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萍
(泰州圖書館,江蘇泰州 225300)
泰壩是明洪武年間分筑在泰州北門城外草河、稻河上的東壩與西壩,二壩相距不遠,為阻擋江水灌涌、減少里下河水患之設(shè),往來客貨船只到此須翻壩換船前行。
歷史上,兩淮地區(qū)一直是重要的海鹽產(chǎn)地。清初兩淮有三十處鹽場,其中泰州轄富安、安豐、梁垛、東臺、何垛、丁溪、草堰、小海、角斜、栟茶十場,是國家鹽稅的納稅大戶。泰壩筑成后,泰州所產(chǎn)之鹽往來運銷均要經(jīng)過此處,因而成為重要的鹽運集散地,到清代更是盛極一時。中國古代鹽、茶等物資的產(chǎn)銷由官方控制,民間禁止私下買賣,但因為利益的誘惑,從鹽場偷販私鹽現(xiàn)象屢禁不止。明朝初年,原駐泰州的兩淮都轉(zhuǎn)鹽運使司遷往揚州,泰州鹽引批驗所也同時遷往儀征,這兩處鹽務(wù)機構(gòu)的遷出,對泰州鹽務(wù)的管理及秩序整頓實為不利。
此后,私鹽夾帶販賣之風(fēng)愈盛。清雍正十一年(1733),為從源頭加以控制,兩江總督尹繼善奏請朝廷在泰州設(shè)立泰壩監(jiān)掣署,派專員管理鹽務(wù),負責(zé)對往來鹽運核查、稱重、蓋印、簽單及納稅等,同時稽查通、泰兩地偷漏夾帶私鹽的情況。朝廷采納了尹繼善的建議,并于同年設(shè)立泰壩監(jiān)掣署,首任監(jiān)掣官是上??h縣丞郝大倫。雍正十二年,高鳳翰從歙縣縣丞調(diào)任儀征縣丞,不久被揀選為泰壩第二任鹽務(wù)監(jiān)掣。
高鳳翰(1683—1749),字仲威,亦字西園,號南村,晚號南阜山人,山東膠州人。乾隆二年(1737)因病右臂致殘,以左手書畫,后又自稱“后尚左生”“丁巳殘人”“老痹”等。他是我國17—18世紀(jì)著名的揚州畫派書畫家、“揚州八怪”之一(注:揚州八怪作為一個派系共有15 人,非特指8人)。高鳳翰一生多才多藝、勤奮不輟,詩詞、書法、繪畫、篆刻、制硯無所不精,尤以書畫聞名于世,并酷愛文物收藏與鑒賞,是揚州八怪中唯一的北方人。據(jù)王鳳珠、周積寅所編《揚州八怪現(xiàn)存書畫目》一書所載,揚州八怪15 人作品有8000 件之多,其中僅高鳳翰一人就有600 余件。他一生還成書《硯史》(4 冊)、《漢印譜》《南阜山人詩集》《桑梓之遺》等,著述宏富,被稱為是我國最有成就的左手藝術(shù)大師。
高鳳翰出身于書香門第,從小便受到藝術(shù)的熏陶。他在青年時代曾先后到嶗山、廬山、江寧等地游歷,眼界開闊,相與往來的多是長者和名流,如蒲松齡、王漁洋等。高鳳翰常托人將詩文呈與王漁洋求教,很得王的賞識,但二人數(shù)度失之交臂,王漁洋去世前留下遺言收其為私淑門人,囑長子代為收徒,這一切對高鳳翰后來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起了不可忽視的啟發(fā)和激勵作用。
盡管高鳳翰才華出眾,但在科考上卻連遭失敗。直至雍正六年(1728),46 歲的高鳳翰應(yīng)舉“賢良方正科”,考取一等,才算有了著落。第二年被發(fā)往安徽省試用,任歙縣縣丞始入仕途。此后幾年內(nèi),高鳳翰先后被提拔為休寧和績溪縣令,但均因上司的頻繁更換而作罷。雍正十一年底,兩江總督高其倬將高鳳翰從歙縣調(diào)任儀征縣丞兼泰壩鹽務(wù)監(jiān)掣。
高鳳翰曾在家鄉(xiāng)膠州編修過《山東鹽法志》,故以對鹽務(wù)管理得心應(yīng)手。不過泰壩監(jiān)掣署為新設(shè)機構(gòu),初時沒有署衙,官員只能在舟中處理公務(wù)。雍正十二年正月高鳳翰到泰州上任,上任之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積極規(guī)劃建造壩署。道光《泰州志·公署》中記載壩署“在北門外西倉大街,雍正十二年監(jiān)掣高鳳翰請項建設(shè)”,有“大門三間,二門三間,東西廂房六間,大堂三間,東披房一間,書房三間,住室三間,小樓三間,廚室三間,群舍十二間”,初始共40 間,乾隆、嘉慶年間的后任鹽官又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擴建。泰州人習(xí)慣上呼壩署為“泰壩衙門”,惜今已無存。
高鳳翰本是風(fēng)雅之士,詩書俱佳,于是他在壩署大堂東壁上嵌入刻有隸書“鹽津總會”四字和行書詩三首的兩條橫石以記其事。
今復(fù)原的泰壩衙門建筑
高鳳翰為人正直,對精忠報國的岳飛極為敬重,在泰州他與友人常游的地方是岳王墩(今泰州海陵區(qū)泰山公園內(nèi),又稱泰山,其上有岳祠)。到泰州后,高鳳翰多次拜謁岳祠,曾先后繪過多幅岳王墩畫作,并有題詩、題跋。其中一幅《岳臺春曉圖》題跋為:“海陵西城有老斥堠,為武穆公所筑,以覽形勝防北侵處耶。土人眷公功德,因為立祠其上祀之。地饒?zhí)伊?,春時為州人游賞地,攜榼呼酒,邈然猶知念孤忠壯績者幾人哉?上巳過之,實申椒桂之思,歸途耿耿,紀(jì)時以詩?!备啉P翰認為到岳武穆祠登高,是憑吊和緬懷岳飛等忠義之士的,而游人卻呼朋喚友踏青賞花,又嘻嘻哈哈飲酒作樂,實在破壞了這等意境,所以心中甚是不快,并且“歸途耿耿”。在這段記載中,將高鳳翰憨直迂厚的性格展露無遺。
因為對岳王墩有著深厚的感情,高鳳翰參與監(jiān)修了岳武穆祠,岳廟墻上至今嵌有雍正十二年知州李必成與高鳳翰等人所立的《重修泰州岳武穆祠記》碑石。不僅如此,高鳳翰亦將雍正十年(1732)從西湖岳飛后裔家中臨摹過岳飛和岳云的畫像,留貯岳墩腳下的放生庵中供奉。畫像上有高鳳翰的題識贊跋,夏荃在《退庵筆記》卷七中說“公行書、隸書、左手書俱工,行書雜隸體尤工,贊語亦精絕,堪與像并垂不朽矣……”嘉慶十一年(1806),畫像又被重新裝裱。
然而可惜的是,后來畫像竟不翼而飛了。泰人陳祖培在手稿《悔庵筆記》中記錄,民國年間放生廟僧人如祥嗜抽鴉片,為籌毒資,竟將寺廟歷代珍藏的高鳳翰、鄭板橋等名人字畫偷偷變賣,陳祖培等訪之不得,甚為惋惜。
除此以外,高鳳翰還重修了三賢祠,祠在今海安市鳳山,所祀為宋朝的張綸、范仲淹、胡令儀三人,又稱宋三先生祠。
高鳳翰在泰州為官的四年間,公務(wù)之余喜歡探幽訪古,頗有閑情逸致。他曾到過泰州的北山開化禪寺,作有《泰州北郭寺僧收藏書畫頗多,以詩贈之》:
好事山僧類辯才,梁間匣子苦難開。
書生何用深回避,不是蕭郎奉敕來。
高鳳翰也是制硯高手,他集硯、銘硯的巔峰時期是在泰州,因“維揚通泰兩州澄泥舊磚于硯品中稱美材”(高鳳翰語),所以制硯多用泰州出產(chǎn)之各色澄泥磚。高鳳翰在泰壩任上先后制硯、銘硯多達數(shù)十方,同時在泰州輯成《硯史》初稿,內(nèi)收三百方拓硯圖。
高鳳翰以書畫聞名,其實詩文亦出眾,早年王漁洋遺命收其為徒就是因為他的詩寫得好,不過后來高鳳翰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文多以題詩形式出現(xiàn)在書、畫、硯中,藝術(shù)盛名之下,文采反而被人忽略了。高鳳翰有一首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為雍正十二年在泰州所作《捕蝗謠》,歌謠通俗又形象,將社會的黑暗和官場的腐敗,刻畫得入木三分:
蝗起,蝗起,四鄉(xiāng)報不已。
問蝗多少?報蝗人搖手,遮莫論頃捕論畝。
官來捕蝗,作么賞格,一枝板打兩條腿,刀筆吏滑來吊詭。
刀筆殺人,不能殺蝗,官去詐食官來藏。
蝗食苗,吏食瓜,蝗口有剩苗,吏口無遺渣。
兒女哭,抱蔓歸,迎空號天天不知,吏食瓜飽看蝗飛。
在泰州,高鳳翰遇到了他一生中的莫逆之交鄭板橋。據(jù)清道光《泰州志·名宦》記載高鳳翰官泰壩監(jiān)掣時:“……喜吟詠,暇日與興化鄭燮,邑中王家相、田云鶴輩相唱和?!编嵺萍脆嵃鍢颍?693—1765),興化人,清代著名畫家,因詩、書、畫聞名,世稱“三絕奇才”,“揚州八怪”之一。高、鄭二人志趣相投,相知相交十六年,成為藝術(shù)上的摯友。鄭板橋常用的印章“七品官耳”和“板橋”均出自于高鳳翰之手,高鳳翰去官后鄭板橋親刻“硯田生計”印相贈。高鳳翰于膠州歿后,鄭板橋用六分半體為其題寫了墓碑“高南阜先生墓”。
高鳳翰在泰州時仕途一帆風(fēng)順,這與盧見曾的提攜和庇護是分不開的。乾隆元年(1736),盧見曾出任兩淮鹽運使,時駐揚州,他寄情吟詠,喜與名流往來唱和,并于第二年春在揚州平山堂舉辦了盛大的文壇聚會——平山堂雅集。盧見曾十分欣賞高鳳翰,又兼同鄉(xiāng)同門(同為王漁洋門人),因而在聚會中以上賓之禮待之。此時高鳳翰監(jiān)掣官任期將滿,盧見曾準(zhǔn)備向兩江總督推薦他升任儀征縣令。
然而好景不長,時隔不到數(shù)月,盧見曾因平山堂雅集遭人妒恨,旋即被劾丟官遣戍。由于盧、高二人素來交好,高鳳翰首當(dāng)其沖受到牽連,亦以“結(jié)黨營私”罪名羈留揚州候?qū)?。突如其來的厄運,使高鳳翰原有的風(fēng)痹癥(中風(fēng)先兆)惡化,右手殘廢,腿腳亦不靈便。同年六月高鳳翰雖被宣告無罪,但已成殘人,去官離開了泰州這個傷心之地,從此寓居揚州。
右手廢棄,這對于一個書畫家來說,是多么沉重的打擊!但高鳳翰是個不屈不撓的人,盡管半身不遂,卻以驚人的毅力,嘗試用左手代替右手進行創(chuàng)作。漸漸地,高鳳翰的左手書畫嫻熟了,別有一番生拗澀拙的味道,終成一絕。也正是寓居揚州的五六年時間里,高鳳翰與畫壇革新派“揚州八怪”如金冬心、鄭板橋、汪士慎、李方膺、邊壽民等相投契,相互交流技藝、相互啟發(fā),成了與“揚州八怪”一脈相通的畫派。在揚州,因生活所迫,他不得已賣畫為生,一時“西園左筆”聲譽鵲起,揚州的富賈名流無不以擁有他的左筆書畫為榮。有鄭板橋詩為證:
《硯史》摹本第十
西園左筆壽門書,海內(nèi)朋交索向余。
短札長箋都去盡,老夫贗作亦無余。
按理來說,泰州留存的高鳳翰遺墨遺物應(yīng)該不少,但至今面世者寥寥。清邑人夏荃收藏過高鳳翰贈陳端(泰州人,山東平度知州)的左手詩小橫批,此外又購得高鳳翰的隸書詩篇:“樹老石瘦知何處,欲把黃茅縛一間。伴得幾枝香雪臥,不須放鶴也孤山?!毕能踉谒摹锻蒜止P記》中贊道:“……其翰墨流傳極多,至今邑人得公寸楮,甚愛重……”然而以上這些僅止于文字記載。筆者目力所及,泰州市圖書館藏有“鹽津總會”等兩幅石刻拓片和《硯史》摹本30 幅。另據(jù)《退庵筆記》記載,當(dāng)時的松林庵二門有兩個石鼓,是用木頭雕成的,相傳為鹽官高鳳翰所置,這對木鼓與高氏的一方銘文石硯“隨行硯”(雍正九年銘于歙縣任上)現(xiàn)收藏在泰州市博物館?;蛟S泰州民間還有高鳳翰的作品流存,只是不為人知。
出仕江左是高鳳翰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幸與不幸,無法辨清。以小小的八品芥子官而后遭遇一連串的沉重打擊,可謂大不幸——若非出仕,何來遭誣被劾、風(fēng)痹去官乃至早早離世?然而禍福相依,就藝術(shù)生命而言,這卻又是高氏不幸中的大幸了——若非泰州之行,怎能融入多姿多彩的揚州文藝圈中?怎能成就日后著名的左筆大師?
泰州自古是“漢唐古郡,淮海名區(qū)”,歷史上的名人多有往來泰州的,如范仲淹、岳飛、文天祥、孔尚任等。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高鳳翰在泰州的知名度遠沒有其他人高,但他在藝術(shù)上的建樹卻是獨一無二的,稱得上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今,在泰州市海陵區(qū)老西河的涵閘上,矗立著一組大型浮雕,重現(xiàn)了當(dāng)年高鳳翰建造泰壩署衙時的情景,這是泰州人民對這個曾經(jīng)為官泰州、造福一方的藝術(shù)家永遠的紀(j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