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世界帝國;亞述帝國;帝國理念;對外關系
公元前1千紀早期,進入帝國時期的亞述逐步發(fā)展成為了西亞北非最強大的政治力量,1因此被學者看作西亞乃至亞歐大陸歷史上“世界帝國”(universal empire)傳統(tǒng)的開啟者之一。2當然,“世界帝國”這一稱號并不意味著某個帝國曾統(tǒng)治全世界。受限于技術水平和生產(chǎn)模式,古代帝國并不能無限擴張并建立控制全球的政治體系。因此,“世界帝國”一般是指某文明區(qū)居民已知的區(qū)域內部(如西亞北非)在某一時期內影響范圍最廣、實力最強并能有效控制其他族群和國家的政治實體。里維拉尼(M. Liverani)總結道:“……它(世界帝國)延展至當時人們所知的‘整個有人生活的世界(oikoumene)。在這個意義上,亞述帝國可以自稱是‘世界性的(universal)。”1在兩河流域“從上海到下?!保磸牡刂泻5讲ㄋ篂常┑摹靶南蟮貓D”(mental map)中,亞述帝國(特別是公元前8世紀末到前7世紀末)確實占據(jù)著絕對的支配地位。除政治現(xiàn)實外,“世界帝國”背后更有一種理念,認為帝國居于世界中心,而其君主高于一切其他統(tǒng)治者。2因此,世界帝國在帝國的等級化、單極化和多元化等各方面都達到理念上的極致。3這種理念集中體現(xiàn)在帝國產(chǎn)出的紀念碑式意識形態(tài)宣傳媒介(如碑銘、雕塑、大型藝術品)上,并隨之被帝國外部的族群和國家熟知乃至接受。
不過,公元前1千紀先后由亞述帝國及其繼承者新巴比倫王朝、波斯帝國主導的世界帝國時代并非西亞北非歷史上的常態(tài)。公元前2千紀中后期,當?shù)夭⒋娴亩鄠€強國曾共同制定國際關系規(guī)則。在大國勢力交匯的敘利亞—巴勒斯坦地區(qū),埃及新王國、米坦尼(Mitanni)、赫梯、加喜特(Kassite)巴比倫和繼起的中亞述王國形成了勢力的動態(tài)平衡。在這一框架下,大國對自我地位的表述因場合而異。在政治宣傳的國王銘文中,大國自視為獨一的世界中心,傾向于強調其無遠弗屆。5在外交書信和條約等雙邊文獻中,大國承認彼此間的平等地位、君主互稱“兄弟”,但大國與小國間則存在等級鴻溝。6這種單極主義與多極主義意識形態(tài)并存的現(xiàn)象,既反映了當時的國際政治現(xiàn)實,也折射出實踐中帝國對自身局限和邊界的體認,是大國帝國理念與外交實踐矛盾的集中體現(xiàn)。
進入公元前1千紀后,作為“世界帝國”的亞述在政治理念上是否仍然承認自身局限和邊界呢?巴爾亞莫維奇(G. Barjamovic)從帝國內部權力架構組織的角度提出,雖然亞述帝國和阿黑美尼德帝國(Achaemenid Empire,公元前522/521—前330年)都強調自己對全世界的控制力,但其實際統(tǒng)治力不僅隨距離遞減,而且還依賴一整套“并不完美”的通信體系和地方代理人體制。1帝國宣揚的無邊無界的掌控力與其內部施政方式間形成對比,而這折射出帝國中心對自身權力邊界的認知。
除內部治理外,外交實踐也體現(xiàn)出帝國理念與現(xiàn)實政治間的差異。關于該問題,最理想的切入點莫過于亞述帝國與其他大國的關系。自稱“世界之王”的亞述國王是否曾在任何場合承認其他君主與自己平等?亞述帝國是否認可其他的權力中心?它如何對待實力強大的鄰國?傳統(tǒng)上,學界似乎傾向于認為亞述帝國眼中沒有平等伙伴。2有些學者則區(qū)分了亞述對周邊國家的不同看法。卡爾松(M. Karlsson)一方面承認亞述史料會在文化層面區(qū)分不同區(qū)域和類型的外族并認可某些國家在文化或經(jīng)濟上的聲望,另一方面則堅稱所有國家在政治上都被亞述視為“亞述國王的仆從”。3而里德(J. Reade)則認為,亞述帝國在理念上將外國分為3類,除仆從國、獨立的非平等國家之外,也承認獨立的平等國家。4這兩種觀點間之所以存在較大的差異,一是因為二者均未對體現(xiàn)亞述和其他大國平等關系的所有資料進行系統(tǒng)整理,二是因為二者未能區(qū)分不同時代背景及不同體裁的材料對外國、外族的不同刻畫方式。因此,本文將系統(tǒng)梳理國王銘文、外交書信、年代志、圖像資料等史料,并通過考察亞述對其他大國平等地位的認可來揭示亞述帝國理念與外交實踐間的聯(lián)系與差異。
上文提到里德認為亞述帝國眼中的確存在與自己平等的國家,具體包括巴比倫、埃蘭(Elam)、烏拉爾圖(Urartu)和埃及等強大鄰國。5不過,這種籠統(tǒng)的說法并未區(qū)分亞述帝國意識形態(tài)在各階段的變化及其在不同媒介上的差異。首先,在亞述真正獨霸西亞之前,更可能將地區(qū)內傳統(tǒng)政治勢力視為與自己平等的勢力。里德敏銳地指出,在公元前9世紀中期的一幅亞述浮雕中,亞述國王與巴比倫國王握手致意,凸顯了二者間的平等、友好關系;6但他稱亞述在公元前730年吞并巴比倫后仍尊重其相對獨立的地位,7則并不準確。雖然巴比倫城聲譽極高,在帝國內享有特殊地位,8但這主要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文化、行政組織方面,并不涉及其政治地位。且不說亞述王辛那赫里布(Sennacherib,公元前704—前681年在位)于公元前689年因平叛而摧毀了巴比倫城,即便在和平時期,亞述和巴比倫在帝國框架下也并非平等的雙王國關系。巴比倫是兩河流域的傳統(tǒng)文化中心,而帝國的政治中心一直在亞述。9總之,不能簡單地認為巴比倫在新亞述時期始終享有與亞述平等的地位。
除亞述帝國及其政治理念的發(fā)展階段外,文獻的體裁和功能也影響了亞述對其他大國形象的塑造。在國王銘文這種以內部政治宣傳為主要目的的單邊文獻中,大國、強國也可以被描述為亞述帝國的仆從。例如,亞述國王提格拉特皮萊塞爾三世稱烏拉爾圖國王薩爾杜里二世(Sarduri II,公元前764—前735年在位)“反叛”亞述統(tǒng)治(it-ti-ia BAL-ma,見RINAP 1 Tiglath-pileser III 39 20b-21),仿佛烏拉爾圖曾是亞述的仆從。1實際上,在公元前8世紀中期烏拉爾圖未曾向亞述稱臣納貢。2而在非紀念碑式的日常行政資料中,亞述更容易透露出對其他大國政治地位和重要作用的認可。在弗里吉亞(Phrygia)的君主米達斯(Midas,約公元前738—約前700年在位)將亞述附庸庫埃(Que)私通烏拉爾圖的使團遣送至亞述總督處后,亞述國王薩爾貢二世(Sargon II,公元前722—前705年在位)大喜過望,并在寫給總督的書信中稱米達斯“變成了我們的盟友”(a-na sa-al-mi-ni it-tu-ar,見SAA 01 01 10)。3盡管可通過國王銘文細節(jié)中的蛛絲馬跡推斷亞述與其他大國的關系曾包含平等成分,但對這一現(xiàn)象的直接承認則頗為罕見。
本文所謂與亞述并立的“大國”主要指西亞北非領土較廣、實力較強未曾被穩(wěn)定地置于其統(tǒng)治體系內的政治實體,而公元前1千紀的大國主要包括埃及、被吞并前的巴比倫、烏拉爾圖和埃蘭。有關亞述與后二者平等關系的材料較多,本節(jié)將討論埃及和巴比倫被亞述視為平等大國的證據(jù)。
雖然新王國之后埃及實力大不如前,但除短暫的亞述征服期(公元前671—前655年)之外,4埃及基本處于亞述帝國勢力范圍之外。西奈半島實際充當著亞述世界和埃及世界的分隔區(qū),而亞述的附庸國加沙則被看作亞述帝國西南方向的實際邊界。5為鞏固邊疆,提格拉特皮萊塞爾三世曾將阿拉伯部落安置在埃及邊境地區(qū)作為“面對埃及的看門人”(L??.DU8-ú-ti UGU KURmu-u?-ri,見RINAP 1 42 34等)。承認邊界本身就與世界帝國所宣揚的無遠弗屆相抵牾,體現(xiàn)了亞述對其他政治中心的認可。此外,亞述也與埃及建立了穩(wěn)定的貿易關系。公元前9世紀,沙爾瑪尼瑟三世曾在銘文中宣稱收到了來自埃及的“貢品”(ma-da-tu)——包括頗具非洲特色的珍禽異獸,但這可能僅僅是世界帝國的政治宣傳。6鑒于亞述曾在敘利亞—巴勒斯坦南部專門設立與埃及的雙邊貿易港口(kāru),二者之間的經(jīng)貿關系更可能是雙向、互惠的。7當然,雖然對邊界的重視和雙邊貿易證明了亞述對埃及大國地位的間接認可,但亞述資料中尚未發(fā)現(xiàn)明確將埃及視為平等伙伴的直接證據(jù)。
亞述和巴比倫這兩個文化、語言類似的王國之間的互動歷史悠久。公元前2千紀兩國邊界沖突頻發(fā),基本勢均力敵,可能留下了體現(xiàn)這種平等態(tài)勢的雙邊條約。1進入公元前1千紀后,亞述逐步崛起,巴比倫基本上仍被其北鄰看作獨立的鄰國,直至公元前729年被亞述帝國吞并。公元前9世紀,解決邊界爭端后亞述和巴比倫進入“蜜月期”。2在亞述王沙爾瑪尼瑟三世和巴比倫王馬爾都克扎基爾舒米(Marduk-zākir-?umi,約公元前851—約前824年在位)時期,兩國王室聯(lián)姻并互相幫助對方實現(xiàn)王位的平穩(wěn)傳承。3兩國的平等友好關系得到了亞述官方宣傳的承認。在上文曾提到的來自亞述國都的浮雕(IM 65574)中,兩位國王體態(tài)近似,手持權杖,腰挎寶劍,握手言和。這種將亞述國王和外國國王刻畫成平等伙伴的場景在亞述王室藝術和國王銘文中可謂絕無僅有。
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亞述國王銘文中仍有明確的“世界帝國”自我定位。沙爾瑪尼瑟三世在銘文中自稱“萬民之王”(MAN ki?-?at? UN.ME?)、“四境之王”(MAN kib-rat L?MMU-i)。5由于北方烏拉爾圖尚未崛起,亞述的勢力范圍也向北部、東北穩(wěn)步推進。在西部亞述更致力于收復幼發(fā)拉底河以西中亞述時期的領土。6可見,此時亞述對巴比倫的平等地位的承認并非源自自身羸弱。一方面,聯(lián)姻關系使雙方統(tǒng)治者關系密切;另一方面,長期的邊界沖突或許也讓亞述國王自知尚無力徹底將巴比倫納入勢力范圍。若能與巴比倫和平相處,亞述則可全力向其他方向擴張?!拔帐指〉瘛奔吧碃柆斈嵘楞懳闹刑峒鞍捅葌悤r的友好筆調顯示亞述統(tǒng)治者對兩國的和平關系相當珍視。
沙爾瑪尼瑟三世死后亞述陷入內亂。沙姆希阿達德五世(?am?i-Adad V,公元前823年—前811年在位)登上王位很可能離不開巴比倫方面的幫助;之后兩國再度簽訂條約。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沙姆希阿達德五世在國王銘文中仍然自稱“無人可比的世界之王”(LUGAL ki?-?at la ma?-ri,見RIMA III A.0.103.1 i 27),但布林克曼(J. Brinkman)認為雙方條約的若干特征都表明巴比倫地位高于亞述:1、“阿卡德”(即“巴比倫”的代稱)出現(xiàn)在亞述之前;2、馬爾都克扎基爾舒米被稱為“國王”,但沙姆希阿達德五世不帶頭銜;3、條約詛咒條款中巴比倫神明馬爾都克和那布(Nabu)最先被提及;4、詛咒的內容屬于巴比倫傳統(tǒng),與《漢謨拉比法典》的結尾類似。8除此之外,條約還對亞述國王有額外約束,規(guī)定他不可講“馬爾都克雷曼尼”(Marduk-remanni;巴比倫人,身份未知)的壞話(SAA 02 001 o8-9)。不過,在遣送逃犯條款方面,似乎雙方的責任和義務對等:巴比倫也有向亞述通報逃犯的義務(SAA 02 001 o14)。因此,兩國大概仍是平等關系。但在個人層面,馬爾都克扎基爾舒米比亞述新王年長一輩,因而得到更多尊重。
總之,新亞述官方紀念碑式文獻中很少賦予其他國家平等地位,而這一情形在亞述帝國實力超群時期尤為典型。然而,仍可通過亞述對邊界的重視看出埃及在亞述觀念中相對獨立的地位。而在公元前9世紀,實力對比和通婚關系更是讓亞述國王將巴比倫王描繪為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大王。
在薩爾杜里一世(Sarduri I,公元前834—前828年在位)時期,亞述東北的烏拉爾圖已成為一個強國,通過侵略擴張,最終建立了一個與亞述爭鋒的帝國。2公元前8世紀中期,烏拉爾圖曾涉足敘利亞北部,對亞述向西擴張構成挑戰(zhàn),甚至直接威脅亞述本土。3亞述帝國可曾將這個不受控制的強大對手視為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大國?公元前9世紀中期,烏拉爾圖勢頭迅猛。盡管如此,在沙爾瑪尼瑟三世的敘述中,兩國數(shù)十年對峙期間亞述一直占據(jù)上風;他還聲稱自己曾征服烏拉爾圖(RIMA III A.0.102.12 16)并接受貢品(A. 0.102.30 14-15)。上文講到,公元前9世紀提格拉特皮萊塞爾三世甚至表示烏拉爾圖如附庸一樣“背叛”亞述(RINAP 1 3 20b-21)。整體上,烏拉爾圖在亞述國王銘文中未被描述為與亞述平等的另一個政治中心,而更像是在帝國體系內外搖擺的域外勢力。
盡管如此,亞述國王銘文中也曾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過兩國間的平等關系。埃薩爾哈東的一篇銘文記述了亞述征服位于亞述和烏拉爾圖之間的緩沖國舒布里亞(?ubria)的過程。舒布里亞國君多次無視亞述警告,拒絕遣返亞述逃犯。此舉冒犯了世界帝國的權威,大發(fā)雷霆的埃薩爾哈東提醒對方注意國際體系中的等級差異:“你可曾兩次聽到一位強大國王的命令(a-mat LUGAL dan-ni)?吾乃極為強大的國王(LUGAL dan-dan-nu),卻已給你寄信三次,你卻仍不聽從我的言語!”(RINAP 4 033 o i 29-30)有趣的是,埃薩爾哈東還提到舒布里亞國君也拒絕歸還烏拉爾圖的逃犯,并且在烏拉爾圖國王寫信詢問此事時“不同意歸還(逃犯),無禮地寫信,寄去了敵意”([a]-na na-da-ni ul im-gúr ek-?i-i? i?-pur-?ú-ma e-tap-pa-lu ze-ra-a-te,見RINAP 4 033 r iii 30)。結合前文埃薩爾哈東對大小國交往方式的強調,亞述國王似乎在暗示烏拉爾圖國王與他本人同屬“強大國王”的范疇。舒布里亞作為小國對亞述和烏拉爾圖兩大帝國不敬,是因為它忽視了大小國家之間的等級秩序。此外,埃薩爾哈東了解烏拉爾圖與舒布里亞之間的交往細節(jié),表明亞述和烏拉爾圖之間可能存在某種頗為友好的外交書信往來乃至一定程度的情報共享。
更重要的是亞述可能曾與烏拉爾圖簽訂過條約。埃薩爾哈東提到自己“為了遵守條約,(因為)各位大神賜予我的誠實和公正”([á?]-?ú a-de-e na-?a-rim-ma ki-tú u mi-?á-ri i?-ruk-in-ni DINGIR.ME? GAL.ME?,見RINAP 4 033 r iii 32),將舒布里亞窩藏的烏拉爾圖逃犯悉數(shù)遣返。其中“條約”(adê)一詞在新亞述時期通常指亞述國王與帝國官員、行省或附庸國簽訂的宗主國條約或誓言,主要是為確保帝國成員的效忠。當然,這只是因為締約方大多弱于亞述,而并不代表該術語只能指代不對等條約。1而這篇銘文提到的條約規(guī)定亞述須歸還烏拉爾圖的逃犯,這反映出在該條約中烏拉爾圖的地位并不低于亞述。由于逃犯很可能具有政治價值,大國往往通過藏匿敵方或弱國逃犯干預對方內政。2如日中天的新亞述在條約中答應遣返烏拉爾圖逃犯,充分說明該時期二者關系平等且相對友好。
若亞述和烏拉爾圖曾平等相待,兩國君主是否也曾如青銅時代晚期大國國君間那樣互稱兄弟?阿舒爾巴尼帕的銘文提到薩爾杜里三世(Sarduri III,公元前639—前635年在位)之前的烏拉爾圖諸王曾長期寄給亞述國王“兄弟之誼”(a-na AD.ME?-ia i?-ta-nap-par-u-ni ?E?-ú-tú,見RINAP 5-1 011 x 41-42),即在信中以“兄弟”稱呼亞述國王。而阿舒爾巴尼帕治下,薩爾杜里“見識了亞述諸神和國王的力量”, “如兒子向他的父親般,常以‘宗主關系用語給我寫信”(ki-ma ?á DUMU a-na AD-?ú i?-ta-nap-pa-ra EN-u-tú),3稱亞述國王為“我主陛下”(LUGAL EN-ia)。此外烏拉爾圖也“恭敬而謙卑地”(pal-?i-i? kan-?i?)向亞述獻上豐厚貢品(見x 45-50)。雖然阿舒爾巴尼帕意在夸耀降服強敵的功績,但無意中透露了一條重要信息:即亞述和烏拉爾圖間曾長期存在以兄弟相稱的外交書信往來。這與青銅時代晚期“大國俱樂部”的外交話語體系別無二致。4從埃薩爾哈東時期兩國簽署和約到阿舒爾巴尼帕時期烏拉爾圖臣服于亞述,其歷史背景或許與埃薩爾哈東死后兩國重燃戰(zhàn)火有關。公元前663年烏拉爾圖的一位總督侵犯已成為亞述行省的舒布里亞,失敗后被誅。5后來,系年于公元前652年的銘文提及烏拉爾圖的國王魯薩(Rusa,公元前680—前639年在位)已開始向亞述帝國獻禮物(tāmartu),6并向阿舒爾巴尼帕“問安”(a-na ?á-?a-al ?ul-mì-?ia?)(RINAP 5-1 007 vii 15)。7烏拉爾圖敗績20年后,雙方實力的消長引起質變,亞述的宗主地位最終得到確認。
遺憾的是,亞述和烏拉爾圖間使用平等術語的條約或信件未能留存。不過,阿舒爾巴尼帕提及的“父子”術語在兩國信件中確有體現(xiàn)。在阿舒爾巴尼帕寫給烏拉爾圖國王的一封信中(SAA 21 078 o2中“...URI”即“烏拉爾圖”的一部分),稱其為“兒子”(DUMU-?ú,見SAA 21 078 o2)。信中阿舒爾巴尼帕似乎也詢問了對方宮里、國中狀況如何(...?.GAL-ka u KUR-ka,見SAA 21 078 o4)。然而,一般寫給仆從國君主的信件開頭會說亞述國王宮里和國中一切安好,對方可以安心(如SAA 21 075 o2);這似乎表明烏拉爾圖的地位仍高于普通仆從國。烏拉爾圖國王寫給阿舒爾巴尼帕的信(SAA 21 124)則更清楚地反映了兩國間的微妙關系。這封信中,烏拉爾圖國王(人名損壞,但很可能是薩爾杜里三世,見SAA 21 124 o4)雖尊稱亞述國王為“我主”(如SAA 21 124 o6, o18, r1, r9),但整體的口吻柔中帶剛,耐人尋味。他對亞述國王索取青金石回應為:
我主陛下不知青金石對我們而言是神圣的嗎?不知我若送青金石過去,國內會造反嗎?若我主陛下愿意,請派一支大軍來取青金石吧!當他們來時,若我不與他們一同用膳,不同他們一起飲水,不陪同在他們身邊前行,在你的信使前不起身也不問我主陛下是否安好(ù ?ul-mu LUGAL be-lí-ía ul a-?á-a?-al),1那也請你不要怪罪!
上文講到,阿舒爾巴尼帕曾炫耀烏拉爾圖國王向自己問安(RINAP 5-1 Ashurbanipal 007 vii 15),而此處烏拉爾圖國王面對世界帝國的傲慢則威脅不再問安??梢?,即便在烏拉爾圖衰落、成為亞述的名義附庸后,也并不完全接受世界帝國將自己定義為邊緣弱國。在信中,薩爾杜里一方面尊稱亞述王為“我主陛下”,另一方面仍然使用“烏拉爾圖國王”的頭銜。面對帝國的要求,他據(jù)理力爭、措辭強硬。這充分揭示了外交術語、國際關系現(xiàn)實與國家的自我定位間復雜而微妙的關聯(lián)。
總之,烏拉爾圖作為亞述帝國建立世界霸權過程中最有力的挑戰(zhàn)者,在公元前9到前8世紀曾被視為亞述最大的對手。然而,亞述統(tǒng)治者卻在銘文中將其描述為受帝國體系支配的次級政治力量。實際上,在公元前8世紀后期到前7世紀早期,亞述和烏拉爾圖的統(tǒng)治者曾以兄弟相稱并簽訂和約,兩國間可能存在著平等且相對友好的關系。阿舒爾巴尼帕時,烏拉爾圖淪為亞述附庸,“兄弟”變?yōu)槊x上的“父子”、“主仆”。盡管如此,烏拉爾圖仍盡力在兩國交往中保持昔日大國的尊嚴。
埃蘭與兩河流域諸國在經(jīng)濟、文化、政治及軍事上的互動由來已久。在青銅時代末期,巴比倫和埃蘭曾陷入長期爭戰(zhàn)。但公元前1千紀早期,或許由于埃蘭政治動蕩,該地與兩河流域間的互動日趨減少。公元前9世紀早中期的亞述國王銘文中幾乎未提及埃蘭。內部穩(wěn)定后,埃蘭才因干涉巴比倫事務而再次引起亞述注意。沙姆希阿達德五世表示埃蘭曾插手亞述與巴比倫間的戰(zhàn)爭(公元前819年,見RIMA 3 A 0.103.1 iv 38)。3此外,新亞述文獻曾記載,公元前784年亞述曾將100個碗作為禮物賜給到訪的埃蘭使團(L?.MA? KUR elam-ma-a-a)。
自公元前8世紀后期,隨著巴比倫并入亞述帝國以及埃蘭對巴比倫事務干預的加深,亞述和埃蘭間的互動也愈發(fā)頻繁。幾十年內,由于來自烏拉爾圖威脅的減弱,埃蘭成為亞述帝國秩序的主要挑戰(zhàn)者。從薩爾貢二世時期到阿舒爾巴尼帕時期,僅現(xiàn)存資料所記載的亞述和埃蘭間的軍事沖突就不下14次,主要集中于亞述帝國的東南邊陲。1即便如此,外交書信中仍可見兩國為維持穩(wěn)定態(tài)勢所做的努力:即簽署和約并建立平等、友好的“兄弟”關系。
埃薩爾哈東寫給埃蘭王烏爾塔克(Urtak,公元前675—前664年在位)的書信(SAA 16 01)就是兩國平等關系的直接證據(jù):
亞述王埃薩爾哈東的泥板。給烏爾塔克——埃蘭國王——[他的]兄弟。2我平安,你的兒女平安,我的國家和大臣們平安。愿烏爾塔克——埃蘭國王——我的兄弟平安,愿我的兒女平安,愿你的大臣和你的國家平安。
這封信寫于公元前675年兩國關系趨緩之際,4短短幾行字透露出相當重要的信息。首先,埃薩爾哈東與烏爾塔克以兄弟相稱,遵循了青銅時代晚期大國君主間外交用語準則。在信件正文開頭,埃薩爾哈東先提及己方一切平安,之后才詢問對方是否安好。這與阿瑪爾納(El-Amarna)大國書信的典型格式一致。5因此,這封信的問安語序只是遵循了“兄弟之邦”外交書信的傳統(tǒng)寫法,并不一定表明亞述地位高于埃蘭。此處,埃薩爾哈東在提及自身平安后還表示“你”(即烏爾塔克)的兒女平安,且在向其“兄弟”問安后也詢問“我”(即埃薩爾哈東)的兒女是否平安。這種對應的問安語顯然并非書寫錯誤,可能兩個國王曾將兒女作為人質交換以相互制約、維系和平關系。
這封書信可能還提及兩國間的條約。正面第9—12行講到諸神“完成并確認了他們所承諾之事”(?a...iq-bu-u-ni ú-[sa]-?li?-mu uk-ti-i-nu)。7而第13行可能提到“我們之間的友好關系(?ābtu)”。8其中“友好關系”這一術語在新亞述文獻中常與“條約”、“誓言”并列。9雖然該詞破損嚴重,但考慮之前提及的諸神見證等細節(jié),則這一表述可能確與簽署條約有關。
有趣的是,埃薩爾哈東的國王銘文可能記述了雙方簽約的過程,只是典型的世界帝國單極視角取代了外交信件的平等語氣:
那個埃蘭人和那個古提人(Gutian)——曾帶著敵意與我前輩國王通信的固執(zhí)統(tǒng)治者們(ma-al-ki ?ip-?u-u-ti),聽到了我主亞述神對所有敵人所行的強大事跡后,驚慌和恐懼降臨在了他們頭上。為了自己的國境不被進犯,他們將帶著友好與和平(?u-bi u su-lum-me-e)1的信使派到尼尼微,到我的面前,在大神面前起誓(MU DINGIR.ME? GAL.ME? iz-ku-ru)2……
此外,一篇占卜文獻記載埃薩爾哈東詢問埃蘭王烏爾塔克的來信是不是“真實、誠懇的話”(dib-ba GI.NA-ME? SILIM-ME?,見SAA 04 074 o4)。參照同類主題的占卜文獻,這次占卜的背景或許就是兩國簽約。4而且另一封書信直接提到兩國國王間的“adê”條約(BM 99020),只是未記錄亞述王的名字。5總之,可以確認兩國間曾簽署條約,可能還伴隨上文提及的埃蘭歸還巴比倫神像及雙方交換人質等行為。結合埃薩爾哈東致烏爾塔克外交書信來看,該條約確認了兩國國王間的“兄弟”關系。當然,在亞述紀念碑式文獻中,即便在和平時期埃蘭也可能被描述為不尊重亞述帝國中心地位的負面形象。6由此看來,帝國意識形態(tài)與現(xiàn)實國際關系之間的反差可謂一目了然。
公元前669年阿舒爾巴尼帕繼承王位。公元前664年,烏爾塔克不顧雙方和約,入侵巴比倫,后被亞述大軍逐回埃蘭(RINAP 5-1 Ashurbanipal 3 iv 47-48)。烏爾塔克隨后死去,而新任埃蘭國王托曼(Teumman,約公元前664—前653年在位)似乎是一位篡位者,并試圖追殺在亞述尋求政治避難的烏爾塔克家族成員(見iv 68-79)。次年,阿舒爾巴尼帕攻入埃蘭,大獲全勝并將托曼斬首(見v 93-95)。或許是巔峰期的亞述帝國已認識到其世界霸權的實際極限,與埃薩爾哈東對埃及的處理一樣,阿舒爾巴尼帕并未將埃蘭直接納入帝國的行省體系,只是扶植了若干傀儡。7他將烏爾塔克家族的胡姆班尼卡什二世(?umban-nika? II,公元前653—約前652年在位)及其兄弟塔馬里圖(Tammarītu,約公元前652—約前649年在位)分別在蘇薩(Susa)和希達魯(Hidalu)扶植為傀儡國王(RINAP 5-1 Ashurbanipal 3 v 97-vi 2)。其后,塔馬里圖奪下胡姆班尼卡什二世的勢力范圍,成為全埃蘭之王(見vii 31-32)。這兩人均曾背叛亞述,直至塔馬里圖被其仆人因達比庇(Indabibi,約公元前649—約前648年在位)推翻。塔馬里圖由此赴亞述避難,而因達比庇則向阿舒爾巴尼帕寄去了“友好與和平”(?u-biu su-lum-me-e,見vii 75)。1后來,因達比庇窩藏亞述逃犯激怒阿舒爾巴尼帕,后者威脅再次血洗埃蘭并罷黜因達比庇,從而引發(fā)埃蘭朝野大亂,埃蘭人遂推翻因達比庇并擁立新王胡姆班哈爾塔什三世(Humban-halta? III, 約公元前648—前645年在位,見RINAP 5-1 06 ix 11- 52,參照08 ix 22-37)。而該時期埃蘭內部可能有不同的統(tǒng)治中心,陷入分裂,但埃蘭統(tǒng)治者仍未放棄對巴比倫事務的干涉(例如包庇逃犯那布貝爾舒馬提,Nab?-bēl-?umāti,公元前7世紀中葉人、生卒年不詳),并最終導致亞述屢屢入侵埃蘭。
諷刺的是,雖然阿舒爾巴尼帕在國王銘文自稱多位埃蘭國王的恩主乃至宗主,但他支持的埃蘭國王卻接連“背叛”亞述這個強大的“世界帝國”,足見亞述對埃蘭的控制遠不像阿舒爾巴尼帕所描述得那般牢固。實際上,若觀察阿舒爾巴尼帕與托曼之后的幾位埃蘭國王的通信,就可以發(fā)現(xiàn)表明兩國關系的政治術語在“平等大國”與“宗主—仆從”之間搖擺。且看以下幾例:
1、阿舒爾巴尼帕致塔馬里圖的信中(SAA 21 059;使用新巴比倫字體)可能曾稱對方為“兄弟”;3與寫給仆從國君主的書信不同,這封信也詢問塔馬里圖是否安好(...?u-lum a-na ka-...,見o4)。在另一封書信中(SAA 21 063),阿舒爾巴尼帕同樣也向對方問安(見o3),但此處并未使用“兄弟”一詞,反而自稱給對方的恩惠“連父親都不會做給他的兒子”(?á AD a-na DUMU la ep-pa-á?-u-ni,見r19)。還有一封書信(SAA 21 064),阿舒爾巴尼帕并未向對方問安,而像寫給仆從國國君的信一樣說“我一切都好,你可以安心了”(見o2-3);信中阿舒爾巴尼帕還表示“我很高興”(a?-tú-ud-du,見r5)埃蘭擊敗敵人,貌似二者間并無敵意。由于這3封信的確切順序不明,因而僅憑上述細節(jié)無法斷定兩國或兩位君主關系的實態(tài)及其變化趨勢。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阿舒爾巴尼帕既曾稱對方為兄弟,又稱其為兒子。整體上埃蘭國君地位低于阿舒爾巴尼帕,但高于普通仆從國國君。
2、阿舒爾巴尼帕在寫給因達比庇的信中(SAA 21 060)明確稱對方為兄弟(見o3)。從保存下來的部分看,這封信與埃薩爾哈東致烏爾塔克書信的開頭相似。4由于阿舒爾巴尼帕和埃薩爾哈東的銘文分別提及因達比庇和未具名的埃蘭王(疑為烏爾塔克)寄來了“友好與和平”(見上文),再加上雙方都曾以平等的語氣給對方寫信,很可能阿舒爾巴尼帕與因達比庇也如同埃薩爾哈東與烏爾塔克一樣簽署了平等條約。當然,在信中因達比庇地位較高或許與其并非阿舒爾巴尼帕直接扶植有關。
3、埃蘭國王胡姆班哈爾塔什三世曾在寫給阿舒爾巴尼帕的信里稱亞述大王為“我的兄弟”(SAA 21 122)。不過,與亞述國王致埃蘭王的“兄弟”信件不同,胡姆班哈爾塔什三世并未陳述自己安好,只是詢問阿舒爾巴尼帕“我的兄弟”是否平安。胡姆班哈爾塔什三世和因達比庇一樣并非阿舒爾巴尼帕直接扶植的傀儡,或許這正是他敢于自稱世界帝國君主“兄弟”的原因。不過,經(jīng)過兩次亞述入侵,在信中他順從了阿舒爾巴尼帕的要求,同意歸還亞述的反叛者那布貝爾舒馬提。在他寫給阿舒爾巴尼帕的其他信件中,則謙卑地稱對方為“我主國王”(SAA 21 123 r5)。
總之,國王銘文、年代志和信件等史料反映出亞述和埃蘭間戰(zhàn)事頻繁。埃蘭長期干預巴比倫事務、給亞述帝國制造麻煩?;蛟S世界帝國的統(tǒng)治者在國力到達頂峰后認識到亞述權力范圍的實際極限,在表面占據(jù)上風后并未徹底吞并埃蘭,也未能一勞永逸地消除禍患。事實上,亞述至少曾與埃蘭兩度簽訂和平條約,并多次在信件中與埃蘭統(tǒng)治者“兄弟”相稱,直接承認埃蘭平等大國的地位。
亞述憑借其超群的軍事實力和組織管理能力建立起了西亞北非歷史上一個強大的世界帝國。稱其為“世界帝國”,不僅是因為它曾以兩河流域為中心征服或控制了從安納托利亞到南部沙漠、從地中海到波斯灣的廣袤領土,也是因為亞述統(tǒng)治者唯我獨尊的帝國意識形態(tài)。他們自稱世界之王、四境之王、無人可比的眾王之王,并將奉神意開疆拓土、入侵他國視為自己的職責。但是,在亞述帝國的崛起過程中和巔峰期,其統(tǒng)治者也認識到了自身實力的局限性。從對外關系這個角度來看,這主要體現(xiàn)在亞述帝國的君主除了將自己刻畫為所向披靡的世界統(tǒng)治者之外,也承認自己無力將其他政治中心完全納入自己的世界帝國體系。此心態(tài)最好的體現(xiàn)就是亞述國王曾透露自己與其他大國的統(tǒng)治者間存在過的平等關系,而這經(jīng)常被典型的世界帝國意識形態(tài)宣傳所掩蓋。
本文通過分析亞述資料中的埃及、巴比倫、烏拉爾圖和埃蘭等國的形象及亞述與它們之間的雙邊關系,得出如下結論:1、亞述帝國對其他大國或權力中心的認可首先體現(xiàn)為對地理和政治邊界的重視(這4個國家都曾與亞述存在邊界沖突),而這與國王銘文中關于“無遠弗屆”的用語所反映的意識形態(tài)有本質區(qū)別。2、亞述對其他大國平等地位的認可源于它對自己在某一時間段內擴張能力極限的清醒認識。不論是因為內亂(如沙姆希阿達德五世初年)還是因為擴張重點暫時在他處,亞述帝國的統(tǒng)治者深知不可四面出擊,這體現(xiàn)了亞述帝國建設過程中的策略性。當然,這種態(tài)度是動態(tài)的。盡管亞述暫時接受巴比倫、烏拉爾圖和埃蘭與自己的平等關系,但一旦條件成熟或確屬必要(如埃蘭長期對亞述帝國巴比倫地區(qū)的騷擾),亞述帝國也會出手打擊這些曾經(jīng)被認可為平等友邦的大國。3、縱觀亞述帝國霸權的建立過程,可知亞述帝國達到巔峰期后對自身局限的認知是穩(wěn)定的。亞述有意并有能力穩(wěn)定地控制的地區(qū)主要就是兩河流域核心區(qū)、敘利亞地區(qū)和腓尼基港口。即便在埃及、烏拉爾圖或埃蘭內部羸弱之時,亞述帝國的統(tǒng)治者也只是扶植地方統(tǒng)治者(埃及、埃蘭)或將對方變?yōu)樽约好x上的仆從(如烏拉爾圖)。亞述從未完全控制這些地區(qū),遑論將其變?yōu)榈蹏惺 ?、除歷史背景外,表達媒介也決定了亞述對其他大國的描述和態(tài)度。顯然,在國王銘文這種政治和神學宣傳意味極強的媒介上,平等大國的存在影響了對世界統(tǒng)治者形象的塑造。因此,國王銘文中留下的資料很少。必須窮盡幾乎所有對烏拉爾圖的描述,才能在國王銘文的字里行間中找到些許蛛絲馬跡以推斷亞述確實曾承認烏拉爾圖是自己的“兄弟”之邦。但在外交書信中則可直接觀察到亞述對埃蘭的真實態(tài)度。這些信件對“兄弟”術語的使用繼承了西亞北非傳統(tǒng)的外交術語體系。
即便在公元前第一千紀這個“世界帝國時代”,“世界帝國”也僅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話語構建。亞述不僅沒有實際上統(tǒng)治(西亞北非古人認識中的)“全世界”,而且甚至沒有做出這種嘗試。亞述帝國在崛起過程中逐步認識并確定了自己的局限,并據(jù)此制定了自己達到實力頂峰后的策略,即放慢擴張、穩(wěn)定邊境、力圖消除威脅、緩和與大國的關系、承認平等大國。在這種意義上,本文應有助于深化對帝國話語體系、意識形態(tài)、形象構建與現(xiàn)實政治間關系和差異的理解。
[作者梅華龍(1988年—),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西亞系助理教授,北京,100871]
[收稿日期:2021年4月14日]
(責任編輯: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