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書
19世紀前中期,黑奴貿易逐漸衰落,中國大量的廉價勞動力成為西方殖民者覬覦的目標。至19世紀后期,中國出洋至世界各地的華工人數(shù)迅速增加。據(jù)統(tǒng)計,1801—1850年華工出洋人數(shù)總計32萬,1851—1900年總計203萬,出洋人數(shù)比前期增長近六倍。(1)陳澤憲:《十九世紀盛行的契約華工制》,《歷史研究》1963年第1期,第176—178頁。有不少華工,被拐騙至東南亞、美洲、大洋洲和非洲從事苦力勞動。其中,被誘拐至古巴的華工數(shù)量巨大。古巴英國總領事署統(tǒng)計資料顯示,在1847年及1853—1874年的23年間,華人前往古巴者共計143040人,(2)陳蘭彬、譚乾初:《使美紀略古巴雜記》,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第93—95頁。約占同時期出洋華工總人數(shù)的十分之一。(3)陳澤憲:《十九世紀盛行的契約華工制》,第177頁。華工作為廉價勞動力為古巴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而古巴華工所面臨的種種問題,也給向來缺乏管理海外華民經(jīng)驗的清政府帶來了沖擊和挑戰(zhàn),雙方圍繞華工問題進行了一系列的交涉。
對于古巴華工案與清政府華工政策之間的關系,學界已有不少論述。(4)張鎧:《古巴華工與中古建交始末》,《華僑華人歷史研究》1988年第4期;顏清湟著,粟明鮮、賀躍夫譯:《出國華工與清朝官員:晚清時期中國對海外華人的保護(1851—1911)》,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0年;陳曉燕、楊艷瓊:《古巴華工案與晚清外交近代化》,《浙江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趙鑒軍:《晚清駐古巴領事對華工境況的改善》,《前沿》2011年第14期;梁碧瑩:《陳蘭彬與晚清外交》,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虞和平、陳君靜:《陳蘭彬與中國維護出國華工權利的起始》,《安徽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經(jīng)過前人的努力,古巴華工案的過程與細節(jié)已有了較為清晰的展現(xiàn),且對于清政府的華工政策由被動到主動、從消極到積極的轉變也有精彩的闡述。但對于清政府華工政策得以實現(xiàn)這一轉變的關鍵性文件,即陳蘭彬調查團在調查古巴華工過程中形成的《古巴華工調查錄》,尤其是其中大量的華工口供,學界尚未進行深入的解讀,對清政府何以能有針對性地提出保護華工的條約的解釋尚不甚清楚。大量古巴華工口供反映出西班牙殖民政府對華工的殘酷虐待,因而前人多將其視為華工的血淚史及殖民壓迫的有力證據(jù),本文同意前人的判斷,但同時認為,這批史料的價值并不局限于此。由于口供是據(jù)當?shù)厝A工口述直錄而成,具有質樸無文及敘事零散等特征,因而較難從單個或少量口供中抽繹出其中所隱含的普遍性。本文對《古巴華工調查錄》中的大量華工口供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滿身紙”為牽涉古巴華工根本利益的最重要問題,且《古巴華工調查錄》與《會訂古巴華工條款》之間存在著較強的相關性,這反映出清政府保護古巴華工條約的依據(jù)及其華工政策得以轉變的緣由?!豆虐腿A工調查錄》為清政府制定保護華工的政策提供了事實依據(jù),是清政府此后與西班牙交涉古巴華工問題的關鍵性文件。
清廷長期堅持的禁止華民私自出洋的政策限制了西方國家從中國輸入華工的規(guī)模和數(shù)量,兩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西方國家力圖通過簽訂條約以實現(xiàn)華工出洋的合法化。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清廷轉變了力主抵抗的對外政策,在華工問題上也與西方國家達成協(xié)議。1860年10月24日,中英在《續(xù)增條約》中較早涉及華工問題,第五款稱:“凡有華民情甘出口,或在英國所屬各處,或在外洋別處承工,俱準與英民立約為憑,無論單身或愿攜帶家屬一并赴通商各口,下英國船只,毫無禁阻?!?1)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145頁。華工出洋并不是中英之間獨有的外交問題,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清政府與其他國家協(xié)商華工問題時也采用類似的措辭,在與西班牙協(xié)商古巴華工問題時也不例外。
1864年6月11日,三口通商大臣、兵部左侍郎崇厚上奏“日斯巴尼亞國(2)晚清外交文件中稱“西班牙”為“日斯巴尼亞國”,簡稱“日國”。請立約通商”,崇厚“飭該使在津恭候諭旨,并咨呈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知照會”。(3)寶鋆等編:《同治朝籌辦夷務始末》,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099頁。同日,同治皇帝發(fā)布上諭:“著派薛煥、崇厚作為全權大臣,便宜行事,辦理該國通商事務。”(4)同上。經(jīng)協(xié)商,中國與西班牙的《和好貿易條約》于1864年10月10日在天津簽訂,內容包括條約五十二款、專條一款。誠如西班牙使者最初請求立約的目的,即“通商”一樣,最終簽訂的條約款項基本與通商口岸的通商事務有關。雖未見兩國關于華工問題的激烈爭論,但條約已有華工問題的相關條款。條約第十款:“凡有華民情甘出口在日斯巴尼亞所屬各處承工,俱準與日斯巴尼亞國民人立約為憑,無論單身或愿攜帶家屬,一并由通商各口前往。該處官員與日斯巴尼亞國官員查照各口地方情形,會定章程,為保全此項華工之意,但不得收留中國逃人及另有拐賣不法情事。如有前項情弊,一經(jīng)地方官知會領事官,即行查出送還中國究辦,不得掯留”。(5)(清)陸元鼎編:《各國立約始末記》第4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第38—39頁。此處條約用語與中英《續(xù)增條約》基本相同,一方面強調華民的“情甘出口”,一方面強調“由通商各口前往”,但已注意到華工出洋中的拐賣不法情形并試圖予以控制,而非先前的“毫無禁阻”。不過相關制度的制定更多關照國內招工程序的合法與否,對于保護出洋華民利益的具體措施仍未涉及,因此也未能有效防范西方各國在各口岸的非法招工行為。
同治三年(1864)九月,前兩廣總督毛鴻賓曾奏稱:“廣東常有略賣人口出洋之事,請嚴定罪名?!?6)《同治朝籌辦夷務始末》,第1624頁??偫硌瞄T亦認為,“招工一事,辦理未能劃一,急宜詳定章程,為保全前項華工之意”(7)陳翰笙編:《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17頁。,因此令總稅務司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于赴廣東之便會同兩廣督撫擬定招工章程。(8)同上。1865年,總理衙門將擬定之招工章程分別照會英法兩國。后經(jīng)交涉,清廷于1866年3月5日與英、法簽訂《續(xù)訂招工章程條約》。(9)《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第242頁?!独m(xù)訂招工章程條約》是專門規(guī)范西方國家在華招工行為的條約,對招工所的開辦、華工出洋合同簽訂程序及具體內容都有了較為詳盡的規(guī)定,清廷在保護華工的問題上邁出了一大步。對于英法之外的其他國家,清廷也分別轉致照會,要求各國按照《續(xù)訂招工章程條約》辦理華工出洋事宜。(1)《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1冊,第162—163頁。
然而,由于清廷的積弱,各國視條約為具文,違法招工的行為仍十分普遍,且當時美國等領事的照會文件以及國內報刊消息已透露古巴華工被虐待的情形,可以說清廷既未能保障國內招工程序的合法,更未能保護海外華工的利益。1872年5月,福州道臺從美國駐廈門領事處獲悉古巴華工慘況,美國領事說:“他們(指華工)從事各種苦工,直如奴隸;所受待遇無異牛馬!”(2)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天津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天津文史資料選輯》,2000年第2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6頁。6月15日,美國公使鏤斐迪(Frederik Ferdinand Low,1828—1894)在致恭親王奕?的照會中提到,“現(xiàn)聞在古巴地方之華工較咇嚕國之華工尤為艱苦”(3)中山市檔案館編:《香山明清檔案輯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48頁。。9月,《中西聞見錄》報道古巴“出示嚴禁,不準粵人在彼自主門戶、另立生業(yè),務投名西班牙為主人,方準在彼居住”(4)《古巴近事》,《中西聞見錄》1872年第2期,第114—115頁。。清廷據(jù)此要求西班牙停辦招工所,而西班牙認為其招工行為符合章程規(guī)定,并且要求清政府賠償停辦招工所給西班牙帶來的損失,兩國在古巴華工問題上產(chǎn)生分歧,古巴華工案由此產(chǎn)生。
1872年,恭親王奕?等上奏:“日斯巴尼亞國,照請在廣州各處遵依二十二款章程,招工前往該國所屬之夏灣拿(5)即今古巴首都哈瓦那(Havana)。地方承工。臣衙門既經(jīng)準行之后,旋閱新聞紙,內載古巴夏灣拿有凌虐華工情事。并美國使臣暨美國領事,會同各國領事照會,均稱該處凌虐華工情形,與新聞紙所言,大略相同。當經(jīng)臣等兩次照會日國使臣,屬其停辦該處招工。”(6)《同治朝籌辦夷務始末》,第3679—3680頁。然而,西班牙使臣否認夏灣拿地區(qū)有凌虐華工的事實,表示“中國若能指定何官何商在何處凌虐華工,日國當治其不按章程之罪,旋即將廣州招工之事停辦”(7)同上,第3680頁。。1873年2月西班牙駐華公使照會總理衙門“力請允照英、法例許招工赴古巴”(8)陳翰笙編:《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42頁。,4月再次照會總理衙門,要求賠償因被禁止招工前往古巴之虧空,在照會中開列賠補清單一件,“前后通計合銀三十三萬三千八百九十二元五角”(9)《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2冊,第547頁。。清廷對古巴虐待華工行為的控訴,其消息來源均為道聽途說,并無派駐古巴的官員和領事機構提供具體的事實證據(jù),因此無法完全駁斥西班牙的言論,雙方各執(zhí)一詞。中國和西班牙在華工問題上出現(xiàn)了諸多分歧,兩國關于招工問題的協(xié)商陷入僵局。
1873年9月22日,奕?等奏請“派員往查日國有無凌虐華工情事”,認為“此事若非派員往查,匪特該國所請賠償之款難于辦理,且古巴夏灣拿地方,即實有凌虐華工情事,勢亦不能禁其招工,流弊更屬無窮”(10)《同治朝籌辦夷務始末》,第3680頁。,因此請派選帶學生出洋肄業(yè)委員會主事陳蘭彬從美國赴古巴調查華工情形,并派江漢關稅務司英國人馬福臣(A.Macpherson,?—1878)、天津關稅務司法國人吳秉文(Alfred Huber,?—1922)隨同陳蘭彬前往。選派陳蘭彬前往古巴調查華工情形,與當時陳蘭彬作為出洋肄業(yè)委員會主事在美國負責留美幼童事宜有關,陳蘭彬到古巴進行華工調查有地理位置上的優(yōu)越性,可以減短路程、節(jié)省時間,此外,陳蘭彬在美國負責留美幼童事務期間也積累了處理涉外事務的經(jīng)驗。1872年3月1日,曾國藩、李鴻章等曾就幼童出洋事件奏請“委派陳蘭彬、容閎常駐美經(jīng)理幼童出洋肄業(yè)事宜”,曾、李二人對陳蘭彬評價尤高,稱其“夙抱偉志,以用世自命,挹其容貌,則粥粥若無能,絕不矜才使氣;與之討論時事,皆能洞燭幾微,蓋有遠略而具內心者”(1)《同治朝籌辦夷務始末》,第3426—3427頁。。古巴華工案發(fā)生時,陳蘭彬因負責出洋幼童事宜正駐扎美國,他前往古巴調查華工情形有較多的便利之處。而選派英人、法人陪同前往,邀同各國公評,以避免西班牙使臣以“中國委員一面之辭,再行狡辯”(2)同上,第3681頁。。
派遣陳蘭彬調查團赴古巴進行華工調查的舉措得到了美國等國家的支持,美駐華參贊照會總理衙門,“因中國委員,初到其地,人地兩有生疏,即希咨行美國轉囑駐扎古巴等處領事官,代為照料中國委員等因前來”(3)《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2冊,第549頁。。美國領事揭露古巴虐待華工之事實并對陳蘭彬調查團予以援助,與當時美西兩國的競爭與矛盾有很大關系。1868年10月,古巴爆發(fā)反對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的獨立戰(zhàn)爭,刺激了美國擴張主義者兼并古巴的愿望,美國國會圍繞是否干涉古巴事務進行了激烈爭論,美國的干涉引起西班牙的不滿,美西關系緊張;1873年10月“弗吉尼厄斯”號事件導致了美西關系的新危機,矛盾加劇。(4)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第2卷,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5年,第377—380頁。西班牙也洞悉此理,西班牙在申訴古巴并無苛待華工的照會中指出:“再古巴地方,美國甚為希冀,但不能明搶,用計暗奪之?!庇纸衣睹绹伺e實乃賊喊捉賊,“所有美國為商人者多,彼亦作此招工之事,與本處人頗有爭利之情,恐此舉并非為人,實是為己”(5)《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2冊,第541—542頁。。美國與西班牙雖是一丘之貉,但兩大列強的矛盾也使清廷在處理古巴華工事務中處于相對有利的地位。美國在陳蘭彬調查古巴華工過程中對清廷表示了支持以打壓西班牙的勢力,西班牙則迫于美國的壓力不敢對清廷要求過甚。形勢的變化使中、西兩國“走到一起”,為了“將大清、大日兩國古巴海島招工一事所有未洽之處,使之歸于妥貼”(6)同上,第550頁。,兩國經(jīng)過協(xié)商,議定了針對此次調查古巴華工事件的《古巴華工條款》,條約于1873年10月22日在北京簽訂。條約章程如下:
一、中國可以派委員前往日國古巴地方查明華工情形。到古巴各地方詳細查明,均聽中國委員任便自行查訪。所有應查各事,可以詢問各國駐扎古巴之領事官,亦可請日國官員照料,以昭妥協(xié)。
一、兩國預請英、美、法、俄、德五國駐京大臣,嗣后將此事所有一切代為公平定斷。
一、中國委員查明華工情形,呈報于中國總理衙門,由中國總理衙門抄錄所呈報者交與五國駐京大臣以及日國駐京大臣閱看。于公評之時,將原文交付評定之各大臣處暫存。各國領事官如有將古巴華工情形呈報各本國大臣,擬用其作為憑據(jù)者,其文件須交中國總理衙門并日國駐京大臣閱看。如未將其文件交出者,即不得作為憑據(jù)。
方案二:公路—汽車—固定式破碎站—膠帶聯(lián)合開拓運輸方案,場內公路汽車運輸至破碎站平均運距3.2km,場外平均運距5.3km,年剝離總量1 408.4萬m3需新增108t 級礦用卡車52 輛。固定破碎站在露天采場出口標高1 805 m處,巖石場內采用公路汽車運輸至破碎站,巖石經(jīng)破碎系統(tǒng)破碎后,通過轉運膠帶接力運輸至落家井排土場由排土機排土,其余巖石由礦用汽車直接運輸排土場。
一、中國總理衙門、日國駐京大臣應將理論古巴華工一事之來往文件交與五國駐京評定之各大臣閱看,以便將其內兩國所說各事,統(tǒng)請五國大臣一同公評定斷完結。(7)《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第337頁。核對多種史料所記載的《古巴華工條款》條文,發(fā)現(xiàn)它們對四項條款的排列均用數(shù)字“一”。
《古巴華工條款》的四條章程對陳蘭彬調查古巴華工的相關事宜進行了具體且細致的規(guī)定,從條約上保證了調查團能夠相對自由地在古巴進行華工調查。請五國駐京大臣代為公平斷定,以及限定調查文件在有限的范圍內流通,有利于保證調查結束后兩國在華工問題協(xié)商中的客觀性、公平性。在條約章程中,中國維護了其應有的考察華工情形的權利,為兩國后續(xù)的華工談判做了基本的準備。
同治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1874年2月12日),稅務司馬福臣和吳秉文到達美國與陳蘭彬匯合,三人于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三(1874年2月19日)從美國起程,于正月二十九日(3月17日)到達古巴哈瓦那城。二月初二日(3月19日)與古巴將軍及哈瓦那知府見面后,陸續(xù)會見英、法、俄、美、德等各國領事。初三日(3月20日),陳蘭彬一行開始對古巴華工進行具體考察,主要調查當?shù)氐墓に?、官監(jiān)、糖寮中華工的工作環(huán)境以及生存狀態(tài),并與華工進行交談以了解華工出國的具體過程以及華工在古巴的遭遇。
總理衙門曾于同治十二年十二月致函陳蘭彬調查團,提出古巴華工調查的五十一條細則(1)五十一條細則包括“古巴華工,系從中華何處招去?古巴承工華民,是否均有合同?立合同時,是否將合同內字句語言,令華工明悉?華工往古巴時,途中所搭坐之船,種種安置,有無妥章,預為照料?華工途中受冤屈,按國法可否伸訴?華工到古巴時,登岸辦法如何?承工年限之內,華工情形如何?承工年限內,合同各條是否照行?”等五十一條具體內容,均與華工的具體利益相關。,古巴華工調查基本圍繞總理衙門的五十一條細則展開。在整個調查過程中,“自正月二十九日(1874年3月17日)到古巴,至三月二十三日(5月8日)出港,所見華工等大抵受苦之人,所聞大抵訴苦之語,司員及稅司等皆共見共聞,計共錄得口供一千一百七十六紙,又收得一千六百六十五名口稟帖八十五張”(2)《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2冊,第580—581頁。。調查結果顯示,大約80%的華工是被拐騙至古巴的,在船上被打傷、自盡、死亡者超過十分之一,到達古巴之后也備受凌虐。陳蘭彬調查團通過在古巴的實地考察形成了大量華工的口供實錄,成為探討古巴華工問題及清廷外交政策的重要材料。
早在20世紀80年代,《華工出國史料匯編》中已收錄了309份華工口供,近年來出版的《古巴華工調查錄》又公布了279份,不過兩書重復口供有129份。筆者對《古巴華工調查錄》及《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2冊)記錄的459份口供進行整理,發(fā)現(xiàn)“滿身紙”(3)滿身紙,即古巴政府給合約期滿華工所發(fā)的憑證,據(jù)此可以改變被奴役的命運。然而在實際情形中,由于滿身紙的管理及發(fā)放存在嚴重的弊端,全憑古巴政府操縱,華工的利益無法得到保障。為牽涉華工根本利益的最重要的問題,并對其中獲得滿身紙的145名華工信息進行分析。
書中共記錄了華工的459份口供,遠非全貌(4)據(jù)《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2冊第580頁載:“計共錄得口供一千一百七十六紙,又收得一千六百六十五名口稟帖八十五張?!保P者未找到更多材料,僅能據(jù)此459份口供進行分析。這459人命途多舛,在未滿身時遭受管工毒打,又有高強度的工作,兼以睡眠嚴重不足,能存活下來已非易事,然而滿身之后遭受傾軋不能獲得滿身紙的大有人在。據(jù)統(tǒng)計,其中能領得滿身紙的共145人,僅占記錄總人數(shù)的31.59%。而這145人中,滿身紙丟失或被取走而被迫作工或坐監(jiān)的又有55人,也就是說,在同治十三年,即1874年,459人中可以自便作工的僅有90人,僅占領到滿身紙人數(shù)的62.07%,占總人數(shù)的19.60%。而這19.60%的“自便作工”的人不僅要忍受普通黑人與白人的歧視與毆打,還須提防地方官及地保的勒索與強派。正如調查錄中一位叫馮阿秀的華工所說:“此刻有紙的人也是一樣凌虐?!?5)《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2冊,第750頁。
對于華工來說,有紙,則可以自由行走,自由作工,多掙工錢;無紙,則處處難行,還須時時刻刻提防被官抓去。對于地方官來說,可以借滿身紙勒索華工,還可以隨意拿取滿身紙令華工為自己掙錢。對于糖寮主來說,控制了滿身紙,即可令華工終身為奴,事事順從。就連華工出身的領工頭何錫亦深諳此道:“因他們滿身紙總存在我處,可隨便辭他及扣工銀。”(6)同上,第739頁。滿身紙如此重要,然而它的管理制度卻極為混亂。我們可用華工獲得滿身紙的方式來進行分析,見表1:
表1 華工獲得滿身紙的方式(1)資料來源:《古巴華工調查錄》及《華工出國史料匯編》(第一輯第2冊)記錄的459人口供。
表1表明,正常自己領得滿身紙的華工僅占37.24%,花錢購買、由契爺(多為白人)領得及其他方式獲得的占62.76%。又結合《華工出國史料匯編》及《古巴華工調查錄》可知,在正常自己領得滿身紙的37.24%中,僅有極少人八年工滿即領,絕大部分又被逼迫再立合同之后才領得。再據(jù)華工口供可知,領得后又有官方認為是假紙或搶去改名另賣、被人搶去及偷去、生病不及換紙等情況。且需要年年換紙,換紙費用日漸加重。這些有意為之的混亂管理令華工更加困苦不堪,但卻讓地方官及白人大獲其利。所以當時在古巴親歷親見此情此景的清朝官員認識到,滿身紙的問題一日不解決,華工的處境就一日得不到改善。
因此調查團根據(jù)總理衙門提出的五十一條細則,對通過實地調查形成的文字資料進行了整理,將《古巴華工事務各節(jié)》(2)參見(清)陳蘭彬著:《古巴華工調查錄》,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第161—306頁。呈送總理衙門。《古巴華工事務各節(jié)》包括兩部分內容,第一部分是“古巴華工調查報告”,對五十一條細則中的問題進行了具體的論述以闡明古巴華工的處境;第二部分包括:譯華工進古巴章程說、1860年日國君主諭旨、1872年9月14日古巴華工再立合同等事章程、1873年6月1日諭旨,均為與華工出洋相關的官方文件。陳蘭彬調查團呈送的《古巴華工事務各節(jié)》有力地駁斥了西班牙否認凌虐華工的言論以及要求中國給予賠償?shù)囊螅呛罄m(xù)中國與西班牙協(xié)商保護古巴華工問題的關鍵事實基礎。正如顏清湟所指出:“總理衙門于1875年2月5日將這份報告連同證據(jù)文件送交五大國公使,向他們簡要介紹調查團的調查情況,以便使中國在談判中處于穩(wěn)固的地位?!?3)《出國華工與清朝官員》,第122頁。邀請五國公使參與古巴華工案的處理,共同認定古巴華工被虐待的事實,有助于中國在談判中處于有利地位,這可以說是中國運用和適應國際法的表現(xiàn)。丁韙良所譯《萬國公法》是譯成中文的第一本西方國際法學著作,將近代國際法的基本原則、思想觀念等帶入中國,對晚清外交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皟蓢缬袪幷摃r,有別國調處其間,或不請自來,或請之而后來,或一國請之來,或兩國請之來,或因前約有善為調處之語而來作中保者”(1)慧頓著,丁韙良譯,何勤華點校:《萬國公法》,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73頁。,邀請五國公使共同評斷恰與《萬國公法》中的“中保之例”相契合。
1875年2月,適逢云南發(fā)生“馬嘉理案”,英國使臣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來函稱“此案未結以前,所有與日國商量各議論,此后概不相預”(6)同上,第920頁。,英國使臣從古巴華工事件中退出。為了切實處理好古巴華工事件,1875年7月25日,總理衙門奏請陳蘭彬須留京辦理古巴華工交涉,請勿派往云南,奏折稱:“陳蘭彬自赴日斯巴尼亞古巴島查明華工被虐情形,于上年十一月到京后,迭經(jīng)隨同臣等與各國駐京使臣議論華工在洋情形,深資佐證……臣等與各國使臣從中理論,大抵偏于彼說者為多,總未能就我范圍?,F(xiàn)仍擬與各國使臣極力商議……陳蘭彬系曾經(jīng)派往查訪之員,倘前往云南,彼處距京程途太遠……所有刑部主事陳蘭彬現(xiàn)在尚有經(jīng)辦事件,礙難前往云南緣由,理合附片陳明。”(7)同上,第914—915頁。西班牙使臣的無理爭辯、五國公使的個人偏向,給總理衙門處理古巴華工事件帶來了不小的壓力,因此奏請陳蘭彬留京,并將調查報告刊刻分致各國使臣查照,仍邀各國使臣共同評斷,以詳細供詞為依據(jù),應對西班牙使臣的狡辯。陳蘭彬調查團呈送的《古巴華工事務各節(jié)》是關鍵的事實證據(jù),加之總理衙門在談判中所采取的堅定態(tài)度,最終西班牙公使不得不屈服。
經(jīng)過長時間的會面和商討,1877年,西班牙使臣伊巴里(Don Cárols Antonio De Espa?a,?—1880)前往煙臺避暑后回到北京,與總理衙門大臣進行討論,將之前議定的條目適當增減和修改,最終議定《會訂古巴華工條款》,章程共十六款,于1877年11月17日在北京簽訂,于1878年12月6日在北京交換批準。對比可知,《會訂古巴華工條款》的內容與《古巴華工調查錄》中反映的古巴華工面臨的問題有極強的相關性。
第一,古巴華工的滿身紙發(fā)放存在很大問題,大大限制了華工的自由,剝削了華工的勞動。對此,條約規(guī)定,“所有現(xiàn)今在古巴合同之期已滿之華工,俟此次條約互換之后,即應一體予以期滿之執(zhí)照一紙”;期滿之華工“愿仍在該島居住,或愿出島他往,均聽其自便”,以此保障華工的自由生存權。(8)《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第356頁。
第二,鑒于清廷無派駐古巴的官員,難以有效掌握古巴華工的生存狀況,給予華工有效的保護和支持,條約提出了派遣清朝官員駐扎古巴的設想?!按笄鍑磁煽傤I事官前往古巴夏灣拿地方駐扎,此外所有日國準許他國領事官等員駐扎之各處,中國亦可一律派員前往駐扎”,“大清國所派之總領事、領事、副領事等員,大日國古巴各官自應盡力照料,令其易于稱職,妥為保護在彼本國之民”。(1)《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第354頁。領事官還負責建立古巴華工的花名冊,令古巴地方官將古巴各處現(xiàn)有華工之人數(shù)、姓名知會中國總領事官,以便中國總領事官前往各地親自詳察華工之真實情形。(2)同上,第355頁。
第三,華工在出國前大都聽信了作工期滿即可回國的言論,實際上到達古巴后能順利回國的人少之又少,不少華人在口供中表達了回國的急切愿望。條約針對華工回國的問題給出了細致的規(guī)定。對于年老力衰以致不能作工之人,應由西班牙出資送回。對于合同期滿之華工如原合同內載明雇主應送回國者,西班牙應督促該雇主按照合同而行。對于合同未載出資回國事項的華工,由古巴地方官與中國總領事等官商定辦法以便送回。(3)同上,第355—356頁。
《會訂古巴華工條款》集中于改善古巴華工的處境,保障古巴華工的基本自由權利。與《中西和好貿易條約》《續(xù)訂招工章程條約》相比,《會訂古巴華工條款》更有針對性地解決了《古巴華工調查錄》中華工口供中所顯現(xiàn)的與華工切身利益相關的問題,陳蘭彬調查團所形成的《古巴華工調查錄》是該條約簽訂的決定性文件。在此基礎上,清政府的華工政策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
陳蘭彬調查團呈送的調查報告使清政府對古巴華工的處境有了切實的了解,采取措施保護古巴華工的基本權益?!巴问?,陳星使(蘭彬)奉命至該島(古巴)查辦,于是始有設立領事之行保護之議?!?4)(清)黎庶昌著,王繼紅校注:《西洋雜志》,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22頁。而1877年簽訂的《會訂古巴華工條款》第六款給予清廷派領事駐扎古巴的權利,直接促成了中國在古巴設立領事的行動。作為出使美、日、秘國大臣,陳蘭彬先行到達美國處理華工事務。顏清湟指出:“陳蘭彬是在中國與西班牙駐華公使締結了一項有關古巴華工問題的條約之后,才于1878年6月1日離滬赴美的。陳氏及其隨員經(jīng)過大約兩個月的時間,才于7月27日抵達舊金山。同年9月28日,他在華盛頓向總統(tǒng)遞交國書。他在華盛頓設立了公館后,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舊金山設立領事館,他的迫切感也許是由于他對舊金山華人情形的所見所聞而促成的?!?5)《出國華工與清朝官員》,第155頁。1879年4月9日,陳蘭彬率領隨行人員從紐約??诖畛擞喆巴靼嘌?,5月21日到達馬德里,5月22日即照會西班牙外務大臣,商議于5月24日向西班牙君主呈遞國書。(6)王彥威、王亮編:《中國近代史料叢刊三編》第2輯,《清季外交史料》第1冊,卷十五,臺北:文海出版社,1985年,第36b—37a頁。1879年秋天,陳蘭彬在西班牙期間,已經(jīng)選派戶部候選劉亮沅作為駐古巴總領事前往古巴嘗試辦理華工事務,而陳蘭彬則駐扎西班牙以便與該國隨時溝通,至1880年4月17日,陳蘭彬攜帶隨員11人由西班牙起程前赴秘魯,西班牙使署一切事宜暫時交給駐西參贊黎庶昌代管。(7)《清季外交史料》第1冊,卷二十一,第1a頁。
駐古巴領事的派遣,對保護古巴華工的利益起了關鍵性的作用。首先是廢除工主控制滿身紙的權力。古巴華工之所以備受虐待,主要是因為工主有發(fā)給期滿執(zhí)照,即“滿身紙”的權力,而工主在華工工滿之后,往往逼迫華工重立合同,延長雇工期限,不肯及時發(fā)給滿身紙。如果華工沒有滿身紙,就不是自由人,不可能重新選擇工作,只能繼續(xù)為原來的工主做工;而地方官及各國領事,也不肯發(fā)給華工隨便往來之準單,即“行街紙”。沒有滿身紙的華工,一旦出逃,會被巡捕立即拘拿,監(jiān)禁于官工所內,充當苦工,毫無工價?!胺踩A人必要有工主承認,方能往來自由,否則拘入官工所,以待他人雇用。若經(jīng)工主辭出而不給滿身紙,亦拘入工所?!?1)《西洋雜志》,第23頁。工主控制著滿身紙的發(fā)放,也就制約了華工的自由,迫使華工不得已而繼續(xù)從事原來的工作。駐古巴領事設立后,廢除了工主對滿身紙的控制,保障了古巴華工一定程度上的自由。其次是駐古巴領事為華工注冊。“今應按照條約,無論工期已滿未滿,概令到領事署報名注冊,每人發(fā)給執(zhí)照一張,并代領準單,無庸俟有滿身紙以為區(qū)別,方不致授權于工主,迫脅之風,或可暫息。”(2)同上。駐古巴領事以發(fā)放執(zhí)照代替了以前工主所控制的滿身紙,廢除了工主對華工人身自由的控制,駐古巴領事在保護古巴華工利益的問題上爭取了極大的主動權。此外為華工注冊形成花名冊,為駐古巴領事實地調查華工狀況提供了便利的條件。最后,中西官員交涉,議定古巴華工待遇章程。駐華公使伊巴里欲與中國駐古巴領事商議增加招工條款,劉亮沅斷然拒絕其要求,并列舉了三個基本要求:華人之不愿在古巴者,應照約咨送回國;官工所須概行裁撤;該使應偕同領事巡查外埠糖寮數(shù)處。1880年夏天,針對古巴不準華人坐馬車、住客寓、留發(fā)辮,生子女皆入黑奴籍,而官工所監(jiān)禁之華工并未全行釋放的情況,劉亮沅行文古巴總督,要求按條約辦理華工事務。7月,總督照復劉亮沅,開列議定章程五條,釋放官工所之華工,島內華人均給予行街紙等,保障了華工的基本自主權利。
駐古巴領事的派駐,將《會定古巴華工條款》中對古巴華工的保護條款落實到實踐層面,真正改善了古巴華工的生存境遇?!榜v古巴使領的設立對于管理、保護華工意義非常,從此古巴華人的境遇有了實質性的改善?!?3)李中?。骸犊偫硌瞄T與美洲華工》,湘潭大學哲學與歷史文化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1年,第31頁。
《古巴華工調查錄》,尤其是其中大量的華工口供,為清政府提供了古巴華工遭受虐待的事實依據(jù),使清政府能夠更有針對性地制定保護華工的措施,是清政府保護古巴華工利益實踐中具有關鍵性意義的一步。從《中西和好貿易條約》的簽訂、陳蘭彬調查團的派遣到駐古巴領事的設立,清政府對古巴華工的了解在一步步深入,采取的保護措施也更加細致。最初,當清政府和西班牙政府因華工問題產(chǎn)生分歧時,清政府只能根據(jù)道聽途說的消息對西班牙政府進行指控,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證據(jù),沒有掌握與古巴華工相關的直接材料。陳蘭彬調查團在實地調查后形成了具體的調查報告,使得清政府對古巴華工狀況尤其是古巴政府控扼華工命運的“滿身紙”有了直接且細致的了解,在后續(xù)與西班牙的談判中以主動的姿態(tài)為古巴華工爭取權利,在條約中議定了有針對性的措施以維護古巴華工的關鍵利益。陳蘭彬調查團形成的《古巴華工調查錄》是保護古巴華工的關鍵所在,其后《會訂古巴華工條款》的具體內容以及駐古巴領事采取的保護華工的措施,與調查報告中反應的華工面臨的普遍問題是緊密相連的。此外,清政府在處理古巴華工問題的過程中,能夠有效利用西方國家之間的矛盾以維護本國的利益,延續(xù)了“以夷制夷”的外交思想,同時又逐漸意識到條約的重要性,并且主動適應國際外交體系,運用條約來保護華工的利益,這與晚清外交體制近代化的步伐是一致的。清政府在處理古巴華工問題中對古巴華工利益的切實維護,可以說是晚清新外交中的一大重要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