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吉
“描摹世態(tài),見其炎涼”是“世情小說”的主要特點,作為“世情書”中“最有名”者,《金瓶梅》在展現(xiàn)人情世態(tài)上尤為出眾,其中,對死亡的書寫是其描摹世態(tài)的重要部分。《金瓶梅》中寫了大量的死亡,有荒淫作亂而死者,有獲罪受刑而死者,也有無辜受冤而死者,死因各異,死法也不盡相同。在各種死亡描寫中,李瓶兒與西門慶的死無疑是重中之重,作者花費大量筆墨寫兩人生前死后種種事端,從臨終到死亡再到葬禮,又夾敘眾人前后行為表現(xiàn),人情冷暖、真情假意在這些筆墨中展露無遺。這兩段死亡敘事就像兩場大戲,書中主要角色幾乎全部登場,在一言一行中將自己的性格特點徹底放大到讀者面前,也將作者想要展現(xiàn)的人情冷暖、人性丑惡暴露在讀者面前,《金瓶梅》“蓋為世戒,非為世勸”的寫作意圖也由此顯現(xiàn)。
一、李瓶兒之死
李瓶兒死在第六十二回,張竹坡評:“此回文字,最是難寫……其諸人之親疏厚薄淺深,感觸心事,又一筆不茍,層層描出?!弊髡呓枥钇績褐缹懗霰娙讼啵骸拔鏖T是痛,月娘是假,玉樓是淡,金蓮是快。”
六十二回到六十八回都與瓶兒之死相關,從瀕死寫到五七,眾人態(tài)度也在這幾回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首先是與瓶兒關系最密切的西門慶。張竹坡認為西門慶對李瓶兒之死的態(tài)度是“痛”,雖然李瓶兒和西門慶之間的感情是否是愛情仍是一些學者探討和爭論的問題,但從瓶兒將死和死后西門慶的表現(xiàn)來看,西門慶對她是有真情的。瓶兒重病時,西門慶“只守著在房內(nèi)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想方設法尋醫(yī)問藥,求神問鬼;瓶兒瀕死時,西門慶不聽道士“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禍及汝身”的勸告,執(zhí)意進瓶兒房里與她說話;瓶兒新歿,西門慶“不顧甚么身底下血漬,兩只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又哭又叫,“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殮時,西門慶“哭的呆了”;葬禮期間,西門慶又是“手拍著胸膛,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又是“罵丫頭、踢小廝”。從旁人角度來看,痛哭所體現(xiàn)的悲傷似乎較為有限,但若對比西門慶對瓶兒之死與兒子官哥兒之死的反應,便可見瓶兒在西門慶心中的地位—官哥兒死后,西門慶縱然悲傷,卻仍勸慰瓶兒說:“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倍績翰」?,他卻哭得不管不顧。從瓶兒重病瀕死到葬禮結(jié)束,西門慶十余次“大哭”絕非虛情假意,“大慟”也是確確實實。除了痛哭,西門慶還“伴靈宿歇”,在丫鬟供食之時做與瓶兒同吃之貌,“行如在之禮”。后又在聽曲和見到泡螺兒時念起瓶兒,以及兩次夢見瓶兒,這些都體現(xiàn)了西門慶對李瓶兒的真情。
相較于西門慶的“痛”,其他人的情感便顯得毫無真情了。張竹坡評吳月娘為“假”,這一評價相當精準。瓶兒死后,吳月娘雖“揾淚哭涕不止”,但這哭似乎只是形式上的一哭,是作為“正常人”面對家人死亡所必須展現(xiàn)的悲痛。因此,當西門慶痛哭剖白時,吳月娘不耐煩地說:“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著臉兒哭……各人壽數(shù)到了,誰留的住他!”當西門慶悲痛廢食時,吳月娘又數(shù)落他:“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你就疼,也還放在心里,那里就這般顯出來?”西門慶讓人給瓶兒畫像時,月娘更是冷言:“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來了?!崩钇績旱乃啦]有給吳月娘帶來太大的觸動,她堅定地認為“人各有命”,李瓶兒的死是自然的、必然的結(jié)果。她數(shù)落西門慶的言語中蘊含的譏諷之意更顯示出她對瓶兒的嫉恨。她的“悲”從頭到尾都流于表面,是特定環(huán)境誘發(fā)的結(jié)果,“假情”之下的“真意”是為自己不平和對瓶兒的妒忌。
不同于吳月娘的“假悲”,潘金蓮則是真實且直接的“快”。見西門慶思念瓶兒落淚,金蓮直言:“李瓶兒是心上的……俺們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shù)?!蔽鏖T慶聽曲憶瓶兒,她又“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臉兒上,這點兒那點兒羞他”;西門慶請人為瓶兒畫像,她譏諷道:“畫下影,傳下神,好替他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闭驗榻鹕彽呢垏標懒斯俑鐑?,瓶兒才會因喪子之痛病重而死,瓶兒之死很大程度歸咎于金蓮,但金蓮沒有半分悲傷、憐憫或內(nèi)疚,有的只有鏟除情敵的快意以及對西門慶在瓶兒死后的念念不忘的憤恨和嫉妒。在七十二回中,她甚至借應二家邀約為由,向西門慶討要瓶兒的遺物貂鼠皮襖,實在是冷漠、狠毒至極。
孟玉樓對瓶兒之死的反應是“淡”—瓶兒死后,西門慶精神恍惚,吳月娘見其不洗漱不吃不喝便開始勸解,孟玉樓卻說:“原來他還沒梳頭洗臉哩?”其冷漠可見一斑。
除了西門府的幾個“主子”的態(tài)度,府中雜役奴仆和前來吊唁之人的行為也足見“世情”。李瓶兒在臨終時贈財物給服侍她的馮媽媽、如意兒等人,又為她們安排出路,眾仆皆哭,這“哭”中痛心與惋惜大抵也只占了部分,更多的應該是收受主人恩惠的感動與對自己前途未卜的憂慮。更為荒誕與諷刺的是,作為干女兒的吳銀兒在瓶兒死后才“坐轎子來靈前哭泣上紙”,面對孟玉樓和吳月娘對其不來探望病重的瓶兒的質(zhì)問,她則極力推脫,只言“不知”。葬禮期間,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本地各官員都來吊唁,若按排場來看,可以說是非常熱鬧,但這熱鬧的背后卻是極致的“清冷”,除去西門慶帶著真心,其他人多因西門慶來,而非真為瓶兒來,一切言語間、動作上所表現(xiàn)的“悲痛”也僅僅只是表演,是為了迎合葬禮而演的一出大戲。
二、西門慶之死
西門慶死在書中第七十九回,張竹坡言此回“乃一部大書之眼也”。作者對西門慶生命的終結(jié)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并且同寫瓶兒之死一般展現(xiàn)了其臨終、死后諸般事端。眾人反應依舊各色,但都不離“冷漠”二字。
在西門慶交代遺囑之時,吳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但這“哭”與其說是“悲”丈夫之死,不如說是對喪夫后自己處境的憂慮,而真真切切對西門慶的“愛”大抵無跡可尋。西門慶臨死仍要月娘擔待金蓮,姐妹“休要失散”,并無一字關心月娘本身,月娘又如何能因愛生悲?
如果說對于李瓶兒之死,潘金蓮還有著鮮明的“快意”,而西門慶死后,金蓮便只剩了“冷”。除了西門慶瀕死時與其談話后吳月娘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再無對金蓮哭的描寫。西門慶之死的根本原因是縱欲過度,酒食無忌,但直接原因卻是金蓮喂他的藥,而她卻對此閉口不提,種種行為也無半點兒愧疚之心、自責之意。西門慶生前,金蓮便與陳敬濟私通,西門慶死后她更無顧忌,和陳敬濟“在靈前溜眼,帳子后調(diào)笑”,全無喪夫之痛。
此外,其他人的表現(xiàn)也盡顯“冷”意—李嬌兒在吳月娘生產(chǎn)之時順走五錠元寶,與李銘一道偷盜府中財物,后又改嫁張二官;李桂姐勸李嬌兒為自己打算,不要守節(jié);王六兒教唆韓道國卷走西門慶一千兩銀子;應伯爵更是無情到了極點,引得作者發(fā)出“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之言。西門慶生前對應伯爵“賽過同胞兄弟”,多有接濟,應伯爵在西門慶死后卻是象征性一哭,再聚集謝希大等人,“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辦一桌祭禮,買一幅軸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抬了去”。若只如此,他也不過是“吝嗇”,但“勢利小人”絕不止步于此—他轉(zhuǎn)而投靠張二官,并從中牽線搭橋使李嬌兒改嫁,甚至向張二官極力夸贊金蓮,欲使金蓮亦歸其房中??偠灾?,西門慶在死后遭到了極大的背叛,他的死亡可以說是全書最“涼”的一筆,沒有人真心因他悲傷、為他哀悼,在他死后,所有人都只在自己的角色上做了短暫的停留,便匆匆奔赴新的生活。
三、李瓶兒之死和西門慶之死比較分析
李瓶兒和西門慶的死亡將西門府由繁榮引向“樹倒猢猻散”的結(jié)局,同時又揭露了真實而丑陋的人性。在對兩人死亡的描寫中,作者都敘寫了二人臨終、死亡和死后三種狀態(tài)下自身和眾人的態(tài)度及行為,由此展現(xiàn)“世情”,以“為世戒”。
毫無疑問,兩人的死亡是許多人目光的聚焦點,葬禮大肆鋪張,十分隆重,當?shù)馗骷壒賳T、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都來吊唁,葬禮前后也不乏哀哭之聲,但這些哀哭都不是出于真切的緬懷,而是形勢所需,是因場合、人情所需而流下的虛假之淚。表面上的“熱”背后是刺骨的“冷”,眾人的行為無不表示對死亡主角的漠不關心,虛情假意之中寫盡當時社會的病態(tài)。
雖然兩人的葬禮都是真“冷”假“熱”,但二者又有差別。李瓶兒死后,雖然月娘“假”、金蓮“快”、玉樓“淡”、眾人不帶真心而來,但至少西門慶的悲痛與緬懷是真切的,在一片虛偽的哀哭聲中,西門慶的淚顯得尤為難得。十余次大哭,操辦葬禮盡心盡力,后又兩次夢見瓶兒,多次聽曲、睹物思人,西門慶可以說是瓶兒死后最真實的哀痛者。如果說瓶兒之死尚有西門慶的真心帶來的一點兒余溫,西門慶之死則是徹底的寒涼。作者似乎是刻意消減葬禮的氛圍,只寥寥幾筆帶過眾人之哭,而更多著墨于葬禮前后眾人的行為。瓶兒死后尚且有西門慶為之一大哭,而生前風光無限的西門大官人死后卻遭到了最徹底的冷落、遺忘和背叛—妾室改嫁移情、兄弟換主、仆役偷盜、親眷離心……全書前八十回的熱鬧就此宣告終結(jié),“樹倒猢猻散”的結(jié)局也由此來臨。
作者通過描寫各色人物間劍拔弩張的明爭和三言兩語中的暗斗,揭露了人性最卑劣、陰暗的一面,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鄙俗的功利主義和人與人之間的病態(tài)關系。透過李瓶兒和西門慶的死,我們可以窺得《金瓶梅》這部“世情書”中最深刻、最森然的世情—所謂熱鬧的人生,不過是一種假象,虛假的浮華顯赫背后是真實的各自對私欲的填補與對利益無盡的追求,我們也由此可以感受到作者“為世戒”的寫作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