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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

2021-07-08 05:05六百
文學(xué)港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張倩

六百

乳房

再次見到解蘭的時候,我沒想到她已經(jīng)變得這樣老。

那天我正帶著兒子在華潤萬家超市里買東西。面粉、醬油、白醋、紙巾……我看著手機備忘錄里的清單,一手拽著兒子的胳膊,一手推著車,低著頭匆匆忙忙在超市的貨架間穿梭。兒子總是磨磨蹭蹭的,每一排貨架上似乎都能找到令他感興趣的東西。“放下?!蔽乙淮未味⒅氖殖庳?zé)道。但是等我走出一段路,又發(fā)現(xiàn)購物車里已經(jīng)放了不該買的東西,我只好推著車又繞回去把東西放好,來來回回幾次,我的耐性幾乎就要被消磨殆盡,直到我們走進日用品欄,被前面擁擠的人群擋住了去路?!白屢幌拢闊┳屢幌?。”我不停地喊著,試圖沖出人群。但通道好像變成了水做的,好不容易打開一個缺口,很快就被流動的人群填滿。我想掉頭回去,但發(fā)現(xiàn)身后也早已圍滿了人,進退兩難之下,我不得不被迫停下了腳步。

我低頭看了看兒子,他正張大著眼睛向四處看。我們被困在這里,我心里想著,被困在一瓶瓶洗衣液做成的圍墻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或者說,被推著向前,或者后退。我終于停了下來,像一個喪失了斗志的士兵一樣,一種頹然的疲憊感突然涌向全身。

我抬頭往兩邊的貨架上看了看,紅色的促銷牌上赫然寫著六折。紅底黃字,再醒目不過了,我平靜地看著它們,這兩個字突然變得暗淡、萎靡。它們妥協(xié)了,它們知道自己早已對我喪失了魅力。我不知道這事是怎么發(fā)生的,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樣,毫無緣由地出現(xiàn),又毫無緣由地消失。我望著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有那么一瞬間,我有點羨慕他們。他們認真挑選著折價的商品,不厭其煩地向?qū)з弳T咨詢著,好像他們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以后,仍然對一瓶洗衣液懷抱著滿腔的熱情。他們的熱情有時候擠到了我,有時候不得不讓我攥緊兒子的手,但是我變得不再像剛開始的時候那樣難以忍受。我耐心地避讓著,這個時候,旁邊的一個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個瘦長的身影,瘦得有些不像話。她正吃力地從最上面的貨架拿下一瓶洗衣液,眼看著瓶子要倒下來,我伸手幫她接了一下。

女人轉(zhuǎn)過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他們總是要把薰衣草味的放得那么高……”

雖然她已經(jīng)大變了樣,但我?guī)缀踉谒D(zhuǎn)過頭來的一瞬間便認出了她。

“解蘭……”我輕聲叫著,這兩個字穿過漫長幽黑的時光隧道,竟這樣輕而易舉地跑了出來。

對面的女人恍然大悟似地定睛看著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是你呀!何煦,你真是一點也沒變!”

我只能笑著。面對這樣一個她,我實在說不出相同的恭維話。

我拉著兒子的手臂,推到她面前,低下頭對兒子說:“快叫阿姨?!眱鹤友凵袂忧拥乜粗徽f話。

“快叫阿姨。”我再次催促兒子。

“長得真好,像你?!苯馓m笑著伸出手來,想摸摸他的頭,但被我兒子敏捷地躲開了。

仿佛我心里的想法被兒子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我往臉上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看了一眼解蘭,她仍舊毫不介意地開心笑著。

如果不是當(dāng)初跟她做了三年的同桌,天天面對著這張臉,我想今天無論如何也是認不出她來的。她變得太多了。原本豐盈飽滿的臉頰從顴骨以下幾乎都凹陷進去,讓人想到那張著名的油畫《吶喊》。眼睛仍舊很大,但浮腫的眼眶幾乎快要兜不住凸出的眼珠子。稀疏的頭發(fā)被燙成了時髦的小卷卷,顏色不知道是染的還是自然褪色的,呈現(xiàn)出一種不健康的枯黃。

最讓我吃驚的是她的胸部,竟然像一個男人一樣變得一馬平川。

而且她仍舊穿著她最愛的緊身針織衫,讓人不得不注意到這一驚人的變化。我想,一個人即使再瘦,只要她還是個女人,也不可能這樣平啊……

可能是被我盯著看,有些尷尬,解蘭拉起外套裹了裹身體,我這才把目光收了回來。

她笑著問我道:“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蔽矣悬c心不在焉地答著。

“哎,你不知道啊,我這次可是從鬼門關(guān)撿回一條命?!?/p>

“啊……”聽到解蘭這么說,我猛然抬起頭來,發(fā)出一聲驚呼。

解蘭把我往角落里拉了拉,停滯的人流通過打開的缺口又流動起來。

原來解蘭不久前查出了乳腺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所以她不得不接受了切除整個乳腺的手術(shù)?,F(xiàn)在還在接受化療,怪不得人瘦脫了相。

“醫(yī)生跟我說必須要全部切除的時候,還有點為難,其實我一點也沒猶豫,命要緊啊。他還說切了也能放點東西填充進去,可能就像人家隆胸那樣吧。但我想想總歸是不舒服的,索性就這樣切了?,F(xiàn)在這樣也很好,沒了那兩個大累贅,倒也格外輕松。就是胸口,有時候還是會隱隱作痛,不過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

解蘭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生病的經(jīng)歷,那口氣讓人不好意思說出什么安慰的話來。仿佛她只是用一個小小的代價換取了一個巨大的勝利,讓人不得不歡欣鼓舞,舉杯慶祝。

“你呢?你和你們家那位都挺好的吧?”解蘭問我。

“嗯,嗯,都挺好的。”我看了一眼兒子,有些猶豫地應(yīng)著。

有一瞬間,我們都沒有說話,兩雙眼睛就這么盯著貨架上那些藍色的瓶子。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香香的味道?!蔽逸p聲說道。

“你這話說的,難道有誰喜歡臭臭的味道?”解蘭說完,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

在那一瞬間,我們之間流淌著一股暖暖的氣流,我以為我們會憑借著這股暖流往記憶深處再走一走,但緊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我拿出手機,屏幕亮了,顯示出14:43。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解蘭我送兒子去培訓(xùn)班的時間快到了。

解蘭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拿出手機,對我說:“何煦,我們加個微信吧,以后多聊聊,初中的時候,我可是和你頂要好的?!?/p>

我拿出手機,加了微信,就匆匆忙忙和她告了別。

“一定要聯(lián)系哦!”我走到收銀臺的時候,看到解蘭在遠處舉著手機大聲喊著。我也舉起手里的手機,朝著她揮了揮。

晚上,安頓完兒子以后,我仰面躺在床上。

我把手伸進睡衣里,在自己左側(cè)的胸上摸索著,很快,我就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凸起的腫塊,兩點鐘方向,就如報告單里所寫的那樣。我用力往下按了按,它像一顆小豆子一樣從我指尖滑走了。

我沒有告訴解蘭,其實我也有乳房結(jié)節(jié),左側(cè)一個,右側(cè)兩個,最大的那個,已經(jīng)有15毫米了。我看著它一年一年在報告單里變大,從最初的5毫米,到9毫米,再到現(xiàn)在的15毫米。

最近的那個鉬靶報告上寫著:結(jié)節(jié),四級,建議切除。

我摸著那個小豆子,似乎感覺它又變大了一點,我趕緊把手拿了下來。

我拿出手機,點開了解蘭的微信。點進她的朋友圈,除了一張她和她老公、女兒一家三口的合照掛在封面上,就再也沒有其他了。女兒的年齡過于小了,長得不算好看,一點不像她。但是一家三口開懷大笑的模樣,還是讓人感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我想我可以找她聊會天,乳腺結(jié)節(jié)也許是個很不錯的話題。但是我想了一會,又把手機放下了。

“初中的時候,我可是和你頂要好的?!蔽一叵胫滋旖馓m說的這句話,感到有些慚愧。我只記得初中的時候,自己一向獨來獨往,跟解蘭雖然做了三年的同桌,但彼此之間似乎也沒有太多的交流,畢業(yè)以后更是斷了聯(lián)系。而她,竟然一直把我當(dāng)成“頂要好”的那個,而且看她的樣子,也絕不是故作夸張的客氣。

解蘭是第一個讓我開始關(guān)注女生胸部的人。

那個時候,剛升上初一,我還穿著小學(xué)里母親給我買的白色小背心。我本來就長得瘦,再加上胸部沒怎么發(fā)育,看上去完全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樣子。

那天學(xué)校里有籃球比賽,我們班的幾個女生被選為啦啦隊員,正在一個辦公室里換隊服,當(dāng)時我和解蘭都在里面。正換著衣服,突然聽到一個女生“呀”地尖叫了一聲,我們都紛紛轉(zhuǎn)過頭去。

“解蘭,你穿胸罩了?。俊币粋€叫柳茵茵的女生用一種夸張的語調(diào)說道。

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解蘭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胸罩站在那里,胸前兩個飽滿的肉球幾乎就要從胸罩里蹦出來。她面對著所有人的目光,迅速把隊服套上了,臉上紅得跟番茄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真切地看到女人的胸部。母親換衣服的時候,我見過幾次,但她是個羸弱的女人,瘦小的胸部向下耷拉著,胸口的肋骨一根根向外凸著。她的胸部,就像她每次和我父親吵完架,低著頭坐在床沿的樣子。每次她在我面前換衣服,我總會快速地把頭別過去。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女人的胸部還可以長成這樣。我悄悄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白色小背心,感到一陣熱氣從脖子上升起來,然后也迅速把衣服穿上了。

這以后,我便很難再忽視解蘭的胸部了,即便她穿著寬大的校服,我也一眼就看出了她與其他女生的不同。

她走路的時候,胸前會一顫一顫的。盡管她總是含著胸窩著背,導(dǎo)致她雖然跟我差不多高,但是看起來似乎要比我矮一個頭。夏天的時候就更加明顯了,校服襯衫前面幾顆可憐的扣子幾乎就要被崩開。

和解蘭一起去食堂打飯的時候,她從來不往人群里擠,所以每次我倆都幾乎是最晚打飯的。我雖然心里有些不開心,但是也從來不說,因為坐下來以后,解蘭總是把她盤子里的肉往我盤子里夾。

我知道解蘭為此很煩惱。那天午休的時候,幾個女生圍在我和解蘭的位置旁,不知怎么的就聊起了胸部的事。

“解蘭,你的胸部為什么這么大?”有一個女生問道。

“我也不知道啊,我都不敢多吃飯,但是人瘦下來了,它還是不見瘦。有時候我真的想割點肉下來,像你們這樣多好啊?!苯馓m低下頭來,一張粉撲撲的臉上愁云滿布,大眼睛里幾乎要流出淚來。

所有的女生聽她這么說著,都認真地同情起來。大家開始紛紛為她出招。柳茵茵揪了揪她的小辮子說道:“以前古代的人女扮男裝,不是都用紗布把胸一層一層綁起來嗎?這樣看起來就沒那么大了?!绷鹨鹗莻€漂亮的女生,至于她哪里漂亮,我也說不上來,不過她會編各種精美的辮子。

大家都表示這個主意不錯,值得一試。但是解蘭臉上的愁云,還是沒有化開。

到了初二的時候,解蘭連體育課都不敢上了。尤其是八百米跑步,每次她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請假。

那天體育課八百米測試,我因為來了例假,在教室里休息。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我看見解蘭一個人突然回來了。

她低著頭走進教室,一聲不響地坐在座位上,然后把臉埋在手臂里竟嗚嗚嗚大哭起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待哭聲小了一點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問道:“你怎么啦?”

解蘭抬起頭來,淚水不住地從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流出來,沾濕了她的臉,幾縷頭發(fā)也濕乎乎地黏在臉上。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竟然長得這樣好看,幾乎是我們班上最好看的一個女生。她看著我,哭得更加傷心了,一邊哭,一邊把她濕乎乎的臉往我肩膀上靠。我僵直著身體坐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

“何煦,你知道嗎,”解蘭一邊抽噎,一邊說:“那些男生,他們叫我——大奶子?!?/p>

“噗嗤”一下我?guī)缀蹙鸵Τ雎晛怼P姨澖馓m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

我其實很早就知道班上有些男生背地里給她取了一個叫“大奶子”的綽號,只是不知道她到今天才知道這件事。

解蘭頭歪著靠在我的肩上,小動物般嗚嗚地抽泣著。她的頭發(fā)像一把柔軟的小刷子戳得我臉上癢癢的,溫?zé)岬臏I水也流進我的脖子里。教室里空蕩蕩的,靠近陽臺的幾扇窗戶沒有關(guān)上,風(fēng)從外面吹進來,天藍色的窗簾就這么一下一下輕輕拍著課桌。

多年以后,當(dāng)我面對自己逐漸開始發(fā)育的身體,不知道為什么,總會想起那天下午的情形。那天的天氣很晴朗,解蘭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第二天解蘭請假了,沒有來上學(xué)。吃中飯的時候,原本并不跟我一桌的幾個女生,突然坐在了我旁邊。其中一個女生用一種神秘兮兮的口吻問道:

“聽說解蘭昨天體育課上被男生弄哭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嗎?”

我搖了搖頭,說自己昨天請假了,沒去上體育課,并不清楚。說完仍低下頭來顧自己吃飯。

“怎么會呢?你不是跟她最要好嗎?”

“誰說的?”我猛地抬起頭來,語氣里有一種生硬的質(zhì)問。對面的女生不說話了。

“我只是和她是同桌,并沒有很要好?!蔽矣盅a充了一句。

直到很后來,我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天為什么這么急于撇清和她的關(guān)系?;蛟S,我只是不想成為“大奶子”的好朋友吧。

畢業(yè)以后,大家各自考取了不同的高中,后來又考了大學(xué),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了。畢業(yè)以后第一次見到解蘭,是在一次畢業(yè)8周年的同學(xué)聚會上,班上的大部分同學(xué)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開始工作。那個時候,解蘭的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

那天我正坐在沙發(fā)上和幾個女生聊天,突然有個女生朝著門口努努嘴說:“你們看誰來了?!?/p>

我轉(zhuǎn)身朝門口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女人,正笑盈盈地朝里面走進來,每走一步,黑色的裙擺也跟著左右搖曳著。我甚至都還沒看清她的臉,但馬上感覺到她與其他人的不一樣。她當(dāng)然知道自己是美的,而且這美是一種光環(huán),一種利器,但她那落落大方又不過分矜夸的姿態(tài),讓這光芒變得柔和,讓這利刃入了劍鞘。她淡淡的笑容似乎在說著,再美的東西也有衰敗的時候,玫瑰花紅得發(fā)紫的花瓣上,那微微倦怠的一卷,讓人不忍苛責(zé)它的奢艷華貴。唯一顯得不夠精致的,是那一頭長長的略顯蓬亂的頭發(fā),隨意用手掛到了耳后。但正是這點,讓她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松弛感來。

她掌控著她的美。

我正疑惑著這個大美人是誰,沒想到她很快就認出了我,老遠就喊出了我的名字。

是解蘭。是的,那張臉幾乎一點也沒變,而我一開始竟然沒有認出她來。她一點也沒變,包括她的臉,她的身材,還有她看到我的時候,眼睛里那種亮晶晶的東西。但是,她又似乎變得厲害,讓人簡直無法認出她來。

“解蘭,你的身材可真好??!”旁邊的一個女生立馬對著她夸贊道。

所有人的眼光都齊刷刷看向了她,但這次,解蘭沒有再躲閃。她只是略微謙遜地笑著,站在我旁邊。她的手臂自然地挽住了我,我下意識地往旁邊靠了靠。在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以后,這種身體上的觸碰讓我感到有些無所適從,哪怕只是女生間最普通的挽手臂。而這個動作,瞬間也將我曝露在了聚光燈下。

吃飯的時候,不停地有男生過來向解蘭敬酒,其中就有當(dāng)初叫她“大奶子”的那幾個。我不知道解蘭還記不記得那件事,但是我抬起頭,看到她禮貌地微笑著接受大家恭維的樣子,我想,她大概不記得了。就算記得,也不在乎了。

同學(xué)中,還有一個女生,似乎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那就是那個曾經(jīng)愛換著花樣編辮子的柳茵茵。

曾經(jīng)的辮子如今變成了齊耳的短發(fā)。她穿著一身藏藍色的西裝在光籌交錯間和大家碰著杯客套著,動作自然得就像她當(dāng)初說話時揪著辮子的模樣。我很好奇,在這么多同學(xué)中,難道沒有人記得她曾經(jīng)揪著辮子說話的樣子嗎?似乎所有人表現(xiàn)得就像她一直以來都是這個樣子,她大概是我們同學(xué)中混得最好的,剛畢業(yè)就開了自己的公司,短短幾年公司就逐步走上了正軌,這在當(dāng)時的同學(xué)圈中,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況且,她還是一個女生。

在聽知情的同學(xué)向我述說她的事跡以后,她現(xiàn)在的樣子。我便理解了。她符合我所有關(guān)于一個女強人的幻想。她當(dāng)然應(yīng)該留著干練的短發(fā),當(dāng)然要自如地在酒桌上穿梭。如果一個女強人編著花里胡哨的辮子,那成什么樣子呢。

飯后,我們幾個女生約好了一起去KTV唱歌。我想去叫解蘭,但看到她被一個男生纏著。正猶豫著,有一個女生就叫:“走吧走吧,她還要應(yīng)酬這些男的呢,不要等她了。”說著我就被拉走了。

去KTV的路上,她們果然開始說起解蘭來。

“你們說解蘭,她那個胸,到底真的假的啊?”

“當(dāng)然是真的了,你不知道她初中的時候就叫‘大奶子嗎?”

這個久遠的綽號,再次引起了大家一陣哄笑。

“雖然身材是好,但是穿成這樣也有點夸張了吧,你們沒看到那些男生盯著她胸部那色瞇瞇的目光嗎?”

這時,一個女生接過來說:“是啊,要是我,我肯定不好意思這么穿?!?/p>

“你是不好意思,你有料嗎?”說著,另一個女生就伸手向她胸前摸去。

一群女生嘻嘻哈哈打成一團。

我沒有說話。我只是想著,剛剛我去叫解蘭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似乎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什么,而我卻沒有叫她。

我只是覺得很遺憾,在這么多年沒見以后,我和她竟然連一句單獨的話都沒有說上。

從民政局門口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看樣子要下雨。我以為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他還會說些什么,但是他只是對著我點了點頭,說了聲再見,便轉(zhuǎn)身向停車場走去。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這是個瘦小的男人的背影,黑色的西裝擴展了他的肩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拘謹?shù)貖A在左側(cè)的腋下,讓人疑心這包里有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重要到令他賴以生存。但當(dāng)你打開那個包,你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不過是幾張數(shù)額并不大的銷售單子。但可悲的是,那確實是他賴以生存的東西。他站在那里等車開過的時候,身體微微向前傾著。汽車的尾氣讓他咳嗽起來,他舉起右手的拳頭,放在嘴邊,顯得背更加駝了。這個男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被稱為我的前夫。在過去的十年里,我?guī)缀跆焯於家姷剿?,但從來沒有這樣仔細觀察過他的背影。

我太在乎他的臉,他看著我時候的表情,他對我說的話。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十年前的某一天,從民政局出來以后,我也是這樣在街上走著,但那個時候,我不是一個人。

那家復(fù)印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手機店。十年前我們領(lǐng)完證出來的時候,路過這家復(fù)印店,我當(dāng)時突發(fā)奇想,覺得我們應(yīng)該復(fù)印幾份結(jié)婚證,說不定什么時候要用到,然后我就拉著我丈夫進去了。

老板是個很和氣的男人,看著我們的結(jié)婚證,笑著問道:“在對面剛剛領(lǐng)的???”

我羞澀地點了點頭。復(fù)印了三份,付錢的時候,老板沒有收,他擺擺手說:“不用付了,就當(dāng)送給你們的結(jié)婚禮物?!?/p>

那幾份復(fù)印件后來有沒有用到?我努力回想了一會,毫無頭緒?,F(xiàn)在,那幾張紙可能已經(jīng)成了這段婚姻唯一的證據(jù)。

我繼續(xù)向前走著,路過一家咖啡館。落地玻璃窗上掛滿了紅的綠的裝飾品,我這才意識到馬上要過圣誕節(jié)了。我在玻璃窗上看見自己的影子,蓬亂的頭發(fā),寬寬大大的外套,顯得有些灰頭土臉。因為結(jié)節(jié)的緣故,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過咖啡了。但是今天,我決定進去喝一杯。

我推開門進去,香醇的熱氣混雜著各種歡快的交談聲沖向我。

“小姐,你要這里喝還是打包?”柜臺里年輕的店員沖著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潔白的、整齊的、嶄新的牙齒,仿佛一排射燈一樣發(fā)出了有魔力的光,將我震懾住了。我呆呆地望著它們怔了片刻。

“小姐?”店員再次禮貌地沖我笑了一下。

我看了一眼四周被坐滿的位置,說了聲,“打包吧”。

店員小心地把一個紅色的紙袋子遞給我,說道:“這是圣誕節(jié)限量的包裝袋哦?!?/p>

我接過袋子,仔細看了看,確實非常精美。紅色的袋子上,印著一棵綠色的圣誕樹,圣誕樹上貼著一個個禮物盒,禮物盒都被涂得亮閃閃的,好像那些盒子里真的有什么你萬分期待的禮物似的。

我拎著漂亮的袋子繼續(xù)在街上走著。經(jīng)過一個岔道的時候,突然從小路里沖出一輛自行車,我趕緊向左避讓,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共享單車黃色的車頭已經(jīng)擦到了我的右手,剎車手柄直直地戳進了我的咖啡袋。我下意識一松手,紙袋掉落在地上,棕色的液體從袋子里流了出來。

騎車的年輕人趕緊下了車,連連對我說著對不起。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p>

他還是一臉歉意地站在一旁,我再次安慰他道:“真的沒關(guān)系?!彼终f了好幾聲不好意思,最終騎上車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路口。地上那只紅色的紙袋子,前面已經(jīng)被戳了一個大窟窿,圣誕樹上裝飾的亮片也都掉了下來,落在污泥般棕黑色的液體里。

禮物盒里什么也沒有。

回到家里,我開始收拾東西。我把前夫來不及取走的衣物都整出來,打包在一個編織袋里。整出來的每一件衣服,我都很熟悉,甚至都能想起當(dāng)初買它們的情形。但他已經(jīng)很久都不穿這些衣服了,他現(xiàn)在常穿的那些,已經(jīng)在他幾個月前搬出家的時候就一并帶走了。

然后我看到了放在角落里的我的內(nèi)衣——那些帶鋼圈、厚海綿墊的胸罩。自從檢查出結(jié)節(jié)以后,我?guī)缀醵疾辉俅┻@些內(nèi)衣了。但是我總覺得,會有什么重要的時刻,希望是自己看上去更自信漂亮的時刻,我會用得到它們。

我想起第一次跟前夫親熱的時候,我畏畏縮縮地不肯脫衣服,我害怕在脫掉那些帶著厚海綿墊的胸罩時,他眼里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當(dāng)然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因此而放棄我,知道所有但凡有過一點閱歷的人都會告訴我,這與愛情無關(guān)。我當(dāng)然知道。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當(dāng)初害怕失去的,不過是我的欲望。而我的欲望,是看到他被欲望控制的可憐模樣,而我正是這欲望的源頭,施舍者、終結(jié)者。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被欲望控制的我同樣可憐和脆弱。而我卻信誓旦旦稱之為愛情。

如今,我不再需要它們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重要的時刻,需要我犧牲自己的健康來取悅別人。

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扔進了垃圾桶。

我做完了這些,躺在沙發(fā)上。我又想起了解蘭,我點開她的朋友圈,仍舊什么也沒有,仍舊只有那張一家三口的照片。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許久,忽然像撞見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一下子興奮起來。是的,這是解蘭的第二段婚姻,一定是的,怪不得她的女兒還這樣小。

那次徐晶晶的婚禮上,解蘭沒有露面。雖然我曾經(jīng)極力否認和她的親密友情,但是在大部分的同學(xué)看來,我倆好似捆綁在一起似的,如果叫了我,就沒有理由不叫她。但是那天解蘭沒有出現(xiàn)。

“你們聽說了嗎?我們班的解蘭,離婚了?!?/p>

“真的假的啊?”

“當(dāng)然是真的,我認識她老公。哦,不,應(yīng)該叫前夫?!?/p>

“哎呀,那她可是我們班第一個離婚的人?!?/p>

我從其他人的口中,聽說了她的近況,我感到有些震驚。我一直以為像解蘭這樣的女人,是沒有男人可以抗拒的。她身上具備一切男人對于女人可能的幻想,她怎么會離婚呢?

“還是茵茵好,永遠的單身貴族?!币粋€女生碰了碰柳茵茵的胳膊,語氣曖昧地說道。

柳茵茵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還是像之前那樣,一身西裝,利落的短發(fā)。我?guī)缀醵加洸黄饋硭x書時的模樣了。我想象著什么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她,但我又想,她或許根本不需要婚姻。

席間,柳茵茵坐在了我的旁邊?;蛟S因為很多新郎新娘的親戚朋友我們都不認識,那天柳茵茵并沒有去敬酒,她甚至連酒都沒有喝,竟然和我一樣喝的是飲料。

“茵茵,你怎么沒喝酒呢?”話一出口,我便覺得有些不妥,畢業(yè)后我總共也就見過她兩回,這一問好像她在我印象中是個酒鬼似的。

但茵茵顯然沒有介意,她只是笑著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她突然低下頭湊近我的耳邊,低聲說道:“我剛做了隆胸手術(shù),不能喝酒?!?/p>

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嚇到了我,我忍不住“啊”地輕聲尖叫出來。桌上有幾個人朝我們這邊看過來。

“對不起?!蔽倚÷曊f道:“我只是沒想到……”

茵茵輕聲笑了笑,說道:“你沒有想到我會去隆胸?其實我想做這件事很久了,這可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p>

我轉(zhuǎn)過頭,怔怔地看著柳茵茵。那個曾經(jīng)勸解蘭用紗布纏身的茵茵,那個留著短發(fā)穿著西裝的茵茵,她竟然去隆了胸。此刻,她因為達成了自己的夢想,像一個小孩子被撞見了迫切想要分享卻說不出口的秘密,羞澀而滿足地笑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除了頭發(fā)短了些,她也一點沒變。她和解蘭,一直都是我們班上最漂亮的兩個女生。

婚禮結(jié)束以后,我在那個曾經(jīng)和解蘭談過戀愛的男生那里,要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但后來也就不了了之了,因為那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婚姻也開始出問題了。

“在嗎?”我給解蘭發(fā)過去一條微信。但是過了許久,她也沒有回我。

兩個月后,我去醫(yī)院接受手術(shù)前最后的檢查。在做完血檢、尿檢、B超等一系列的檢查以后,最終在醫(yī)生那里確定了手術(shù)的時間。拿著手術(shù)預(yù)約單,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好像此刻,身上的那個腫塊已經(jīng)被切掉了。我穿過行色匆匆的人群,走出醫(yī)院大門,深深吸了一口氣,冷冽的帶著一點點濕度的空氣,讓我的大腦感到一種久違的振奮與清醒。這時候,手機里傳來“?!钡囊宦暎?/p>

“各位同學(xué),這周日我們要舉行一次同學(xué)聚會,邀請了我們的班主任王老師一同出席,所以大家都要來參加哦!”

“收到!我們有好幾年沒聚了吧?”班長首先在下面發(fā)聲了。

“是啊,班長你還說,還不是你組織不力。”

“誰有王老師微信,把他拉進群……”

沉寂了很久的同學(xué)群又熱鬧起來,一個個花花綠綠的頭像熱情地在群里發(fā)言。我一條條向下劃著留言,沒有看到解蘭的頭像。我看了一眼手術(shù)預(yù)約單,上面約的日期是下周二。

出了醫(yī)院,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超市。兒子放寒假住在外婆家,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自己好好下廚做一頓飯了。

超市里的人很多。年前掛上的五顏六色的裝飾物還沒有摘掉,讓人有一種即將要過年的錯覺。我推上一輛推車,穿過人群,徑直朝生鮮區(qū)走去。

我站在冷柜前挑了很久,最終挑了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過秤的時候,師傅笑著夸我挑的這塊肉好,我也對著他笑了笑。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他們也會跟顧客聊天。我還買了洋蔥、辣椒、青蒜苗,決定做一盤回鍋肉。想起家里的胡椒粉已經(jīng)沒有了,也順便買了一瓶。

在收銀臺排隊的時候,一個推銷員正在向顧客推薦一種新出的低酒精飲料。我被它們五顏六色的玻璃瓶身吸引——雖然我?guī)缀醪缓蕊嬃?,但是買一打又何妨呢。

從超市出來以后,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服裝店。和超市相比,服裝店就顯得冷清得多了。幾個店員見我進門趕緊迎了上來。

我以前很少來這家店。有時候路過,會被櫥窗里的幾個模特吸引,但是我從來不走進來,因為一想到店員那種熱情的樣子我就怯步。我能想象她們看著鏡子里我可笑的樣子極力夸贊我,而當(dāng)我走出店門又在背后嘲笑我的模樣。曾幾何時,我連陌生人虛假的贊美都受不起嗎?我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店員極力向我推薦一件紅色的大衣,說特別符合我的氣質(zhì)。但是我最后還是挑了一件米白色的,我穿著它站在試衣間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看到她對我說,很好,就是它了。

我很快就能見到解蘭了。這個想法像一陣暖流一樣,讓我周身的血液都快速流動起來。

回到家中,我一邊做菜,一邊想,為什么不邀請解蘭到家里來呢?我可以炒幾盤她喜歡的菜。記得讀書時,她最喜歡吃椒鹽大排。有一次,她剛打的一塊大排一不小心就掉地上了,她心疼得都快要哭了。我看著柜子上新買的胡椒粉,感到很滿意。

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這個味道?喝著新買的飲料時我想著。不過她做了手術(shù),應(yīng)該不能喝有酒精的飲料。沒有關(guān)系,家里也有我兒子愛喝的鮮果汁,那會對她的健康更有利。

對了,我為什么不請她陪我一起去動手術(shù)呢?我相信她一定會答應(yīng)的,要是她有空的話。

在周日即將到來的那幾天,這種興奮的感覺一直圍繞著我。我像一個即將要去參加春游的小學(xué)生一樣,滿懷期待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周日的早上,還沒等鬧鈴響,我就醒來了。我洗了頭發(fā),化了一個妝,然后在鏡子面前照了照,又把妝卸了。

我果然去得太早了。酒店的包間里,還沒幾個同學(xué),大家噓寒問暖了一番以后,各自在沙發(fā)上刷起了手機。

同學(xué)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起先,我還保持著一種安然自若的鎮(zhèn)定,但隨著班主任王老師的出現(xiàn)掀起一陣高潮后,我開始坐不住了。我時不時地放下手機,向門口張望。

終于,當(dāng)大家開始準備入席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了一個女生:“解蘭今天不來嗎?”

“不知道啊,我沒有跟她聯(lián)系。茵茵,你跟解蘭聯(lián)系了嗎?”她轉(zhuǎn)頭問了問旁邊幾個女生。

但大家都搖搖頭表示并不了解情況。

我點開解蘭的微信,兩個月前發(fā)出去的“在嗎?”還赫然在列。

這時候,那個和她談過戀愛的男生突然小聲說道:

“你們不知道嗎?解蘭上個月已經(jīng)去世了,據(jù)說是因為乳腺癌……”

我拿著手機,全身像被電流擊中一樣,呆在了原地。

人群中開始響起一陣陣表示難以置信的嘆息。每個人臉上都顯出悲痛之色。

他們沒有說她是因為胸大才得了乳腺癌。

他們開始懷念起她的一些好,比如做值日的時候永遠是最勤快的那個,比如從來不抄作業(yè)……

我想起那天她在超市里舉著手機跟我說“一定要聯(lián)系哦”的樣子,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

周二,我如約來到醫(yī)院做手術(shù)。在聽醫(yī)生講了一些手術(shù)中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和所要承擔(dān)的風(fēng)險后,我在那張寫滿了字的風(fēng)險告知單上簽下了名字。

然后我躺在一張擔(dān)架床上,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

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聽到旁邊醫(yī)生的交談和器械碰撞的聲音。我的上衣被脫掉了,兩個乳房就這么袒露著。但是手術(shù)室里所有的人都在忙碌地做著術(shù)前準備,沒有人來關(guān)注我現(xiàn)在的樣子。仿佛我是放在手術(shù)臺上的一件物品,一件有生命的物品。

我的兩個乳房,它們嬌小而柔弱的樣子,好像剛剛來到這個世上不久,兩個暗紅色的乳頭像一雙眼睛一樣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麻醉醫(yī)生俯下身對我說:“馬上要給你上麻醉了,因為是全麻,所以等會你就會失去知覺了?!?/p>

我點了點頭,看著天花板。這個充滿酒精消毒水味道的房間,還有這些穿著白衣服綠衣服的陌生人,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一股冰涼的液體緩緩流進我的血液,我像是躺在一條輕輕晃著的小船上,就這么慢慢地漂向遠處,漂進了一片蔚藍的深海。我從未睡得這樣沉,這樣安心,就好像我剛剛降落在這個世界上,躺在母親柔軟的身體旁。

一些久遠的往事突然出現(xiàn)在我混沌的意識中。我想起小時候第一條裙子,是母親在縫紉機上為我做的,那是一條粉紅色鑲著花邊的連衣裙。我想起曾在上學(xué)時偷偷暗戀隔壁班的一個男生,但這件事我誰也沒有告訴。

我想起剛上初中的時候,參加學(xué)校的新生軍訓(xùn)。那時候,我們班所有人在一起訓(xùn)練、踢正步、吃飯、坐在草地上休息,但是誰也不認識誰。那天訓(xùn)練中途休息的時候,我正坐在草地上,望著遠處的一朵云發(fā)呆,忽然起了一陣風(fēng)。

“你快看!”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生拉了拉我的軍訓(xùn)服,我轉(zhuǎn)過頭去。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近處的一片花叢中停著一只蝴蝶。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蝴蝶,它黑色的身體和翅膀就像綢緞那樣閃著細膩柔美的光,翅膀的尖端點綴著藍色的花紋,就像是嵌在綢緞上的寶石。我們倆隔著不到半米的距離坐著,呆呆地望著它。風(fēng)卷起了旁邊的幾片葉子,它纖細柔弱的腳緊緊抓住花瓣,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著。

后來,軍訓(xùn)結(jié)束了。開學(xué)以后,那個女孩成了我的同桌。

福旺中毒事件始末

那天,第一次見到福旺的時候,我正要從樓下儲藏室里扛煤氣瓶上樓去。

只見一只灰白色的小哈巴狗正端坐在我家儲藏室的門前,兩條前腿筆直地在胸前撐著,與地面呈直角,兩只爪子緊緊靠攏,正對前方,儼然一副忠誠士兵的模樣。見我靠近,立馬提高了警惕,身體微微向后仰著,一對耳朵也往兩側(cè)輕輕轉(zhuǎn)動了幾下,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我。我正納悶著,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喊著“福旺”靠近了這里。

“啊,福旺,原來你在這里啊!”一個約摸五六十歲的女人走進樓梯間,一看見狗,就說道,嘴里微微喘著氣。狗一見著女人,立馬搖著尾巴站起了身,扭著身子迎了上去。

“原來你叫福旺。”我對著那狗說。

狗回過頭來,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顯然對于我知道了它名字這件事充滿了懷疑與戒備。

女人這才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看了我一眼,然后笑著說道:“真不好意思,我們前幾天剛搬來這里,福旺還不熟悉哩。我早上帶著它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一眨眼它就不見了,沒想到自己跑回家來了?!?/p>

“你們也住在這棟樓里?”我看著女人,有些疑惑。

“是啊,你看,就一樓這間,104?!?/p>

“原來是這樣?!蔽铱粗?04的大門喃喃自語。

“你呢?也住這嗎?”女人問我。

“我住在對面二樓,203?!?/p>

“呀,那我們以后是鄰居了。”女人笑了起來。

我點了點頭,附和著笑笑,轉(zhuǎn)過身正準備進儲藏室去拿煤氣瓶。這時,女人又叫住了我:“你等等。”我有些詫異地回過頭看著她。

這個女人看上去跟我媽差不多年紀,但顯然她并不愿意讓人一眼看出這個事實。那天她穿著一身墨綠色旗袍樣式的連衣裙,涂著粉的臉越發(fā)襯得雪白,在陰暗的樓梯間里讓人不禁有些駭然。頭發(fā)燙過,一卷一卷的,還染成了紅棕色。眼下,她就這么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突然闖進他們家的外來人。我心想,這狗主人有意思,才來沒幾天,倒挺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

這時,她忽然恍然大悟似的對我說:“你是不是張菊芬的大兒子?”

我聽到“張菊芬”這三個字,不亞于剛剛狗聽到我喊它“福旺”時的疑惑和詫異。

“阿姨,您跟我媽認識?”我的語氣尊敬了起來。

“可不是嘛。你媽是我的佛友,我經(jīng)常去你媽家念佛的。前幾日,你媽不是摔傷了腿嗎,那天你來接她去醫(yī)院看,當(dāng)時我們正在你媽家念佛呢,你不記得啦?”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實有這么回事,當(dāng)時屋子里烏壓壓一群老太太,嘴里都是“咿咿唔唔”的念佛聲。我當(dāng)時一心想著趕緊送我媽去醫(yī)院,好完成任務(wù),誰知她雙目微閉,正襟危坐在那里,非要等這場佛念完了才肯走。

“孝順兒子啊,你媽好福氣。她跟我們說了,她念佛這么多年,最大的福氣就是生了你們兩個孝順兒子?!?/p>

聽到女人這么說,我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福旺此時已經(jīng)乖巧地在它主人旁邊坐著了。我拎起早上剛剛從市場里買來的一整塊熟牛肉,在它面前晃了晃,逗它道:“福旺,要吃嗎?”福旺看我的眼神已經(jīng)稍稍放松了警惕,它用鼻子湊上前使勁嗅了嗅,眼里流露出貪婪來。在它正準備張開嘴咬牛肉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我一下子就把裝牛肉的塑料袋提了起來,大笑不止:“嘿嘿,吃不到吧?逗你呢。”對面的女人也笑了起來。

福旺眼看著到口的牛肉飛了,無可奈何地看著半空中的塑料袋,然后它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猝不及防地,對著我狂吠起來。我被嚇了一大跳。

它那小小的尖嘴微微張開,齜著牙,喉嚨里發(fā)出“嗚嚕嗚?!钡牡秃鹇暎桓眱瓷駩荷返臉幼?。盡管女人一直在對著它喊著“福旺,別叫了?!钡褪浅医袀€不停。直到我扛著煤氣瓶連走帶跑地爬上樓梯消失在轉(zhuǎn)角,它才停止了吼叫。

吃午飯的時候,我跟張倩說起了這件事。

“樓下104,新搬來了一戶人家,還養(yǎng)了一條狗?!?/p>

“哦?”張倩嘴里嚼著牛肉,心不在焉地應(yīng)著。

“你沒看見,那狗個頭不大,叫起來倒是兇得很,剛剛我扛煤氣瓶上來,它就追著我叫了一路。”

“那是你不討它喜歡。狗跟人也是有緣分的?!?/p>

“說起緣分,你知道嗎?樓下104新搬來的,竟然認識我。”

“哦?”張倩這下似乎感興趣了,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也不算認識吧,她是我媽的佛友,上次去我媽家念佛的時候說是看到我了,今天愣把我認了出來……”

張倩嘴里發(fā)出一絲冷笑:“你媽別的人脈沒有,佛友倒是挺多?!?/p>

我自覺話題不對,便立馬住了口,專心吃起飯來。

自來水嘩嘩地沖刷著盤子上的油污。這要是讓張倩見著了,肯定又要怪我浪費水,但眼下她吃完飯就去臥室了。我不緊不慢地點上一支煙,把煙灰彈在水槽里。浪費點水怎么了,這點錢我還花得起。這么想著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有些暢快。這時候,臥室那邊傳來了開門聲,我下意識地一激靈就把水龍頭關(guān)了,但張倩進了衛(wèi)生間。

該死。我氣鼓鼓地把煙頭扔進了水槽里,半掛著油污的盤子一個個在向我做鬼臉。

兩年前我和張倩拖著大包小包搬到這個老舊小區(qū)的時候,張倩就不小心把一套餐具打碎了。那天我一直勸她休息,我來搬就行,但她就是不肯,一個人上上下下搬著家具還不肯讓我搭把手。然后就在快搬完的時候,她在上樓梯時把盤子全打碎了。一地的碎瓷片,從二樓滾到一樓,比我見過的最不堪的爭吵現(xiàn)場還要觸目驚心。張倩站在二樓的休息平臺上,望著樓梯上的碎片,我在一樓的轉(zhuǎn)角處看著她。突然她蹲下身子哭了起來。餐具是我們從五元商店買來的,一套加起來也不到一百塊錢。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隔著這一地的碎片,看她把臉埋在膝蓋里,我知道這一切都會過去,很多年以后,我們就會像現(xiàn)在談?wù)撈饝賽蹠r的窘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樣,坦然地談起今天的這場事故,甚至帶著些許懷念。但我知道,此刻張倩不能理解這點,我更不能微笑著對著她喊:“嘿,張倩,你知道嗎?”今天這事我們以后講起來肯定會笑的。因著這點,我知道,我欠下她了,無論以后我們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

晚上,張倩側(cè)著身子睡著,背朝著我,我轉(zhuǎn)過身,從背后抱住她,在她身上摸索著。

“你干什么,別在我身上動手動腳的。”張倩一邊說著,一邊要把我放在她身上的手掰開,試了幾次沒有成功,她便轉(zhuǎn)過身來。我順勢抱住了她。她在我懷里掙扎了幾下,便放棄了抵抗。我其實很想就這么抱著她,什么話也不說,什么事也不做,就這么靜靜地抱著她。但我剛剛的意圖太過明顯了,張倩此刻也已經(jīng)默認。很多時候,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怕一解釋,只會招來更多的無窮無盡的解釋。最后我只好用行動代替了解釋。

我點了支煙,借此到陽臺上一個人站了會。我不知道張倩當(dāng)初怎么看上我的。事后我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我想那時她大概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但是一個女人,哪怕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跟著一個男人去吃苦是需要理由的,這是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她當(dāng)然能找到比我條件好的男人,這我相信。但她還是選擇了我。

“因為你是潛力股??!”張倩笑著對我說。我有時候很迷戀她身上那種有些孩子氣的固執(zhí)和天真,帶著一種未被生活磨盡的沖勁。我想我是需要這種鼓勵和期盼的,畢竟我是一支潛力股。

抽完煙回到臥室,張倩已經(jīng)把燈關(guān)了。我摸黑在床上躺下,從她呼吸的頻率我知道她肯定沒有睡著,但我沒有戳破。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以后,我們早已學(xué)會如何守護彼此這份默契。

我不知道為什么張倩在和我一起吃了那么多苦以后,對于我媽,依然一點也忍受不了。

當(dāng)初張倩嫁過來的時候,是跟我爸媽一起住的。農(nóng)村里娶媳婦要造新房子,就在我結(jié)婚的第二年,我們用所有的積蓄,把老房子翻新了,造了一棟兩開間的二層小樓房。簡單裝修了一下,我和張倩就住進了新房子里。

雖說跟父母住一起,但平日里除了吃飯,我們基本在樓上待著,日子過得倒也相安無事。但是過了兩年,比我小五歲的弟弟突然也要結(jié)婚了。弟媳婦第一次上我家來的時候,小腹就微微地往外凸著,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三個月了。我弟的婚事也就變得迫在眉睫。

我媽倒是很高興,她這個作風(fēng)老派的人在這件事上倒是開明得很。

“有了好啊,反正結(jié)了婚也是要有的?,F(xiàn)在這年頭啊,不像我們以前了,年輕人結(jié)婚前都得婚前同居。再說一年里把所有事都辦了,我多省心啊。”她大大方方地跟親戚鄰居們介紹著她的新兒媳,“要是結(jié)了婚才知道是個不會下蛋的,那事情才麻煩呢。”

從此以后,張倩心里就落下了一個疙瘩,時不時地脹大起來,擠壓她撲通撲通跳動的心臟。其實沒有孩子這件事,對于我來說,真的沒有那么重要,再說我們結(jié)婚也才兩年,往后還有很多機會。但我不敢在張倩面前表明我的這種態(tài)度,這在她看來是泄氣,是不作為的自我安慰。她逼著我和她一起喝中藥,藥渣還要我晚上偷偷扔到公共垃圾桶里去。

她就是那樣的人,連地每天都要拖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好像如此一來,我們就真的會有嶄新的美好的一天。

對此我毫無怨言。這只是我們朝著美好生活勇往直前的一部分,我沒有理由責(zé)怪她為我們共同的生活而做的努力,毫無道理。

不久以后,我們就搬出了新房,貸款買了這個小區(qū)的二樓。是十幾年前的老舊小區(qū),也沒有裝管道煤氣,只能從樓下自己扛煤氣瓶上去。幸好買這套房的時候帶了個架空層儲藏室,不然這么多的雜物在我們那個小套間里,真不知道該堆哪兒。

“是你媽趕我們出來的?!边@是張倩對那段一家人同住一幢房子最后所做的總結(jié)。我沒有理由要求張倩理解我的家庭,理解我三十多年來才逐漸接受的這些并不合理但卻無可奈何的事實。她沒有責(zé)任,也沒有義務(wù)。

“你看,我們也有了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了!”買下房子的那天,我熱烈地向她展示著這個背負著近九成的借款,面積不足六十平米的小屋。張倩摸了摸墻壁上一處快脫落的墻紙,沒有說話。

福旺這狗說來也奇怪,自從那天對我窮追猛吠了以后,次次見到我都要叫。我開始以為是它對我還不熟悉,就親切地“福旺福旺”的喚它,但它對我的示好毫不領(lǐng)情。更奇怪的是,我發(fā)現(xiàn)這棟樓里其他住戶進進出出,福旺從來不叫,但只要一看到我,就僅僅是我,只要我一出現(xiàn)在它的視線里,它就好像被啟動了什么機關(guān)一樣,開足馬力對我狂吠。到后面,甚至老遠的,它還沒看到我,一聽到我的聲音,或者聞到我的氣味,就開始不停地叫起來。

這讓我很是傷腦筋。本來它愿意叫誰,是它的自由,我無權(quán)干涉。況且我白天上班,一天也就進出家門兩次,它愛叫就叫吧。但麻煩的是,我經(jīng)常要加班,趕進度的時候,經(jīng)常連著一兩個星期晚上加班到十二點多才回來。這就很麻煩了。以前我加完班回家,都是輕輕地走上樓去,悄悄地開門,洗漱完以后摸黑在張倩旁邊躺下。但是如今,不管多晚,它就像一個24小時不間斷的監(jiān)視器一樣,只要我一出現(xiàn)在樓道里,它就毫不留情面地大肆宣告我的到來,不光張倩聽到了,整棟樓都聽得到。

我上網(wǎng)搜了好些如何讓狗對你友好的辦法。我買來牛肉喂它,但它好像知道這牛肉給得并不純粹似的,堅決不碰??梢菗Q張倩喂它,好家伙,一個箭步上來就把肉叼走了。我耐著性子蹲下來笑著喚它名字,想摸摸它的頭,但它齜著牙碰都不讓我碰一下。它的女主人見我百般討好、它卻不領(lǐng)情的樣子,大概覺得十分好笑:“我說你倆呀,上輩子是不是冤家?這輩子討債來了?!?/p>

我就這樣每天腆著臉討好著一條狗,心想著,這要是追個女人都該追到手了,但這狗簡直成精了,像是鐵了心要與我作對。

那天它主人看到我,又開始打趣,我有些為難地對她說:“阿姨,您看這狗,晚上能不能關(guān)到屋子里去?這天天大晚上地叫喚,擾了鄰居們睡覺也不好。”

女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看著狗說道:“不是我不讓它進屋,我也沒辦法,我們家那老頭子,狗毛過敏,要犯哮喘的?!闭f著,她往自己那屋指了指。

我見過那個老頭,看上去似乎年齡要比她大不少,滿頭的白發(fā)。平時也很少見他出來串門,有時候在樓道里迎面碰到了也不說話。開始幾次我還主動打個招呼,但見他態(tài)度冷冷的,便也裝作沒看見,各自走過了。太陽好的時候,倒是經(jīng)常見他拿把椅子出來放在門口,坐在那里曬太陽,一曬就是一上午。

狗進屋的計劃看來也沒有希望。既然敬酒不肯吃,那么給它來點硬的。我們那里有老話說,人怕謳(兇),狗怕兜(打)。不就比誰兇嗎,我還比不過一條狗了?

那以后,要是它主人不在,它還沒開始叫,我臉上就弄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雙目凸出瞪著它,一只手向上舉起,做出要打它的手勢:“叫,再叫看我不打死你!”有時候趁沒人看見,我隨手就撿起棍子在它背上猛一打。那狗吃了我的打,一面向后躲著,一面“汪汪汪”地叫得更起勁了。

有一次,我剛朝它身上踢了一腳,它主人正好從外面走了進來。那女人什么話也沒說,只喚著“福旺福旺”把它叫了過去。

那天晚上加完班回家,我本來心情就非常不好,那兔崽子躲在暗處又叫了起來。

“媽的,你給老子出來,有本事叫喚,沒本事出來啊。”我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四處照著。果然,它躲在我家儲藏室旁邊的一個角落里正看著我。

“起開,這是老子的地盤?!蔽乙荒_飛過去就踢向它的肚子,只聽它嗷嗷叫喚了幾聲。然后,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那一瞬間,這狗雜種,竟然一口咬在我的腳踝上。我痛得大叫了一聲,一腳把它踢到門上,它的身體撞在門上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我倆的動靜太大了,女人從104里走出來了,張倩也披著睡衣從樓上趕下來了。女人一出來就直奔地上嗷嗷叫喚的狗,嘴里說著:“哎呀,福旺,怎么回事啊,你傷著哪了?”

“它咬我了。”我蜷著一條腿,在黑暗中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女人和張倩都愣了一下,張倩趕緊過來看我的腿,關(guān)切地問道:“咬哪了?”我把褲腿撩起來,她用手機照著說道:“哎呀,都流血了,得趕緊去打狂犬疫苗。”

那女人臉上訕訕的,半晌才悠悠吐出幾個字:“那你也不能打狗啊?!?/p>

這狗咬了我沒兩天,有天我下班回到家,竟看到它半死不活地在樓道口躺著。

只見它身上的毛臟兮兮地結(jié)成一縷一縷地,側(cè)著身子躺在地上,半個肚皮露在外面。頭歪著,眼睛向上翻著白眼,嘴微微張開,不時冒出白沫來。要不是它的胸口還在一起一伏地動著,我真會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

我走上樓梯,還沒走到門口,看見那個女人正站在我家門口和張倩說著什么,一看見我,便停止了說話。我看見張倩的手從門里伸出來,握了握她的手,然后那個女人便轉(zhuǎn)過身,從樓梯上走了下來。經(jīng)過我的時候,抬頭看了我一眼,但沒有說話。

一進門,我就發(fā)現(xiàn)張倩臉色不太對。

“剛剛你們在門口說什么呢?”我邊脫外套邊問道。

“沒什么,說她的狗?!?/p>

“狗怎么了?我剛剛上來的時候看到它躺在地上呢,好像生病了?!?/p>

張倩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不知道為什么,這一眼竟讓我有種心虛的感覺。我什么也沒做啊。

“阿姨說狗昨天晚上被人下毒了?!?/p>

“啊——”我大驚失色,說道:“那還不趕快送醫(yī)院。”

“來不及了,阿姨說這狗好不了了?!?/p>

“我看它還沒死啊,怎么就知道好不了了?”

“大師說的,說它命里有這一劫,逃不過的。”

我一聽,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他們都沒有帶狗去醫(yī)院看過,竟相信一個打著大師幌子的騙子胡言亂語,任它活活躺在那里等死。

“阿姨說,這狗跟了她快十年了,陪她的時間比她兒子還多。不管他們搬到哪里,它從不進門?!?/p>

我走到陽臺,拉開陽臺上的窗簾往樓下看去。狗還躺在那里,姿勢沒有變過,它的胸口吃力地向上起伏著,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要耗盡它所有的力氣。

“你怎么了?看上去臉色不大好?!背燥埖臅r候,我問張倩。

她沒有理我。過了一會,她說道:“我問你一件事?!?/p>

“你說。”我放下碗筷,認真地看著她。

“那個李芮馨,為什么還在你們辦公室?”

我沒有回答她,重新拿起了筷子。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之前我怎么跟你說的?這都多久了,她還沒走。”

“我又不是老板,我讓她走她就能走了?”

“那你說了嗎?”

我撇過頭,不說話。

“我就知道,你沒說,你就是故意的,想跟她在一起?!睆堎坏哪槒氐桌讼聛?。

這就是張倩的邏輯,非此即彼,總能順著那些顯而易見的脈絡(luò),把事情推到極端。我把手伸進了口袋里,左右都摸了個遍,沒找到煙。

李芮馨是我的前女友,在跟張倩結(jié)婚前,我們處了八年。張倩總以為這么長時間的前女友,感情肯定特別深,也就特別容易舊情復(fù)燃。我說過,這是她的推理邏輯。

就在上上個月,她莫名其妙進了我們公司,還跟我一個辦公室,就坐在我對面。這事本來也沒什么,怪我自己,非要把這事當(dāng)個笑話講給張倩聽。這一講可好,她上心了。她不光隔三差五跟我們辦公室的劉姐打聽情況,還讓我跟老板去說,辭了她。

我一個小員工,跟老板去說讓他辭人,而且那人干得好好的,啥事也沒有,這像話嗎?

你不是跟你們老板是哥們嗎?張倩如是說。

這也怪我。平常,老板稍微對我客氣點,比方開完會搭著我的肩膀走了會,回到家我就會跟張倩說他每天跟我勾肩搭背的,我隨便懟他,他也不生氣;有時候,他扔了包煙給我,我就跟張倩說,老板辦公室里一抽屜的煙,我想要了隨便拿。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但是說這些的時候確實很開心,不光我,張倩也開心,好像我們的生活正朝著一種美好光明的前途邁進著。

那你也可以跟李芮馨去說啊,讓她辭職。跟前男友一個辦公室,她不尷尬啊。張倩還這么說。

這我就更不好說了。她怎么會尷尬呢?對于她而言,我存在的意義不過是新同事恰好是前男友,僅此而已。我去跟她說,讓她辭職,倒顯得我沒氣度。這事我絕對干不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襯衫的袖子從外套里露出來,袖口已經(jīng)磨得起毛了。我就是用這雙手,天天跟我的客戶握手,請他們煙。我從不覺得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我可以在家里做飯洗碗洗衣服,可以做所有的家務(wù),可以穿洗得發(fā)白的襯衫。但我還是個男人,我希望張倩能明白這一點。

“好好的讓人家辭職,這種事我不會做的,我做不出來。”我冷冷地說道。

“你做不出來?”張倩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笑:“你做不出來,你是好人,對狗怎么就這么做得出了?”

“你說什么?”

她不理我。

“是不是剛剛那個女人跟你說了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那種鄙夷和輕蔑簡直令我炸起毛來:“她什么也沒說?!?/p>

“你覺得是我給狗下毒的?”我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p>

我感到一股熱量在身體里往上沖,我的背上開始冒出汗來。我看著張倩,這個在我身邊陪伴了多年的女人,臉上冷漠的神情讓我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認識過她。但是,如果我仔細回想這些年的點點滴滴,我會知道這就是她,這樣的表情早已不再陌生。但如果我像電影里那些一瞬間切換的鏡頭一樣,猛地一回頭,我會發(fā)現(xiàn)她早已經(jīng)不在那了。

或許也只是因為我始終沒有走到她所站的位置面前。

我騰地站起來,椅子腳在地上發(fā)出一陣尖銳的摩擦聲。我頭也不回地朝臥室走去,然后“砰”的一聲把門摔上了。

我能想象張倩臉上愕然和憤怒的神情。結(jié)婚這么多年,我?guī)缀跏堑谝淮伟l(fā)這樣大的火。

晚上,躺在床上,我伸手往她那邊摸了摸,她把身體往旁邊靠了靠。我試著用手把她的身體掰過來,但是她的身體沉得就像一塊石頭。

我掖了掖身上的被子,轉(zhuǎn)過身,也往另一側(cè)挪了挪。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的時候,看到狗還躺在地上,跟前一天差不多的姿勢,但是挪了個地方——靠在了墻邊。我不知道是它自己挪的,還是別人把它搬離的。我想多半是別人搬的,因為看它的樣子,它似乎都直不起身子來。但它確實還沒死,就那樣憑借著微弱的呼吸熬著,等待著。

晚上,我洗完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洗漱臺上多了一瓶香水。是一個造型奇特的玻璃瓶,紅色的瓶身,上面有個黑色的蓋子,里面的液體在燈光下折射出暗紅色的光,看上去像是一瓶有毒的藥水。我輕輕擰開蓋子,聞了聞。說不上來是什么味道,顯得有些沖鼻。我不喜歡這樣的味道。

張倩有個習(xí)慣,每次跟我鬧矛盾以后,她就會買一樣新的東西——化妝品、衣服或者其他什么,有時候甚至是想買很久但一直沒買的家具。

但是她從來不買香水。她是一個幼兒園保育員,她常說,噴香水對小孩子不好。

晚上,躺在床上,我試圖跟她說幾句話。但是我剛剛轉(zhuǎn)過身去,就聞到一陣若有似無的香味,似乎是從她的頭發(fā)上散發(fā)出來的。那個味道跟洗漱臺上那個紅瓶子的味道是一樣的。

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借口。她有多喜歡一樣事物,就要把它貶得一文不值。我曾經(jīng)悄悄買了一瓶香水送給她,但她后來逼著我把它退了。當(dāng)她把它換算成房租、大米、肉、襯衫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說的不是真心話。但她現(xiàn)在買了一瓶香水,一瓶看起來精致的價值不菲的香水,散發(fā)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味道。

這味道好像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隔在我們兩個之間。我抽了抽鼻子,又轉(zhuǎn)過身去。

這樣的日子又持續(xù)了幾天。那天,我實在忍受不了,跑下樓去敲了104的大門。

過了一會,門開了,從門縫里鉆出一個灰白色的腦袋。原來她也有這么多的白發(fā)。

她看到我,不說話,并沒有要請我進去的意思。

“阿姨,我過來是想跟您說說關(guān)于福旺的事?!蔽覜]有寒暄,開門見山地說道。

她還是不說話,眼神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那種眼神讓我感到有些熟悉。

“阿姨,關(guān)于福旺,我真的沒有……”

“狗的事你不要跟我說了,要說就跟你媽去說吧,我昨天去找過她了?!蔽疫€沒說完,她就打斷了我。

“什么?您找我媽干嘛?您跟她說什么了?”事情的發(fā)展有些超乎我的預(yù)料,在我腦子里早已盤旋了一上午的話突然之間四散飛走,只剩下一陣嗡嗡嗡的回音。

“你不要跟我說,我現(xiàn)在要休息了?!闭f著,她竟然想關(guān)門。

“你找我媽干嘛?這事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一腳跨進門里,一手把門往旁邊推開。門把手撞在墻壁上發(fā)出“咚”的一聲。

她往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跟我媽說什么了?”我感到自己的情緒逐漸不受控制,語氣里有一種讓人害怕的東西。至少對于她是這樣的。

她不說話。突然,她從懷里掏出一串棕褐色的佛珠,熟練地掛在手腕上,兩只手飛速地交替撥動著珠子,低下頭自顧自念起了佛。

她兩瓣干癟枯燥的嘴唇快速翕動著,嘴里念念有詞。好像我是一個什么妖魔鬼怪,她要念咒語把我驅(qū)走。

我站在原地望著眼前的場景,剛剛升騰起來的憤怒,很快被一種可笑的滑稽感取代了。佛珠“啪嗒啪嗒”急促又有節(jié)奏地響著,每一下都準確無誤地配合著她口里的念詞,如此緊鑼密鼓,絲毫不容我插嘴。

她的咒語起效了,我從門里退了出來,轉(zhuǎn)身上了樓。

第二天,我媽果然來了。她敲開門進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意,右手提了一個大大的袋子,一株綠油油的芹菜從袋子里冒出了頭。我接過了她手里的袋子。

“你媳婦呢?不在啊。”她在屋子里四處走了走,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嗯。”我從廚房里倒了一杯開水,遞到她手上。

“阿鋒啊,你和張倩最近工作都挺好的吧?”

突然問起我們的工作,這多少讓我有點不習(xí)慣,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說道,“挺好的?!蹦┝耍旨恿艘痪?,“老樣子?!?/p>

“好就好,你們兩口子踏實,我是放心的?!彼艘豢诓?,有些欲言又止。

“你弟弟,和他那個媳婦,一天都不讓我省心?!彼龂@了口氣,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

她似乎在等我接話,但我什么也沒說。

“你知道的,你弟弟一直沒什么穩(wěn)定的工作,他媳婦不是剛生了孩子嗎,他就想著多賺點錢。要說你弟這人,雖然不成器,但自打結(jié)了婚,倒也上進了不少。”說到這里,她停下來,又重新端起放在桌上的杯子。我低著頭,感覺到她從杯口上方看向我的目光。

“但是誰成想啊,錢沒賺著,反倒被人騙了,現(xiàn)在欠下了債,每天被債主上門逼著要債啊?!?/p>

“被人騙了?沒有報警嗎?”

“你弟弟說了,報警也沒用,好像是什么手機里借的錢,你說這事鬧的,造孽啊?!?/p>

“網(wǎng)絡(luò)貸款?”

“我不知道,我不懂那些玩意。眼下趕緊得把錢還上,不然他媳婦就要跟他鬧離婚吶?!?/p>

“多少錢?”

“十萬?!蔽覌屨f著,眼神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說話了,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媽,這錢我不能借,我弟弟他也不是小孩子了,當(dāng)初借錢的時候他應(yīng)該考慮到這個后果?!?/p>

“話雖是這么說,但你弟弟也是想為家里多賺點錢,他沒賭沒嫖的,不長心眼被人騙了,你這個做哥哥的總要幫幫他吧?!?/p>

我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點上:“不是我不想幫他,媽,你看我們這個樣子,我也沒有錢啊?!?/p>

她又四處看了看,好像在驗證我的話:“再怎么樣,十萬塊總拿得出的吧。”

“拿不出?!蔽抑苯亓水?dāng)?shù)卣f道。

“不可能,我不信。”我媽看著我,語氣強硬了起來:“你們連十萬塊也拿不出我是不信的,你不想幫就直說?!?/p>

我的腦袋里開始嗡嗡嗡地響起來,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慢慢將我控制了。我深深吸了幾口煙,用力把煙屁股撳進煙灰缸里,然后調(diào)整了語氣說道:“媽,當(dāng)初我弟弟和他媳婦要住我們的新房,我二話沒說搬了出來,東拼西湊借了錢買了這個破房子,借的錢到現(xiàn)在還沒還清,你說我哪給你拿出這十萬塊來?”

“當(dāng)初你們搬出來也沒人趕你們,是你們自己要出來住的?!?/p>

我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外套勾住了椅子背,椅子啪地摔在地上。

她也站了起來,鼻息加重了:“不借就不借,你弟說得沒錯,你這個兄弟是不會幫他的?!?/p>

“你做兄弟的不幫他,他就要家破人亡,你這是有罪孽的啊?!彼€在喋喋不休地說著。

罪孽,這是她多愛說的一個詞,與之并列的還有造化、福報、功德。這些詞仿佛給她一種力量,一種特權(quán),當(dāng)她說這些詞的時候,她不再是她自己了,她代表了一種權(quán)威,這種權(quán)威讓她可以隨意凌駕于任何人之上。

我笑了。盡管我現(xiàn)在內(nèi)心的憤怒猶如即將噴發(fā)的火山一樣不可遏制,但我的笑聲也同樣無法控制。我一直以為極度的憤怒總是走向毀滅,原來還會走向瘋癲。

我的笑一定是嚇到她了,她仿佛不認識我了,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我,說道:“阿鋒,你現(xiàn)在人變了,怪不得那樣的事情也做得出來了?!?/p>

我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奔騰著沖向我的腦門,我用一種平靜到駭人的語氣問道:“我做了什么樣的事情?”

我想我那個時候的樣子一定極其可怕,以至于我媽眼里都流露出了驚恐。那一瞬間對于我的陌生的發(fā)現(xiàn),讓她感到一種失去掌控的恐懼。就在那時,她突然把手伸進口袋,從里面掏出了一串佛珠。

一切仿佛有預(yù)謀似的。

還沒等她把佛珠掛上手腕,我就伸出手去一把抓起了佛珠。就在那一瞬間,珠串的線“啪”的一下斷了,珠子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我媽被眼前的情景嚇到了,她看著地上四處逃竄的佛珠,低低地喊了一聲“阿彌陀佛”就趕緊往門口跑去,她迅速地打開門,連奔帶跑地下了樓梯。

晚上,張倩從外面回來了。天已經(jīng)黑了,誰也沒有做飯。我坐在桌子前,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

她拿出拖把,開始拖地。從臥室拖到客廳,又從客廳拖到廚房,反反復(fù)復(fù)地在我面前晃動。

我不明白,為什么天天都要拖地?

有時候是她拖,有時候是我拖,有時候是我們一起拖。我并不想拖地,在我拖了好幾年的地以后,我就知道了這件事。但是她還在拖,一刻不停地拖,她在拖我就必須要一起拖,我不能袖手旁觀。為什么地要拖得那么干凈,誰他媽規(guī)定的地一定要干干凈凈?我就想讓地臟一天,哪怕一天。一天不拖地就真的會死嗎?我想不明白。

我想讓她停下來,就現(xiàn)在,馬上停下來。這個念頭瘋狂地控制了我。

“你他媽再拖一下試試?”我惡狠狠地沖著地面喊道。

“咣當(dāng)”一聲,盛著水的塑料桶和拖把一起,倒在了地上,水“嘩”地從客廳向著四處蔓延開來。

她一言不發(fā)地走進了臥室,沒一會就拖著一個行李箱出來了。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打開門下了樓。

我走進臥室,發(fā)現(xiàn)洗漱臺上那瓶紅色的香水也不見了。我打開窗戶,坐在床邊,聽著遠處汽車從馬路上開過的聲音。

世界終于靜止了。

一個星期后,我從銀行取了十萬塊現(xiàn)金去我媽家。錢是借的,問李芮馨借的。找了很多人,最后倒是她二話不說把錢打到了我的卡上。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說了個簡短的謝謝,也沒有客套地要請她吃飯。

我現(xiàn)在時常覺得自己記性變差了,好像才發(fā)生不久的事情馬上就會忘掉,但是也常常突然異常清晰地記起很多年前發(fā)生的事情。

我想起小時候和弟弟在外婆家玩。那天是多么快樂啊,因為我們兩個竟然各自得到了一根棒棒糖。我剝開糖紙,舔了一口,橘子香精的氣味馬上充滿了我的口腔。我把它舉起來,瞇著眼對著陽光看著它,被口水浸潤的糖果看起來就像一顆閃閃發(fā)亮的寶石。

外婆家門前鋪著三塊巨大的青石板,我們嘴里含著棒棒糖,就這么在石板上跳著。其中一塊石板的一角翹起來了,我們爭著踩在那塊上面,咯噔咯噔上下顛著。

世界上有兩種小朋友,一種是含著糖吃的,一種是迫不及待把糖咬碎的,而我弟弟就是后者。他吃完了自己的糖以后,很快就來搶我的。我當(dāng)然不會同意,我四處逃竄著,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幾番追逐以后,突然,他被那塊翹起的石板絆倒了。哇哇的哭聲引起了屋里大人的注意。我媽跑了出來,一看到弟弟摔倒在地,劈頭蓋臉就對著我一頓罵。我那狡猾的弟弟伺機向她告了狀,告訴她是我搶了他的棒棒糖。我媽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巴掌扇過來就把我嘴里含著的棒棒糖打飛了。糖落在石板上,摔碎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動也沒動。這場面顯然超過了我弟弟的心理預(yù)期,他嚇得大哭起來。

這件事,在很久以后,當(dāng)我們可以真的像兄弟那樣舉著杯喝酒的時候,我們還笑著回憶過,爭辯過一些細節(jié)。我們早已能把這件事當(dāng)成一個玩笑互相取笑對方,但我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明白了一些事,一些我本不愿相信的事。

那天我拿錢過去的時候,起先,我媽坐著在那念佛,并不和我說話。我從口袋里把那天散落的佛珠都拿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她斜著眼看了那些珠子一眼,嘴里仍舊念念有詞。然后我把袋子打開,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十萬塊現(xiàn)金也放在了桌上,她停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的?!彼K于笑逐顏開。我發(fā)現(xiàn)她笑的時候,眼角的紋路深得像一條條溝壑。

其實那個時候我很想問問她,媽,以后要是我落難了,你會不會也這樣幫我?但是話到了嘴邊,我又說不出口了,只說了一句:“媽,佛珠我都找回來了,你看看有沒有少?”

她拾起桌子上的珠子,開始一顆一顆仔仔細細數(shù)起來。

“這串佛珠是我特地為你們求來的,會保佑你們早日生子的?!彼_心地說著:“沒少沒少,剛剛好。不能少,少了就不靈了。到時候我把它重新串好,放在你倆的枕頭下,保準靈?!?/p>

她一邊說著,一邊開心地大笑起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只是點點頭。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把張倩也從丈母娘家接了回來?;貋砟翘欤姨嶂欣钕渥呦驑堑揽诘臅r候,發(fā)現(xiàn)福旺竟然安然無事地在門口走著??吹轿覀円院笏A讼聛?,遠遠地搖了幾下尾巴。

我驚奇地轉(zhuǎn)過頭對張倩說:“你看那只狗,竟然好了!”張倩看了狗一眼,淡淡地說:“狗本來就跟貓一樣,有九條命的,死不了?!闭f完,便上樓去了。

我回頭看了它一眼,只見它在樓道口目送著我們,尾巴高高地向上舉著。

福旺不知怎么就好了,完全看不出有過中毒的痕跡。它每天在樓道口轉(zhuǎn)悠,還是熱衷于在小區(qū)各個角落標(biāo)上它的記號。那個女人見到我,也開始對我點頭微笑。

但是也有一點不一樣了。它不再對著我叫了。

它變得對我很友好,遠遠地看到我就開始使勁搖尾巴,待我走近,尾巴搖得更歡了,像一把小小的雞毛撣子快速地在身后晃動著。我要是稍作停頓,它就過來,用它的身體貼著我的腿,還要伸出舌頭來舔我的鞋子。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看著它熱情地迎上來,我總是下意識地往后退。我遠遠地看著它,與它保持著友好的距離。

“你來看看,這是什么?”張倩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來。

我從她手里接過一顆佛珠,仔細打量了一會,說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之前我媽給我的一串手鏈散了吧?!?/p>

張倩忙著翻炒在鍋里冒著熱氣的菜,并沒有再追問。我把那顆佛珠捏在手里。

我走到陽臺上,拉開窗簾往下看。就在我正對下的位置,福旺正坐在那里,它的兩條前腿筆直地在前面撐著,兩只爪子緊緊靠攏,正對著我。

它向上抬著頭看著我,眼神顯得單純又無辜。它的嘴微微張開著,嘴角上揚,看起來甚至像是在對著我笑。我有些駭然,它仿佛預(yù)料到我會出現(xiàn)在這里,早就坐在那里等著我似的。

我抓緊手里的佛珠,用力朝它扔去。而就在那時,它的腦袋微微往旁邊一歪,竟然就這么完美地避開了我的襲擊。

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剛剛發(fā)生的一幕讓我難以置信,但是它又是那么真切,我不可能對任何一個細節(jié)產(chǎn)生什么誤解。

我把窗簾緊緊地拉上了,回到客廳的椅子上坐著。我突然感到身后傳來一陣寒意,全身上下忍不住顫栗起來。我哆嗦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但是手抖得太厲害了,怎么也點不著。

“老公,煤氣又沒了,快去樓下扛一瓶上來?!睆N房里,張倩沖著我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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