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胤
康有為、梁啟超為清季政壇風云人物,各種筆記、小說頗載錄其逸事。通俗小說方面,較知名者如黃世仲(小配)撰《大馬扁》十六回,刊于宣統(tǒng)元年(1909),從革命黨人立場出發(fā),敘述康有為及其門徒的“行騙”史?!洞篑R扁》的敘事時段,始自康氏剽竊繆寄萍(廖平)的《新學偽經辨〔考〕》,訖于政變后康有為被日本政府驅逐,多處采取了黃世仲自撰的其他小說和當時革命派報刊上嘲諷康、梁的材料。此外,《孽?;ā返刃≌f中也有大段影射康梁的文字。然而,諸書所述康梁行實,止于戊戌政變前后,距離成書已有多年,更應劃入“近史小說”,而非嚴格意義上的“時事小說”。①時事小說強調題材的時效性,其所記載事件的年限,應根據(jù)不同時代信息傳播的效率來界定。陳大康曾將晚明時事小說問世與所描述事件結束之間時間差的最大范圍定在“十年左右”。清末報刊、電報、郵政等新媒介涌現(xiàn),對時事小說時效性的要求,至少應高于晚明。因此,與戊戌前后史事相隔十年以上的《大馬扁》,自不應再視為時事小說。參見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631頁。
本篇將考論另一部康梁題材的通俗小說《捉拿康梁二逆演義》。因其成書于戊戌政變發(fā)生后不久,對考察當時輿論環(huán)境或不無意義。而作為一部基于反維新立場的時事小說,《捉拿康梁二逆演義》上承明季以來時事小說傳統(tǒng),不僅采錄見于京報或報刊的上諭、摺奏等官書文獻,又利用當時各種時事報道乃至士大夫口耳相傳的逸聞,部分記載頗具史料價值。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小說中歸在楊深秀、林旭名下的“獄中詩”,與梁啟超《戊戌政變記》等主流歷史敘述所載通行版本頗有出入。比勘之下,小說本可能更接近原初面貌。歷史敘事與小說構思并非截然劃界,即便是主觀立場濃厚的時事小說,也有可能比史撰更近“真實”,或至少可以提供一個對歷史敘事進行“再解讀”的入口。
阿英《晚清戲曲小說目》著錄《捉拿康梁二逆演義》四卷四十回,題古潤野道人著,有光緒己亥(1899)石印本四冊,又翻印大本四冊;①阿英:《晚清戲曲小說目》,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89頁。此書還有《中國近代小說目錄》著錄的光緒戊申(1908)上海書局石印本,②王繼權、夏生元編:《中國近代小說目錄》,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50頁。以及《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所錄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宣統(tǒng)元年(1909)閏二月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本。③此本內封題“維新小說康有為”,目錄與卷端均題“繡像捉拿康梁二逆演義”,無序跋,不題撰人;有繡像六幅,正文半葉20行每行45字。參見《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823頁。鄭振鐸《西諦書目》著錄有石印本《繡像康梁演義》(四卷四十回)一種;④鄭振鐸:《西諦書目》,文物出版社1963年版,第64a頁。孫楷第亦著錄“坊間石印本”《康梁演義》(四卷四十回)一種。⑤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頁。此外尚有“伏魔使者撰、卻邪居士評”《康圣人顯圣記》四十回,有北京文盛堂光緒己亥刊本。⑥陽世驥:《文苑談往》第一集,中華書局1945年版,第111—113頁。樽本照雄《清末民初小說目錄》(第13版)將上述《捉拿康梁二逆演義》三版本及《康梁演義》、《康圣人顯圣記》分別著錄為五個條目。⑦樽本照雄:《清末民初小說目錄》(第13版)K0047、K0053、Z1578-Z1580條,清末小說研究會2021年版,第2555頁、第2556頁、第6605—6606頁。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繡像捉拿康梁二逆演義》及《繡像康梁演義》二種。
《繡像捉拿康梁二逆演義》四卷四十回,石印巾箱小本,四冊。不題撰人。白口,單黑尾,無界欄,四周單框,版心中署卷數(shù)、回數(shù)、葉數(shù),正文半葉13行行30字。有目錄。書前有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1900年初)古潤埜道人撰序:
自古僉壬邪佞挾陰險詭譎之計,以濟其貪婪誣罔之私,辯言亂政,蠹國害民,上與下交受其禍,至今讀史及之,猶令人眥裂發(fā)指,廢書三嘆焉。而當其時,里黨相揄揚,僚友爭推薦,君若相亦深信不疑,鮮有能發(fā)其奸者,何也?采虛聲而不察實行故耳。世有君子而不敢自信為君子之人,斷無小人而自居于小人之人。且微特不肯自己小人己也,陽與君子附,陰與君子仇,甚至援君子于小人,而以小人冒君子,植黨羽,結奧援,互相標榜,為之游揚言名譽,致令正人志士誤入牢籠中而不悟,迨變亂成章,排擊善類,天下騷然不靖,然后知其前之誤也,不已晚乎?孔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即此之謂歟?是為序。時在光緒己亥嘉平月古潤埜道人撰并書。
題署“古潤”,則作序者當為鎮(zhèn)江人,大抵以康、梁為陰險小人而能攀附君子,既嘆息君子為小人所誤,又痛恨小人依草附木、混淆是非、變亂清議。所謂為小人所誤之君子,當指引薦康、梁的翁同龢、張蔭桓、李端棻等人。
此外,該本正文前有繡像六幅,每幅二人,分別為:(一)至圣先師、如來佛;(二)外國教主、元始天尊;(三)康有為、梁啟超;(四)楊深秀、康廣仁;(五)劉光第、楊銳;(六)譚嗣同、林旭。
《繡像康梁演義》四卷四十回,石印巾箱本,但其開本仍比《繡像捉拿康梁二逆演義》略大。合訂一冊。北大藏本為潘景鄭舊藏(內封有“潘景鄭所藏說部秘籍”印)。有內封,署“繡像康梁演義”,下題“子明氏署”。不題撰人。花口,單黑尾,無界欄,四周雙框,魚尾上署“繡像康梁演義”,版心中署卷數(shù)、回數(shù)、葉數(shù),正文半頁17行行32字。有目錄,無序跋。查其目錄與內文,知與《捉拿康梁二逆演義》實為一書,但并非翻印?!犊盗貉萘x》糾正或修改了《捉拿康梁二逆演義》的若干錯誤。如第十五回述保國會事,《捉拿康梁二逆演義》云:“當時如宋伯魯、楊深秀,以及康之門生譚嗣同、楊、林旭,還有不知名姓的多人,在會館聚議其會曰保國”,不僅脫落楊銳之名,且楊銳實為張之洞門生,與康氏并無師生之誼?!犊盗貉萘x》此句作“當時如宋伯魯、楊深秀,以及康之門生譚嗣同、林旭……”,刪去“楊”字,應為后出的改正??芍蹲侥每盗憾嫜萘x》當較《康梁演義》更接近小說文本的原初狀態(tài)。
《康梁演義》書前亦有繡像,共四幅,每幅三人:(一)至圣先師、元始天尊、如來佛;(二)外國教主、康有為、梁啟超;(三)楊深秀、林旭、康廣仁;(四)楊銳、劉光第、譚嗣同。繡像所繪與《捉拿康梁二逆演義》完全相同,唯楊銳與譚嗣同二人形象被互換?!犊盗貉萘x》三人一組的繡像也許更符合小說內容。因為小說末尾講述儒、釋、道三教教主聯(lián)合捉拿康、梁“二逆”,而康、梁則受外國教主保護,最終掀起中國三教與西方各教的戰(zhàn)爭。作者竟把“英吉利的耶穌、法蘭西的天主、美利堅的基督”看作是三位西方教主,且捏造出所謂“嚕國”教主首先向子路、韋馱、趙元帥組成的三教聯(lián)軍發(fā)難。三教教主屬于一個陣營,外國教主和康梁屬于另一個陣營,頗能表現(xiàn)戊戌、庚子間朝野的反教排外思想。
小說第四十回末云:“你道這一道檄文赍去,那西國等教,不但不能奉行,而且更加袒護,所以后來儒、釋、道三教,成了騎虎之勢,于是興師問罪。西國各教,亦興兵抗敵,在英國大敗迷云陣,儒、釋、道三教議破‘迷魂陣’(據(jù)《捉拿》本,《康梁演義》作“迷云陣”),康有為逃往美利堅,儒釋道三教議設十面埋伏陣,捉拿康有為等事,奇奇怪怪,頗有可觀,俱于續(xù)集詳載?!笨芍藭杏欣m(xù)集的計劃。
《捉拿康梁二逆演義》的時事材源,既有京報或報刊轉載的摺奏、上諭等官書,也有當時報章的新聞報道;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內容很可能是士大夫口耳之間流播的傳聞,見于同時代書信、筆記等私家材料。
小說開頭套用章回小說常見的神話框架,敘述康、梁本為星宿托生,分別是心月狐與虛日鼠,“妖狐之性,最善感人;鼠耗之精,怪能鉆洞”(第一回,以下引文均據(jù)北大圖書館藏光緒己亥序刊本《捉拿康梁二逆演義》),以表現(xiàn)二人魅惑、鉆營的本性。此類怪談當然出于虛構,但也并非毫無憑據(jù)。康有為為狐之說,目前尚不知何出;而目梁啟超為耗子精,則是當時士大夫間流行的議論。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初一日,沈曾植在給王彥威的信中提到:
恭讀十一月十六日詔書,慈恩浩蕩,海內人士,同聲感泣??的嫫缴總z,專藉名流名字,上欺顯宦,下罔生徒。如朱蓉生(一新)、文仲躬(悌),皆其徒所稱為康逆講學至交者。文幸身為臺官,得以上書自白;蓉生身后著述大行,彼黨不得以一手掩天下人之目。自此以外,有辨奸之志之言而闇汶不彰者,固屈指難數(shù)矣。聞有人物表一冊,多載海內名流,賤名亦遭竄入其中,加以詆之語,未知確否?有所聞,幸望示知。天禍人國,生此妖物。(原注:芍翁[李文田]常目為耗子精。)當春間出都之時,曾告諸公此人未可輕視,能令出洋最好,無如人之不信何也?(原注:彼不得君,固不能肆其猖撅,出洋而少給經費,困之有余矣。)①沈曾植:《與王彥威書》,許全勝整理:《沈曾植書信集》,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343頁。
沈曾植此信論“康逆平生伎倆,專藉名流名字,上欺顯宦,下罔生徒”云云,正與小說書前“古潤埜道人”序中指責康、梁“援君子于小人,而以小人冒君子,植黨羽,結奧援,互相標榜”諸語相合。沈曾植最初名列保國會,提倡變法甚早,與康有為亦頗有往還,但戊戌前后轉而批評康黨。這固然有劃清界限以自保的用意,更重要的還在于不滿康氏的冒進政見與虛妄學說。沈氏不僅泛稱康有為一黨為“妖物”,更記下李文田曾確指其人為“耗子精”。李詳《藥裹慵談》有“沈乙庵述李若農善相”一條,述此事更詳:
李若農先生文田以善相名,乙庵(沈曾植)其門生也。一日集沈所,門者以梁啟超刺入,沈亟白李曰:“老夫子曾言:吾鄉(xiāng)新出梁生,足為粵人生色。今其人來,可以一談?!奔傲喝?李驟色變,翅須詠齒,若無所見。梁窘甚,辭出。沈云:“往者老夫子于梁聞聲相慕,今何蓄怒以待?”李云:“耗子精,擾亂天下必此人也。”②李詳:《藥裹慵談》,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1頁。按此條材料已經許全勝引出與前信互證,參見氏著《沈曾植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10頁。
此條筆記將“耗子精”指為梁啟超,似與沈氏信中所述有所出入。實則此類士大夫風傳奇聞本在疑信之間,但小說卻將之坐實為人物的出處。
小說作者對康、梁二人的情況似乎相當隔膜。如第二回以康、梁為同縣人,康有為原名“康直”,且以康、梁二人為朋友而非師徒,敘述康有為在童生覆試時即與梁啟超相遇等;又如第十回述戊戌以前康有為赴外洋游歷四載,凡此俱與史實相差甚遠。而虛構康有為的出游經歷,恐怕還是為了解釋康氏這樣的“小人”何以能夠欺騙眾多朝中“君子”(第十二回),并把政變責任最終推到洋人和“西學”身上。(第七回)
盡管如此,在敘述有關康梁變法的內容時,小說作者還是搜集了一定數(shù)量的史料,其中大部分是“百日維新”期間各種奏摺等公文。作者很可能從當時報刊轉載的京報或宮門抄上獲得這些材料。小說第十六回至第二十五回幾乎就是新舊各派諸人奏折的綴連,茲考得所引折奏、上諭、章程的部分材源,排列如下表:
① 國家檔案局明清檔案館編:《戊戌變法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6頁。② 《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神州國光社1953年版,第480—482頁。③ 《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神州國光社1953年版,第430—432頁。④ 《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神州國光社1953年版,第432—434頁。⑤ 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8—49頁。⑥ 《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神州國光社1953年版,第482—489頁。⑦ 《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神州國光社1953年版,第250—255頁。⑧ 載《杰士上書匯錄》(光緒二十四年內府抄本)卷二,此本當時并未公布。該摺修改本題為《請飭各省改書院淫祠為學堂折》,載光緒二十四年七月十一日《知新報》。小說作者看到的當為《知新報》本,知作者對當時各派報章有廣泛的采取。
小說引用奏摺等官書的作用主要有三個方面。首先,這些章奏、上諭為敘述百日維新期間的新舊紛爭提供了框架。作者全引或節(jié)錄這些文書時,并未完全依照時序排列,而是按情節(jié)進展的要求穿插文中,自然難免簡化或扭曲某些材料的原意。如第十九回述孫家鼐奏改《時務報》為官報,其實改官報之議本就出自康有為:當初《時務報》館中代表張之洞勢力的汪康年與梁啟超等康門弟子多有齟齬,康有為等遂草摺交御史宋伯魯出奏,請將《時務報》改為“官報”并進呈御覽。此舉本意在于驅逐汪康年,進而以“官報”之名掌控全國輿論。⑨康有為:《代宋伯魯擬奏改時務報為官報折》,《中國近代史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第432—434頁。上諭交孫家鼐議復,孰料孫氏竟順水推舟,奏請以督辦官報為名,調康有為出京。⑩參見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549—556頁、第567—572頁。如此云譎波詭的政治角力,在小說中被敘述為“孫中堂因《時【務】報》恐多關礙,即奏請以《時【務】報》改為官報,并批章程三條……”,不僅孫家鼐成了《時務報》改官報的發(fā)動者,奏摺背后的立言動機也一概略去,改官報之議只是舊派主動狙擊康、梁的一項舉措而已。
其次,奏折內容亦可直接轉化為小說情節(jié),如小說第十四回述康有為拜訪閻迺竹(閻敬銘子)事,第十五回所述許應骙阻止康有為立保國會,第二十二回述林纘統(tǒng)請托文悌事,以及同回述文悌誤入康有為內室得聞密謀事,都來自光緒二十四年五月二十日文悌《嚴參康有為摺稿》。其中文悌誤入康有為內室一節(jié),尤富于情節(jié)性,文悌原折云:
……(奴才)遂于(四月)初八日至康有為寓所,其家人因奴才問病,引奴才至其臥室。案有洋字股信多件,不暇收拾,康有為形色張皇,忽坐忽立,欲延奴才出坐別室。奴才隨仆,又聞其弟怨其家人,不應將奴才引至其內室。奴才乃匆匆起立,惟告以《中庸》有云:“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萬不可分門別戶,致成黨禍,置國事于不問。
而小說第二十二回則將此數(shù)句敷衍成半回篇幅的情節(jié):
這日文御史出城,至廣東會館答拜康有為……康有為的家人,將名帖接去,知是文御史到此,以為自家主人,與文御史向有來往,并不先去通報,隨請文御史進入里面,引到內院屋中內書房坐下……這內書房原是康有為私自辦事之地,許多機密,非同黨之人,不能進內。那家人以為文御史亦系同黨中人,遂將文御史引入里間。文御史坐下,但見案上有洋文信件不少。御史平日也通知洋文,便走至案旁,隨便看了兩件,見上面寫著許多暗語,不甚了了。正欲再取一兩件細看。但見康有為倉皇匆迫,從外而來,望著文御史,勉強作了揖,那兩只眼光,直射在案上,望了兩眼,忙與文御史道:“蒙荷眷顧,有失迎迓,此地狹窄得很,請在外廳坐罷?!闭f罷便邀出來?!挠芬幻媾c康有為說話,一面留心聽那外間,唧唧喳喳,像似有人說話。再一細聽,但聞說道:“這內書房,是個機密之地,許多緊要事件,何能使外人進來。你們但見宋(伯魯)大人他們一起,時常進內,他是我們圈里人,故不妨礙。這文大人你老爺雖常去他那里,十次到有六次會不見,就使見著,稍一勸他入會,他便拒絕不從??梢娕c我們不類。今日將他請在那里去坐,案上許多要件,萬一給他瞧出來,泄漏出去,誤了大事,那時如何說法?況且他又是滿人,爾等如何這樣粗心,毫不檢點?”底下還有許多話,卻越發(fā)低了,聽不出來。……你道那外間說話的是誰呢?原來是康廣仁,在那里抱怨家人,不提防被文御史聽了明白。
此外,這些折奏還為這位對康、梁了解甚少的作者提供了想象康、梁早年生涯的材料。如許應骙折中有“康有為與臣同鄉(xiāng),稔知其少即無行,迨通籍旋里,屢次構訟,為眾論所不容”語,小說第三回、第六回即描述康有為居家時“攬詞訟作事荒唐”“恃功名甘心作刀筆”的劣跡。又康有為有改鄉(xiāng)邑淫祠為小學堂的上奏,小說第三回至第五回便有康有為先后敲詐“寶珠寺和尚”“洞坤宮道士”,最終引起公憤,被革去生員的情節(jié),以說明康有為與僧、道結仇的淵源。
然而對這部“近代時事小說”而言,最直接的資料來源可能還是報章。小說在描述康有為早年生涯以及變法事跡時,不僅多想象虛構,較為符合史實部分也往往采用粗線條的勾勒法。但在第二十七回以下敘述政變發(fā)生后康有為逃亡的歷程時,卻相當詳盡。第三十一回述“布羅網逆賊幸逃亡”,直接點出系取材自“英國報館新聞”,與《中外日報》《字林西報》等對康有為外逃的報道相當接近。①《中外日報》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日報道康有為改乘重慶太古輪南下,并最終在西人幫助下逃脫;而英領事則因為上海道此前之騷擾禁止華官上船搜查等事,與小說所述甚為接近。而第三十二回敘述康有為在香港答記者問,亦有《字林西報》的報道。此外,小說也采取了見于報章的部分捉拿康、梁傳聞,如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二日《國聞報》有報道:
昨日上午八點鐘忽有探馬報到,說康有為在新河小船上蒙被而臥,有日本人數(shù)人為之保護,請速派兵往捕。中堂正在入都啟節(jié)時,即與袁慰帥密商,飭傳天津縣并招商局黃花農觀察帶同捕役兵丁數(shù)十人前赴新河、塘沽等處會拿,并聞提督聶軍門亦帶兵一隊前往。及至新河,下船查詢,知船上均系日人,某疑為康有為者,乃一年約二十左右之中國人。于是大眾始知探報者誤傳,而日本駐泊塘沽之兵船,聞有中國官兵欲至日本船搜查之說,即傳令列隊準備,以防不測。嗣赴沽者陸續(xù)回津,始知此事之真同捕風捉影也。
此事即小說第三十回“以訛傳訛捉拿逆賊”所本:
初十日,榮中堂(祿)正奉到電諭入都,一時忙碌異常。忽有人來報說,本日上午八點鐘,康有為在新河小船上蒙被而臥,時有日本人數(shù)人為之保護,請速派兵前去捉拿。榮中堂聞報,即飛報之袁慰帥、聶軍門、黃觀察、呂大令,各帶兵丁干役,馳至新河,各乘快船,追趕前去。直追至塘沽,果然見上流頭有只小船,在前面扯滿風帆,直馳前去。袁慰帥一見那小船,乘作風如飛而去,亦喝令各船上水手,齊將風帆扯起,迅速趕來。將至塘沽口外,離那小船不遠,各兵齊聲喝道:“前面小船聽著,我等奉榮中堂之命,聞說康有為在爾等船上安住,特地前來提他。爾這船只,可速速停泊,以便我等搜拿。”那小船上隱約間聽不清楚,仍往口外駛去,這邊見那船不睬,仍自駕駛如飛,更加信以為實,因即駕上雙槳,加力飛劃,追趕前去??纯幢平?相離約有一箭多路,袁慰帥坐船上有一個當差官,踴身一縱,登時跳過那船,趕將那船上風帆落下,隨后袁慰帥等人,紛紛齊至,逐一搜檢。見船上皆系日本商人,內中只有年約二十以外之中國人一名,系因抱病,蒙被而臥。于是眾人方知探者誤報,只得仍上本船,駛回而去。
對得報與派兵的描寫,小說與《國聞報》大同小異;塘沽口追趕一節(jié),則為添加的成分。然而,小說對報紙報道也有所別擇。比如,當時中西各報頗記載康有為進藥餌謀害光緒帝的傳聞①如《中外日報》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二日報道:“據(jù)北京西友來函云:本月初六日皇上未理朝政,皇太后詢問原由,經內廷大臣奏稱皇上圣體欠安,因服康有為所呈進藥餌所致。皇太后聞之大怒,……”,從《捉拿康梁二逆演義》的作者的立場看,無疑是非常有利的材料,卻未被采納。小說作者寧可采用官方的“謀圍頤和園”說。
《捉拿康梁二逆演義》第三十五回,述譚嗣同、楊銳、楊深秀、劉光第、林旭、康廣仁等人將被處決,“楊深秀在刑部監(jiān)內,自知不免一死,于(八月)十三日晚間,吟詩數(shù)首”;第二天將赴刑前,林旭又吟詩兩首。②按“六君子”就義當在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捉拿康梁二逆演義》誤為十四日。小說將二人的五首詩全部轉錄,與后來各種通行版本不盡相同。其文字出入之處,如下表所示:小說第三十五回回目為“逆黨株連市曹伏法”,在楊、林等人赴刑時,著力描寫其懊悔被康有為牽連的苦狀。故小說作者征引二人獄中詩的立場,與梁啟超表彰“六君子”的用意截然不同。
楊深秀三首
林旭二首
楊深秀獄中作詩,可證以當時刑部司員唐烜所作《留庵日鈔》:“八月廿四日……在署見有獄卒由獄內抄出楊侍御深秀詩三首,均七律。楊素工詩,其稿已刊。被逮在初九日,至十一日送部入獄后得詩一首,次日又成一首,十三日午刻后即奉即行正法之旨。臨刑已日夕矣,蓋此日清晨,尚用香火劃壁成詩也。觀詩中詞意,皆以直言敢諫、御侮破敵為言,非本事詩也?!雹鄞巳这n由孔祥吉發(fā)現(xiàn),轉引自氏撰:《譚嗣同獄中題壁詩及其傳抄本之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晚清佚聞叢考——以戊戌維新為中心》,巴蜀書社1998年版,第205—206頁。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初一日出版的《清議報》第三冊載有此三首詩,并在三首詩下分注“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與《留庵日鈔》所記相同。但《清議報》本缺第三首首句,小說所載則為足本。所缺“自許清操不受污”一句,正可用來表現(xiàn)楊深秀入獄時不愿被康黨牽連的意愿,符合小說立意,卻顯非梁啟超等所能容認。第二首小說本“有意籌邊”“臣狐”等語,《清議報》本作“安恥□(漢)邊”“孤臣”,很可能是為了跟對句“當思殷武”“酷吏”對仗而作的改動,但也使詩意有所變化:“臣狐”(《左傳·宣公二年》董狐記趙盾弒君事)指史官直筆,稱史筆化為“隍中鹿”(《列子》蕉下覆鹿事),似有不傳心事的遺憾;《清議報》本作“孤臣”,則仍為康黨中人自高身份之語。下句“殿下鷹”用《史記》《漢書》酷吏傳郅都號為“蒼鷹”的典故,小說本“差”字略有期待之意,《清議報》本“羞”字則顯為譴責。
小說歸為林旭所作的“吟詩二首”版本差別較大。第一首放在林旭名下大概較少異議。④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七:“戊戌六士之難,暾谷(林旭)在獄中,有一絕句:……當時疾暾谷者謂暾谷實與謀,袒暾谷者謂此詩他人所為,嫁名于暾谷。余謂此無庸為暾谷諱也?!笨芍畛跻嘤胁煌庖?但與林旭為同鄉(xiāng)且頗有交往的陳衍則論定此首必出自林旭。參見張寅彭主編:《民國詩話叢編》第1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頁。其本事是政變之際,譚嗣同等主張鼓動袁世凱,林旭則主用董福祥,卒從譚議而致敗。梁啟超《戊戌政變記·林旭傳》稱:“既奉密諭,譚君等距踴推〔椎〕號,時袁世凱方在京,謀出密詔示之,激其義憤,而君不謂然,作一小詩代簡致之譚等曰:……蓋指東漢何進之事也?!雹萑喂?《戊戌政變記·林旭傳》,《清議報》第八冊,光緒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照梁說,則此詩當作于政變以前,非如小說所云作于赴刑前。⑥陳衍亦認為此首作于政變后,用的是“倒戟而出之法”:“但以詩論,首二句先從事敗說起,后二句乃追溯未敗之前,吾謀如是,不待咎其不用,而不用之咎在其中?!眳⒁姟睹駠娫拝簿帯返?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頁。林旭此詩又見《晚翠軒集》,題為《獄中示復生》,除首句“無補”作“何補”、第三句“欲為”作“愿為”外,與《捉拿康梁二逆演義》所載全部相同。⑦林旭:《晚翠軒集》,民國二十五年序墨巢叢刻鉛印本,第42a頁?!读中駛鳌繁窘浟簡⒊母Z,“難酬國士恩”變?yōu)椤昂卧鴪笾鞫鳌?大概是為了強調保皇思想,以適應己亥、庚子之際的政治形勢。
小說所稱林旭詩第二首,即為通行譚嗣同《獄中題壁》詩的另一版本。但小說本與通行譚詩非但設定作者有別,字句也還有所出入。首句小說本作“憐張儉”,通行譚詩本作“思張儉”,一“憐”一“思”,二者態(tài)度之不同立見。史載張儉“亡命,困迫遁走,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結果卻導致“其所經歷,伏重誅者以十數(shù)”(《后漢書·黨錮列傳》)的慘劇。以之指代當時亡命在外的康、梁諸人,或將禍連無辜,表達林旭懊恨之意,正與小說宗旨相合。①若指為譚嗣同所作,則此“張儉”可理解為自指。如李肖聃《星廬筆記》:“時康有為已出亡,復生不知其能脫險與否,故以張儉相況。”參見《李肖聃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509頁。第二句小說本作“直諫陳書愧杜根”,不僅切合林旭諫官身份,更影射了當時帝后對峙的形勢:杜根直諫漢安帝親政而幾為鄧太后所殺,最終遇赦隱居;小說本安在林旭名下的詩句,顯然是欲以杜根自比,正可說明林旭對于免死尚有所希冀。通行譚詩此句作“忍死須臾待杜根”②關于歸于譚嗣同名下的此詩,史學界頗多討論。黃彰健《論今傳譚嗣同獄中題壁詩曾經梁啟超改易》指出此詩表現(xiàn)的應為八月初六日政變后,初七、初八日譚嗣同被捕以前的心情。同時,黃彰健早就發(fā)現(xiàn)《繡像康梁演義》載有此詩(但將此書誤為光緒三十四年初版),認為小說本當為譚嗣同入獄后修改的版本,為真正的譚嗣同獄中詩,“獄中改本”(即小說本)最終被梁啟超隱晦而未能刊布。但黃氏亦未能注意到此前《國聞報》已披露此詩的“獄中改本”,并將其系在林旭名下(詳下文)。參見黃彰健:《戊戌變法史研究》,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0年版,第808—538頁??紫榧蹲T嗣同獄中題壁詩及其傳抄本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轉引當時刑部司員唐烜《留庵日鈔》,據(jù)說載有此詩的“最早版本”:“(八月)廿五日……在署聞同司朱君云:譚逆嗣同被逮后詩云:望門投宿鄰張儉,忍死須臾待樹〔杜〕根。吾自橫刀仰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笨资险J為此材料正可證明梁啟超《譚嗣同傳》對譚嗣同詩的第四句確未改易。參見孔祥吉:《晚清佚聞叢考——以戊戌維新為中心》,巴蜀書社1998年版,第200頁。,“杜根”指他人,一般認為此句表現(xiàn)了譚嗣同對“行者”的期待。③前引《星廬筆記》:“其稱杜根,以擬大刀王五耳?!弊笏瓷度f竹樓隨筆·我眼中的梁啟超》附錄四《釋譚嗣同獄中題壁詩》:“譚蓋以鄧后擬貪位戀權之慈禧,安帝擬光緒,而己則不望為倖免之杜根也?!币藻X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第21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4741—14742頁。小說本與通行本譚嗣同《獄中題壁詩》之間最大不同還在于末句:一作“留將公罪后人論”,一作“去留肝膽兩昆侖”。學者早已注意到“公罪”一詞可能與譚嗣同、唐才常等以謀反為“公罪”(即后來所說的“國事罪”)的論述有關,進而推論此句暗指謀圍頤和園。④黃彰健:《戊戌變法史研究》,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0年版,第538頁。
《捉拿康梁二逆演義》的初版時間,在梁啟超等刊布楊深秀、林旭、譚嗣同等人詩之后?;蛘咝≌f本據(jù)《清議報》改動、補充,或者小說本另有所本,二者都有可能。因此更重要的在于,小說征引此五首詩的來源為何?其原本時間和可靠性又如何?檢《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得光緒二十五年三月十二日條下有云:
昨《國聞報》有楊深秀三律,中闕數(shù)句,記下一律云:“久拼生死一毛輕,臣罪偏由積毀成。自曉龍逢非俊物,何嘗虎會敢徒行。圣人安有胸中氣,下士空思身后名。縲絏到頭真不怨,未知誰復請長纓。⑤《中國近代文學大系·書信日記集》二,上海書店1989年版,第612頁。
《國聞報》光緒二十五年三月十一日所載有闕文數(shù)句,與小說本及《清議報》本都不盡相同。英斂之日記所錄第一首中,頷聯(lián)出句“自曉龍逢”與《清議報》本同而異于小說本,對句“何嘗虎會”與小說本同而異于《清議報》本。又查英斂之日記光緒二十五年三月初九日條下:
燈下閱《國聞報》,有林旭獄中詩二絕云:“青蒲飲泣知無補,慷慨難酬國士恩。欲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薄巴T投止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手擲毆〔歐〕刀仰天笑,留將功罷〔罪〕后人論?!雹蕖吨袊膶W大系·書信日記集》二,上海書店1989年版,第611頁。
光緒二十五年三月初九日《國聞報》載有林旭《獄中詩》二首,將后來流傳為譚嗣同所作的《獄中題壁》歸入林旭名下,其文字亦與小說本幾乎完全相同(唯第八句“功罪”小說本作“公罪”),卻跟梁啟超《譚嗣同傳》所載之通行本大異?!蹲侥每盗憾嫜萘x》作于光緒二十五年末之前,所錄林旭、楊深秀獄中詩,有可能取材自當年三月間《國聞報》的載錄。而前引小說第三十回“以訛傳訛捉拿逆賊”取自《國聞報》報道,亦可證明小說作者對《國聞報》的利用。唯楊深秀詩闕文在小說中被補足,是另有所本,還是小說作者的虛構,則有待于進一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