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語:張檸(北京師范大學)
陌生的學生發(fā)來電郵,約我去給學校文學社團開講座,落款名字“譚鏡汝”,讓我聯(lián)想到晚清諷刺小說作者。在敬文講堂見面,瘦高個兒男孩,玉樹臨風,師范大學校園里的稀罕物種,但穿著打扮并不入時,似乎有些落伍,畢竟還在讀高五嘛。高五之后就是大三了,這是個突變的節(jié)點,一下子就成熟起來的感覺。尤其是讀到他近期的小說《馬蘭姓名考》,更讓我刮目相看。事先他并沒有告訴我,直到被《作品》雜志選發(fā),才發(fā)給我看。小說寫了兩個叫“馬蘭”的人,都是間諜,天生好奇心重,對名字中“馬蘭”兩個字產(chǎn)生了興趣,便開始瘋狂地考證“馬蘭”二字,尋找與符號“馬蘭”相對應(yīng)的實物。馬蘭是間諜嗎?還可能是一種自由飛翔的鳥,有時候又被獵人用作去吸引其他鳥類的誘餌;還可能是一位溫泉酒旅館的魔術(shù)師,每天關(guān)在城堡里賣弄戲法。小說構(gòu)思很巧,也很好讀,沒有學生腔。將懸疑小說的敘事、傳統(tǒng)文學的意味、敘事技巧的創(chuàng)新,三者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從中可以看到柯南道爾和博爾赫斯的影子,還可以看到網(wǎng)絡(luò)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的雙重影響。故事層面背后還包含著一些深層次思考,比如對“自由/囚禁”,“無聊/意義”的思考。時間成了“監(jiān)獄”,飛鳥成了“囚徒”。考證既是對意義的求證,也是迷宮中突圍的動作。
1
黃色衣服的女人寫過一本書,叫作《黃色考證》。我在這本介紹“黃”這種顏色的書里,找到了一種名字叫作“馬蘭”的鳥。黃色女人有一個黃色的衣櫥,她每天在衣櫥里寫作。她的茶杯放在不遠的床頭柜上,床頭柜旁邊是一張圓形的咖啡桌,桌上堆疊著銀色餐具以及一個翠綠色的鳥籠。
她在寫作時置身物外,雙腳被黃色的木頭鎖鏈銬著,腰上捆了一根粗大的麻繩,麻繩被吊在衣櫥頂端——她總是這種寫作方式。我看見她寫作,便會去擺弄那個翠綠鳥籠。據(jù)她說,鳥籠里裝的就是馬蘭;她又說,馬蘭鳥可千萬不能放出去,它的腳可以戳瞎你的眼睛。
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看著我,衣櫥的門緊閉,我只能在蛋黃色的昏暗燈光下瞥見她玲瓏的小腳在黃色衣裙下無處安放。這并不能給人帶來欲望的搖擺,因為只要你置身于這個閉塞的房間,你就會沉浸在馬蘭的迷霧中。我就是這樣,在這個房間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馬蘭。于是我小心地撩開鳥籠外籠罩的幕布,就像在仲春三月天時走進一片山群,山群里氣流涌動,需要你不停地揮手去撥開雨霧而行走。每當這時,她就會猛地探出頭喝住我:“喂!別亂動馬蘭——它會啄你的眼睛?!?/p>
“你在哪捉到的馬蘭?”我問她。
“山腳下?!彼f。
其實這是一個無效問答,因為無論你詢問她任何關(guān)于地點(where)的話題,她的答案永遠是山腳下。這樣的無效問答其實還有兩個:1.若你用“是什么(what)”來提問,你永遠會得到“這是/它是馬蘭”的回答,然后她又嬉皮笑臉地加上一句,“可別瞎動,它會啄瞎你的眼睛?!?.若你問她關(guān)于時間的話題,比如“何時吃飯”“何時出生”“何時睡覺”等等,她只會回答你,“五月”。
所以在我詢問疲憊以后,便再也不問她問題,且我發(fā)現(xiàn)許多答案能在她的《黃色考證》一書中得以找到。我坐在鳥籠邊上,開始又一遍閱讀她的書。她在第二章寫道:
馬蘭是一種藍色的鳥……
在白天,它會把自己隱藏在天空之上,藍色的穹頂和它融為一體,以此來躲避天敵。它的天敵是一種紅色的鳥,這種紅色的鳥本地少見,屬于外來入侵物種;它只出現(xiàn)在桃花大肆敗謝的五月。在山腳下,有一片蔥茂的桃樹林,五月時,紅色的鳥從青藏高原的邊緣飛往這里。我時常在想,它們是在躲避什么呢?還是在尋找馬蘭?或許兩者兼有吧,且這個世界上——誰不是在隨時間的流動而躲避什么,同時又在尋找馬蘭呢?據(jù)考證,紅色的鳥是在二十世紀末發(fā)現(xiàn)了馬蘭鳥的棲身之處,從此每年的五月便從西南邊陲遠赴南海之濱去尋找馬蘭。
桃花凋零的時候,粉紅色的花瓣漸漸吸滿了整個春季的水汽而變得朱紅,所以待在趨向腐化的爛桃花里是它們“躲避什么”的方法。簡而言之——據(jù)考證——紅色的鳥是隨著桃花敗謝的地理方向而一路飛去,這個山腳只是暫時歇腳的一處。二十世紀末,紅鳥的祖先在東飛的路途中偶遇了棲身藍天的馬蘭。起初,它以為那是一朵飄蕩的浮云;但在一番交涉以后,馬蘭將它帶到了山腳下腐爛的桃花堆里,它們一起啄食花堆下的甲蟲和幼蟬,然后繁衍出一種紅藍相間的鳥。
紅鳥說,桃花很適合它們居住;它很久沒有遇到過桃花,馬蘭算是第一個。馬蘭說,山腳下有一個牌店,牌店里有一頭水牛,它其實很喜歡那頭笨笨的水牛,卻不能跟它繁衍出一種鳥和牛雜交的東西——一種變態(tài)的東西。
紅鳥對它怒目而視,這么說,我不算你的桃花啰?馬蘭扭過臉去,其實……一聲槍響,一個穿蓑衣的男人走了過來,撿起倒在血泊中的紅鳥,桃花在霧里沾染了血氣,顯得比敗謝時更加腐敗的狀態(tài)。穿蓑衣的人丟給馬蘭一袋蛆蟲,笑著走開了。馬蘭知道這種蛆蟲經(jīng)常被牌店里的人當作魚餌拿去河邊釣魚。馬蘭對著滿地血污說,我又何嘗不是魚餌呢……
牌店里的人喜好吃鳥,但馬蘭藍色的羽毛下生有劇毒,所以這些穿蓑衣扛獵槍的人只得孕育了十幾只母馬蘭,以吸引遷飛的其他鳥類。當他們第一次吃到這種紅色的鳥,便大為驚嘆,其肉質(zhì)鮮美,且夾雜有桃花從初生至敗謝的全部氣味,于是山腳下的人紛紛稱它們?yōu)樘一B。而桃花鳥和馬蘭雜交而生的那種紅藍相間的雛鳥,由于基因的制約,它們永遠都只能是雛鳥的形態(tài)而難以變?yōu)槌赡犋B類。
馬蘭說,我想撫養(yǎng)它們。牌店里的人便舉著槍讓它飛到天上去當一朵飄蕩的浮云,用桃花的香氣繼續(xù)吸引其他鳥?!澳阕约旱墓ぷ饕龊谩J聵I(yè)和家庭總不能兩相顧及吧,嘿嘿?!彼择R蘭只好拜托了那頭水牛照看好雛鳥,自己飛到天上當誘餌去了。
我丟下書,感到頭暈?zāi)X漲,我對黃衣女人說:“喂,你寫的是個什么???我還以為是一本科普書呢?!彼驯绘i著的腳從衣櫥里伸出來,做了一個“過來”的挑逗動作。我謹慎起來,問她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幫她去做。她嘆了口氣,說:“你覺得馬蘭怎么樣?”
“你是說那些鳥?”我疑惑地問。
“你也覺得馬蘭是一種鳥嗎?”
“這不是你寫的嘛……”
她不說話。我走出這個房間,走到滿是霧氣的院子里。黃昏將至。我摸了摸頭頂,手上全是水汽;看不見的地方有鳥在鳴叫,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馬蘭。我散了一會兒步,覺得身體終于得到舒展,于是又回到黃衣女人的房間。
“你去哪了?”她問我,“搞得我有些害怕?!?/p>
“我去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了?!?/p>
“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了?”
“傍晚?!蔽艺f。又有鳥在叫,卻不是鳥籠里的鳥叫聲,鳥籠始終沉寂,像一塊翡翠沉沉地立在桌上。她問我:“你餓嗎?”我說:“不餓。外面全是霧,在外面走一會兒就能吸滿水汽了。我現(xiàn)在像個胖子,又像個氣球?!蔽易叩酱扒埃诖斑吷斐鍪秩フ艘淮匦∫熬?。野菊上沾有水牛的唾液,同時散發(fā)著牛糞的清香。我把野菊放到她的衣櫥邊。
“水牛來啦?”她的聲音略顯激動,“我聞到了水牛的味道?!?/p>
“是野菊花?!蔽艺f,“你嘗嘗,味道應(yīng)該不錯?!蔽衣犚娝士谒穆曇簟柧S諾說,寫作是一種苦行苦修,所以她應(yīng)該是饑腸轆轆的。
我見她無動于衷,便假裝開門走出去,“我去看看馬蘭回來了嗎。”我知道——從前在家中養(yǎng)雞時,我把發(fā)霉的米飯倒在木槽里,它們卻和我四目相對;只有我關(guān)上燈離開時,才能聽見它們迅速搶食的聲音——雞在用餐時都要求有一些尊嚴,何況她呢?她是個高傲的人,從寫作這一行為里就能看出來。我躲在門邊,看見她迅速把野菊花扯進衣櫥里。水牛也在黃昏時嚷著就餐了,馬蘭還沒返回到樹上歇息。
“我累了?!彼f。于是我給她解開木鎖和麻繩,“很累吧?!蔽颐嗣焕粘黾t紫色印記的小蠻腰。“寫作是一種苦行苦修。”她擺擺手。我先睡到床上去,幾只鳥撲騰著闖到窗臺上,身后是一大片水霧。
“是馬蘭嗎?”她激動地問。
我看到霧氣里出現(xiàn)一大片棕色,隨后又有一個黑乎乎的洞口穿過狗尾巴草向窗臺靠近。我閉上眼。槍響了。一只手從棕色的蓑衣里探出來,把那幾只奄奄一息的鳥又帶回迷霧里去。窗臺上沾染了一片紅色,種著蘭花的盆里像是落下了桃花的敗葉。
“是麻雀。”我咬著牙說。
黃衣女人很瘦,所以她向床上走來時像是被風推著前進。我看到一件黃色衣服向我走來,然后被捶打一般撲倒在床上,我看到一大片暮色的黃云向我走過來。陰天的暮色是玄黃的,雨季延續(xù)不斷。
“雨季要結(jié)束了?!彼f。
“五月末了?!蔽颐涞念^發(fā),像是把手插進雪里的干草,“你再給我說說馬蘭吧。”
她把瘦小的頭歪過一邊,蠟黃的臉望向我。我發(fā)現(xiàn)她鼻梁高挺,像一只鳥的喙。她把鼻子放到我的胡子上。
“馬蘭是這樣吃蟲子的嗎?”我問她。
她搖了搖頭,“馬蘭不吃蟲子。它們只是飛,藍色的羽毛混在藍色的煙霧里。穿蓑衣的人不敢打它,它們只是飛。飛行是一種苦行苦修……”
“你再給我說說馬蘭吧?!?/p>
“馬蘭是一種鳥類的名字,它們有黃色的毛……”
2
第二天早晨,我上山找馬蘭。按照她的說法,這叫考證,考證馬蘭究竟是個什么東西、長什么樣、何種顏色以及生活習慣。有一種說法是:馬蘭是一種黃色的鳥。但我漸漸不能相信,因為一路上我都未看見黃顏色的鳥——喜鵲、麻雀、烏鴉、黃鶯、鷓鴣、綠頭翁,在今天的陰雨里都是一片灰蒙蒙的。黃衣女人今天依舊待在衣櫥里寫書,她說:你去找馬蘭,要先走近一片山里,你裝有幾點荷葉的水塘邊摘兩朵敗死的梅花時,會看到兩個魔術(shù)師。
山腰有一棟別墅,我撐著木杖矗立在遠方看。雨幕擋不住尋找馬蘭的視野,到處都生機勃勃,包括那兩個魔術(shù)師。魔術(shù)師踩在一片草中,山群里隨處可見的新生野草上有螞蚱鳴舞,肥胖的魔術(shù)師捉起一只螞蚱把它攔腰扯斷,他的臉上一片眉飛色舞。瘦弱的魔術(shù)師迅速把自己的唾液抹在滴漏著綠色汁液的尸體上,兩個人像在流水線中拼接一份精準的儀器。我把梅花揣進兜里,柚子樹上傳來人聲:“專心看呀,他們的表演比溫泉結(jié)冰還要精彩?!?/p>
瘦弱的魔術(shù)師揮舞著指揮棒——這是奇跡,他說。螞蚱活了,在雨里踮起腳尖走路。這讓我想起不久前讀到的一本叫作《神的孩子全跳舞》的小說,螞蚱猶如其中的小人在雨里亂舞——腳步踩在地上時,世界的一切權(quán)力仿佛聚光燈打在它身上——權(quán)力會為魔術(shù)和舞步顫動,這是黃衣女人說的。
看吧,魔術(shù)師扯著行將復活的螞蚱說,它的頭這端是歷史,它的尾巴是你;現(xiàn)在,將頭和尾巴連在一起:你成為了會跳舞的活物。我想了想,在下雨天,把我和歷史連在一起,竟然成了只只會跳舞的昆蟲。我問:馬蘭呢?
馬蘭呢?我扯了扯黃衣女人的衣服。她點了點頭說:“你很有專注力,但卻急于尋找我們的終極目標。試問,終極目標如此容易找到嗎?我們不斷在發(fā)問,馬蘭在哪里?山在哪里?早餐吃什么?夕陽什么時候來?白天會不會結(jié)束?夜晚會不會永恒?什么是百無聊賴的?意義是什么?生活要去哪?可我們忽略了很重要的問題——過程。你明白過程嗎?就像沒有劈柴便沒有早餐,沒有晨露就沒有晚霞,還是讓我們把目光看向魔術(shù)師吧?!?/p>
“我盯著那兩個魔術(shù)師呢。他們羞辱了我?!蔽疫呎f邊雙手玩著桌上的餐具,鳥籠閃著綠光,“然后呢?”
“你對魔術(shù)師不熟悉嗎?”她用腳拉開衣櫥的門,偷偷吃著沾滿露水的野菊花,像是夜間床底的老鼠在窸窣地偷情,“你再仔細看看他們?!?/p>
我更用力盯著魔術(shù)師,一個肥頭大耳像是吸滿了霧氣,另一個瘦骨嶙峋如同吃多了葷腥的老黃狗——我認識他們嗎?“你當然認識。”黃衣女人說,“你好好翻翻我的書!”
于是我不情愿地放下手里把玩的物件,那是一把木質(zhì)湯勺,我把它含在嘴里,如同品味千年前的塵埃那樣有樂趣。我翻開《黃色考證》,“在第三章?!彼f。我翻到第三章,開頭說道:“馬蘭是一個有名的魔術(shù)師……山里從來不缺雨水和獵人,唯獨沒有魔術(shù)師和女人。馬蘭是一個山里的魔術(shù)師,他非比尋常。”
“哦!原來那兩個魔術(shù)師是馬蘭。是胖的那個還是瘦的那個?”我站起來走向窗臺。由于忘記掩閉窗簾,一只螳螂便溜了進來,在我面前表演著蛻皮;它身后的巨大黑影無聲無息,我猜想那是一只饑腸轆轆的麻雀。我抓起螳螂丟到衣櫥旁,她抽了抽鼻子,繼續(xù)說:
“不對。你繼續(xù)往下看。你總是缺乏考證的耐心。”
我往下讀:馬蘭是個有名的魔術(shù)師……七歲的時候他喜歡表演,后來,人們讓他來山里。因為山中有一處溫泉酒店,泡溫泉的人看慣了俗套的女郎和笑料平庸的相聲演員,他們要求有一些魔幻的成分出現(xiàn)在溫泉與自己身體接觸的時候——這一活動本來就充滿魔幻,人們把自己扔進滾燙的水和冉冉升起的霧里,魔術(shù)便是他們在波詭云譎的水汽間望到的種種幻想。所以魔術(shù)師馬蘭來了。馬蘭的工作很輕松,因為在溫泉酒店里,所謂的變魔術(shù)不過是一個人站在臺上,然后不斷比畫手指做出各種浮夸的動作,最后再由工作人員放出幾只藍色、黃色、紅色的鳥,這樣一次魔術(shù)表演便結(jié)束了。
人們躺在浴缸或泳池里,早已被沸騰的霧氣蒙住了雙眼,作為欺騙人的魔術(shù)在這里又添加了一重欺騙,“所謂魔幻之上的魔幻,疾病之上又有疾?。哼@就是馬蘭的全部工作。”——《黃色考證》這樣寫道。看魔術(shù)的人根本不在乎你技巧的高超,只要手指的動作夠浮夸,加上音樂的引人入勝,就能讓別人認為那些紛飛的鳥兒都是馬蘭“變”出來的。你敢想象嗎,馬蘭說,我從前在天橋賣藝,身穿破爛的衣服,就像卡夫卡的饑餓藝術(shù)家;現(xiàn)在我穿著西裝和皮鞋,站在有錢人中間——我才是那些被關(guān)著的藍色的鳥。
馬蘭曾經(jīng)是個魔術(shù)師。山里曾經(jīng)有四個魔術(shù)師,馬蘭、李白、陳俊、吳勇。后來馬蘭失蹤了,吳勇因為吸入了太多粉塵而患上肺結(jié)核而去世,山上的魔術(shù)師便只剩下李白和陳俊兩人。李白來的時候很瘦,但因為迷戀上了山中的鳥肉而有了暴飲暴食的習慣,最后變成了一個像氣球一樣腫脹的魔術(shù)師;陳俊來的時候很胖,但他因為不吃鳥肉而逐漸消瘦,就像冬天園子里的枯樹一樣……
“那馬蘭呢?”我問。
失蹤啦。她細細地撥開羽化后的螳螂,用火石點燃野菊的根部做成一堆篝火。我聽到螳螂在火里掙扎的聲音,那是噼里啪啦的聲音,就像雨滴打在那些跳舞的螞蚱身上一樣。“那我該怎么辦?”我問她。
“繞過魔術(shù)師,繼續(xù)往山里走。尋找馬蘭的路可不能停下來呀?!?/p>
我繞過魔術(shù)師——也就是繞過馬蘭的歷史和那些梅花叢、荷葉塘,繼續(xù)往山里走。山里的霧漸漸小了,溫泉酒店的輪廓逐漸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一層層白霜覆蓋著那些蕨類植物,天色昏暗,飛鳥相還,溫泉的城堡屹立在山崗上。我問女人,我要走進威嚴的城堡嗎?馬蘭在城堡里嗎?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陷入故事的陷阱里了,快繞過城堡,那只不過是魔術(shù)師利用霧氣制造的幻想!”她在衣櫥里大喊,“這就是你的弱點呀,你還不清醒過來嘛?你總是在一個迷宮里行走太久。你看那些鳥兒,藍顏色和黃顏色的,它們從來不飛進溫泉城堡里,因為它們的眼睛在高處,浮云洗刷了罪惡的好奇心?!?/p>
于是我繞過城邦,但好奇心依然引領(lǐng)著我向里看。我看見幾枝狂妄的紅杏安放在青磚墻外,柳樹掩映,溪水的聲音卷起魚類搶食的爭鳴。我顧不得黃衣女人的叮囑,繞著城堡外這片已經(jīng)被雨水洗刷得變暗的青磚圍墻不斷探索。墻內(nèi)的建筑有如一座古行宮,一聲聲鐘鳴從溫泉城堡的頂端傳來,穿過寂寥的柳樹和竹林,把我?guī)С鲞@山群昏暗的籠罩。我循著鐘聲而走,聽到了泥土上柔軟的腳步聲。一個浣女?我看不清楚,遠遠地只能望見一個破損的木盆,木盆上擺著的綾羅綢緞在大霧里閃爍微光。
“嗨,”浣女仰起頭對我說,“你好像迷路了?!?/p>
“我迷路了嗎?”我不禁發(fā)問。
“沒有迷路怎么會找到我呢?我是個被遺棄的人兒呀?!彼龑⑺哪槣惤^來——帶來了驚悚和不安——這是一張被燒焦過的臉,烈火在臉頰上留下了永恒的吻痕……
等等!我喝住黃衣女人。“這怎么有些恐怖電影的味道呢?”我問她,同時感到汗毛聳立?!肮适侣?,總得波瀾起伏的……”她的聲音很細,像是帶著哭腔??赡苁俏业暮浅怏@嚇到她了,我立馬轉(zhuǎn)變了語調(diào),“可這也太恐怖了……你快讓我離開這個浣女吧,我害怕?!?/p>
好。
我扔下了浣女往前跑去,只留下她的話在風中回蕩,“我是個被遺棄的人兒呀……”被遺棄的,那馬蘭被遺棄了嗎?我轉(zhuǎn)過頭問浣女,她會否認識馬蘭呢?
“你說的是哪個馬蘭呀?哦——是那個馬蘭嗎?”
“那個魔術(shù)師?!蔽冶M量不去看她的臉,還有她的木盆里裝著的那個小孩。小孩在折著一張紙,頭頂稀疏的黃毛如晨光熹微。他嘴里的歌謠很熟悉,似乎把我拉回到了童年的時光。我記得幼時我住在一座山里,那時候父親在山的陽坡開墾菜地,陰坡則有漫山遍野的白羊和黃牛在漫步。放羊的時候我喜歡躺在油菜花里,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動物糞便混合的清新味道,陰坡的天沒有陽光,連鳥也很少飛過。我鐘愛羊從油菜花叢走過時發(fā)出的低語,不是那些“咩咩”聲,只是暗語。人類在有陽光灑下的地方種植食物,而牲畜只能吃沒有光照的濕漉漉的雜草——這是不是我聽不懂它們暗語的原因呢?有一天我在羊群中撿到了一只斷翅的鳥,它在學著白羊的低語,羊用舌頭舔它鮮血直流的傷口。我占領(lǐng)了那只鳥的天空,低聲哼著《馬蘭曲》,它悠然地學了起來……
“那個孩子永遠都長不大。”浣女說,“真是奇怪,我養(yǎng)了她八年,她卻好像只大了一歲?!?/p>
“她叫馬蘭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她?她怎么可能是馬蘭?!变脚氖执笮?,臉上的傷疤隨雨水而動,“她是牌店里的孩子,是那些人的野種?!?/p>
“牌店?我還以為她是溫泉酒店里的孩子呢。”
“她是牌店里的。”她說。
“那馬蘭呢?”
“馬蘭住在牌店里,跟那些人打牌、生孩子。她是個囚犯。”
“牌店在哪?”
她拉起我的手,好像生怕我跑掉似的?!澳愀易?,我?guī)闳ヅ频辍!?/p>
3
馬蘭是牌店里的囚犯?我難以相信。我問黃衣女人。
“我的書里寫著的呀,你自己看嘛。”她說。
很晚了,我再也不想看書?!拔页鋈プ咦?。”我說。院子里一片寂靜,新月掛在院子南側(cè)。我很喜歡看天漸漸暗下來的樣子,從薄薄的紫色開始,流云宛如巨獸吞吐流光,不到半小時穹頂就被暮色染透。黑夜來了。黑夜不能看書,這是黃衣女人說的。黑夜應(yīng)該用以發(fā)生更加浪漫的事情。我懷揣這種羅曼蒂克回到房間里,但她已經(jīng)睡了過去。
我給她摘了新的野菊花,外加一把茼蒿。
我看向她新寫的稿紙,筆跡潦草。她寫道:“嚴格來說,大家都是天空下的囚犯。馬蘭是個囚犯——這個故事從戰(zhàn)爭開始……”
4
溫泉酒店始建于那場著名戰(zhàn)爭的末期,用以給那些可敬的戰(zhàn)士靜心療養(yǎng)。馬蘭很久沒上戰(zhàn)場了,他是一個傳遞情報的人。其實溫泉酒店并不像外界認為的那樣安寧,酒店按照日本碉堡的模樣一比一建立,在各個高聳入云的城堡頂端都安置了哨崗,城堡外的護城河底是一個無比廣闊的地道,無數(shù)的電報工作者被安置在這。
電報工作者的事業(yè)很枯燥,他們在每天早晨要化裝成漁夫從河岸劃船至江心,再從江心島上的密道進入地道里。馬蘭在這場戰(zhàn)爭中從未見過敵人,但卻截獲了無數(shù)敵軍的密保;他難以得知敵方士兵的模樣,但卻看到了無數(shù)他們說的話語,有憤怒,有安寧,有哭泣,有密謀,敵人的樣貌好似大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山體,馬蘭扛著電報機在地底世界彷徨行走,敵人的聲音不斷傳進他的意識中。
他認為這就是情報工作的魅力,同時也是戰(zhàn)爭的魅力——人們拼盡全力想一睹敵人的容貌,于是有人在前線奮勇殺敵,割下他們的頭顱擺在酒桌上,馬蘭則在水底幻想,通過一份又一份電報畫出了一整支敵軍。
水底的世界煙霧繚繞,四周的高墻用純白的石頭砌成,地板則是灰色的瓷磚——這里猶如被極地的冰山所環(huán)繞——但極地里尚有企鵝或白熊出沒,這里除了滿身黑衣服、黑鞋子的工作人員外,就只剩下遍地死去的煙蒂。在白色的墻上,每隔兩米就裝有一個小圓窗,渾濁的護城河掩蓋了窗戶,陽光時而穿透水面射進他們的工作室。有時候溫泉城堡里的傷員喜歡在護城河里炸魚,那時候大家都會趴在窗邊,看那些手雷在水底的淤泥里引爆。大家都說這是“看煙花”,其實不過是一些小水珠濺射在玻璃上;由此可見馬蘭和他們的無聊,以及遍地煙蒂的原因。
馬蘭很討厭這里的環(huán)境。他的同事們每天除了對著電報機抽煙、打字,別無他選。于是他開始畫畫,用以排解這樣的憂悶。馬蘭那天叼著一支繳獲來的敵軍的香煙,對著一份剛剛截獲的電報開始作畫。他畫了一個插著翅膀的男人,手臂上的汗毛粗黑無比,胡子長得猶如刺猬。男人背著那怪異的翅膀在曠野行走,天空下著綿延不絕的雨,他的身前是堆積如山的友軍尸體和滿地的青色螃蟹,身后的硝煙里閃現(xiàn)著一個長發(fā)飄飄的身影。馬蘭把畫作擺在煙灰缸上,上司走過來,凝視半晌也搞不清他畫的是什么,于是便問他:“這畫的是什么?”
“是敵人?!瘪R蘭說。
“敵人長這樣嗎?”上司用手托著下巴疑惑不解。
“我按照電報畫的。”馬蘭又說。
馬蘭剛剛截獲的電報上寫了一連串無頭無尾的話語,他不知道是不是新的密碼,他在用摩斯密碼和已掌握的敵軍暗號都解不開那段話以后,便開始按照那些錯亂的語言作畫。
“電報上寫了什么?”上司好奇地問。
馬蘭把電報遞給他。上司叫來工作室的幾位密碼專家,把電報鋪在灰色的地上,幾個人盤腿而坐開始研究起來。時間過了一個小時,一位專家的草稿紙上畫滿了數(shù)學符號和二維坐標系模型,他說:“看來是更新型的密碼……”他搖搖頭,面露哀傷。“敵人很狡猾啊。”上司摸著邋遢的胡子說。
另一位專家喜歡用拆解文字的方法來破譯密碼,他的稿紙上寫滿了那些句子拆開后的排列組合,“我的方法行不通——看來敵人的陣營里有一位聰明的文字專家。”他嘆氣道。
“或許……”馬蘭小心翼翼地說道。
“嗯?!鄙纤军c了點頭,好似不允許馬蘭插嘴,“我們應(yīng)該立刻報告上級,讓他們多派幾位密碼學家來。”他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煙灰,“這份電報很重要!大家一定要重視起來!”幾位密碼學家紛紛點頭,然后又低下腦袋陷入對那些怪異文字的沉思。
“或許,這不是一份密碼呢?!币粋€女人的聲音從會議外部傳來。
大家扭過頭去,在黑暗里尋找聲音的來源。馬蘭看到一個女工作人員站在這個由密碼學家圍坐而成的圈子外,她穿著黃色的連衣裙,手里拿著一支筆。她是誰呢?馬蘭想不起她的名字了,甚至連她的臉都沒怎么見過。她是哪個工作小組的呢?黃衣服……唔,顏色鮮明的人在水底很難見到。馬蘭盯著她,感到很陌生。
“那你認為這是什么呢?”上司對這個闖入討論的人感到很厭煩。
“或許……”“或許什么?”“或許這是一首詩?!秉S色衣服的女人說。
圈子里一片嘩然。大家紛紛同身邊的人耳語起來,臉上顯露出冷峻的不屑。上司輕輕咳嗽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問她:“你是哪個部門的?”
“秘書科。”她說。
“嗯,”上司點了點頭,語氣里帶著輕蔑,“這位同志,請你先回到你的工作崗位上。這份密碼的事有專家來破譯,你不需要擔心。”
“它確實是一首詩……”黃衣女人說。
“請你回去。這是命令,你沒聽見嗎?”上司有些生氣,“馬蘭同志,請你帶她離開,以確保會議的安靜?!蹦俏划嫈?shù)學模型的專家晃著腦袋正經(jīng)地說:“同志,密碼可不是兒戲呀?!薄熬褪前。阏f這……她說這是一首詩……”大家都笑了起來。
馬蘭走過去拉起她的手。他感到她在戰(zhàn)栗,黃色的連衣裙擺刮在馬蘭的手上,好像被池塘里的水撫摸而過。馬蘭和她走開了,他們坐到離那個會議很遠的一處圓窗邊上,微弱的陽光從窗外的水草間射進來打在她的臉上。他終于看清了她的樣子,她的臉很像一只鳥,轉(zhuǎn)動著鉛筆的手修長而白皙。他盯著連衣裙看的時候,仿佛看見一只在樹上顫動身子的黃鶯。
“你畫得很好?!彼f。
“我也覺得那是一首詩?!瘪R蘭開口道。
“別扯了?!彼吡艘宦?,“在水底,我們還是少談這些?!?/p>
“扯著翅膀的男人,下不完的雨,青色的奄奄一息的螃蟹,滿身的泥污……你不覺得很像一本小說?”馬蘭看著她說。
她眼里閃過一些光,隨即又黯淡下去。一條黑色的鯰魚停在窗外,陽光被遮蔽了?!啊毒蕹崂先恕?。很小的時候看過,現(xiàn)在幾乎記不起情節(jié)了?!彼f。
“我也很喜歡馬爾克斯的小說……”
她打斷了馬蘭,“我說了——在水底,我們還是少談這些。我要回去處理早晨的文件了。工作實在很忙。”
她站起來。馬蘭繼續(xù)問:“你覺得敵人為什么要寫詩呢?”
“或許他也覺得無聊吧。”
馬蘭覺得她說得很對,并在她離開后開始寫一本叫作《黃鶯鳥種類考證》的書。他一直寫到傍晚,窗外的水被天空染成黑紫色。他在水光里看到了魚鱗狀流云的倒影,巨大的夕陽觸目驚心。明天是個陰天,他想。
第二天,上司把我和黃衣女人叫到了干凈的司令辦公室。辦公室里沒有遍地的煙頭,一個年紀很大的女人在拖著光滑的大理石瓷磚。魚缸里養(yǎng)著熱帶海魚,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喝茶的黑衣男人。壁爐里的火焰讓我感覺很暖和,銀色的古典掛鐘里彈射出一只綠色的鳥。
“十二點了?!鄙纤菊f著,把煙灰彈進魚缸里,“你們知道,在水底,時間走得很慢。時間就像一鍋黏稠的粥?!彼蛄颂蚋闪训淖齑?,“在水底,時間也要聽從安排?!?/p>
我想著他的話,難怪我總覺得一天過得如此之慢,好像要工作四十八個小時一樣。
上司看著我說:“你們總抱怨時間過得很慢——可時間何嘗又不是他人編造出來的呢?它跟一切詩歌、小說、動物名稱、人的名字一樣,都是被編造的、被規(guī)定的、被虛構(gòu)的。”
我的額頭和背上出了很多汗,我感覺仿佛有人在拿槍頂著我的腰,但其實我背后空空如也,身旁也只站著黃衣女人。
“馬蘭同志。”上司厲聲叫道。
“到!”黃衣女人答道,我望了她一眼,遲疑了幾秒后也應(yīng)聲答“到”。
“你們兩個都很喜歡虛構(gòu),是嗎?”我拿手擦著額頭上的汗,“這里的工作太辛苦啦,我建議你們到溫泉酒店下面的牌店里靜心休養(yǎng)一段時間,你們意向如何?”
沒等我們回復,上司已經(jīng)把煙頭丟進魚缸里。沙發(fā)上的黑衣男人走了過來,把我們推出了門外。這個也叫“馬蘭”的黃衣女人一直低著頭默聲不語?!白甙啥弧!彼仆莆?,又推推她。我們繞過滿地煙頭和正在埋頭工作的同事,那些打字的聲音和電報的聲音如同夏季林蔭中的鳥鳴。他拿著探照燈推著我們走進一個昏暗的長廊,長廊上到處都是倒在地上的人。我不知他們是死了還是在休息——我感到我和她也要面臨倒地長眠的命運。
我哆嗦著問那個黑衣男人:“外面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下雨天?!彼f,“現(xiàn)在是五月,每天都要下雨。前線變成了一片渾濁的黃泥水,戰(zhàn)友們都奄奄一息?!?/p>
“那我們要拿傘嗎?去牌店的路上會不會淋濕我們呢?”我擔憂地說。
“用不著?!彼盐彝巴屏艘幌?。
我們走到長廊的盡頭,倒在地上的人增多了,不斷堆積在墻邊。走廊的盡頭有兩盆鐵樹,一棵槐樹穿過窗子長到水里。鐵樹后有一個木頭高臺,在探照燈光下,高臺上的血污清晰可見。“馬蘭同志,站上去吧?!?/p>
她搖擺著黃色的連衣裙走到高臺上,她的高跟鞋踩在木頭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在這個長廊里回環(huán)不止?!榜R蘭同志,請你也上去?!彼纯次艺f。
我走上去。他掏出手槍對著我們。我腦海里在想,耶穌死時是什么樣的呢?我轉(zhuǎn)過頭問與我并排站著的女人:“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聲音溫柔似水,“馬蘭?!彼f。我聽著槐樹后的潺潺水聲,“你為什么也叫馬蘭呢?”
一條草魚撞在槐樹上,頭骨開裂地死去了。槍響了兩聲,黑衣男人把草魚的血水灑在木臺上?!澳銈冏甙?,順著槐樹潛水上去。只要不悶死在水里,一會兒就到牌店了?!彼f完,把地上的彈殼埋到鐵樹里,然后關(guān)上探照燈獨自向長廊里徘徊而去。他走開時的樣子很像馬爾克斯書里那個飛走的巨翅男人。我想起一首冗長無聊的法國詩——
長廊綿延無盡 寂靜空蕩
裝飾陰暗冰冷,盡是壁板
灰泥墻面 紋條 大理石
暗色鏡子 暗色油畫 柱子
精雕門框 一扇扇的門 門廊
交錯的走廊又引向空曠的廳室 廳室里充滿古老裝飾……
然后又回到走廊
長廊綿延無盡……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它;人們面前這長廊單調(diào)而無趣,而詩歌里的長廊卻回環(huán)無盡、耐人尋味。
馬蘭對我說:“走吧?!庇谑俏页吨狞S色衣擺,一直游到牌店前。當我們鉆出水面、回過頭去,卻看到水里一片火光。一臺電報機和一根木頭漂在水面上,電報機上擺滿了黑乎乎的煙頭,還有一只血肉模糊的手。
5
馬蘭和馬蘭住在山腳下的一家牌店里,他們每天和一些人打牌,晚上各自寫東西。他們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有各自的名字,而偏偏他們兩個都要叫“馬蘭”。于是他們想找一下馬蘭:她寫了一本書,幻想了一場戰(zhàn)爭和火災(zāi)、一個城堡和護城河、永遠下不完的雨、幾個魔術(shù)師、一個浣女和一個嬰兒、一群被囚禁和獵殺的鳥,還有兩個叫馬蘭的人。
每個人都想弄明白自己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就像想弄清楚時間是固定的還是虛構(gòu)的那樣。很久都不明白,福柯為什么說“人死了”——可能這就是要尋找馬蘭的原因,就像從前的人在“尋找無雙”一樣,人們活著該有一點虛構(gòu)和幻想的空間尺度,這便是馬蘭存在的緣由。
2021年2月8日寫于桂林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