竊竊私語聲,小孩玩具掉落聲、餐盤破碎聲,男人睡覺時的呼嚕聲,手機另一端陌生男子的說話聲,女人穿著拖鞋在臥室里來回走動聲(伴隨著絲綢睡衣的摩擦聲),貓咪的慵懶叫聲,鋼筆掉落在地上的“滴答”聲,電視里外國女人的笑聲,蓮蓬水流沖擊浴缸聲,輾轉(zhuǎn)反側(cè)者囈語聲,小說里主人公的低語聲以及書本被突然合上的“啪!”聲……

當我仰躺在圈椅里,面對著電腦屏幕閉目養(yǎng)神時,恍恍惚惚中,那聲音自四面八方而來。房間里充滿了人影,我像個守候在電視機前觀看肥皂劇的觀眾,看到客廳、臥室、書房和廚房里,人們在走動、看報、用餐、沒完沒了地對話——我看到從前的主人,他們那看不見的生活,近在眼前,真實而虛幻。仿佛那隨空氣溜走的時間里的鏡像,紛紛在我眼前重現(xiàn)。房子里每天該發(fā)生多少事啊,日積月累,這是個龐大的、事實的數(shù)據(jù)庫,它們自生自滅在這空間,在小區(qū)的建筑物里上演和湮滅。

一個女孩在讀一封異鄉(xiāng)男友的來信。臉龐沉浸在燈光下,因為激動和不能相見的渴望,神情緊張,情緒激昂。事實上,寫信的年代早已過去,她是在筆記本電腦前,在床上,與QQ里一個男孩在視頻。屏幕顯示對方是在一個網(wǎng)吧,他略微緊張,表情顯示他們還沒到那種親密程度。在他背后是數(shù)排格子狀桌子,那些沉浸在游戲世界中的男孩女孩,嘴里發(fā)出叫喊聲、口哨聲,吃過的方便面和百事可樂丟在簍子里,塑料煙灰缸擠滿了煙頭,如同從半空俯瞰網(wǎng)吧密密的人頭一樣。女孩窩在被子里,已經(jīng)好幾天沒出門了,她的床和床的周圍一樣零亂,地上是外賣盒、一個個拆了以及等待拆開的快遞,搭在椅子上的衣物,隨意攤在地上的衣服,宮崎駿的漫畫書,裝扮動漫人物的服裝、飾品、道具。另外一個房間,一位年齡相似的女孩宅在屋里,足不出戶,室內(nèi)的場景與前者如出一轍。

一對父女在爭吵。妻子在旁邊緊張地觀望。男子憤怒但壓抑住自己的情緒,要女兒交出手機,女孩顯得比父親更激動,口中振振有詞,眼神緊張、焦慮,雙手死死地摁住書包。爭吵演變成動手,失控的父親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撲向女孩,場景變成一個搶奪書包的戰(zhàn)爭。父親伸手要奪書包,女孩則用雙手緊緊箍住,因用力她的身體側(cè)倒在床邊,以至于把父親也帶倒在地。女孩哭泣、尖叫,把書包壓在身下,已經(jīng)無法自控的父親,身體發(fā)抖,聲音嘶啞,以居高臨下者的暴怒、憤慨,與女孩纏在一起(他的右腿至今留下一道清晰的烏青疤痕)。最終父親將書包奪過來,扔給了一旁的妻子。這是一幕傷心的劇情,是每個女孩的青春期必然遭遇的一課,和一個父親反應(yīng)過度的小心、惶惑的剪輯。

一個老人在屋里死去。子女還在工作崗位上,未及來到他身邊。仿佛沒有預(yù)兆,之前一切都還是好好的,甚至有說有笑,但凌晨他卻悄悄地告別了這人世間。在床頭藥丸的陪伴中,在蓋得嚴嚴實實的被褥的包裹(在變涼)中,在靜謐房間流動的早晨空氣的酸楚味中,在時鐘突然停下來的走動聲中,在窗外桐花無聲息的開放中——死去了。這是個素食主義者,一個信佛的老人,他走得如此平靜,似乎擺脫了輪回之苦。床柜上,從佑民寺求來的經(jīng)卷,還翻開著,上面做了記號。他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居室,長達數(shù)十年之久。他有一個漂亮的妻子,是歌舞團演員,曾在話劇《八一風(fēng)暴》中飾演過一個角色,不幸三十多歲時去世了,給他留下一對年幼的雙胞胎姐弟。他自己是京劇團一位琴師,原本是上海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上海京劇團到這個城市連演數(shù)十場京劇而全城轟動,周總理為了對這個做出巨大犧牲有著光榮傳統(tǒng)的城市以支持,讓一支隊伍留下來了,成為了省京劇團的前身。他的妻子去世以后,他因為深沉的愛沒有續(xù)弦,一手拉扯兩個孩子長大,并分別送進了醫(yī)學(xué)院和地質(zhì)大學(xué)。他自己鰥居于此,并在多年后改吃素食,成為釋氏虔誠的信徒。

一個民國時期的老叟,一個古琴家,從很遠的梅嶺來到賢湖村,來尋找他的一位舊友。他拿手的曲子是《憶故人》,其他如《鳳求凰》《廣陵散》《清夜吟》之類也是不在話下。他有一張南宋時傳下的焦桐。據(jù)說,聽他彈過《憶故人》的人沒有超過三個。他越是不彈,人們越是想一飽耳福,甚至有人出千金求他一彈,他毫不理會。據(jù)一位研究民間文獻和墓志銘的朋友說,胡先骕有幸聽他彈過一回(他在給某位友人的信中曾提及這件事)。有一次,我與太太去上海參觀一個書畫展,策展人是浙江溫州一位作家,也是我朋友。展覽在上海工人文化宮——一棟英國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老建筑里舉行。這是個特別的展覽,參展者并非專業(yè)書畫家,全是詩人、作家。當我和太太來到這棟老樓,幾個模樣年輕的人正在布展(他們?nèi)紒碜詼刂?,都是寫作者),我的朋友有條不紊地指揮大家懸掛作品,張貼廣告,布置前言及背景墻,顯得老到而熟練,仿佛是個行家。翌日上午十點開幕,除了幾個從浙江匆匆趕來的作家(馬敘、哲貴)以及上海女作家薛舒、孫頻,觀眾總共只有十幾位。這是我見過的人數(shù)最少的一個展覽。

有一位中等身材的老先生攜著一張琴,蹬著布鞋匆匆趕來。他甫一落座,大家便靜坐他面前。老人彈了一首《憶故人》。他是古琴家成公亮先生,從南京坐火車而來,在一個女孩的陪伴下來滬治療眼疾。彈奏之前他說了一句話,在古代琴就是為你們這樣的人彈的。大約三四年以后(2015年7月8日),成先生便因病去世了。我看到從民國時期前來的老叟,長著一張類似于八大山人尖錐的臉,成公亮先生的臉是國字形方臉,但兩人都有著同樣沉靜和溫雅的表情。

一個專欄作家,同時精通美食的年輕女性,坐在房間里為晚報寫下一個新的故事。大致是,一個生活漸有起色的女性,在物質(zhì)富足之后情感卻開始貧乏,精神上很孤獨。她生活的小區(qū)麇集著富人和成功人士,但一巷之隔,卻是個平民區(qū),居住著一些經(jīng)濟條件困窘的普通人(甚至貧民),她與一位開拉面館的婦女意外地成為了朋友(她單方面地認為,但那位婦女不見得認同),她經(jīng)常到她店里坐,點上一碗拉面吃(她其實只吃得下一兩口),或者什么也不點,只是與她聊天。她從這婦女身上得到慰藉,仿佛那是綿長醇厚的友情?;诖?,甚至與丈夫的隔膜也顯得不那么重要了。一個偶然或說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件,卻將這位孤獨女性和拉面館女人之間的距離暴露無遺,并嚴重傷害到她們的交往,一個虛幻的友情鏡像粉碎一地。女士逃離了拉面館,再沒踏入那條巷子一步……

有一個男人,年屆五十,至今未婚。他居住在小區(qū)的三樓,二樓是一對年老的夫婦。這是一對走路都生怕踩死了螞蟻的老人。他們出門總是成雙成對,并且身體緊緊地依靠在一起。并非完全出自恩愛,只是因為身體都較差,常年受病痛的折磨,以至于一個人出門,一陣風(fēng)便可能將他吹倒。因此,他們從不敢一個人出門,而必須同進同出。有一次他們從小區(qū)出來,去省人民醫(yī)院門診部拿藥,快走到八一廣場的時候,一個手里拎著菜的婦女,本來已經(jīng)走到八一廣場的另一頭去了,特意從老遠繞彎過來,走到他們面前豎起大拇指說,好!好!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們住處三樓的那位未婚男士,有一個弟弟,他們性情完全不同。哥哥是個沉默、內(nèi)向、寡言少語的人,在他父親曾經(jīng)工作的單位做一個職員,在一個最不起眼的崗位上。弟弟則潑皮活躍,在一家國有企業(yè)做業(yè)務(wù)員。同事曾給那位哥哥介紹過好幾個對象,要不嫌對方個子太矮(他自己個子只有一米六),要不嫌對方學(xué)歷太低(據(jù)我所知,他沒有進過大學(xué)),要不嫌對方年紀太大,要不先嫌對方是鄉(xiāng)下人,總之,他非常挑剔,甚至一個本來處得好好的對象,因為嫌棄對方笑聲難聽(他形容像鴨子的“嘎嘎”聲)而放棄。他是個財迷,每個月工資全部攢起來,幾乎沒有花銷,以每個晚上聆聽一遍通過電話查詢儲蓄卡的余額為樂(久而久之,他愛上了電話里那電腦設(shè)定的溫柔的女聲)。他幼年時,曾經(jīng)被父親放到一個陌生人家里待了幾晚,從此落下了輕微的抑郁癥,對單獨一人出外過夜懷有極度的恐懼。他生活中的樂趣,除了聆聽電話里存款余額的聲音,便是養(yǎng)了幾盆花草。他把它們放在陽臺的邊沿上,每日澆水捯飭。終有一天,樓下那對老夫妻上門來拜訪——因為總擔(dān)心花盆會砸落下來,他們每天要往嘴里塞進一大把心臟病的藥。當這對緊緊倚靠在一起的老夫妻出現(xiàn)在這位獨居者面前時,嚇了他一跳,驚得差點掉了下巴。

——我看到房子中,那么多故事在上演。他們從墻上、天花板上向我走來,向我聒噪、絮語、低吟。我凝神閉目,而當我睜開眼來,聲音與人影卻像水流一樣消逝得無影無蹤,如同我剛剛從夢中走出來一樣。

2. 痕跡

我又一次走到糧油食品加工廠對面。兩個圓形建筑,有一種宗教般的威嚴和人去樓空的衰敗感。是水塔?還是糧庫?我一直沒有搞清楚。它像土耳其的宣禮塔,在召喚那不存在的信眾。也讓人聯(lián)想到過去廣播的年代,洪亮的聲音從建筑頂端(更像是來自空中)傳來,直達遠處的曠野。

水泥澆筑的圓形建筑比信念更堅實地矗立在一個舊日的糧油食品加工廠,而現(xiàn)在除了展示它龐大的身軀,別無所用。灰色的水泥外墻既光滑又粗糙,雨水、陽光以及無法看見的時間,在它身上留下痕跡。圓形建筑上的標語——白色石灰漿、黑體字、不再使用的口號,那么孤單地顯示出一種無用的處境。但并非完全如此。晚上,會有流浪漢走到那里,依偎著這粗糙、堅硬的身軀,聽著人工河激湍的聲音,抱著自己的身體入睡。我曾經(jīng)設(shè)想,如果有一架梯子,繞著它的周身可以爬上去,俯瞰周圍的一切,那是一幅怎樣的情景?實際上,它遠沒有我想象那么高,當我從十四樓看過去——我伸出身子,能夠看到它的一部分,它的頂端并不在我仰視的位置。我曾見過那種建筑,比如古塔——它的內(nèi)部有著旋轉(zhuǎn)上升的樓梯,從里面可以走到塔的最上層。

過去的糧油食品加工廠,處在一個叫上沙溝和下沙溝的地名之間。它的周圍還有:青山南路花鳥市場、糖果廠、星火化工廠、印刷九廠、南京路小學(xué)、江紙生活區(qū)、南昌第二運輸總公司,各種快遞公司,還有一個基督教靈恩聚會點。我經(jīng)常在地圖上——而不是在實地,深入其中,沉溺于閱讀地圖的樂趣:深咖色標志的小區(qū)、辦公樓、廠房,白色鑲著綠邊的大街、細長的白線(或直或曲)環(huán)繞在一棟棟建筑物之間——那是一條條不寬的道路,星星點點或成片的綠色植被,一個個白色細黑體字標注的單位、小區(qū)、商店、大廈、公司。我看到賢士花園,處在這迷宮狀的顏色的包圍中,像一張臉,淹沒在一片臉的海洋中。過去的糧油食品加工廠,在地圖上標注著一個個商鋪的名字:奉新糧行、金奧緣糧油商行、老鼠愛大米專賣店——它們毗鄰著榮昌汽車空調(diào)、微利汽配、聯(lián)眾汽配、胖子四輪定位輪胎店——那是我曾經(jīng)在一個周日的上午,無目的地漫游時所見到的。

玉帶河,將我生活的區(qū)域,與對岸的區(qū)域分開了。除了偶爾的心血來潮,我一般不會輕易踏足到河對面去。從我居住的玉帶河往北一直延伸,直到過去老省委那個位置,中間這片地帶,可能是城內(nèi)最駁雜(不是最復(fù)雜)和難以描述的地方。這里不是本市文化中心——滕王閣、萬壽宮、百花洲等這些老南昌城內(nèi)的文化地標,都不在這片區(qū)域;這里也沒有大型的購物廣場、五星級酒店、氣派的寫字樓和奢華的花園樓盤,有的只是大量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留下的工廠,建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宿舍、住宅區(qū),廢棄的鐵軌,陳舊的立交橋和涵洞,不上檔次的飯館和雜貨店。這樣的氣息,一直蔓延到我租住的小區(qū)——賢士花園以及怡園小區(qū)、建行小區(qū)一帶,讓這里的一切,打上了時光深深的烙印。

建設(shè)銀行小區(qū)西門有個營業(yè)點,我時不時會去那標注著ATM和藍白顏色字樣的自動取款機前取現(xiàn)金。有時是白天——更多的時候是晚上,我從樓上下來,出了小區(qū),沿著賢士一路走過去。那是一段不足兩百米的道路。燈光從兩邊的門店里鋪瀉出來,時裝店、雜貨店、水果店、理發(fā)店,是最后打烊的一批店鋪。店主正懶洋洋地收拾,他們面容倦怠,不再大聲說話,動作遲緩而僵硬。水果店門口紫色的甘蔗像長矛一樣捆扎在一起,隨意地靠墻立放,像一個疲倦的人雙手抱著肩膀——在入睡。每到這個時候,我的大腦便異?;钴S,思緒萬千。經(jīng)過一下午的昏沉和晚飯前片刻的瞌睡——這是冬季,這種天氣里我最容易表現(xiàn)出來的特點之一,現(xiàn)在我頭腦無比清醒,與周圍喧囂漸消、昏沉迷糊的一切形成了反差。太太在屋中刷著手機——近來她迷戀上烘焙,從養(yǎng)多肉到愛上烘焙是在頃刻間轉(zhuǎn)換的,她穿著厚厚的居家睡衣,沒有開空調(diào),而是側(cè)躺在沙發(fā)上,身上蓋著那條藍色的薄的空調(diào)被——左腿伸直,而右腿蜷曲著,她顯得專注而沉入地在手機上看一個個烘焙視頻。我知道,女兒有時也會偷偷地看那些網(wǎng)紅做的各種美食?,F(xiàn)在,她正坐在實驗中學(xué)的教室里,和同學(xué)一樣埋頭在書堆里,表情恍惚,一動不動。那個教室的孩子們,都像一個個雕塑一樣僵直地坐在那里,有的右手習(xí)慣性地將圓珠筆在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間快速地旋轉(zhuǎn)著。有一個學(xué)生在這沉悶、安靜的空間里回過頭來,往身后看一眼,偷偷地笑著。也有一兩個學(xué)生在秘密交流。突然,一個孩子站起身來,一言不發(fā),背起書包沖到門口,徑直走出去了。

有一個學(xué)期,班主任安排家長晚上輪流在教室值班,我是其中之一,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女兒晚自習(xí)的教室中。

我摁下自助取款網(wǎng)點玻璃門上的金屬圓點——雖不常用,但現(xiàn)金在生活中有時還是必不可少。突然之間,我們就不常到銀行去。生活在不斷改變,我們都在適應(yīng)這一切。這是快速變化的數(shù)十年,用日新月異這個詞來形容是不為過的。我站在自助取款機前,用手摁著機器按鍵,聽著“咚咚咚”的響聲,之后是機器出鈔的“沙啦沙啦”聲。這是一種愉快的聲音,紙幣被機器快速清點發(fā)出金屬般的悅耳之音——它隱含著擁有,是對占有者的肯定。自助存取廳里通常都會有兩三個人——有好幾臺機器供人使用。我注意到,這幾個使用者,彼此裝著漠不關(guān)心而又小心翼翼,故意忽視對方的存在,但又會用余光瞄一眼對方以及身后,似乎在提防什么。

不遠處賢士湖邊馬路上,有輛巡邏警車停在路口,警燈的熒光不停地閃爍。這是一輛國產(chǎn)SUV汽車,車身刷著標志性的藍白顏色。閃爍的紅藍光鋪瀉到湖面,與倒映的路燈混淆在一起。一個年輕的父親,推著一輛碩大的搖籃車驕傲地經(jīng)過——里面躺著三胞胎嬰兒(分不出性別來)。我想起一位朋友——她有三個姐妹,曾經(jīng)也有這樣一個以擁有四個聰慧、漂亮的女兒而為豪的父親,但朋友的父親兩年前因病去世了。四姐妹關(guān)系非常融洽——她們分居在不同的城市,都愛美,喜歡閱讀,對生活充滿熱情。每周固定一次開微信視頻見面會,聊生活瑣碎,聊讀書、情感以及種種。她們都很年輕,年齡相仿,在一種“初戀般的熱情”中彼此撫慰,快樂而滿足,喪父傷痛的灼痕似乎在這樣一種“熱情”中得到熨平。其實她們對父親懷有深摯的感情,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平常但讓人羨慕,痛并快樂——正如齊秦唱的:“痛并快樂? 快樂著/恨恨且愛且狂……”

我站在黑夜里,心里卻想著家里的情景。我從小區(qū)出來,大概二十分鐘不到,卻像是離開很久了——我的頭腦里是一幅燈光明亮的溫暖畫面,我似乎要急急地走回家去,回到閱讀中去。最近我和太太重看了《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在電影中,薩特從美國回來,給女友(不是波伏娃)帶了尼龍絲襪,女友在試穿絲襪時看到薩特給波伏娃的信,妒火中燒——這嫉妒之火的燙痕,是否也烙印在波伏娃心中?影片的處理遠非想象中那么好——薩特仿佛是個父權(quán)分子,對波伏娃毫不關(guān)心,而波伏娃則一直順從,看不出女權(quán)主義者的獨立和主見。當薩特女友站在床頭試穿絲襪的時候,帕慕克某本小說中關(guān)于絲襪的描寫卻從我頭腦中冒出來:一位讀者在電話里給主人公卡利普(他扮成了專欄作家耶拉)敘述他在《民族日報》上讀到的專欄文章——在一個炎熱的夏日,被工作壓力和孤獨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專欄作家,在如夢影院看電影(芝加哥匪幫片),被一個女人用長指甲隔著絲襪搔腿的聲音所吸引,再也無法把注意力放到銀幕上。這個時髦媽媽和她十一歲的兒子舉止親昵,那只不安的手所制造的窸窣聲不僅讓伊斯坦布爾夏天的蚊子所垂涎,也讓耶拉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這母子身上,仿佛一個妻子兼母親的魅力,在黑夜的影院里被無限地放大,足以使一個孤獨者產(chǎn)生幻覺和暈眩,愛戀與絕望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

站在建行自助取款營業(yè)點門前,略微可以望見一點糧油食品加工廠的影子。它處在一排排小區(qū)樓房后面,像是一個遙遠村落背后的山林。我看到湖水在不遠處閃爍著點點光亮,冬天的風(fēng)刮走了湖面的寂靜。湖心的拱橋與黑色的倒影形成一個圓滿的弧形,沒有月亮,夜晚的賢士湖顯得深邃和神秘,一種輕微的緊張感在壓迫著人的視覺——此時,湖心的廊橋和湖邊的花崗石步道空蕩蕩的,唯有植物憂郁的剪影在模糊的光亮中。我的大腦依舊活躍,仿佛一個需要傾訴的人,急欲向黑夜傾吐他的愁悶、欣喜,洞悉世界的發(fā)現(xiàn)——時光的刻刀,在人的臉上、建筑物、樹木、街道以及人的內(nèi)心里,留下的痕跡,在這痕跡里,停駐著昨日無可挽回的疼痛與幻夢、記憶與忘卻,也生成著當下內(nèi)心明滅的火光與灰燼、幽微的映照與遮蔽。

3. 時間地理

從建行小區(qū)門口自助取款機前回到家中,我習(xí)慣性地坐在電腦前,頭腦中活躍的景象與畫面,還像燃燒的火焰一般,沒有冷卻。

在我寫作這篇賢士花園長文時,我終止了此前一度隨著對寫作和閱讀的消極而生長開來的蠻荒與虛無。我停止了半夜(因為時差的原因)守在電視機前觀看西甲和英超聯(lián)賽——當比賽進入沉悶和攻守僵持時,有時我竟擁著薄被睡著了;我也不那么熱衷于寫毛筆字,曾一度像癮君子對煙槍的迷戀,其實并不是出于對書法的熱愛,而是出于慣性,拿起毛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可以一連寫幾個小時);也不再去看那膚淺、俗不可耐的搞笑視頻;我也停止了對虛妄世界的想象和憂慮,不再那么過分地擔(dān)憂明天——總之,我像個有規(guī)律的宅男,安心于有條不紊的生活,每日計劃著生活的細節(jié)。

我從這種有方向感的生活中受益。重新梳理了一遍自我與外部的關(guān)系。我發(fā)現(xiàn),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閱讀的興趣,是內(nèi)心真正幸福與安寧的源頭。隨著年齡增長,生活的半徑與圈子不是在擴大,而是在減少,像一個戰(zhàn)士在不斷收縮防線。我從簡單的細節(jié)中尋找樂趣,那種緊張、刺激、浮華的場景不再吸引我。我不會成為任何試圖喚起蠢動欲念的奴隸,也不會與簡單的三點一線的生活為敵,只想不斷地完善自我的音腔,服務(wù)于理想的語言。

生活不是雄心、建構(gòu)、規(guī)劃的同義詞,也不是消極怠工、漫無目的、隨波而逝的無奈。我居于二者之間,既缺乏野心和侵略性,也不落入虛無和抱怨的陷阱。有時顯得積極和正面,熱情和富有活力,有時又冷靜客觀,謹言慎行,處于旁觀和自省的位置。以前我總焦慮于時間的流逝。我更憂懼隨著時間流逝而我還一無所知。觀看戰(zhàn)爭和災(zāi)難電影時,內(nèi)心只是驚懼和慌恐,但對時間、情感、美的消逝描寫的句子,卻刺痛我,擊中我,使我無助和憂郁?!苍S我現(xiàn)在不那么容易感傷,云淡風(fēng)輕,更像是一種與生活和解的寫照。

昨天,我出現(xiàn)在青苑書店——其實我更喜歡在認識書店老板萬國英女士之前的情形。那時我在書店里,一身輕松,誰也不認識,不需要同誰打招呼。不像現(xiàn)在,我有時會在書店碰到她熱情、真誠的笑臉——見到朋友當然是很愉快的,但對于一個想在書店里看看書、打發(fā)時間的人來說,應(yīng)酬和禮節(jié)會使這份快樂減分。我從陽明東路出來,轉(zhuǎn)了兩趟公交車,到洪都中大道金域名都公交站下車——因為這條街道正在修建高架快速路,一片狼藉,車流與人流紛亂,頭頂上是堅固寬大的鋼筋水泥構(gòu)架(水滴從水泥預(yù)制結(jié)構(gòu)的縫隙掉下來,落在脖子里衣服上),書店遮掩在銀行、茶室、美容養(yǎng)生館、百果屋、房地產(chǎn)中介之間,不起眼的大門——“青苑書店”幾個行書字像是魯迅的集字——它處在一塊橫匾“青苑春風(fēng)江右滿”下面(出自本城一位叫劉世南的老先生的題字)。書店里安靜,人不多,不少新出版的人文社科書,擺放在顯眼位置,三聯(lián)書店、商務(wù)印書館、廣西師大等幾個出版社,在一樓靠墻的位置享有專柜。柔和的光線從室外照進來,葳蕤的綠植和燈飾營造出一種溫馨、寧靜的氛圍。二樓中間是一排供讀者閱讀的桌椅,一列綠色臺燈,在夜晚,籠罩著一團團暖色、明亮的光暈。顯然,來書店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使得一家以銷售學(xué)術(shù)性圖書為主、文藝范十足的民營書店,生存構(gòu)成嚴峻挑戰(zhàn)。這與嚴肅寫作者的境況相類似。玉帶河,在書店以及金域名都小區(qū)后面靜靜流淌——它從我居住的賢士花園北面流至此,又往順外路以及更遠的城鄉(xiāng)接合部流去。

大概一個多月以前,一位河南作家來書店與讀者見面。在二樓不大的空間里,坐著不足百號人,我的朋友——過去曾在海南一家文學(xué)刊物供職,編發(fā)過我一些作品,現(xiàn)在是一個專業(yè)作家。有一些是固定的擁躉,他們常年徜徉在這個書店的各種講座、書友會之間。對知識和精神的追求,永不會在人群中失去。但身處在一群讀書人中間,有時卻會產(chǎn)生一種相反的情緒——不是在聆聽、交流,而是在疏離和走神——我就在這樣一種情境中。我不是一個很樂于與人分享隱秘的人——閱讀,哪怕是最常見、普遍的行為,對于個人來講,也還是隱秘和私人性質(zhì)的,不值得拿出來共享。通常我很少出現(xiàn)在這樣一種場合。算起來,我與這位朋友不見面,也有十余年了。距離上次見面——那是在北京的一次會議上,我們都變化不少。他明顯胖了,中年男人的特征顯露無遺——我想他看我也是如此。那時他還在湘西鳳凰沈從文故里擁有一間客棧,他在客棧里放了不少書——期待那理想的客人入住,想來多半是落空。他自己每年拿出一段時間來,去那里居住。當時他正寫作一本與沈從文有關(guān)的書。我記得那時他的博客名叫“陶瓷了”(我的朋友如果看到此,我希望他會心一笑)。我們那時還在QQ上交流過身邊異性的話題——都曾經(jīng)為此怦然心跳過。我欣賞那時他的浪漫、詩意和孩子氣。其實,算上這次在書店的相見,我們總共只見過兩次面,更多的是書面和郵件往來。

越來越像獨自采摘蘑菇的“癡兒”。我們早已不玩博客了,QQ作為聊天工具也早已過時。朋友在鳳凰的客棧不再經(jīng)營亦有多年。雖然他還是喜歡到處走——這是我羨慕的狀態(tài),但我并不妒忌。我待在我的“小森林”里,像彼得·漢德克筆下的“蘑菇癡兒”——“即便多年和幾十年后依然如此”。

年輕時,就像流連在巴黎、紐約、布宜諾斯艾利斯、伊斯坦布爾街邊酒吧與咖啡屋的文藝青年,我和幾個朋友時常會去蘇圃路上一家咖啡館見面聊天??Х瑞^在街道的一個“陰角”,旁邊是一所百年中學(xué),對面是東湖,湖上是“百花洲”(明代以來一直是文人雅集之地),再往前是個教堂,更前一點是南昌大旅社(當年周恩來、賀龍、葉挺、朱德發(fā)動“八一南昌起義”所在地)??Х瑞^里有音樂,藍紫色的夜霧在室內(nèi)氤氳,服務(wù)生穿梭其間,人們一小群一小群圍坐在一起低語、歡笑。我們的座位并不固定,每周有那么一兩次聚會,松散的三五個人。那是被文學(xué)鼓舞的年紀,文學(xué)刊物的版面,就像揣在口袋里的收成,急于拿出來與大家分享。還沒到被生活的庸常改造得庸俗的年紀,對物質(zhì)和糧食并不關(guān)心,只熱心于文字的秘密。沒有那種覬覦異性美貌的猥瑣心理。滿腦子都是文學(xué)的話題。風(fēng)度翩翩,面容清爽。

那時,我一度幻想市政府應(yīng)當將從蘇圃路到淵明路,以東湖、南湖為中心,打造成一個類似于西湖那樣的文化生活景觀——老城區(qū)太多的文化元素在里面。后來一次,看到百花洲中心游步道兩邊,立著駭人的大黑體字標語口號(與景觀如此抵牾)時,就覺得我的想法是多余的——雖然那也已過去多年了。

我們始終有一種錯覺,覺得物是人非,覺得眼中看到的一切,變得讓人認不出來。其實不是,外面的世界,它始終是那樣,一點沒變,我們看到的那一點點改變其實是很緩慢和微小的,真正變化了的是我們自己——這個觀察者。

我記得那是春夏之交,我們站在東湖邊上,每人手里夾著一根煙。其中一個一身牛仔裝(翻著毛領(lǐng)),另一個(年少時喜歡穿綠軍褲黑布鞋)穿夾克裝、牛仔褲,還有一個戴眼鏡(眼神恍惚)。夜風(fēng)送來梔子花和茉莉花的香氣——這個時節(jié),女人喜歡將一朵茉莉花別在胸襟,街上時常能遇到提籃賣茉莉花的老人。像三匹充滿活力的馬駒,這幾個年輕人在夜晚中顯得興奮,在春天的草地上躍躍欲試,想隨時奔向遙遠的戈壁和荒灘。

夜霧久久沒有消散,他們也久久沒有離去。

4. 出租車

此時已是晚上十點多,民警A接待了我。我注意到,董家窯派出所里有兩個民警在值班,電視機開著,加重了這個空間的沉寂感。院子里停著幾輛警車,院門口(那是個不起眼的口子)正對著青山南路立交橋。過去這里是工廠林立,計劃經(jīng)濟色彩濃厚的區(qū)域,地窄人稠,機構(gòu)和單位都顯得擁擠、逼仄。派出所門口是一條狹長的道路,沿路是一溜店鋪(現(xiàn)在多半已經(jīng)打烊)。立交橋上,出租車呼嘯而過,汽車尾燈在夜里劃出一道道紅色的光帶——在白天,因為尋找客人,加上擁堵,它們步履蹣跚,而在這個深夜時刻,它們鉚足了勁在奔馳,偶爾聽到一聲駭人的剎車聲——尖厲地刺向夜空。

一個多小時前,我和太太還在撫河橋附近一家餐廳,那是一次平常但歡快的聚會。十幾個人,其中兩個來自外地,算是同行。交流比較深入而盡興。燈火闌珊之時,大家在餐廳門口道別,各自回去。我和太太上了一輛出租車。一般這個時候,酒店門口都會停著一些出租車,等待餐后的客人乘載。已經(jīng)入夏,夜風(fēng)涼爽,我大約喝了一點酒,借助酒精的作用,在夜風(fēng)的撫摩下臉燙燙的,顯得有點興奮。出租車司機打開車門,隔著夜色在彼此搭話聊天(他們坐在車里,并不能看清臉)。此時選擇上哪輛車完全是隨性和偶然的。我告訴司機要去陽明東路上的賢士花園,他們通常都知道那個地方,此后車內(nèi)陷入沉默。我和太太坐在后座,依稀記得出租車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男性,平頭、長臉。此時,街道顯得空曠,人很少,車也不多,大概十五分鐘時間,我們便回到了小區(qū)門口。

賢士花園拱形大門上的幾個銅字在夜色中顯得模糊,黑夜吞沒了一切,幾盞路燈孤單地立著,并不那么明亮,街上人影幢幢——這是黑夜的交響曲,暗影主宰的世界。我的腦袋還有點發(fā)燙,夜風(fēng)并未幫助我把酒勁全部散去。我和太太下車,目送著出租車揚長而去——下意識地,我摸下口袋,“壞了,手機不見了!”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很快記起,我在車上接過一個電話,隨后將手機揣在褲兜里。不知什么時候它滑出來了,此時正躺在出租車的后座上。我沒有向出租車司機要手撕發(fā)票的習(xí)慣——這時便受到了小小的懲罰。我不知道出租車是哪個公司的,也沒有去看車號——此時,它消失在南昌初夏夜晚的車流中,無影無蹤。好在我并不慌亂,我想一般在這種公共區(qū)域,都有“天網(wǎng)”——借助它,或許能夠查找到我們下車的視頻和圖像。我打了110,是個女同志接的,她讓我到董家窯派出所去。

我和太太又上了一輛出租車,出現(xiàn)在派出所。民警A聽了我的描述,將我?guī)У矫窬疊那兒,他眼前有幾臺打開的電腦,里面似乎有些公共場所的監(jiān)控圖像。民警B告訴我,那個位置光線太黑,“天網(wǎng)”并不能看清汽車的車牌號。我心里升起的一點希望落空了,輕微的沮喪感襲擊了我。坦率地說,手機的遺失并不算一件太大的事情——雖然要找回里面存儲的近千個電話號碼并非易事,還有一些自認為重要的信息,但畢竟不會對生活造成大的影響。我想我遺失手機,也不是第一次了。民警B并沒有啟動調(diào)看“天網(wǎng)”的程序,但顯然他并不為此擔(dān)心。他拿出一張紙來,寫了客運出租車管理中心的位置和電話號碼給我,說雖不能完全保證,但你可以去試試。

太太陪我上了第三輛出租車,此時我的心態(tài)反而放松了,經(jīng)過開始時的緊張,現(xiàn)在則多少有些倦怠。起初餐廳聚會時的歡笑宴飲轉(zhuǎn)眼化為泡影。我望著車窗外城市的夜景,驀然想起不久前在手機上看過的一部伊朗電影《出租車》:一輛黃色出租車行駛在德黑蘭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各種各樣的乘客坐上車,每個人都直率坦白地回答了司機的各種問題。而這個司機就是導(dǎo)演賈法·帕納西本人。在這個移動攝影棚中,導(dǎo)演將攝像機放在儀表盤上,通過這個戲劇性的旅程,記錄了伊朗社會的精神風(fēng)貌。我欽佩導(dǎo)演賈法·帕納西的努力,他曾說過這樣一段話:“我是一名電影工作者,我什么都不做,只拍電影。電影是我的語言和生命的意義。沒有什么能阻擋我拍電影。因為當我被推入最深的角落時,我與自我相連。在如此私密之處,盡管限制諸多,創(chuàng)作的需求已超越了欲望。我心系電影藝術(shù)。這就是為什么無論如何,我都要繼續(xù)拍電影。只有這樣,我才能尊重自己,感受到我還活著。”

我在一種既放松又胡思亂想的情境中——我做好了不抱希望的打算,這使我不那么擔(dān)憂和緊張。我看著車窗外一輛輛在夜色中疾馳(其實又顯得無目的性)的出租車,電影的情節(jié)與現(xiàn)實的畫面交織在一起。藝術(shù),是人類共通的語言,無需更多的闡釋,對人的處境的觀照與表達,能喚起不同族群人們的共鳴。世界紛繁復(fù)雜,是歷史、政治、經(jīng)濟、社會糾纏交錯的場物,也是歷史與現(xiàn)實、利益與野心、文明與信仰沖突拉鋸迭現(xiàn)的多幕劇。

現(xiàn)在回憶起來似乎有些遙遠,我不那么確定當晚我們就出現(xiàn)在客運出租車管理中心,也許是第二天早上。我從民警B手中接過紙條,電話與對方進行了溝通,約定了第二天早上八點鐘到公司去。那家管理中心在西湖區(qū)洪城路上,一條不太引人注目的街巷里。當你走上正確程序時,一切變得不那么困難。我到達時,管理中心還有一個情況與我相似的女孩,也在尋找昨晚丟失的手機。我告訴了接待員上車的時間地點、下車的時間地點,她將我的信息導(dǎo)入GPS系統(tǒng),定位出租車,經(jīng)過十多分鐘篩選,那輛車的信息浮現(xiàn)出來。接待員將那家出租車公司的電話、司機姓名以及車牌號給我,并沒有提供司機的電話。

我撥通了出租車公司電話,對方說會盡快聯(lián)系司機給我回話。大約半個小時后,司機電話打過來了,手機還在他手上。他與我約了見面的位置。見面時,司機告訴我,他送我下車不久,又上了新的乘客。對方在后座上拾起了我的手機,司機要乘客將手機解鎖(我設(shè)定了密碼)——他未能將手機帶走。

我的手機幸運地找回來了。寫作此文,我腦子里閃現(xiàn)出那個夏夜,和太太站在賢士花園小區(qū)門口,我被夜色和沮喪的情緒包圍,無助地立在那里,幻想著失去手機后慌亂的生活。那部遺失的手機正靜靜躺在一輛綠色出租車里,在夜色中航行,它的屏幕上閃爍了兩次藍光(伴隨著音樂聲),此后便陷入無聲和黑屏的狀態(tài)中。它小小地考驗了下人的耐心、信任以及貪欲,暴露出人內(nèi)心深處一些習(xí)而不察的心思和想法。失而復(fù)得的手機,導(dǎo)演了那個夜晚的情景劇,這是一件小事,與伊朗導(dǎo)演賈法·帕納西在出租車里導(dǎo)演的那部電影的意義相比,自然是霄壤之別的。

責(zé)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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