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實甫《西廂記》刊本眾多,各版本之間存在著一些細(xì)微的差別,是否能條縷清晰地整理出各版本中異文殊字的流變脈絡(luò)對我們識原文、明原意有著重要的影響。曲文論爭最多的是第一本第一折中張生所唱[寄生草]末一句中的最后七個字,究竟是“南?!边€是“海南”,“觀音現(xiàn)”還是“觀音院”,七百年來爭論不休。今以具有代表性的佳槧善本與名家評點為例,將各家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意見匯集在一起,在揣摩前人怎樣從不同的角度理解和欣賞這部古典戲曲名著的同時,試圖通過各類刊本之間的參證關(guān)系尋出此句異文的流變脈絡(luò);并從文法、典籍參閱乃至文化背景多角度入手考察,最后得出末七字應(yīng)當(dāng)為“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的結(jié)論。
關(guān)鍵詞:西廂記;版本;南海;觀音現(xiàn);佛教文獻(xiàn)
“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雹僮鳛樽钬?fù)盛名的元雜劇,王實甫《西廂記》的鈔本、刊本之多,遠(yuǎn)超其他任何一部古代戲曲作品。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存明刊本共計61種,而清刊本更是多達(dá)107種②。因人工抄錄疏漏以及翻刻技術(shù)局限等問題,不少版本相較于元本內(nèi)容有些許增刪改動;而刊本之間錯綜復(fù)雜的參考關(guān)系也使得《西廂記》原貌越來越模糊。因此,條縷清晰地整理出各版本中異文殊字的流變脈絡(luò),對我們識原文、明原意有著重要的影響。
以第一本第一折中張生所唱[寄生草]為例。這是明清刊本《西廂記》中最富爭議的曲文,徐文長、徐士范、王驥德、凌初、毛奇齡諸多戲劇大家均卷入其中,七百年來論爭不斷。蔣星煜先生曾依據(jù)佛教文獻(xiàn)論證過這個問題,但筆者以為其角度稍顯單一,仍有值得補(bǔ)充之處,并擬從文法、刊本關(guān)系、典籍參閱乃至文化背景多角度入手考察。
[寄生草]全文如下:
蘭麝香仍在,珮環(huán)聲漸遠(yuǎn)。東風(fēng)搖曳垂楊線,游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③xxxxxxx。
末尾一句的最后七個字在明清刊本的《西廂記》中出現(xiàn)了四種不同類型,且四種異文背后都各有一批佳槧善本或名家評點作為支撐,彼此說法不一,互不相讓。
《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參增奇妙注釋西廂記》(弘治岳刻本)、《西廂會真?zhèn)鳌罚醭涕h氏朱墨藍(lán)三色套印本)等版本為:海南水月觀音現(xiàn)。
《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徐士范評本)、《西廂記》(天啟間烏程凌[濛初]氏原刻本)、《毛西河論定西廂記(并參釋)》(康熙丙辰刻本)等版本為: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
《古本西廂記》(朱石津本)④、《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順治刻本)等版本為:南海水月觀音院。
《新校注古本西廂記》(王驥德香雪居刻本)、《張深之先生正北西廂秘本》《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記》(明崇禎刊本,山陰延閣主人訂正)等版本為:海南水月觀音院。
元本此句究竟作何?“南海”還是“海南”?“現(xiàn)”抑或是“院”?學(xué)者大家在評注這一句時往往各執(zhí)一詞,爭論不休。
一
首先就“南?!薄昂D稀边@一問題進(jìn)行探討。主張“海南”者,如徐文長等人從對仗角度出發(fā),認(rèn)為“海南”二字與前句“河中”相對,是原文的可能性更大。對此,凌初曾在《西廂記五本解證》中提出反駁,力主“南?!睘槭牵J(rèn)為“徐(文長)本改‘南海為‘海南,以對‘河中,工則工矣,然自來無‘海南水月之語”。
凌初雖駁斥了“海南”之說,但其理由卻難以成為“南?!钡淖⒔?。首先,徐本此處對原曲的忠實性并無問題,“海南”這一說法早在弘治岳刻本中便已存在,并非徐文長擅改;其次,所謂“自來無‘海南水月語”在駁斥“海南”用法時也否認(rèn)了“南海”的可能性,因為“南海水月”同“海南水月”本質(zhì)上一樣,從未有這樣的成語存在。
雖然現(xiàn)存最早的刻本弘治岳刻本是作“海南”,且凌氏所提的論據(jù)軟弱無力,但筆者仍然主張王實甫原作中為“南?!?。
其一,從刊本關(guān)系來說,除最早弘治岳刻本外,因?qū)φ坦ふ鲝垺昂D稀钡母骺局g存在著借鑒影響關(guān)系。地域文化流派的影響使得徐文長本對王驥德、閔遇五、張深之等刊本的影響是非常深遠(yuǎn)的。徐文長是浙江紹興人,王驥德與其同鄉(xiāng),且曾“師徐文長先生”,在求學(xué)期間“亦嘗訂存別本,口授筆記,積有余年”,在徐文長的教導(dǎo)下積累了不少關(guān)于《西廂記》的心得體會。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自序》中明確談到徐本對自己的影響:“徐本問詮數(shù)語,偶窺一斑……大氐取碧筠齋古注十之二,取徐師新釋亦十之二?!遍h遇五為烏程(今浙江湖州)人,而張深之雖然是山西人,因為在海寧、杭州時間較長,因此也帶了較濃厚的徐文長本、王驥德本的氣息⑤。從版本參考脈絡(luò)來看,《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西廂會真?zhèn)鳌贰稄埳钪壬蔽鲙乇尽分写颂幘鳌昂D稀笔茄匾u了徐文長“海南”與“河中”對仗的看法,并未提出新的觀點與論據(jù)。
其二,從文法來說,按[寄生草]曲牌,末兩句可以對仗也可以不對仗。例如,《西廂記》第四本第一折[寄生草]的最后兩句:“試著那司天臺打算半年愁,端的是太平車約有十余載?!辈⒉皇菍Φ煤芄ふ?,為什么不去懷疑王實甫這一句唱詞而加以改動呢?顯然,對仗不能成為作“海南”的確切理由。
其三,此處“南?!迸c佛教典籍淵源頗深?!段饔蛴洝份d觀音菩薩居處在南印度洋的布坦洛伽山,《華嚴(yán)經(jīng)》譯為普陀洛伽山,這就是“南海觀世音”的出處,“南海”實際指的是印度洋。后來中國的佛教信徒把浙江定海的佛教圣地也命名為普陀洛伽山,明清兩代關(guān)于普陀山的地方志都還稱為《南海普陀山志》,后來“南?!敝饾u被用來作為普陀山的代稱。明清詩文中以“南海”代普陀山的用法并不鮮見,如明代著名和尚宏寅曾寫《同充庵師禮南?!芬辉?、和尚正升曾寫《同秘藏、休遠(yuǎn)、慧舟禮南?!分T詩等。蔣星煜先生對此曾有詳盡考證和注釋,在此不過多贅述[1]。
其四,我們從元雜劇文獻(xiàn)中同樣也能考證得出此處曲文應(yīng)作“南海”而非“海南”。元雜劇《薛仁貴》第二折[醋葫蘆·么曲]:“則見他惡哏哏公吏兩邊排,則除是救苦難南海觀自在?!薄段饔斡洝返谝槐镜谝徽邸吨俜瓯I》中觀世音上,念詩四句之后,即自報:“老僧南海普陀洛伽山七珍八寶寺紫竹旃檀林居住?!笨梢姡澳虾!痹诜鸾痰浼绊懴乱殉蔀楣潭ㄓ谜Z,與《西廂記》同時代的雜劇中,從未有過“海南觀自在”“海南普陀洛伽山”等用法。
刊本內(nèi)容的差異以及古代大家學(xué)者對此二字順序的不同看法,對今人做集評校注也頗有影響。例如,我們在探尋王季思先生《西廂記》注本流變時便可發(fā)現(xiàn),他校注的《西廂記》曾參考過不同底本,文本內(nèi)容也隨著修訂在數(shù)十年間幾經(jīng)變動,“我道是xxxxxxx”中末七個字便由“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改為“海南水月觀音現(xiàn)”。最初在1944年龍吟書屋出版的《西廂記五劇注·自序》中,他談到自己的文本“錄暖紅室刻本,別據(jù)王伯良注本、六十種傳奇本,及雍熙樂府所錄曲文為補(bǔ)正”,即以天啟間烏程凌[初]氏本為底本,將這一句定為“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但未有任何??闭f明。季思先生于1954年新文藝出版社、1959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以及1957年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陸續(xù)出版的《西廂記》校注所參考底本仍是“以暖紅室翻刻明末凌初的刻本為主”“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這句話并未改動。明顯的變化發(fā)生在他于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集評校注西廂記》中,將此句改為了“我道是海南水月觀音現(xiàn)”。
這一處曲文的變化與底本選擇有著直接聯(lián)系。在數(shù)十年增刪補(bǔ)苴的過程中,季思先生參考過的版本也在陸續(xù)增加,如弘治本、張深之本、劉龍?zhí)锉?、何璧本?shù)種。其中,弘治本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我原來以凌初本作底本,因為相信它是根據(jù)周憲王本復(fù)刻的。弘治本的發(fā)現(xiàn)至少在分折的問題上戳穿了凌氏借古本以自重的幌子”[2]365。他認(rèn)為凌本中或有不少內(nèi)容出自凌氏的自我發(fā)揮,弘治本與之相比而言更為可靠,因此在84年這版的校注中便不再以凌本作為唯一底本,“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也改為了“海南水月觀音現(xiàn)”。
王季思先生因分折的問題,棄凌本轉(zhuǎn)而選擇弘治岳刻本,本無甚問題,但他卻忽視了具體文本的考察、甄別,導(dǎo)致內(nèi)容準(zhǔn)確性出現(xiàn)了偏差,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二
接下來再談“觀音現(xiàn)”與“觀音院”孰對孰錯的問題。這成為了后來爭論的一場公案:一為主“院”派,如徐文長、王驥德、閔遇五、張深之等,欣賞其對仗工整、契合文意;一為主“現(xiàn)”派,如凌初、毛先舒、毛奇齡等,以語意貫通、舊本為“現(xiàn)”而贊成觀音現(xiàn)。
朱石津本是曲文“觀音院”的始作俑者。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的《注》中提到:“諸本俱作‘現(xiàn),唯朱氏古本作‘院,今改正?!本臀覀儸F(xiàn)在所看到的刻本來說,弘治岳刻本為“我道是海南水月觀音現(xiàn)”,萬歷八年徐士范刻本作“我則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這兩個本子都早于朱石津本,雖有“南?!迸c“海南”的差異,但“觀音現(xiàn)”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可以說,改“現(xiàn)”作“院”的這場糾紛,就是朱石津本引起的。
(一)主張作“院”的理由細(xì)分有二:
其一,“觀音院”與“相公家”押韻且對仗工整。徐文長校注《西廂記》時,曾針對此處在眉欄評語中寫道:“‘家與‘院對……故古本‘現(xiàn)作‘院,大妙語也。”[3]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中亦提及徐本此說,“徐云:‘觀音院對‘相公家,天成妙語?!绷璩酢段鲙洝分须m不同意此觀點,但也在評注中提到:“徐本以朱氏本作‘院,以為對‘家字工而改之?!遍h遇五《西廂記五劇箋疑》認(rèn)為此處應(yīng)作“院”的態(tài)度最為強(qiáng)烈與堅持:“‘院,俗本作‘現(xiàn),‘現(xiàn)非韻,亦欠工,少風(fēng)致,‘我道是或作‘我則道?!睆囊繇?、對仗以及美感享受三方面來支撐“觀音院”的觀點。不過就筆者來看,閔氏論據(jù)雖多但仍有商榷余地:“現(xiàn)”字不符合《中原音韻》,但其實元人雜劇中個別字不符合音韻的有很多,例如王驥德就曾校出《西廂記》別的地方許多韻腳上的問題,卻并沒有因此懷疑原著而予以改動,那么為什么要單單認(rèn)為此處作“現(xiàn)”有誤呢?凌初在《西廂記五本解證》中也回答了“亦欠工”這一點。他說“(王實甫)不以屬對為工耳”,指出王實甫在這里并不是一味追求形式上的工整的。而“少風(fēng)致”這一點提的較為抽象,實乃閔遇五從個人品味出發(fā)得出的看法,難以成為有力論證。
其二,認(rèn)為“院”字更加契合此處曲文之意。王驥德將[寄生草]一曲概括為“總形容鶯鶯去后之景”[4]?!疤m麝香仍在,珮環(huán)聲漸遠(yuǎn)”,驚鴻一瞥后,鶯鶯悄然遠(yuǎn)去,留下的香氣卻似有似無撩動著張生的心,他的思緒情不自禁越過高高的圍墻,隨著鶯鶯一起進(jìn)到院內(nèi),“珠簾掩映芙蓉面”,仿佛再次看到了珠簾掩映下鶯鶯姣美的面容。此乃從院外想象院內(nèi)之景,高國珍《看西廂》注解中亦云:“[寄生草]及[賺煞尾]首二句,又在墻外透見墻內(nèi)只文,又另是一樣憑空妙構(gòu)。([后庭花])與[寄生草],皆無中生有,真所謂奇想天開也?!雹薷叨仍u價了此手法的精巧運用。徐文長正是從這一點出發(fā),提出:“‘家與‘院對,二字正指閨中,是想象其已到閨中之景如此?!雹吆笥胁簧賹W(xué)者受到此說影響,闡述“觀音院”理由時與之類似,如王驥德:“‘花柳與‘簾,正形容院中景也。此‘院字,即上之‘洞天、下之‘武陵源……‘珠簾句,言崔芙蓉之面則為珠簾所遮映耳。此皆想象其櫳門里面景色如此。”[5]《張深之正北西廂秘本》眉批中也寫道:“院者,指到閨中而言,訛現(xiàn),非?!苯鹗@《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中此句作“這邊是河中開府相公家,那邊是南海水月觀音院”,并批注“墻外也。墻內(nèi)也”。以上種種乍一看似能自圓其說,實則是徐文長、王驥德等人對文本的誤讀,將此句錯解為張生想象墻內(nèi)之景。末句原意本是想表達(dá)張生見到鶯鶯這般仙女人物時的不真實感,具體理由筆者會在下文第三部分展開詳細(xì)論述,在此先不過多贅述。
(二)力主“觀音現(xiàn)”者所持理由如下:
其一,王實甫采用了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某些語句,而“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這一句也顯然是根據(jù)董解元的“我恰才見水月觀音現(xiàn)”而來的。前人學(xué)者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并將之作為有力佐證,如凌初在《西廂記五本解證》中說道:“況實甫慣用董解元詞,董云:‘我恰才見水月觀音現(xiàn),正直取其句……舊本作‘現(xiàn),不敢喜新而從徐也?!薄洞艘碎w增訂金批西廂》中以此校訂金圣嘆此處的訛誤:“‘南海水月觀音院,‘院本‘現(xiàn)字,徐以朱氏石津本對‘家字工而改為‘院,自后遂因之。然董解元詞只有‘觀音現(xiàn),無‘觀音院也?!蓖躞K德在談到“現(xiàn)”“院”選擇時也承認(rèn)這一句化用了“董詞:‘我恰才見水月觀音現(xiàn)?!贝颂幩髅髦馈段鲙浿T宮調(diào)》中是“觀音現(xiàn)”都不取,而是完全依照他老師徐文長的本子改了,甚至還自欺欺人地說:“但蓋用其語而稍易一‘院字耳?!狈路鹚谶@里仍舊很忠實于《西廂記諸宮調(diào)》,則是很不實事求是的。除此之外,亦有學(xué)者將此作為判斷《西廂記》版本真實性的有力證據(jù),如毛先舒《詩辯詆》卷四中提到:“王曲‘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本董句,而有田水月本⑧改王本‘現(xiàn)作‘院字。即此可證其非。田水月本改《北西廂記》最悖謬,其一端耳?!备鶕?jù)這一改動而否認(rèn)了田水月本。
其二,從句法語意角度來說,作“觀音現(xiàn)”更為合理。從這一角度出發(fā)進(jìn)行論證的是清代毛奇齡。較之凌初僅依據(jù)董西廂的論斷,毛奇齡的《毛西河論定西廂記(并參釋)》進(jìn)行了更充分的論證,結(jié)論也更有說服力。他在評注中寫道:“‘觀音現(xiàn)本是‘現(xiàn)字,朱石津改作‘院字,而天池、伯良皆從之,不知此句系元人習(xí)語,本不容改,況此本董詞‘我恰才見水月觀音現(xiàn)語,尤不得改?!碧岢觥八掠^音現(xiàn)”一句乃是元人慣常用語,沒有“觀音院”的用法。毛氏之參釋考訂,與王、凌二本一樣,也喜詳參經(jīng)史,以明語有所本,且多喜引元人劇作為旁證。他還以元雜劇《抱妝盒》為例,從對仗的句法角度對“觀音院”提出了駁斥:“若云‘現(xiàn)對‘家不整,則《抱妝盒》劇有云:‘若不是昭陽宮粉黛美人圖,爭認(rèn)作落伽山水月觀音現(xiàn)。亦以‘現(xiàn)對‘圖,何也?!雹?/p>
筆者贊同王實甫原作中作“觀音現(xiàn)”的說法,此處再增補(bǔ)兩個論據(jù):
其一,“‘河中開府‘水月觀音,直頂前[幺]篇后賓白來。”任何一部戲曲作品,他的唱詞都不是孤立的,都是和上下文相聯(lián)系的,都是和前面的說白、唱詞相互呼應(yīng)的,《西廂記》當(dāng)然也不例外。因此我們研究[寄生草]以前、以后的曲文,也能幫助我們弄清楚究竟王實甫原作是“觀音現(xiàn)”或“觀音院”的問題。
在第一本第一折張生未唱[寄生草]之前,[幺篇]與[后庭花]之間有一段對話:
紅云? ? 那壁有人,咱家去來。
(旦回顧覷末下)
末云? ? 和尚,恰怎么觀音現(xiàn)來?
聰云? ? 休胡說,這是河中開府崔相國的小姐。[2]8
而[寄生草]中的最后兩句:
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
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
不正是這兩句散文的對話改寫成韻文的唱詞么?這難道還有懷疑的余地嗎?
其二,“與佛殿有情”,張生與鶯鶯的開場相遇便發(fā)生在普救寺,《西廂記》劇中更包含了不少佛教元素,張生在寺內(nèi)“數(shù)了羅漢,參了菩薩,拜了圣賢”后驚鴻一瞥,看到鶯鶯,由此展開一段情緣。因此我們不妨從佛教文獻(xiàn)的語法、修辭角度來探討此處作“現(xiàn)”的緣由?!躲秶?yán)經(jīng)》卷六有:“我與彼前,皆現(xiàn)其身,而為說法,令其成就?!边@就是“現(xiàn)身說法”這一成語的出處,也是“海南水月觀音現(xiàn)”肯定是“現(xiàn)”而非“院”的鐵證。實際上,不僅是王實甫《西廂記》的[寄生草]末一句而已,元明清時期的小說、戲曲方面這樣的用法非常普遍。《警世通言》中有一篇《三現(xiàn)身包龍圖斷案》,清初著名傳奇作家朱素臣有一部傳奇名為《文星現(xiàn)》,這里的“現(xiàn)身”與“現(xiàn)”的用法顯然也是和[寄生草]末一句一樣,受到了佛教文獻(xiàn)的影響。所以我們也可以將[寄生草]曲文末兩句理解為張生用和尚法聰熟悉的佛教典故,對前文說的“休胡說,這是河中開府崔相國的小姐”做了回應(yīng)。
三
這里再稍微談?wù)劇八掠^音”的具體釋義,此處雖無爭議,但若能對其進(jìn)行準(zhǔn)確闡釋,對我們處理前兩處異文以及透徹理解“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院”文意也是有益處的。
或許正是因為各類鈔本、刊本中“水月觀音”并未出現(xiàn)異文,所以各類現(xiàn)存刊本中竟沒有一種注釋“水月觀音”的來歷。僅徐士范評本的《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眉批道:“‘水月觀音,飾皆縞素,鶯時扶梓,故以為比?!睂τ趧∏橐约白至x的理解,做出這樣的解釋并無問題:水月觀音衣著、配飾皆為素白,劇中鶯鶯與老夫人一道扶柩歸鄉(xiāng),路中停經(jīng)普救寺,因還在守喪,身著縞素,與水月觀音類似。但徐批并未說明“水月觀音”的出處,這給人們做出進(jìn)一步理解帶來了困難。
此處“水月觀音”有兩種解讀,筆者認(rèn)為皆言之成理:
其一,喻指鶯鶯出現(xiàn)時帶給張生的震驚與似真似幻的復(fù)雜感受?!洞笾嵌日摗こ跗贰な鳌罚骸敖饬酥T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北扔饕环N虛幻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景象或形象,這“水月”用法類似“鏡花水月”,論存在,似真似假;論形象,若隱若現(xiàn)。從張生的心理狀態(tài)來說,他見到鶯鶯這一形象以后,既為她的艷麗而驚奇,又為她的存在是否確鑿、是否是幻覺或夢境而懷疑,所謂“首二句尤乍遠(yuǎn)乍近,疑聲疑臭,至接三句則惝恍無定矣,故下直以神物擬之”。“水月觀音”正好表達(dá)了張生這一既驚奇又恐其不真的復(fù)雜心情。徐士范刊本的眉批雖然也言之成理,但仍沒有從佛教文獻(xiàn)的角度來理解那么確切。
其二,以“水月觀音”喻指鶯鶯姿態(tài)之秀美。凌景埏校注的《董解元西廂記》中將“水月觀音”注釋為“佛教中供奉的觀世音菩薩畫像,有三十三種不同的姿態(tài),其中以觀水中月的畫像為最美,一般稱為水月觀音。”又據(jù)《法華經(jīng)·普門品》載,觀音現(xiàn)三十三身,其中之一為觀水中之月的姿態(tài),儀態(tài)秀美,世稱水月觀音。此處“水月觀音”既自董西廂中衍伸而出,亦可作同解,與上一種傾向于描述張生個人內(nèi)心感受的解釋不同,此說重在突出鶯鶯個人外貌儀態(tài)之秀麗端方。而徐士范刊本的眉批也和這種理解并不矛盾,可作為補(bǔ)充。
此處還涉及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即觀音的性別偏移?!坝蓙砉欧鸱桥印保诜鸾讨?,觀音本是男性形象,但考察宋、元兩朝的民間文學(xué)作品則會發(fā)現(xiàn),觀音性別發(fā)生了由男至女的偏移。宋《北夢瑣言》:“蔣凝侍郎有人物,每到朝士家,人以為祥瑞,號水月觀音”,此處“水月觀音”是以男性的形象出現(xiàn),用以形容該人物的神采飄逸和人品清高。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則完全相反,用“水月觀音”比喻鶯鶯,是明確的女性形象了,說明當(dāng)時至少是男性和女性的形象并存的時代。而元代,觀音形象則多了不少女性面貌,如管道升根據(jù)民間傳說撰寫的《觀世音菩薩傳略》,稱觀音本是妙莊王的三女兒;元雜劇中,有《觀音菩薩魚籃記》演述觀音等勸說居士張商英出家修行故事,并標(biāo)明觀音由“正旦”扮演;《龐居士誤放來生債》述其女兒靈兆本是南?!白栽谟^音菩薩”,等等。至明代以后幾乎全部女性化了,這正是一個演變的過程。
由此可見,從文獻(xiàn)典籍以及當(dāng)時的文化背景出發(fā)來解讀“水月觀音”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寄生草]存疑末句的具體內(nèi)涵,不論取上述何種解釋,這句話本身都是在表達(dá)張生見到鶯鶯后的內(nèi)心感受以及對鶯鶯容貌的贊美,而不是如徐文長、王驥德等人所說描述院內(nèi)之景。
根據(jù)以上所述,筆者認(rèn)為王實甫此處原作應(yīng)該是: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
徐士范刊本是正確的,看來是用當(dāng)時的善本作底本的;弘治岳刻本誤將“南?!弊鳌昂D稀?、朱石津本誤將“觀音現(xiàn)”作“觀音院”后,徐文長從對仗角度出發(fā),兼納兩本的說法,將末句修改得面目全非;而王驥德、閔遇五、張深之等人因地域文化流派之故,校注本中均采納了徐文長本的錯誤說法,對句意的理解也發(fā)生了很大的偏差。
總之,只有通過梳理刊本關(guān)系的同時,從文法、典籍乃至文化背景多角度結(jié)合來看,才能夠比較深刻地理解這一句唱辭的確切內(nèi)涵。至此,我們便能厘清張生此句的含義:我說是(鶯鶯)如同南海觀音那般似真似幻、如水中之月般地現(xiàn)身,(令我恍惚不敢置信)。
王季思先生《西廂記》校注本為:“‘觀音現(xiàn)承上白,兼本董詞,坊本多做‘觀音院,非也?!盵2]15蔣星煜先生曾對此評價道:前面兩句說對了。至于說“坊本多做‘觀音院,非也”,則事情并不這樣簡單,而且相當(dāng)復(fù)雜的。不過,也正是這些前人復(fù)雜不同的見解引起了筆者的思考,從而打開思路,批判繼承,古為今用,努力對原著作出接近實際的歷史評價。
注釋:
①明賈仲明增補(bǔ)《錄鬼簿》,有《凌波仙》詞吊王實甫:“風(fēng)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排劍戟,翠紅鄉(xiāng)雄赳赳施謀智。作詞章風(fēng)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p>
②各種版本和各種評點本的情況比較復(fù)雜。明刊本共107種,已佚27種,今存80種,其中有選本19種;清刊本共107種,幾乎都是金圣嘆和毛奇齡評本及其覆刻本。另有康熙年間潘廷章評本《西來意》,評點視角迥異他人。明評點本有28種,清評點本有6種。
③“我道是”一作“我則道”。
④朱石津本刻于明萬歷16年(1588).王驥德校注《西廂記》時,曾以碧筠齋本與此本作為底本,現(xiàn)均已失傳。
⑤詳見:蔣星煜.明刊本西廂記研究[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148-163.張深之所見者可能是《重刻訂正批點畫意北西廂》或延閣刊本。
⑥《看西廂》(六卷,山東濟(jì)南府齊河縣高國珍注解)(日本天理圖書館藏稿本)。
⑦徐渭《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記》(明崇禎刊本,山陰延閣主人訂正)眉欄評語。
⑧明萬歷王起侯刊本《田水月山房北西廂藏本》。
⑨毛奇齡.毛西河論定西廂記(并參釋)[M].詳見:周錫山,編著.西廂記注釋匯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參考文獻(xiàn):
[1]蔣星煜.明刊本西廂記研究[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279.
[2]王季思.集評校注西廂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65.
[3]徐渭.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記[M].明崇禎刊本,山陰延閣主人訂正.
[4]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M].明萬歷四十二年(一六一四)香雪居刻本.王驥德,徐渭,注.沈璟,評(眉批).
[5]閔遇五.西廂會真?zhèn)鱗M].烏程閔氏朱墨藍(lán)三色套印本,天啟刊本.沈璟,湯顯祖,評.
作者簡介:蔣惠雯,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