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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語(短篇小說)

2021-06-25 05:13阿舍
作品 2021年5期
關鍵詞:明燈蜻蜓爸爸

阿舍

遠處是沙漠,沙漠之上,除了發(fā)白的天空,什么都沒有;沙漠過來,接連無際的條田也幾乎一無所有,枯干的稻梗和棉花稈與蒼黃的沙土混為一色;那些隔開條田的楊樹三三兩兩地排列著,光禿禿的枝干給游蕩在戈壁上的風吹得形銷骨立,田埂上的野草——蘆葦、甘草、羅布麻和駱駝刺——嚓嚓嚓響個沒完,枯黃干硬的莖條上蒙著灰蒙蒙的沙塵……冬季,戈壁灘只剩下兩種顏色——土黃和灰白,但是,這絲毫也不影響那個叫作明燈燈的男孩眼睛里的風景。

明燈燈和我,我們都是生在大風團的孩子。我們大風團建在沙漠邊上,在我們出生前,許許多多穿著黃軍裝、沒戴領章帽徽的年輕人坐著火車、卡車,從數(shù)千里之外的內(nèi)地來到了這里。

明燈燈的媽媽叫明道美,是從上海閘北區(qū)來的知青,個子大,嘴也大,眼睛細細的,偶爾一笑,牙齒又白又亮。但我們都不知道明燈燈的爸爸是誰。明燈燈膽子很小,和他媽媽一樣不愛講話,有時候就免不了被人欺負。

“明燈燈,你爸爸是誰啊?來吧,我們幫你一起找爸爸。”

明燈燈這時候已經(jīng)是二年級的小學生,我們故意逗他。

幸好,明燈燈無論頭發(fā)眼睛還是鼻子嘴巴長得全像他媽媽,四周圍的小伙伴們,或許還有一直在琢磨此事的大人,無論真找假找明找暗找,都沒有人能把明燈燈的爸爸找出來。明燈燈就變成他媽媽明道美生出來的一個謎語,從他出生那天起,就讓團部家屬院和學校,乃至大風團全團幾千雙眼睛和嘴巴,猜了幾千幾萬個日日夜夜,也沒能把明燈燈是誰的兒子猜出來。

這個謎語天天放在我們的心里,天天安安靜靜地走在我們的眼前,久而久之,我們就都習慣了。有時候,從大人們那里會傳來一些古怪難聽的話,說某連某隊的某個男人想給明燈燈當爸爸。我們聽了以后,竟然要比明燈燈還不樂意,于是就狠狠地嚇唬他。

“燈燈啊,聽食堂的老阿姨說,那人只吃半生的羊肉,而且像狼一樣,要用牙把肉從骨頭上撕下來吃。有人在晚上看到過他的眼睛,就像蒙著綠布頭的手電筒。他給你當了爸爸,會把你連皮帶骨頭吃掉的?!蔽覀円黄鹛碛图哟椎卣f。

真是這樣的,我們都喜歡明燈燈給我們當謎語,我們圍著他猜來猜去,有時候奚落他,有時候嘲笑他,有時候孤立他,都是為了把他保護成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語。謎語多有趣啊,猜來猜去,誰也不知道結(jié)果,我們喜歡在這個不知道里面鉆來鉆去,你找我躲,你追我跑,這多么像在星夜的大院里捉迷藏,其樂無窮。

但是明燈燈的故事不是謎語,這件事情大風團幾千雙耳朵都聽到過,幾千張嘴巴都能頭頭是道地講來講去。我們小孩聽多了,所以也能講得頭頭是道。

事情是在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來到戈壁灘之后不久發(fā)生的。那時候,大風團里有一些“新生人員”,什么是“新生人員”呢,就是“反革命”和“右派分子”,他們在勞改釋放以后,被派到各連隊和上海知青一起勞動。別看他們是勞改犯,他們每月有工資,而且要高出知青的津貼好幾倍。他們當中,有許多是高級知識分子,有學醫(yī)的,有搞地質(zhì)鉆探的,有翻譯寫書的……他們和知青們一起放牛、平地、挖渠、挑土,一邊教他們?nèi)绾斡昧κ×?,一邊就暴露了自己的本事和故事。有的人是中醫(yī)世家,就用一些簡單的家傳偏方幫助知青們緩解燃眉之痛;搞鉆探的,就講自己在阿爾泰山或者戈壁灘里的冒險經(jīng)歷;做文字工作的,那就更加有趣了,那些在大漠戈壁之間流傳的阿凡提故事,便從他的嘴巴里,一個接一個跑進了知青們的耳朵,讓他們笑得忘記了故鄉(xiāng)與憂愁。這樣,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有一天就捅了一個大婁子,她的肚子像皮球一樣鼓了起來。這下她嚇壞了,因為來到戈壁灘的第一天,連里開會頭一個規(guī)定就是三年之內(nèi)不準談戀愛,知青之間不可以,和外人,也就是類似“新生人員”更不允許。

不能隨便喜歡什么人,更不能隨便就大了肚子。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嚇壞了,是因為早就聽說過一件事,在另一個團場,也有女知青做了像她這樣的事,那個男的都沒等到領導來找他算賬,自己就上吊自殺了。但是,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也很勇敢,她在被人發(fā)現(xiàn)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明道美找到連長,說出了實情。連長一聽,頓時氣得頭發(fā)暈眼發(fā)黑,跑到機要室,拿起他的那桿要在危急時刻保家衛(wèi)國的長槍,手在桌上一拍,大聲喝道,問:“男的是誰?”

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扯了扯翹起來的衣角,說:“打死我我也不會說的。”

連長的氣這下躥得更高,大罵了幾句臟話,說:“他有種搞大你的肚子,沒種來見我,算什么男人!”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不接連長的話,說:“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連長馮志忠是在蘭州打過國民黨、在青海剿過土匪的老兵,他的槍打敵人,不打女人和孩子。再說,這批知青娃娃當初都是他跑到上海接來的,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離開了爹娘,離開了中國最繁華的大城市,憑著一股熱情來到光禿禿的戈壁灘上。這里可真的是什么都沒有的戈壁灘啊,除了風,就是土。住在地窩子里,吃飯蹲在地上,一陣風吹來,苞谷饃上和菜盆里全是沙子,姑娘們嫌棄也沒辦法,只好和著眼淚沙子一起咽下去。女孩要來月事,但是連接例假的草紙都沒有,就自己做月經(jīng)帶,一條塞著草木灰的布袋子,卡在身下,勞動一天回來,兩腿間磨得血淋淋,分不清是經(jīng)血還是腿上的血。女孩子吃的苦頭比小伙子更大,連長深知這一點。所以,生氣歸生氣,他最終還是狠不下心,何況這個女孩子的骨頭還這么硬,也就網(wǎng)開一面,給了一個嚴重警告,就讓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回到了女生集體宿舍。

女知青的宿舍里炸開了鍋,與她要好的、關系一般般的、不來往的,都想盡辦法撬開她的嘴巴。

“道美啊,我保證把秘密爛在肚子里,說出去半個字我就遭天打五雷轟。”

“哼,紙包不住火,看她還能瞞多久,娃娃生下來,眼睛眉毛一對,誰的種自能見分曉?!?/p>

“道美啊,你這么做,不是太便宜他了,除了和你睡覺,他什么都不管,你把自己這輩子都賠進去了,他倒好,提上褲子一拍屁股走啦!”

但是,說也白說,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誰的話都不聽,犟得跟個死人一樣,她雙手捂著肚子里的明燈燈,仿佛要為他擋住那些白眼、丑話與委屈。這樣一來,看著明道美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周圍的人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不僅說得少了,尤其住在一起的女知青們,都為還沒有出生的明燈燈操心起來。

冬天到了,井臺邊上的冰比井臺都高,有人就說:“道美啊,你不要去提水了,滑下去是兩條命??!”

下了工,住地窩子集體宿舍的,每人都得揀干柴回去取暖,有人就說:“道美啊,瞧你肚子大的,不要背了,小心把娃娃壓出來?!?/p>

快臨產(chǎn)了,有人問:“道美啊,娃娃的名字想好沒有?宿舍沒有電燈,不管男女,都叫燈燈吧,燈燈一來,我們屋里頭就明明亮亮的了?!?/p>

明燈燈這就隨著戈壁灘的春天來到了世界上,為他接生的是傳媛娘娘。傳媛娘娘講:“燈燈是中午兩點多下地的,來不及送團部衛(wèi)生隊,我就自己上手了。這孩子,一出世就干干凈凈的,像洗過了一樣,我托在手里,湊到光線下一看,心里趕忙松了口氣,燈燈和他媽長得一模一樣,誰也別想在他身上找到他爹的影子。你說說,老天怎么這么機密,算計得這么嚴實,就是在娃娃身上,也一絲縫兒都不露?!?/p>

傳媛娘娘越講越傷感,她盤腿坐在她家床上,抽口煙,又嘆了口氣,接著說:“這我就不明白了,那男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好,連老天都這么庇護他,全部的罪都讓燈燈娘倆自己遭?!?/p>

傳媛娘娘雖然替明燈燈和他的媽媽打抱不平,心里其實也希望事情到此為止反而更省事,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但凡燈燈的爸爸這時候冒個影子,連長放在機要室里的那桿槍,可就沒那么好心,不會這么靜悄悄的了。所以,燈燈一落地,集體宿舍的女知青都成了他的媽媽,這個換尿布,那個喂糖水,誰有空誰就抱他一把,誰興致好誰就把他當玩具瞎開心一通,誰要是想家了,就貼著燈燈的小臉蛋,從他柔嫩的嘴唇、皮膚與聲息之間得到一些撫慰與力量。有的人呢,則會在起風的黑夜里,一邊聽著窗外如鐵釘般打在天窗上的風沙聲,一邊坐在火爐邊烤苞谷饃饃,卻突然就哭了起來,然后從大通鋪上抱起熟睡的燈燈,像是生離死別似的悲痛不已。旁邊的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趕忙圍上來問,出什么事了???原來,這個女知青也有了喜歡的人,但是團部來了領導,給她介紹了別的男人,那個男人是部隊醫(yī)院的一名骨科醫(yī)生,也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又瘦又黑,看起來比她爸爸年紀還大,她不同意,領導就說,那她永遠別想跟別人結(jié)婚。所以啊,她就抱著燈燈哭,是哭燈燈沒有爸爸呢,還是哭自己嫁不成那個單眼皮挺鼻梁愛寫東西的湖北年輕人,這個嘛,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

明燈燈一天天長大了,那么多的媽媽,每個都疼他,他就長得既天真又不以為然,因為這些媽媽對他的疼愛里從來不避諱他天生的缺陷——沒有爸爸。燈燈可以喊任何一個女人做媽媽,卻不能對著任何一位熟悉或者陌生的男人叫爸爸。在燈燈四歲之前,他的媽媽明道美不讓任何男人接近燈燈。傳媛娘娘講:“燈燈媽是害怕啊,她見到男人喜歡燈燈就害怕,怕別人誤會燈燈和那人有什么關系而惹出麻煩?!?/p>

有個上海青年會吹笛子,下了工,洗洗干凈,就坐在院子里吹曲子,《星星之火》《送你一束沙棗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吹來又吹去,一遍又一遍。燈燈呢,聽到聲音自己跑過去,呆呆站著,一動不動。燈燈媽聽人一說,扔下手里洗到一半的衣服,風一般跑過去,一把將燈燈抱回屋里;燈燈媽還怕自己的心,因為每一個靠近燈燈的男人都會讓她想到燈燈的爸爸,爸爸抱著燈燈,爸爸保護著燈燈,燈燈媽越想心越慌,慌得她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不知道往后的時日該怎么過。

傳媛娘娘好像什么都知道:“燈燈媽和燈燈爸有過約定,他們相信政策有一天會好起來,到時候就會對他們的事情既往不咎,到那時,燈燈爸爸自然就會出現(xiàn),他們一家三口就能歡歡喜喜地團聚在一起?!?/p>

燈燈媽似乎一直在等政策好起來的那一天,三年過去了,雖然上海知青不準自由戀愛的禁令已經(jīng)取消,卻又來了另一場“運動”。燈燈媽的爸爸,也就是燈燈的外公,誰叫他當年去了臺灣呢,搞得燈燈媽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聽消息,擔心團部布告欄里的大字報上出現(xiàn)她的名字,那白花花的大字報一層壓一層,任誰瞅上一眼,頭皮都要緊三緊。所以,燈燈都五六歲了,燈燈媽的心里依然還是又害怕又凄惶。燈燈的爸爸不能露面,燈燈的外婆更不敢叫他們母子回滬認親,所以啊,燈燈媽的心里苦得像泡在堿水里,不曉得哪一天才能苦盡甘來。

明燈燈這就長到了九歲,家屬院附近的幾十個孩子里,屬他長得最稀奇。他的頭發(fā)是淺黃色的,眼睛是淺灰色的,皮膚是淺白色的,嘴唇是淺肉色的,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團水印,淡得透明,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融化或者消退在他周圍的光線和空氣里。

明燈燈還有一個最大的不同,是他幾乎不說話,他靜悄悄的,像只僅用鉛筆勾勒出線條的白精靈,出沒在推搡的、尖叫的、氣喘吁吁的我們當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我們以明燈燈為驕傲,因為他的特殊和與眾不同,我們不由自主就把他當作一種瀕臨滅絕的珍稀動物,對他加以保護,或者當作一個類似于鬼怪故事的奇聞向人炫耀。另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我們把他當作謎語,一遍遍動用自己的想象力,像鉆研數(shù)學難題一樣,希望搞清楚燈燈的腦袋里在想什么。因為燈燈從不和我們中的任何一位是好朋友,不和我們中的任何一位說超過三個字的句子。他只是跟著我們。我們分成兩派玩攻城游戲,他總是多余出來的那個人,但是哪一邊都會要他加入,哪一邊都既不會把他當作真正的“戰(zhàn)士”,也不會嫌棄不要他。兩邊的人,會在分派完隊伍的最后一刻,不約而同大聲喊道:“燈燈,過來,上我們這邊來?!敝螅还軣魺羯夏囊贿?,另一邊都不會介意。但燈燈就像一個影子,跟在我們身后,如影隨形,卻很少出聲。所以,燈燈這道習題不管我們鉆研過多少次,他覆著一頭淺黃色頭發(fā)的腦袋,他淺灰色的眼睛,和他如同只用鉛筆勾勒出線條的淺灰色身形,始終像天空裂開的一道口子,把他看見和經(jīng)歷到的一切都吸了進去,至于吸進去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就只有他自己能夠知道了。剩下的三分之一時間,我們對燈燈可就不那么友好了。比如:我們會被燈燈突然激怒,因為他會說話卻不說,他應該說但從來不說。他像看熱鬧一樣看著我們喊叫和闖禍,自己卻不吱聲兒,就是這副不說話把自己置于我們之外的旁觀者的小派頭突然會把我們?nèi)敲?。是的,我們都認為燈燈是特殊的,卻又在某個無法道明的時刻,會猛地厭惡起他的特殊,我們不愿意跟在我們身后的明燈燈沉默得像棵蘆葦或者像根電線桿似的,我們希望他和我們一樣,說出來,喊出來,讓我們一簇簇短箭一般的喊叫,一齊扎進戈壁灘荒寂的天空。

明燈燈徹底惹毛我們是因為一個冬天的“打柴事件”。

冬天來了,學校教室取暖要用引火柴。周末放假,老師會囑咐學生一句,別忘了幫老師給班級里拾幾根柴火啊。那個周末,天黑之前,我們家屬院的十幾個娃娃在撒了一層煤渣的空地上結(jié)束了“攻城游戲”,有人猛然提議,沙漠里到處都是枯死的胡楊樹,我們一起去沙包里幫老師撿柴火。大家一聽,恨不得馬上行動,有人開心得蹦出三米遠,當即在空地上翻出兩個筋斗。沙漠距離家屬院至少五公里,跟附近的加工連挨在一起,我們中大多數(shù)都沒有去過那里,也就從來沒有見識過真正的沙漠。我們決定秘密行事,決不告訴家里的大人。真是激動人心??!夜里熄燈后,躺在媽媽身邊,我臉沖著墻,幾乎要笑出聲來。

第二天早飯后,天空又藍又亮,我們集合在團部食堂的東山墻下,一點數(shù)兒,發(fā)現(xiàn)昨天的人一個沒少,明燈燈呢,當然安靜穩(wěn)妥地站在隊伍里。他臉頰蒼白,下嘴唇翻起一層干皮,白茸茸的,像舔了地頭的鹽堿花,但瞇縫著的眼睛里卻迸發(fā)出異樣的光彩,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謎。出發(fā)不久,領隊的人也迷了路,帶著我們繞過大修廠,穿過水工團,扭出一個S形的斜路,才在一位拾糞的中學生口中,問得那條通往沙漠防護林的沙土馬路。

馬路大概只有一輛卡車那么寬,路的一邊是楊樹林帶。冬天,白楊樹的枝條像一根根細長的鞭子,風一來,就斜在空里,噼里啪啦沒命地互相甩打。路的另一邊,也是我們常見的景象,長著枯草的土堆,幾間低矮破爛的土坯房,或者一座坑坑洼洼的小石橋,一條堆滿雜草枯枝的小毛渠。剛?cè)攵痪?,天不是很冷,明亮亮的太陽也升到了當空,藍天像畫出來似的鮮艷清澈,我們每個人都高興得直想飛。十幾個人,只管橫走在馬路上,嘴里雜七雜八地大聲說著,腳下大步蹚起半空的土。幾十條腿,一步緊跟一步,腿長的走得快,腿短的就半帶著跑。忽然聽到有人喊,燈燈,明燈燈,你看什么呢?快點跟上來。我們回頭一看,只見明燈燈落在一百米遠的地方,杵在路中央,仰著頭,像個傻子似的,癡望著天空。大家也就收了聲,跟著明燈燈仰望天空,除了一只盤旋不動的蒼鷹,什么也沒有啊。我們一心要往沙漠里沖,哪里有什么耐心,所以沒有人去管明燈燈到底在看什么,見他跟上來,問也不問,轉(zhuǎn)頭繼續(xù)向前。

不曾想到沙漠附近有這么多的大樹,之前能走一輛卡車的馬路這時窄了一半,路兩旁佇立著粗壯的胡楊樹,有的兩個人才能合抱過來,樹下雪花般的漠鈣土里,埋著許許多多金黃色的落葉。我們在胡楊樹林帶里驚呼了一陣,就呼啦啦一并奔向沙漠。防護林沿著沙漠邊緣左右連綿,不知其長。我們沿著馬路進去,防護林恰好張開一個豁口,一道巨型沙梁橫在我們眼前。

真跟一匹匹驚馬似的,一片尖叫之后,我們手腳并用一氣爬上這座十來米高的沙梁。眼前就是塔克拉瑪干沙漠嗎?我們張大眼睛,大口地喘著氣,誰都不敢相信。金色的陽光照在金色的沙漠上,一根根半月形的沙脊線像水波一般,一層層蕩向遠方淺藍色的地平線。四周安靜極了,空氣涼絲絲地貼在臉上,風、沙子、埋在沙丘間干枯的胡楊木、沙谷底部的駱駝刺,不知道為什么,它們每一個都是極其干凈的,像是跟著太陽重新生出來一樣。只有親眼見到,我們才確信,沙漠真的跟小人書里的大海一樣,波濤起伏,一望無際,只不過它的波浪與波谷都是凝固的。我們立刻撲倒在冰涼又柔軟的沙包上,有人打起了滾,有人翻起了跟斗,有人小心翼翼踩在沙脊線上,生怕踩壞兩邊的波紋。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們只是玩,爬上更高的沙丘,或者滾下更深的沙谷,完全不記得此行的目的,直到口干舌燥,肚子嘰嘰咕咕開始抗議,才想起拾柴火的事。四周倒是有枯死的胡楊樹,但是不多,我們沒有帶任何工具,單憑兩手只能揀些埋在沙子間的短枝,數(shù)量少得可憐。

紅柳樹,紅柳樹最耐燒,我們折些紅柳樹枝回去。有人提議。

大家一聽都說好,于是圍著一個沙丘開始折紅柳樹枝。但看起來枯干的紅柳樹枝卻根本折不斷,柔柔韌韌的,就好像大人們說的那句話——打斷骨頭連著筋。

不如從下面連根挖掉,一整棵拖回去。有人提議。

大家一聽也說好,于是圍成圈,有的用手,有的用胡楊柴棒,一點點真就挖到了紅柳樹的根部。紅柳樹的根部團著一圈發(fā)硬的土塊,年齡最大的男孩告訴我們,這發(fā)硬的土塊里都是紅柳樹根排出的鹽分,當?shù)厝税阉攲氊悾菰谒锂旣}使,用這種鹽水打出來的馕好吃得沒得說。我們沒人關心他說的這件事,只是高興一棵紅柳樹被我們齊根挖了出來。這樣齊心協(xié)力為班級做貢獻的時候,明燈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想起他,四下里看一眼,沒見他的影子,便爬上一個大的沙丘,踮腳一望。

“明燈燈又犯傻了,他仰著頭,一邊看天,一邊跑,跑好遠了,只剩一個影子。”報告的人說。

我們都跟著這句話看看天,除了一只芝麻粒大的蒼鷹,什么也沒有??!

“不要管他了,他腦子有病?!庇腥酥v。

“他沒有爸爸,他肯定老是在想他的爸爸去哪兒了?!庇腥酥v。

“快喊他回來,不要給狼吃了。”有人講。

“他老是在夢游。我媽媽說,不要叫醒夢游的人,那樣會把他自己嚇死的。”

“胡說,他學算盤學得那么快,老師不用教,他連除法都會了。夢游的人會打算盤嗎?”

“反正,燈燈跟我們想的不一樣?!?/p>

“他在看什么呢?天上什么也沒有啊?!?/p>

“他在看鷹。”

“鷹有什么好看的?”

“老鷹會不會就是燈燈的爸爸呢?”

“胡說!”

“快喊他回來,我們要回去了?!?/p>

被我們喊回來的明燈燈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淺灰色的眼睛眨出一串又一串金色的星星。

我們拖著那株連根刨出的紅柳樹往回走。這株紅柳樹真大,拖在身后,枝條散開來,幾乎有一條馬路那么寬。我們想,這下可是要被老師表揚了,這么大的一棵紅柳樹,足夠一個冬天引火用。

不料,走出防護林區(qū)不久,我們被一群氣洶洶的男孩攔住去路。他們手里提著棍子、鐵叉和鐮刀。個頭最高的那一個叉著腰,豎著眉頭,喝令我們停下。

“誰讓你們挖紅柳樹的?”

“我們給學校挖,引火用?!?/p>

“你們不知道紅柳樹是用來固沙的嗎?”

“干什么要你管?”

“我們住在沙包下,當然要管,沙漠淹了房子,我們第一個就沒家了?!?/p>

“教室里多冷,你們難道不烤火?”

“冷也不準砍紅柳樹。少廢話!把紅柳樹留下來,不準帶走!”

拿棍子的大男孩首先動手,連推帶搡,把我們一個個趕到路邊,排成一排。

“每人一鞭子,叫你們吃吃教訓!”拿棍子的大男孩折下一根紅柳樹枝,交給另一個男孩。

“他沒有挖紅柳樹,我看見的。”其中一個男孩指著明燈燈,他大概躲在暗處一直在偵查我們。說完,他把明燈燈從隊伍中拉出來,剩下的我們,每人腿上都挨了一柳鞭。

真是惱火又沮喪啊!我們默默地往回走,誰都不理誰。路程過半的時候,火終于壓不住了。

“明燈燈,你為什么不講話?”

“說啊,你為什么裝啞巴?”

“裝啞巴有很多好處吧?”

“把嘴張開,讓我們看看,你嗓子是不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明燈燈淺灰色的透明眼仁變成一??嘈尤省K麖堥_了嘴巴。

“張大點,再張大點?!?/p>

“噗”的一聲,明燈燈的嘴里被吐進一口唾沫,接著臉上又被扔了一把沙子。

這之后,被我們懲罰過的明燈燈仍像影子一般跟著我們,但越來越多的時候,他會躲開在一邊,像個木頭人似的,無精打采地站著。比如在校園或者家屬院里,我們經(jīng)常玩一種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一般是老師或者個頭大的孩子當老鷹,其他當小雞的,就排成長隊呲著嗓門尖叫。游戲開始了,我們一個拖著一個,跟著隊伍奔跑再摔倒,直到玩得大汗淋漓,喊啞了嗓子。而明燈燈,好多次都只是站在不遠處的山墻下,垂著雙臂,呆望著天空。有一次,我不知道為什么湊在了明燈燈的臉跟前,猛然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真是越來越蒼白了,鼻翼兩側(cè)竟然出現(xiàn)了雀斑,而那雙透明的眼仁,看著我的時候,好像冰塊貼在了我的臉上。我嚇了一跳,但還是盯著他看,看著看著,又發(fā)現(xiàn)他冰一樣冷漠的眼睛里另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奇幻。

沒有多久,傳來明燈燈跑丟然后被找回的消息。發(fā)現(xiàn)他的人是在遠離我們家屬院的連隊的條田邊上看見他的,說他渾身是土,孤零零站在條田的盡頭眼望藍天。發(fā)現(xiàn)他的人還說,要不是追野兔追到那里,荒天野地里,自己哪里會走那么遠呢。于是,大家都問他為什么去那里,大人問,我們小孩也問,但是他閉緊嘴巴一個字都不說。

第二次,同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失蹤將近一天之后,明燈燈幸運地被另一個連隊的陌生人送了回來。但他仍然沒有說這是為什么,或者他去干什么。

第三次,明燈燈剛剛跑上大渠橋頭,就被他的媽媽明道美一把抓住了。他的媽媽明道美的力氣已經(jīng)不夠大,拖住他的時候,幾乎被他推倒在地。但最后還是他的媽媽勝利了??匆娺@一幕的人都說,為了抓住明燈燈,他的媽媽明道美的手指頭都摳進明燈燈的肉里頭了,但是明燈燈呢,他伸直脖子,望著天空中一只盤旋的蒼鷹,一邊在他媽媽的懷里又踢又打,一邊喊——鷹,鷹,飛跑了。

這下我們明白過來,明燈燈是一個中邪的孩子,他的魂被天空里的蒼鷹抓走了。為此我們興奮了好一陣子,因為沒有誰比我們更清楚這件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在我們這幫小孩七嘴八舌的議論當中,沒有人關心明燈燈為什么會這樣,沒有人想去探望中了邪的明燈燈。而事因查明之后,不知道大人們對明燈燈施了什么魔法,直到冬天過去,春天也結(jié)束了,明燈燈又變得和從前一樣乖順而安靜,于是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夏天,戈壁灘變了大樣,干涸的大渠有了青綠色的河水,那是塔里木河的河水,是遙遠的雪山為我們送來的歡樂和希望;河岸兩側(cè),一邊是沙棗刺圍起的果實累累的果園,一邊是望不到頭的棉田,陽光落在正在吐蕾的棉株上,每片葉子都成了一團綠色的小火焰,它們那么熱烈和刺目,即使最頑皮的孩子,也無法久視;大路兩旁和家院前后的樹木——楊樹、柳樹和沙棗樹似乎比前一年高大了許多,暑假一到,這些大樹的蔭涼處就是我們的樂園,是一切游戲開始和結(jié)束的地方;黃昏時刻,大渠和水壩的水面上飛舞著色彩斑斕的紅蜻蜓、藍蜻蜓和黃蜻蜓,它們面目超凡體形碩大,每一只都是絕世的天外來客。尤其藍蜻蜓,它的整個頭部幾乎就是一對又鼓又亮的玻璃鋼眼,雙脊是孔雀藍,腹部是鮮嫩的鵝黃,尾部又像帶著劇毒似的烏墨漆黑,但是翅尖和尾尖,又永遠閃著金色的光澤。是誰讓它如此怪異而完美呢?我們像猜不透明燈燈在想什么一樣,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紅蜻蜓、藍蜻蜓和黃蜻蜓,它們成群結(jié)隊來到黃昏的水面,就像故事書里一群跑出宮門少年王子與公主,腰里的玉佩絲絳叮叮當當窸窸窣窣,人人都是一身的華貴,一臉的爛漫。夕陽金紅色的光芒愛撫著它們,它們呢,則像我們一樣不顧所以地嬉戲玩樂。這些身軀碩大的蜻蜓,它們一次次降低身體挨近水面,一次次將紗翼間的五色光影投入水中。我們不禁為沙漠里竟有如此絢爛奇特的小東西而驚詫。我們興奮得無以復加,而平息和滿足這種興奮的方法,就是聯(lián)手捕獲并殺死這些奇美的小生靈。我們將又細又長的柳枝捆在一起,扎成一束束揮舞得手的長條帚,一俟蜻蜓靠近,唰的一聲,就能將其打暈在水面上,或者抽得它們身首異處。偶爾會有一只完好卻奄奄一息的蜻蜓落入我們掌中,我們又會用拆卸玩具的激情,將它從頭到尾一節(jié)節(jié)地殘忍肢解。

只有明燈燈不這樣做。還是他,他從不參與我們捕殺蜻蜓的游戲。在安靜地旁觀了我們捕捉和殺死蜻蜓的全部過程之后不久,他開始像追逐蒼鷹一樣跟著蜻蜓游弋在水邊。

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最初,他站在渠幫上,盯著一只被陽光染得發(fā)亮的蜻蜓出神,目光起起落落,一會兒落在蜻蜓上,一會兒落在蜻蜓倒映在水面的影子上;后來他跟著蜻蜓走起來,孤單又執(zhí)拗地側(cè)著身體,像被一根無影的繩子牽著。蜻蜓時飛時落,他便走走停停,既不看腳下,也不看四周,一直走到有人喊他他才轉(zhuǎn)身回來。這樣,第一次他被我們喊回來了,第二次,他又被我們喊回來了,后來次數(shù)多了,大家也玩得忘了他,明燈燈便再也沒有回來。

兩天后,人們在大渠下游的一個閘口邊發(fā)現(xiàn)了明燈燈,一大片浮在水面上的濁黃色水沫、樹葉和枯樹枝圍著他。我們這些和他一起長大的孩子沒有一個能想象出一個被水泡得又白又胖的明燈燈是什么樣子。

明燈燈走了以后,好長一段時間,大人們都不許我們再去水邊,他們威嚇我們的口吻里都在說——如果那樣我們會像明燈燈一樣被淹死的。但是,這一次,我們關心的卻和大人們不一樣。

“燈燈是要跟著蜻蜓去找他的爸爸,和他追老鷹一樣?!?/p>

“胡說,他就是腦子生了病?!?/p>

“燈燈媽是醫(yī)生,連她也治不好燈燈的病。”

“燈燈為什么會生這樣的病呢?”

“就因為他不愛說話?!?/p>

“那他為什么不愛說話呢?”

“他不知道怎么說。”

“怎么會不知道呢?像我們一樣說。說話誰不會呢!”

“燈燈肯定能聽懂老鷹和蜻蜓的話?!?/p>

“胡說,人怎么能聽懂老鷹和蜻蜓的話!”

不管明燈燈像個影子跟在我們身后的時候,還是他浮在水面上被水泡漲后,我們都搞不清他的腦袋里在想什么,他為什么會做那樣的事情;此外,還有他到底是誰的孩子,他的爸爸在哪里?這些對我們來講不存在的事情,在明燈燈那里,從一開始并直到永遠都是一個謎。直到燈燈真正地消失以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當初我們把燈燈當作一個謎語,在這個謎語里鉆進鉆出地捉迷藏并以此為樂,并不真的只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也許燈燈就是因此不愛說話的,也許他就是為此而不和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成為好朋友的。但即使這個,我們也未必能夠說得清楚,也不能就此認定什么。這么說,明燈燈就是為了成為一個謎語而來到這個世上的。真的就像一個影子,一朵云彩,一片水印,一只蒼鷹或者一只蜻蜓,打來到這個世界,就和我們不一樣,也就不會同我們真正地在一起。但這又是因為什么呢?在那個昏天黑地一心貪玩的年紀,盡管我們雜七雜八地議論過,也從來沒能得到過一個稍稍確定的說法。至于我,盡管一天天地長大,心頭隨之隱約飄過一些直覺,但它們就像細碎的沙子,頃刻間又被風吹走,以致我同樣無法把它們說清楚。

明燈燈走后,他的媽媽明道美死也不讓明燈燈埋在戈壁灘,團里為此專程派出一輛卡車,連夜把明燈燈送到二百公里外的城里。那些當年給燈燈當過媽媽的上海知青陪著他和他的媽媽明道美,直到殯儀館的爐子把他燒成了灰,而后裝進一只骨灰盒。這以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和大家道了別,獨自坐上發(fā)往上海的52次列車。

我的乳母傳媛娘娘說:“燈燈媽這樣做是為了把燈燈的骨灰撒在黃浦江里?!?/p>

傳媛娘娘還說:“燈燈若是不走,燈燈媽總有個盼頭,燈燈這一走,她的苦,這輩子都吃不盡了。”

那時我只有七歲,傳媛娘娘的話我聽不太懂,只記得傳媛娘娘說完這話不久,團里的上海知青都喊著要回老家,他們在一夜之間涌到團部,要求團領導批準他們返城,接著他們開始辦戶糧關系,開始辦假離婚,開始賣家具,開始一個接一個離開戈壁灘。那段時間,團里亂糟糟的,連我們也憂傷起來,因為小伙伴一個接一個地少下去。就在這種混亂與不安的氣氛里,我們淡忘了明燈燈,大人們呢,也漸漸淡忘了離去之后再也沒有回來的明燈燈的媽媽明道美。

責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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