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胡竹峰其人有秋氣。按年歲,他是小先生,不是老先生。但提筆行文,老氣橫秋。老氣橫秋似不是好話,然在此處,是作好話來說。天行四時,一時為秋,秋之氣為清、為爽、為蒼勁為高邁,萬物至此近老。古人文章之道,講究得天地之氣,竹峰當盛年而獨秉秋氣,是為異稟。
《雪下了一夜》,卻不是秋,是冬天了。雪只管下去,干你甚事??商斓?、風雪、山川、日月、草木、蟲魚,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竹峰的事,是世事,也是心事。心事浩茫連廣宇,雪夜閉門與舊游,竹峰竟寫了這樣一本書。用一個“竟”字,是嘆其真真膽大,安敢如此。從《逍遙游》到《昆明的雨》,二十四篇文章全是古人寫過的,從莊子到汪曾祺,各路神仙下凡。召集文曲星雅會,此事我不敢,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讀《逍遙游》,讀《小園賦》《滕王閣序》《岳陽樓記》,等等,只能“觀止”,觀而嘆,觀而止,堂前打躬作揖拜倒便罷,未曾想過登堂入室,與大先生閑坐對飲。晚來天欲雪,能弈一局無?這些題目前賢做過,后生做不得么?如今讀了《雪下了一夜》,覺得此事其實做得。神飛六合,人人皆可逍遙游,登高望遠,處處都是岳陽樓。
凡我讀書人,心里人來人往,住著莊子、陶淵明、范仲淹、張岱乃至汪曾祺。我是我,我不是我,我的文章出我手,天下文章在我心。寫這本書,也不過把不敢的事,做成了該做能做的事。以古人之風寫今日萬千,是難事是方向。
有此一集,胡天胡地、竹峰挺秀,這人亮出了來路去處。沿來路看一遍,感覺胡竹峰不枉一來,盡得古人風致;朝去處張望,又覺得胡竹峰勢必放下古人,向遠方去,向人群去,向家國天下去。蓋文章,大業(yè)盛事也,所謂大業(yè),所謂盛事,所謂文章之道,俱因古人心大。竹峰如盡得古人之心,則大矣哉!盛矣哉!
“卻道天涼好個秋”,竹峰少年,已懷深愁。懷此深愁,且更上層樓。
謹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