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捷媚
廚房里,父親把粘在電飯煲邊的幾粒米飯撿起放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來,似乎從來沒見過米飯似的。我從書房走出客廳,經(jīng)過廚房門口瞥見了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
去年,我參加一個征文大賽獲得了一等獎,得了2000元獎金,高興之余邀了幾位老友到桂城飲茶小聚??丛谄綍r父親為了讓我靜心寫作忍痛不看他鐘愛的電視節(jié)目的分兒上,我把82 歲高齡的老父親一并請去豐谷酒樓。老父親知道我獲獎請客,甚為高興,顫顫巍巍地從箱底找出那件珍藏了多年的“飲衫”——那件他穿了十幾年,早已洗得發(fā)白的軍T 恤,那是當年丈夫在部隊時發(fā)的衣服。
鳳爪、干蒸、蒸排骨、糯米雞、麥香包、馬拉糕……服務員推來滿車點心,色香味俱全,真叫人垂涎欲滴。我像小雞啄米一樣忙碌,恨不得把車上的點心都搬下。父親看著忙碌的我,開始像綿綿春雨似的絮絮叨叨,說不要拿太多東西了,夠吃啦,別浪費?!皹湟?,人要臉”,今天我請客,老父親卻如此寒磣,頓覺臉像被貓盯著的小魚干兒,不知擱那兒好,怒氣像螞蟻一樣往我心里鉆,真后悔把父親帶上。
本來肚子里的蛋白酶早已蠢蠢欲動,可被父親的“寒磣”摻和,掃興得鳴金收兵,偃旗息鼓,半點兒胃口也沒有。我悶悶地喝著茶,父親好像沒察覺我臉色有變,依然邊吃邊樂呵呵地和我的朋友們談論著近期發(fā)生的一些趣事、軼事,我在桌子底下用腳踢了踢父親,示意他快吃,吃飽好先回家??筛赣H似乎對我的“好意”沒有察覺,依然興致盎然地繼續(xù)著他們的話題。哎,我倒忘了,父親年輕時經(jīng)常走南闖北,是一個見過世面的“生意人”。大半天才茶畢,餐桌上剩下一條腸粉、一個蛋撻和半件馬拉糕。我叫服務員撤走,父親說:“先別撤,拿個袋子打包,回去還能吃?!?/p>
父親的“小樣”,我可真是服了。
“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很多人都忘掉要艱苦樸素嘍。一粥一飯,來之不易呀,幾粒米飯,從一束谷穗來;一個包子,就是一束麥穗,得付出多少汗水呀,耕過田的人都懂!”父親意味深長地盯著我,我臉一熱,思緒開了小差。小時候和父親耕種的辛酸情景,像小魚吐泡泡般涌出來,心葉突然冒出了很多凍瘡,灼灼的痛。
一場春雨過后,布谷鳥展開第一聲歌喉,一年的辛勤勞作開始了。牛拉、人拽,翻田、耙田,再放上超過泥土半尺深的水去漚。父親拿出去年精心挑選的谷種,泡上一晚,撈起來放在大籮筐里,用稻草蓋上。待谷芽有半厘米長,再把它們挑到秧田,撒到谷壟上。谷壟的泥漚了好些天了,滑溜細膩,像女人敷面膜用的海底泥。谷芽撒上去,像帶著面紗的阿拉伯女人,若隱若現(xiàn)半遮面,必要時再用谷活(一種農(nóng)具)輕輕蹴踏,把它們弄進薄泥漿里。谷活一上一下?lián)]動,父親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有節(jié)奏地上下擺動,極像女人跑步時胸前奶子的上下晃動,姿勢優(yōu)美耐人尋味。殊不知,蹴踏完兩分秧田,手臂累得像被刀子刮骨似的疼。如今天氣一變,父親的腰就痛得像刀扎在心窩上,就是年輕時干農(nóng)活兒過勞落下的病根兒。
撒下谷種后,父親每天拿著鐵鍬到秧田盯著,好像有人會把田地搬走似的。育秧難過造人,父親要給秧田放水、施肥、拔雜草,更主要的是防餓了一冬的麻雀。麻雀常常趁人不注意,成群結隊地奔來啄食剛?cè)鱿碌墓确N,雖然大家都在秧田插個稻草人,可麻雀成精了,它們能分辨哪是人,哪是稻草人。父親只好天沒亮就去秧田守著,好不容易熬過二十來天,秧苗終于長到十厘米左右,大功告成,可以拔秧插田了。
插田的時候,彎腰低頭,屁股翹起,一天的勞累,連腰都直不起,第二天天沒亮又得去插田。插了半個月田后,父親和母親的十個手指頭全爛了,包上布繼續(xù)去插。小時候每次插田,我的手指頭也會因為長時間浸泡在漚過紫云英綠肥水里而全爛了。十指連心,即使包著布,一手拿秧插下去,還是痛得直冒汗。如今想起,頭皮還會一陣發(fā)麻,雞皮疙瘩像潮水一樣涌過來。
插田、耘田、施肥、放水、拔草……汗滴了一把又一把,總算盼到稻谷成熟了?!班辍?、嚓——切”,半夜兩三點,父親就起來,在褐色的磨刀石上,來回揮舞著鐮刀,刀刃在黑夜中閃著寒光。割禾這活兒很累人,站穩(wěn)腳,掌心向外,抓牢稻穗,彎腰、割斷,扭腰、放稻穗,動作連貫,一氣呵成。從早上下田開始,一直把這一套機械而簡單的動作重復到晚上,腰酸得失去了知覺,只知道無論怎么伸,腰都沒法伸直。很多時候,稻葉在人的手上、腳上、臉上割下一條條傷痕,血水流出,汗水流過,淹痛得眼淚吧嗒吧嗒地流。稻谷割下后,再用腳踏打谷機把谷子打下來,然后用籮筐把谷子挑回曬谷場上曬,扁擔壓得胳膊布滿一條條血痕。
收獲也并不是那么順利的。七月,天氣愛耍威風。我們正在割稻,突然來雨了,曬場上守谷的老人或者小孩子就沖著田里大聲喊:下雨啦!快來收谷子啦!父親顧不上手中正割著的一把稻穗,丟下鐮刀,扔下扁擔,赤腳沖回曬場,我和母親、哥哥們跟在后面跑,田埂上就這樣一幅情景:男人跑在前面,女人孩子在后面追,像極了一列狂奔的火車,父親就是火車頭。掃谷子、撮谷子……我們的谷子還沒收完,大雨嘩嘩地下著,好像不需要喘氣似的。集聚在一起的雨水把我們來不及撮起的稻谷沖到曬谷場邊的草地上。父親顧不上穿戴好竹帽蓑衣,冒著大雨一粒一粒地把谷子撿回籮筐里。撿回的谷子,沾滿紅泥沙,父親把它們單獨曬干,碾成米留著自家吃。吃著夾有沙子的米飯,我們抱怨父親傻。家里每年要交幾百斤公糧,把帶著泥巴的稻谷摻進去,誰會知道呢?父親神情變得嚴肅了起來,說:“天知、地知、我知,我們要愛惜糧食,但不能昧著良心做人?!?/p>
父親用其“糧心”,在那個缺吃缺穿的艱苦年代,不僅養(yǎng)活一家十幾口人,還讓我們六兄妹都接受了初中以上的教育,培養(yǎng)了兩個大學生,大哥還是90 年代中國科學院的博士后,主攻線性數(shù)學研究,在有限元降階方面研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