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日書》;睡虎地秦簡;疾病;巫醫(yī);氣

睡虎地秦簡《日書》（以下簡稱《日書》）雖是巫書，但某種意義上也可算作一部醫(yī)書，除了甲種（以下如未特別說明的皆屬甲種）中的《病》、乙種的《有疾》篇外，《日書》中還有不少篇章涉及疾病及其相關(guān)問題?！度諘分谐霈F(xiàn)了職業(yè)醫(yī)生，《生子》篇云：“壬寅生子，不女為醫(yī)，女子為也。”1據(jù)乙種《生子》篇“壬寅生子，不吉，女子為醫(yī)”一句可知，2《生子》篇認為女子當醫(yī)生不吉利，在戰(zhàn)國時期人們認為醫(yī)生是男子的專職，女子不應(yīng)該做醫(yī)生?！度諘酚涊d了疾病的名稱、得病的緣由及救治方法，提醒人們?nèi)绾乌吋軆矗?guī)避疾病與死亡。《日書》所記載的疾病及其相關(guān)問題雖然引起個別學(xué)者的重視，3但目前為止相關(guān)學(xué)術(shù)成果甚為少見，令人遺憾。

一、疾病的種類

睡虎地秦簡《日書》中的疾病種類可以分為身體疾病與心理疾病兩大類。身體疾病包括五官疾病、腰部疾病、四肢疾病、婦科疾病、疫病等，心理疾病包括精神狂躁、噩夢、嗜酒等。《日書》雖然文字記載不多，但涉及疾病種類較多，是學(xué)者們認識周秦社會醫(yī)學(xué)發(fā)展水平的一把鑰匙。

1，身體疾病

《日書》中的身體疾病記載有多種，反映出先民們對疾病的認識較為深入與成熟。

（1）五官疾病

眼疾。《星》篇云：“（畢），生子，。”1“”整理者懷疑為“眚”字，為眼疾。2劉樂賢認為“”是“?”。3按，整理者的說法可從?！绊颉睘檠奂玻?”為“瘦”意，本段簡文說畢星當值這一天出生的孩子有眼疾?！渡印菲终f：“丁丑生子，好言語，或生（眚）于目?！?整理者將“生”釋為“眚”，甚是。簡文說丁丑日生的孩子愛說話，有的孩子有眼疾?！啊迸c“眚”二字雖書寫不同，但涵義一致，都是眼部疾病的意思。

無唇?！缎恰菲疲骸绊毰?，生子，三月死，不死毋晨?！?“毋晨”，整理者疑為“無唇”。6其說可從。簡文說須女星當值的這天生孩子即便不死也會沒有唇。

掉須發(fā)?！对憽菲f：“人毋（無）故一室人皆疫，或死或病，丈夫女子隋（墜）須羸發(fā)黃目，是是宲人生為鬼”。7“贏”整理者認為是“脫落”。8其說可從。簡文指出人無故出現(xiàn)掉胡須、頭發(fā)的情況是鬼怪作祟的結(jié)果，這也是一種疾病。

（2）外科疾病

腰部疾病?！渡印菲疲骸耙颐?，要（腰）不?！?“”整理者懷疑為“翥”，“抬不起腰”意。10王子今指出“”或為“佝僂”意。11簡文指出乙卯日出生孩子將來抬不起腰（因患佝僂病等病癥）。此外，《盜者》篇又說：“辰，盜者男子，青赤色，為人不轂（谷），要（腰）有疵，臧東南反（坂）下?！?2“要（腰）有疵”當為腰部有疾病，雖然具體為哪種疾病簡文未指出，但能夠看出簡文所處的時代腰部疾病已經(jīng)成為人們所罹患的常見疾病。

肢體疾病?！度諘分杏?條關(guān)于肢體殘疾的記載：

戊午去父母同生，異者焦窶，居（癃）。13（《玄戈》）

輿鬼，以生子，（癃），可以送鬼。14（《星》）

冬三月丙丁，勿以筑室。以亡，大主死;不死，大主死，（癃），弗居。15（《室忌》）

“（癃）”整理者指出是“殘廢病”。16其說可從。

此外，《盜者》篇又說：

丑，牛也。盜者大鼻，長頸，大辟（臂）臑而僂，疵在目，臧牛廄中草木下。17

寅，虎也。盜者壯，希須，面有黑焉。不全于身，從以上辟（臂）臑梗，大疵在辟（臂），臧于瓦器間，旦閉夕啟西方。18

簡文中的“大辟（臂）臑而僂”，吳小強指出“胳膊有傷病而彎曲起來”。19“不全于身，從以上辟（臂）臑?！眳切娽尀椤吧眢w四肢不健全，胳膊上臂有病而僵直?！?0吳說可從。據(jù)此可知，《盜》篇中丑日、寅日出現(xiàn)的盜者有一共同點：因胳膊有傷造成肢體殘疾?！缎恰菲€有這樣一段記載：“東辟（壁），不可行，百事兇。以生子，不完?！?“不完”當為身體不完整，2意為身體有殘疾，簡文說東壁星當值這天不能出行，諸事皆兇，生出來的孩子會有肢體殘疾。這里的“不完”與《盜者》篇“申，石也。其咎在二室，生子不牷（全）”3中的“不牷（全）”含義一致。由上可知，《日書》中的肢體殘疾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后天傷病造成的，如“大辟（臂）臑而僂”，還有一種是先天的，如“以生子，不完”。

縮筋。《詰》篇云：“一室之人皆夙（縮）筋，是會蟲居其室西臂（壁），取西南隅，去地五尺，以鐵椎椯（段）之，必中蟲首，屈（掘）而去之。弗去，不出三年，一室皆夙（縮）筋?！?“夙（縮）筋”整理者指出是“抽筋”，5王子今據(jù)《黃帝內(nèi)經(jīng)》《普濟方》等醫(yī)書指出“‘夙筋顯然是比較嚴重的痼疾……絕不僅僅是一般的‘抽筋?！?其說可從。

皮膚癢?！对憽菲疲骸耙皇胰私责B(yǎng)（癢）體，病鬼居之，燔生桐其室中，則己矣。”7這里的“養(yǎng)（癢）體”當是指皮膚瘙癢。

（3）內(nèi)科疾病

“腳氣病”。這里的“腳氣病”并不是人們常說到的那種因真菌感染所導(dǎo)致的腳氣病而是下肢浮腫導(dǎo)致行動不便的內(nèi)科疾病。這種“腳氣病”《日書》稱為“”，《秦除》篇云：“除日，有病，不死?！?“”整理者據(jù)《說文·疒部》指出：“脛氣足腫也?！?古代的“”病即后世所說的“腳氣病”，唐人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載：

然此病發(fā)初得先從腳起，因即脛腫，時人號為腳氣……凡腳氣病，皆由感風(fēng)毒所致。得此病，多不令人即覺，會因他病，一度乃始發(fā)動，或奄然大悶，經(jīng)三兩日不起方乃覺之。諸小庸醫(yī)，皆不識此疾，漫作余病治之，莫不盡斃，故此病多不令人識也。始起甚微，食飲嬉戲，氣力如故，惟卒起腳屈弱不能動，有此為異耳。

“腳氣病”因風(fēng)毒導(dǎo)致，最初從腳開始發(fā)病，然后小腿浮腫，嚴重者可致人死亡。古代醫(yī)療條件有限，得“”病（“腳氣病”）的人往往有致命危險，簡文說除日得“”病的人不會死，應(yīng)該是較為幸運的人。

（4）婦科病

《日書》有涉及婦科病的簡文，《生子》篇云：“丁卯生子，不正，乃有疵前?！?1類似的簡文又見于乙種《生子》篇：“丁卯，不正，不然必有疵于前。”12這里的“不正”吳小強認為指的是孩子體位不正。13其說可從?！按们啊钡暮x，整理者未作解釋，劉樂賢指出：“乙種《日書》作‘丁卯，不正，不然必有疵于前。本篇及‘盜者篇習(xí)見‘有疵于某的句子，‘于后一字為‘腰、‘臂、‘足等人體部位。本條‘前字當訓(xùn)為人體部位。在中醫(yī)古籍中‘前可以表示前陰與寸部兩個部位。‘有疵前是有病于前部的意思?！?4吳小強指出：“前，根據(jù)秦簡《封診式·出子》和馬王堆漢墓帛書《雜療方》，前指婦女陰戶?！?5由上可知，簡文“疵前”當是指陰部疾病。本段簡文的釋義，據(jù)吳小強的說法是指“丁卯日出生孩子，出生體位不正，產(chǎn)婦陰道口受損傷?！?6《稷辰》篇又云：“敫，以生子，子不產(chǎn)。”17這里的“子不產(chǎn)”當指難產(chǎn)一類的婦科病，簡文說敫日這天生孩子的產(chǎn)婦會出現(xiàn)難產(chǎn)的情況。

（5）疫病

《日書》中有記載疫病的簡文，如《除》篇云：“害日，利以除兇（歷），兌（說）不羊（祥）?！?“”，整理者釋為“歷”，疫病之意。2其說可從。簡文指出“害日”有利于除掉流行疾病，去掉不吉祥的東西。

《日書》中表示疫病的字還有“疫”，如《詰》篇云：

一宅中毋（無）故而室人皆疫，或死或病，是是棘鬼在焉，正立而貍（埋）。其上旱則淳。水則干。

一宅之中毋（無）故室人皆疫，多瞢（夢）米（?）死，是是鬼貍（埋）焉，其上毋（無）草，如席處。

人毋（無）故一室人皆疫，或死或病，丈夫女子隋須羸髪黃目，是是宲人生為鬼。5

以上3段簡文中皆出現(xiàn)“疫”字，疫病的后果很嚴重，往往造成一家人“或病或死”，已然成為先民心目中最具威脅的疾病之一。面對疫病，先民們認識到有必要采取應(yīng)對措施，但深受巫文化影響的他們將疫病起因歸罪于鬼神作祟，很難真正擺脫疫病的威脅。

2，心理疾病

《日書》既有一般意義上的心理類疾病的記載，又有專門的心理疾病記載。關(guān)于一般意義上的心理疾病，《詰》篇有3條記載：

人毋（無）故心悲也，以桂長尺有尊（寸）而中折，以望之日始出而食之，已乃脯，則止矣。

人毋（無）故而憂也，為桃更而敃（?）之，以癸日日入投之道。遽曰：“某?！泵庥趹n矣。

人毋（無）故而弩（怒）也，以戊日日中而食黍于道，遽則止矣。

“心悲”，王子今認為是“某種精神郁挹癥?！?其說可從?！盁o故而心悲”“無故而憂”“無故而怒”是心理疾病的表現(xiàn)形式?！度諘分袑ｉT的精神疾病所記載有3種：狂癡、噩夢和嗜酒。

（1）狂癡

《詰》篇云：“女子不狂癡，歌以生商，是陽鬼樂從之。”10“狂癡”即精神發(fā)狂，“歌以生商”整理者認為是“哀思之聲”，11可從。簡文說有女子精神癲狂，唱著哀思之歌，這種疾病根源在于陽鬼作祟?！吨保ㄖ茫┦议T》又云：“則（光）門，其主昌，柁衣常，十六歲弗更，乃狂?！?2簡文說則光門能夠使主人昌盛，穿著名貴的衣裳，16年后要改建此門，否則就會使人精神發(fā)狂，對身體造成較大傷害。

（2）噩夢

《日書》中的心理疾病還包括噩夢，如《詰》篇云：“鬼恒為人惡瞢（夢），?（覺）而弗占，是圖夫，為桑丈（杖）奇（倚）戶內(nèi)，復(fù)（覆）鬴戶外，不來矣?！?3《夢》篇又云：“人有惡瞢（夢），?（覺），乃繹（釋）發(fā)西北面”。14簡文中的“噩夢”與尋常的夢不同，令人心神不寧，對健康造成不良影響。

（3）嗜酒

嗜酒在《日書》所處的時代也算是一種疾病，《生子》篇云：

丁酉生子，耆（嗜）酉（酒）。

丙午生子，耆（嗜）酉（酒）而疾，后富。

戊午生子，耆（嗜）酉（酒）及田獵。

長期酗酒對人的身體及心理都造成很大傷害，簡文說“耆（嗜）酉（酒）而疾”表明長期飲酒的后果比較嚴重，甚至危及生命。

二、疾病起因與治療方法

《日書》有關(guān)疾病問題記載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它不僅指出了疾病的種類，而且還探討了疾病的起因及治療方法，這是先民們對疾病認識的經(jīng)驗總結(jié)，是他們面對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所做出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這些總結(jié)與反應(yīng)與醫(yī)書最大的不同點就在于它根植于傳統(tǒng)的巫文化并以時日占卜疾病為特點，體現(xiàn)出當時巫醫(yī)不分的社會風(fēng)貌。

1，鬼神、巫者致病及相關(guān)療法

引起疾病的原因是什么？《日書》給出了答案：鬼神作祟。鬼神作祟是《日書》疾病起源論的一大特點，針對鬼神作祟所導(dǎo)致的疾病，《日書》亦記載了醫(yī)治方法。

《日書》中鬼神致病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病》《詰》以及乙種的《有疾》《見人》篇，如《病》篇云：

甲乙有疾，父母為祟，得之于肉，從東方來，裹以桼（漆）器。戊巳病……煩居?xùn)|方，歲在東方，青色死。丙丁有疾，王父為祟，得之赤肉、雄雞、酉（酒）。壬癸病……煩居南方，歲在南方，赤色死。戊己有疾，巫堪行，王母為祟，得之于黃色索魚、堇酉（酒）。壬癸病……煩居邦中，歲在西方，黃色死。庚辛有疾，外鬼傷（殤）死為祟，得之犬肉、鮮卵白色。甲乙病……煩居西方，歲在西方，白色死。壬癸有疾，母（毋）逢人，外鬼為祟，得之于酉（酒）脯修節(jié)肉。丙丁病……煩居北方，歲在北方，黑色死。

簡文指出甲乙、丙丁等日發(fā)生疾病的原因都只有一個——鬼魂作祟。這里致病的鬼魂有父母的鬼魂、外鬼等。針對鬼魂作祟，可以求助巫者通過祭祀（“報祭”）的方法治療相關(guān)疾病，《病》篇中的赤肉、雄雞、酉（酒）、黃色索魚、堇酉（酒）、犬肉、鮮卵、酉（酒）脯修節(jié)肉等當是祭祀父母鬼魂以及外鬼的犧牲品，巫者將這些犧牲品奉獻給這些鬼魂，認為與之相關(guān)的疾病即可治愈?！对憽菲杏涊d使人得病的鬼神更多，如刺鬼、丘鬼、哀鬼、棘鬼、神狗、野獸、上帝、大神、上神等共計58種。這些鬼神都有使人得病的能力及意愿，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它們?！对憽菲赋觯骸耙徽形悖o）故室人皆疫，多瞢（夢）米（?）死，是是鬼貍（埋）焉，其上毋（無）草，如席處屈（掘）而去之，則止矣。”2《詰》篇又說：“一宅中毋（無）故而室人皆疫，或死或病，是是棘鬼在焉，正立而貍（埋），其上旱則淳，水則干。屈（掘）而去之，則止矣?！?鬼神無處不在，就連人居住的屋子里也有，有些是可以避免的，如注意打掃衛(wèi)生等，對于“包鬼”“棘鬼”，只需挖開地面，將其清除即可。

巫者能夠讓人得病，日書乙種《見人》云：

丑以東吉，西先行，北吉，南得，朝閉夕啟。朝兆得，晝夕不得以入，得。以有疾，卯少翏，巳大翏，死生。?肉從東方來，外鬼為姓，巫亦為姓。寅以東北吉……□巫為姓。卯以東吉……中鬼見社為姓。辰以東吉……巫為姓。酉以東藺……外鬼父枼（世）見而欲巫為姓。

“姓（眚）”整理者認為是“災(zāi)”。5“見”整理者認為是“覡”。6有學(xué)者指出：“簡文中的‘姓即‘眚，‘病，‘災(zāi)意。以上5段簡文反映出一個問題：巫者能夠通過巫術(shù)招災(zāi)引禍，使人致病。

《日書》認為可以通過占卜并以“報祭”的方式來治療疾病，如《病》篇說甲乙日有疾是父母鬼魂為祟，可以用肉“報祭”。《病》篇中的“酢”整理者認為是“報祭”意，8可從，簡文說壬癸日得病是亡母、外鬼為祟，通過“報祭”能夠擺脫鬼神的困擾，治愈疾病。上文指出疫病是棘鬼、鬼、宲人鬼等惡鬼作祟所致，這一認識與《周禮》上的記載類似：“乃舍萌于四方，以贈惡夢，遂令始難歐疫。”對于這段記載鄭玄注曰：“令，令方相氏也。難，謂執(zhí)兵以有難卻也。方相氏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為之歐疫病鬼也。故書‘難或為‘儺?！辟Z公彥疏曰：“按彼鄭（玄）注‘此月之中，日歷虛危，虛危有墳?zāi)顾乃局畾?，為厲鬼隋強陰出害人也，故難之。命有司者，謂命方相氏。言大難者，從天子下至庶人皆難得?！?據(jù)此可知，疫病源于惡鬼，因此驅(qū)除惡鬼就能避免疫病。在每年的特定時間里周天子都會命令方相氏舉行驅(qū)鬼除疫的儀式——“難（儺）”。《日書》與《周禮》在疫病的起因及祛除方法上的認識是一致的，略有不同的是《日書》中巫者的驅(qū)鬼方式相對簡單，將棘鬼、鬼挖出來扔掉，用“砂仁”等藥物喂宲人鬼吃即可?！吨芏Y》中的驅(qū)鬼方式則較為復(fù)雜且專業(yè)，需要巫師（方相氏）舉行專門的儀式——“難（儺）”?！秹簟菲州d：“人有惡瞢（夢），?（覺），乃繹（釋）發(fā)西北面，坐禱之曰：‘皋！敢告壐（爾）。某有惡瞢（夢），走歸之所。強飲強食，賜某大幅（富），非錢乃布，非繭乃帑。則止矣?！?簡文指出如果人有噩夢就需要向司夢之神祈禱并奉獻錢幣、絲帛等。實際上巫的職責(zé)之一就是與神靈溝通，替人治病。

與《日書》同時代的放馬灘秦簡《日書·占病除祟》是一篇通過祭祀神靈祓除疾病的醫(yī)書，該篇簡文云：“占病祟除：一天殹，公外;二社及位;三人，鬼大父及殤;四大遏及北公;五音，巫帝、陰、雨公;六律，司命、天□;七星，死者;八風(fēng)，相茛者;九水，大水殹?！?本段簡文指出通過對“天”“社”“鬼大父”及“巫帝”等鬼神祭祀，可以祛病除祟。占卜疾病進而“報祭”治病的情況在先秦時期較為常見，《論語·述而》載：“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弊釉唬骸鹬\久矣。”何晏注曰：“言有請禱于鬼神之事?！?即便像孔子那樣不語怪力亂神的人也贊成祈禱鬼神治療疾病，可見此種情況在當時較為普及。先民們認為疾病具有神秘性，致病的原因是擁有超自然能力的鬼神、巫者等，正如法國人類學(xué)學(xué)者列維—布留爾所說的那樣：“（原始人）關(guān)于疾病的觀念本身就是神秘的。這就是說，疾病永遠被看成是由一種看不見的，觸摸不到的原因造成的，而且這種原因是以許多各種不相同的方式來被想象的。在這一點上，觀察者們的意見完全一致。

《日書》中的治病藥物的記載主要集中在《詰》篇，頗具巫醫(yī)色彩：

人毋（無）故而鬼取為膠，是是哀鬼。毋（無）家，與人為徒，令人色柏（白）然毋（無）氣，喜契（絜）清，不飲食。以棘椎桃秉（柄）以高（敲）其心，則不來。

一宅中毋（無）故而室人皆疫，或死或病，是是棘鬼在焉。正立而埋。其上旱則淳。水則干。屈（掘）而去之，則止矣。

人有思哀也弗忘，取丘下之莠，完掇其葉二七，東北鄉(xiāng)如（茹）之乃臥，則止矣。

人毋（無）故一室人皆疫，或死或病，丈夫女子隋須羸髪黃目，是宲宲人生為鬼，以沙人一升其舂臼，以黍肉，食宲人則止矣。

人毋（無）故心悲也，以桂長尺有尊（寸）而中折，以望之日始出而食之，已乃脯，則止矣。

一室人皆毋（無）氣以息，不能童（動）作，是狀神在其室，屈（掘）沓泉，有赤豕，馬尾犬首，享而食之，美氣。

女子不狂癡，歌以生商，是陽鬼樂從之，以北向囗之辨二七，燔，以灰囗食食之，鬼去?！?/p>

第1條簡文說若有人被哀鬼糾纏，面白無氣，食欲不振，用棘椎、桃柄敲哀鬼的心即可;第2條簡文說一家人無故得疫病，有人死亡，有人重病，找到屋子中的埋藏的棘鬼骨骸扔掉即可;第3條簡文說人有精神不振，哀思之事忘不了的時候可面向東北服食14片莠葉即可;第4條簡文說的是一家人得了疫病，有人掉眉毛、頭發(fā)等，用“沙人”（即“砂仁”12）搗碎輔以黍肉喂給宲人鬼吃即可;第5條簡文說人無故心情悲傷，用一尺一寸長的桂樹枝條從中折斷，在“望日”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吃掉，吃完飯后病就會好;第6條簡文說一家人呼吸困難，不能動彈是因為狀神在室內(nèi)，只要把它挖出來吃掉即可;第7條簡文以“灰”為藥，這里的“藥”不是為人準備的，而是為鬼準備的，對此，有學(xué)者指出：“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五十二病方》中已經(jīng)有以‘灰入藥的實例。直到《本草綱目》中仍然可以看到‘燒灰為藥者，有些特例，顯然保留原始巫術(shù)的遺存?！?簡文中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這種治療疾病的方法是對癥下藥而不是無的放矢，治病的藥物有些是尋常之物如莠草、棘椎、桃柄，有些則是傳統(tǒng)的中藥如“桂枝”“砂仁”等，這種治病方式是一種基于對中藥藥理的一定認知以及長期實踐應(yīng)用基礎(chǔ)上的巫術(shù)，是先秦時代的巫醫(yī)們長久以來經(jīng)驗總結(jié)的產(chǎn)物。

綜上，巫者擁有特殊的能力，不但能夠替人治病同時也能使人致病，這讓先民們又愛又恨，若即若離。巫者治病主要有兩種方式：第一，占卜、祈禱鬼神以“報祭”的方式治愈疾病，第二，利用所掌握的醫(yī)療經(jīng)驗治病救人。

2，時日、居住環(huán)境致病及相關(guān)療法

特殊時日、特定方位能夠治療疾病、避免死亡，同時也能夠加重病情甚至導(dǎo)致死亡，這是《日書》疾病認識論的一大特點，如：

害日，利以除兇，兌（說）不羊（祥），祭門、行，吉。（《除》）

盈日，有疾，難起。（《秦除》）

危陽，又（有）疾，不死。（《稷辰》）

巳，南吉，西得，北兇，東見疾死。（《到室》）

己丑生子，貧而疾。（《生子》）

乙未生子，有疾，少孤，后富。（《生子》

簡文指出在某些特殊的日子有些疾病可以治療或避免死亡，如在害日可以治療疫病，危陽日有病的人不會死;盈日有病的人很難治愈，巳日出行去東方的人會病死，乙丑日、乙未日生的孩子會得病。

《日書》還指出特殊的居住環(huán)境可以使人得病，如《夢》篇云：

井居西南?，其君不必窮。

圂居?xùn)|北，妻善病。

以上2條簡文都認為所居住環(huán)境會對人的身體有影響，甚至引起疾病。第1條簡文說井在西南方位不好，家里的主人即便不殘疾也一定會貧窮。第2條簡文說帶豬圈的廁所10在房屋的東北，這家的女主人會經(jīng)?；疾?。簡文所處的先秦時期人們認識到環(huán)境與疾病存在某種聯(lián)系：環(huán)境適宜，人身體康健，諸事皆順，反之亦然?！秴问洗呵铩けM數(shù)》篇云：“輕水所多禿與癭人，重水所多尰與躄人，甘水所多好與美人，辛水所多疽與痤人，苦水所多尪與傴人?！薄秴问洗呵铩氛J為居住在“輕水”旁的人易患“禿頂”和“頸上生瘤”;居住在“重水”旁的人易患“腳腫”和“痿躄”;居住在“甘水”旁的人美麗健康;居住在“辛水”旁的人易患“疽瘡”和“癰瘡”;居住在“苦水”旁的人易患“雞胸”和“駝背”。11《日書》與《呂氏春秋·盡數(shù)》都認識到生存環(huán)境與人的身心健康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但限于巫書性質(zhì)《日書》未能深入探究下去。

三、《日書》中的疾病認識理論

以傳統(tǒng)的五行理論、氣論及術(shù)數(shù)論為基礎(chǔ)的《日書》疾病認知論，是先民們在長期的巫醫(yī)實踐活動總結(jié)，極具實用性。

1，疾病與五行

《病》篇將疾病的日期與五方及顏色一一對應(yīng)起來，實際上是五行理論在疾病方面的具體應(yīng)用?！度諘穼⒓滓胰张c東方對應(yīng)，顏色為青;丙丁日與南方對應(yīng)，顏色為赤;戊己日與中間對應(yīng)，顏色為黃;庚辛日與西方對應(yīng)，顏色為白;壬癸日與北方對應(yīng)，顏色為黑。類似的記載又見于乙種《有疾》篇。乙種《夢》篇又說：“甲乙夢被黑裘衣冠，喜，人（入）水中及谷，得也。丙丁夢囗，喜也，木金得也。戊己夢黑，吉，得喜也。庚午夢青，黑，喜也，木水得也。壬癸夢日，喜也，金得也?！?對此，吳小強指出：“在解釋疾病時，《日書》是完全按照五行思想來推演的。從‘見人、‘有疾和‘夢三章中可考察五行理論的具體運用方法。”2與《日書》時代相近的《黃帝內(nèi)經(jīng)》也以五行理論解釋疾?。?/p>

東方青色，入通于肝，開竅于目，藏精于肝。其病發(fā)驚駭，其味酸，其類草木，其畜雞，其谷麥，其應(yīng)四時，上為歲星，是以春氣在頭也。其音角，其數(shù)八，是以知病之在筋也。其臭臊。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其類火。中央黃色，入通于脾……其類土。西方白色，入通于肺……其類金。北方黑色，入通于腎……其類水。

《日書》與《黃帝內(nèi)經(jīng)》都將五行理論作為與疾病問題聯(lián)系起來，并就此展開救治，不同的是《日書》以此為基礎(chǔ)最終走向“巫術(shù)”，成為日者們的圭臬而《黃帝內(nèi)經(jīng)》以此為基礎(chǔ)最終走向“醫(yī)學(xué)”，奠定了中醫(yī)學(xué)的理論基礎(chǔ)?！度諘放c《黃帝內(nèi)經(jīng)》是根植于五行理論樹干上的兩條重要的分支。

2，疾病與氣

《日書》認識到疾病與“氣”有關(guān)，這是氣論在《日書》中的具體表現(xiàn)。《詰》篇云：

人毋（無）故而鬼取為膠，是是哀鬼。毋（無）家，與人為徒，令人色柏（白）然毋（無）氣，喜契（絜）清，不飲食。

野獸若六畜逢人而言，是票（飄）風(fēng)之氣，毄（擊）以桃丈（杖），繹（釋）屨而投之，則已矣。

灶毋（無）故不可以孰食，陽鬼取其氣。

人之六畜毋（無）故而皆死，欦鬼之氣入焉。

毋（無）氣之徒而（動），終日，大事也。不終日，小事也。

一室人皆毋（無）氣以息，不能童（動）作，是狀神在其室，屈（掘）沓泉，有赤豕，馬尾犬首，享而食之，美氣。

人毋（無）故而（發(fā)）撟若蟲及須眉，是是恙氣處之，乃（煮）（賁）屨以紙，即止矣。

云氣襲人之宮，以人火鄉(xiāng)之，則止矣。

以上簡文中都有“氣”字，第1條簡文里的“氣”整理者認為是“精神”，12當是意譯，實際上當時指人體內(nèi)的“神氣”（精神），簡文說因哀鬼作祟使人面色慘白而無“神氣”?！饵S帝內(nèi)經(jīng)·靈樞·大惑論》載：“帝曰：補瀉奈何？岐伯曰：神有余則瀉其小絡(luò)之血，出血勿之深斥;無中其大經(jīng)，神氣乃平。神不足者，視其虛絡(luò)，按而致之，刺而利之，無出其血，無泄其氣，以通其經(jīng)，神氣乃平?！?3可見，“神氣”（精神之氣）也是一種“氣”。第2條簡文中的“飄風(fēng)之氣”即“旋風(fēng)”，14當是一種自然之氣，簡文說野獸像六畜一樣對人說話是受“飄風(fēng)之氣”的影響。《詰》篇又說：“票（飄）風(fēng)入人宮而有取焉，乃投以屨，得其所，取盎之中道;若弗得，乃棄其屨于中，道，則亡恙矣。不出壹歲，家必有恙。”15可見這種“飄風(fēng)之氣”能夠使人得病。第3條簡文說家里灶無故不能做熟飯，是因為陽鬼將灶的“氣”取走?！皻狻狈株庩枺柟懋斒顷枤馑ü湃艘话阏J為鬼屬“陰”，這里的“陽鬼”當屬特例），陽鬼喜陽氣因此盜走灶內(nèi)的陽氣，使人不能吃熟飯。第4條簡文說家里的六畜無故而死是被“欦鬼”之氣侵入的結(jié)果?！皺鞴怼奔础坝怼?，劉樂賢、王子今認為是“陰鬼”，與上文陽鬼相對應(yīng)。16其說可從。既然欦鬼之氣能侵入牲畜體內(nèi)，理論上應(yīng)該也能侵入人的體內(nèi)?！瓣柟怼迸c“欦鬼（陰鬼）”出現(xiàn)表明鬼借助陰陽二氣都可以傷人。第5條簡文說“無氣”的東西會動不吉利，這里的“氣”當是代表生命的“精氣”。第6條簡文中的“氣”當是指呼吸的“空氣”。第7條簡文中的“恙”整理者認為是“病”，1王子今認為是“禍”，2按：簡文整理者的解釋可從。實際上“恙氣”即“病氣”，“病氣”又見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痹論》篇：“其熱者，陽氣多，陰氣少，病氣勝，陽遭陰，故為痹熱。”3《黃帝內(nèi)經(jīng)》將疾病視為一種“氣”，與《日書》中“恙氣”的認識是一致的。由上可知，《日書》認識到疾病與“氣”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人得病的原因在于身體被天地間的各種氣如陰陽二氣、鬼神之氣、飄風(fēng)之氣、恙氣（病氣）等侵入，概言之疾病源于外“氣”。雖然不像《黃帝內(nèi)經(jīng)》這樣的醫(yī)書對疾病與“氣”之間關(guān)系的認識那樣深入，但畢竟在疾病認識上有了一定的進步，并將之應(yīng)用于醫(yī)療實踐中。鑒于《日書》的巫文化性質(zhì)，這種疾病與“氣”的認識論更容易被社會大眾所接受，發(fā)揮的作用也會更大。

3，疾病與術(shù)數(shù)

《日書》中很多疾病的起因及救治方法都是建立在術(shù)數(shù)運行原理的基礎(chǔ)之上，疾病治療與“三”、“七”、“十一”等神秘的“陽數(shù)”有關(guān)聯(lián)，如：

斗，生子，不盈三歲死。

須女，生子，三月死，不死毋晨（唇）。

一室之人皆夙（縮）筋，是會蟲居其室室西臂（壁），取西南隅，去地五尺，以鐵椎椯（段）之，必中蟲首，屈（掘）而去之。弗去，不出三年，一室皆夙（縮）筋。6

人有思哀也弗忘，取丘下之莠，完掇其葉二七，東北鄉(xiāng)如（茹）之乃臥，則止矣。

女子不狂癡，歌以生商，是陽鬼樂從之，以北向囗之辨二七，燔，以灰囗食食之，鬼去。

人毋（無）故心悲也，以桂長尺有尊（寸）而中折，以望之日始出而食之，已乃脯，則止矣。

據(jù)上可知與疾病、死亡有關(guān)的時間往往以三月、三年為期限，這體現(xiàn)了數(shù)字“三”的神秘性，古人常用“三”表示“多”，因此他們認為疾病、死亡的期限通常不會超過“三月”或“三年”。第4、5條簡文與“七”有關(guān)，劉樂賢指出：“古代數(shù)術(shù)、方技家以二七、七（一七）等數(shù)為吉數(shù)，常規(guī)定所用器物之數(shù)為一七、二七，如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就多次使用一七、二七?！?0第6條簡文與“十一”有關(guān)，王子今指出：“‘長尺有尊（寸）即一尺一寸。以一尺一寸長度為宜，合于秦人以十一為某種象征的心理傳統(tǒng)?！?1“望之日”通常是農(nóng)歷十五，選擇十五日也體現(xiàn)了巫術(shù)。望日是月亮最圓之時，可能此時的效果最好吧?！度諘分谐霈F(xiàn)與疾病有關(guān)的數(shù)字多是單數(shù)（簡文中的“二七”實際上也是以“七”為計數(shù)單位），單數(shù)代表“陽”，雙數(shù)代表“陰”，人屬“陽”，鬼屬“陰”因此單數(shù)三、五、七、十一是吉祥的數(shù)字，這些數(shù)字的出現(xiàn)當是先民們趨吉避兇的愿望在疾病認識上的體現(xiàn)。

總之，《日書》中的鬼神無處不在，時刻都在尋找下手的機會使人患病，遭受災(zāi)禍，誠如《詰》篇說：“詰咎，鬼害民罔（妄）行，為民不羊（祥），告如詰之。道令民毋麗兇央（殃）?！?2加之特殊時日、特定方位、居住環(huán)境都會對人的生命構(gòu)成嚴重的威脅，先民們的生存環(huán)境十分惡劣，趨吉避兇是《日書》的一大特點，先民希冀通過巫術(shù)能夠更好的躲避疾病，延年益壽?！度諘分杏嘘P(guān)疾病的認識基于巫術(shù)基礎(chǔ)上的，其特點是借助巫術(shù)擺脫鬼神作祟、盡量規(guī)避那些神秘的致病力量。

[作者劉偉（1976年—），通化師范學(xué)院歷史與地理學(xué)院副教授，吉林，通化，134002]

[收稿日期：2020年9月17日]

（責(zé)任編輯：王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