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
銷閑清課——明代文人的閑雅生活
我喜歡讀畫冊,如同古人臥旅一般,眼睛與心放逐山水之間,時光走過留下的靜好,慢慢旺盛成一片墨色深處的夢。
宋畫中,米芾、米友仁父子的“米氏山水”是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一個宋畫符號,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是一座屹立的云峰。我第一次讀到,是在北方火車站的一個小書店里買了一冊余光中先生的《從徐霞客到梵高》,其中有文描寫:“云絳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fēng)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只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讀完書,我也過了黃河,過了長江,回到云絳煙繞的江南。青山緩風(fēng),煙雨水間,淡遠虛靜恰似覓得米家的山水,徜徉其間是過濾喧囂之后沉淀下來的安靜,身在萬物中,心在萬物上。
幾年后,當(dāng)我在故宮博物院欣賞米友仁《瀟湘奇觀圖》的時候,九十歲的余光中先生于臺北去世了。云情雨意,永遠隔在海峽這邊的煙云江南,迷霧掩映中的山水似云,云似山水。
米友仁一生創(chuàng)作了多幅瀟湘圖卷。何時畫的,畫了何地,又被何人的雙手輕輕撫摸,又藏于何處被目光細細打量,我尤愛追溯古畫的流傳故事。三百多年后,孟春雨夜,我讀一冊《沈周》,這位吳門畫派領(lǐng)袖喜歡米友仁的畫,多次仿寫米友仁山水,曾題米友仁《瀟湘圖》一卷:
小米瀟湘圖卷,再題自珍。仆幼稍知慕。為杭之張氏所蓄,高價而錮吝,人罕獲見。后游杭兩度,仲孚亦辱往來,但啟齒借閱,便唯唯而終弗果見。今七十五人矣,意余生與此圖斷為欠緣,亦嘆仲孚忍為拂人意事。茲鳴岐忽爾攜至,猶景昨鳳皇,為之熏沐者再,得一快睹。悠然三湘九疑,彌漫尺楮。如朱夫子之題,象內(nèi)見畫,錢子言之詩,畫表如象。斯圖之妙,盡括于二作矣。又有王常宗先生一一論疏諸名勝出處之跡無余辭,誠為翰墨之寶,設(shè)使著色袖卷、楚山清曉圖、冷金蜀箋等筆尚在,恐亦無此爛漫之題,信乎仲乎知重,亦可謂之不俗矣。
這般畫跋,寄托了作者超然的胸襟和情懷,是靈魂遇見了靈魂。仿佛見到一位清逸老者徐徐打開畫卷,兀自欣賞了許久,兀自慨嘆了許久,兀自磨墨了許久,又兀自執(zhí)筆書寫了許久。
在此十年前,沈周的妻子去世,葬于西山官竹園。在準(zhǔn)備安葬妻子于西山之際,可事與愿違,由于連日陰雨綿綿,營造墓穴之事十分不順。這時,友人為了寬慰沈周,特意拿來一幅米友仁的作品給他看。沈周的創(chuàng)作靈感瞬間被激發(fā),仿其筆法,揮毫潑墨繪就了《西山雨觀圖》。這幅作品中云層密密,淋漓盡致地宣泄了沈周心中壓抑的情感。
水墨,像一場下了幾百年的雨,宣泄了米友仁的亡國之痛,也撫慰了沈周的喪妻之悲。
我忽忽想到米友仁的妻子,是否像沈妻一樣,兩人相依相偎四十余年?
米友仁的妻子是王詵的一個侄女。米友仁沒有專門的詩文集,留下的幾首詩詞中,有一首似是抒寫男女情感的《減字木蘭花》:
柳塘微雨。兩兩飛鷗來復(fù)去。倚遍重闌。人在碧云山外山。
一春離怨。日照綺窗長幾線。酒病情魔。兩事春來無奈何。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米友仁的本色更像一位詞人,所作詞屬柔婉一路,但并不顯得弱不禁風(fēng),清而見骨,他把自己的傷、自己的疼,和一份無處訴說的深情,寫進了這闋詞中,一闋詞是一幅煙云繚繞的畫面,讓無數(shù)為之駐足的人禁不住心動。
江南的春水旬月不斷,再次讀沈周時,我也再次翻出《瀟湘奇觀圖》,看著那些縹緲的煙云,不禁思忖人在何方?山水之間,有的人或許是要歸家,放眼江山,遠處的盡頭似乎是他的歸處;有的人則恐怕要去更遠的地方,等待他的也許是仕途、也許是歸隱,也許是對人生無奈的妥協(xié)?;臎鰪V袤的天地之間,關(guān)心幾個過客的命運似乎不那么重要。人的路過,從這里到那里,從此處到彼處——可是山川呢?它們亙古不變地矗立在地殼之上,與之相比,人的路過不值一提,它反映出人的可悲;但也映射出人的可敬——正如縱使短暫且渺小,卻依舊努力前行的我們,始終欲邁向更遠之處、抵達理想的彼岸。
沈周曾說:“恨不攜書亦居此?!睆哪撤N意義上來說,展畫也是抵達理想的彼岸。
寫于2021年3月8日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