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與杜春生的這次調(diào)動談話,剛到臨江派出所履新的吳建斌所長動了一番腦筋,別說如何開頭怎么收場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就連談話的時機,都是斟酌再三,拿捏得恰如其分。
其實,一開始,吳建斌并不想與杜春生面對面的直接談話。雖說他是一所之長,可是他們這個派出所,最近人事變動挺大,領(lǐng)導層差不多成了個空架子:指導員上月提拔,繼任一直還沒到位;一個副所長赴警校擔任教官;另一個下鄉(xiāng)精準扶貧掛職,只剩下他這個新任所長,大事小事一肩扛。好在私底下,他也摸到了一些情況,有民警反饋說,杜春生這個人,有點兒傻傻的,大大咧咧,一句“好說,俺是公家人,聽公家的”似乎成了口頭禪;別看歲數(shù)老成,要是不看他的警銜,“一看就像個新警察……”
這么多年的老警察,還是“一看就像個新警察……”至于么?怕是另有隱情吧?吳建斌是個90后,雖說以前沒在臨江所工作過,怎么說也是市局近年來樹的典型,省市級幾大主流新聞媒體的熟臉。這樣的年輕干部,多到幾個地方鍛煉,好歹也能積攢一些基層經(jīng)驗。只是——如此青蔥的年歲,到這么個城郊結(jié)合部的基層派出所駕轅,雖說這些年的確也有一網(wǎng)兜的成績擺著,但領(lǐng)導藝術(shù)如何施展,的確也得有幾把刷子。
沒那么簡單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桿秤,再怎么能說,他也不會是個“一看就像個新警察”吧?吳建斌的眉頭擰成了“川”字:都說叫驢吃的只是路邊草,悶犢子冷不丁地一口,啃的那才是麥苗。
可這次不一樣,上級有了新的部署,臨江所新設一個社區(qū)警務室,在偏遠的新河灣那一帶。那一帶原本沒多少居民,因為新建了一個市級開發(fā)區(qū),毗鄰劉寒河畔的大圩區(qū)。單是那條巢江支流的劉寒河,孕育了數(shù)以千計的漁民。近年來政府號召漁民上岸,新河灣那一帶,上上下下一聲吆喝,忽啦啦一聚幾千號人,各方面的要求說有就有了。市局向上打了報告,省廳下了指示,立即增設社區(qū)警務室。
派誰去合適?新建警務室那個位置,說白了就是個“救火隊長”角色。近年,上級要求臨江所警力下沉,眼下符合條件的也只有那么幾個人,歲數(shù)大了激情不足,拖家?guī)Э诘碾y免會有后顧之憂,年紀輕的又怕鎮(zhèn)不住,況且又是個人生地不熟的偏遠地帶,要是有了思想顧慮,一時攏不住人心。畢竟新河灣隔山隔水,距離城區(qū)好幾十里,要是有急事想回家處理,警務車現(xiàn)在自動定位,不能隨便動用,私家車跑一趟,光是油費就不是個小數(shù)目,更何況一趟折騰下來,怎么說也要半個多小時,路況不好不說,中間還有一截山路。
吳建斌原來只想試探一下,反正這幾天下來,幾個心儀人選他都想摸一摸,實在不行也要向市局申請,看看能不能配套個待遇,哪怕帶個括號什么的,經(jīng)濟上補償一下也可以考慮。前面談話的幾個態(tài)度不甚明朗,讓吳建斌心里有了嘀咕,畢竟初來乍到這個地盤,水深水淺的一時還真不明白。這年頭,也真的難說,說不定一個住宅小區(qū)的門衛(wèi)保安,后面就牽扯上了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大樹。
對于杜春生,吳建斌多少也摸了個底,入警20多年,做過多個警種,檔案袋也不見厚重,屬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那種。公安部門人多攤子大,相對于市直其他部門,仕途上那可謂是坐上了牛車,好在杜春生從沒計較,什么事吩咐下去,沒個打折的時候。
看到杜春生進來,敬了個禮,坐在吳建斌對面畢恭畢敬,半天里也沒個話,就是那種傻傻的笑,最多的就是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這種表情讓吳建斌心里一度發(fā)了毛,似乎身子的哪個部位開了個口子,跑進來一股風。仿佛對面這個歲數(shù)比自己大了十幾歲的下屬,雖說有點兒“老不進步”,倒有點讓人家把自己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
“所長,請下達指示,我聽組織的?!北锪税胩欤彩菂墙ū蟠叩眉绷?,杜春生這才冒了一句:請組織放心就是。
瞧你這話說的,這么嫩生,一點也不老辣,難怪人家都這么說你,一看就像個新警察,這不明白嘛?這句話,吳建斌憋在心窩窩里,想了想還是沒有吐出來。
可是,所里還沒給你交代任務呢?杜春生一臉傻傻的笑,吳建斌臉上有了些熱,自己一個90后,還沒成家,人家杜春生警官四十出頭的人了,一直踏踏實實的,從警20年了,到現(xiàn)在還是個普通民警。原以為自己來這里任職,像杜春生這樣的老警察,心里多少會有些抵觸,曾經(jīng)還有人私底下給他吹過風,說這個所情況復雜,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這段時期觀察下來,哪知道是自己多慮了,哪個人心里沒個波瀾?只不過一陣穿堂風,滑過去了不就沒事了?
“所里傳達了,新河灣新增社區(qū)警務室?!眳墙ū笸A送?,說出的話語,看似杜春生沒有聽清似的,雖是一句征求意見的話語,嗓音于是重了幾分,“要不,有什么想法,我們能不能溝通一下?”
“所長,俺是公家人,穿上警服,就沒想過討價還價的事?!倍糯荷芭尽钡匾粋€立正,“所長,我回家收拾一下,明天一大早出發(fā)!”
2
說是個家,其實只有六十多個平方,還是一樓,一到這邊的那個梅雨季節(jié),地板難免滲出一層虛汗,似乎看不清,但那種若有若無的潮氣,的的確確存在著。偏偏他們這個地方,梅雨季節(jié)來了就是好多時間賴著不走,天氣一不注意就甩臉子,別說地板了,有時一連多天沒個太陽,肉身都是一副快要發(fā)霉的樣子。
為換套房子的事,阿琳不知道僵過幾回了,有幾次都看準了房子,想讓杜春生與兄弟轄區(qū)的派出所同事打個招呼,房產(chǎn)商給個面子價打個折優(yōu)惠啥的,杜春生只是一笑,笑紋消失,事情沒了下文。有次,阿琳嚷了,杜春生倒好,只說了句:孩子將來考大學,往外地那些大碼頭上奔,清一色電梯房。要不,等我們老了爬不動樓了,還是住一樓方便……你看看,咱爸咱媽,還想到與我們換,他們一直想住一樓呢。
只這么一句,阿琳沒了脾氣。結(jié)婚這么些年,雖說沒掙什么大錢,但杜春生確實是個孝心女婿,不管什么場合,一說到杜春生,岳父岳母合不攏嘴,說老公安的女兒找了個小公安,龍配龍鳳配風祖?zhèn)鞯?,這是個光榮傳統(tǒng),準錯不了。
杜春生住的是早年的干警筒子樓,如今淪為老舊小區(qū),雖說地理位置有點鬧市,但諸多硬件跟不上趟。當初分房子時,本來按條件可以分給他的是三樓,沒想到分配方案還沒公布,所里一位同事執(zhí)行抓捕任務時受了傷,家屬找所里要待遇吵補償時,所長剛一開口征詢意見,杜春生就答應了。這以后,十多年下來,一些同事先后搬進新建小區(qū),阿琳也想換個智能化小區(qū),可是杜春生不點頭,說這里有什么不好?晚上看著那一排排停泊的警車,心里無形中就有了一份威嚴;早晨看到警車陸續(xù)出動,有些還響個警笛啥的,再抖一抖身上的警服,說話的語言里就平添了自豪。
杜春生說得動了情,想想每次執(zhí)行任務起來那么較真,阿琳也就懶得理他。遇上這么個丈夫,命令面前認死理,一條道撐到頭,她說啥也是白搭。也只有到了每年高考季,夫妻倆總要難受那么一陣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們這個市局機關(guān),凡是與公安系統(tǒng)沾邊的孩子,這么些年幾乎就沒有考過一流成績,能上硬一本那就是破天荒了。阿琳與一些家屬們也議論過,她們有的一度還懷疑過,是不是這身警服沖了風水?公安民警成天持刀弄槍,會不會殺氣太重嚇跑了文曲星下凡?可是有天,當孩子的班主任訓斥這些學生家長時,哪個心頭也抹不直:你們別說這個那個,別以為花了錢,孩子成績就能上來。這不單單是花錢請名師家教還一對一的那種,或者買了一大堆復習資料就能解決的事。孩子的家長會,每次都是當媽的過來,他們的父親就那么忙?高中三年,你們這些警察爸爸們,來過學校幾次?
“可是,老百姓有事就打110,一個電話,他們忙乎半天。只要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壞人,我們家男人就沒有閑的時候?!卑⒘盏淖炱ぷ?,什么場合也不想輸。
哪知班主任嘴功更是了得:那好,等你們家男人把天下壞人一個個抓盡了,你們再重新生個孩子,好好培養(yǎng)吧。
對于杜春生來說,有時家倒像成了籠子,一進家門就有了股愧疚,在外面一身警服氣宇軒昂,進了家門個頭矮了一截。赴新河灣的事剛一開口,半截子話兒還卡著呢,一只專屬于他的枕頭砸了過來,緊接著是房門砰地一聲脆響。
杜春生知道,這個晚上,他只得再次委身客廳,與不眠的沙發(fā)纏綿一宿了。
兒子放學回來,看到蜷縮在沙發(fā)里的杜春生,就當啥也沒有發(fā)生似的,一扭身進了自己屋子。過了會兒,兒子想起來了什么,又反身出來,給這個呼呼大睡的父親蓋上了一條毛毯。
半夜,杜春生醒了,突然有了一些話,想對兒子說,或者說有些話兒,也想著由兒子一大早轉(zhuǎn)給媽媽。夫妻倆這么一直擰著總不是個事,女怕嫁錯郎,男怕干錯行。入警二三十年,雖說事情干了不少,組織沒考慮自己的晉職,那也不是自己的事。有時候,他也一度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干錯了行當。想到接下來要去的可是有點偏遠的新河灣,這事一牽一扯的就是一大串,想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杜春生就嘆了口氣,悄聲出屋時,一彎牙月懸掛頭頂,像是一只瘦瘦的餃子似的饞人,這才想起來,就是天不亮動身,趕到新河灣那里,差不多也到了早餐時分。
杜春生能不急么,眼下正是梅雨季節(jié),沒完沒了的雨,說翻臉那可是天王老子也不認。也不知氣候如今怎么了,動輒旱個賊死,動輒澇個沒完。今年上春那會兒,市氣象局就發(fā)了汛情通報,前些年這個市也鬧過洪災,損失一度不可估量,而今年的劉寒河真讓人心里懸著呢。
先把汛期平安度過,再與阿琳商量這個事。哪個家里沒個難處?沒難處還叫家么?只不過咬咬牙就過去了,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不管怎么說,先把社區(qū)警務室建起來,老百姓看到警徽,特別是夜晚的警徽燈火閃爍,心就安了。都說有困難找警察,你倒是要有個地方讓他們找啊。新河灣那一帶,上岸漁民好幾千人,他們有了事找誰?社區(qū)警務室早一天建起來,就等于在這幾千號群眾心頭點亮了一盞燈。
對,眼下抓大放小,阿琳那里好說,自家人嘛,這么多年的夫妻,遇事還能沒個理解?要么,中秋節(jié)或是重陽節(jié),自己陪她去一趟娘家。這么些年,岳父一直支持著他。老人家干了一輩子警察,當年他與阿琳戀愛時,岳母一度不同意,總覺得杜春生這個當警察的,看起來有點傻傻的,“一看就像個新警察”的那種。這以后,阿琳一度也想變卦,多虧岳父大人從中斡旋,最后硬是翁婿倆一個鼻孔出氣,于是有了這些年的煙火夫妻。
當然,岳父自有自己的眼光:“當警察嘛,沒必要那么精干,他又不是刑偵技偵專業(yè),要那么多心眼干什么?咱們家缺蜂窩煤還是咋的?蘿卜心眼多了,不就糠了?居家過日子,一看就像個新警察,我看挺好?!?/p>
3
說起來成立一個警務室,杜春生趕過來辦理交接手續(xù),鎮(zhèn)里分管政法的領(lǐng)導與他攤牌時倒也痛快。杜春生這才知道,上面只是給了他一塊“社區(qū)警務室”的牌子,剩下的就是幾間空房子,幸好“四通”(通電、通水、通網(wǎng)絡、通電話)沒什么問題。剩下的只有一個鎮(zhèn)司法所加強過來的協(xié)警,一問啥也不會,還是個愣頭青,只能當當下手,要想著讓人家關(guān)鍵時候獨當一面,看來指望不上了。
也就是說,一切都等著他白手起家。
從早到晚忙下來,腰都累斷了,一日三餐只能是盒飯。天暗得快,眨眼工夫,黑得一水純凈,抬眼上空,星星晃眼月亮皎潔。那枚牙月倒是壯實了一圈,看起來倒真的又成了餃子,阿琳包的那種好看的餃子。好久沒吃到阿琳包的餃子啦,有時她也是故意找茬,只包了一點點,打車送到學校犒勞沖刺高考的兒子。杜春生能說啥呢,他知道妻子氣他不顧家,可是他的心思哪個知道?總不能指望上天的月牙兒轉(zhuǎn)告一聲吧?
一看到月牙,杜春生一拍腦子,糟了,今天是阿琳生日,怪不得昨晚又砸過來一只枕頭!不行,現(xiàn)在也沒了順風車回去的,要是請個假私家車突地跑一趟?都是居家過日子的人啦,那就打個電話問候一聲吧,剩下的下次回城彌補。想來個視頻吧,眼下又在屋外,一時沒個WiFi,流量也不暢通。手機剛一打通,只聽得電流聲流淌著,一如劉寒河畔撲騰過來的濤聲,遮蓋住了手機里的聲響。風靜了,濤聲也安穩(wěn)了,手機那邊還是沒有回聲?怎么回事?杜春生心里有了急,這些年來,手機常年累月的24小時不關(guān)機,時不時的一個電話,吩咐這叮囑那的,時間長了耳朵嗡嗡地,像是兩耳都塞進了千萬只蜜蜂,好幾次有同事喊他,硬是沒有聽見。有時,阿琳說話時明明好大的聲音,他倒是沒有聽見似的。
幸好這次,盡管對方?jīng)]有答腔,看樣子阿琳也沒掛掉。
“老婆大人,你倒是說話啊,這里也沒順路車,生日的事,一回頭咱就補,把老爸老媽請過來,一大家人上館子吃得痛快……你哪里知道,劉寒河發(fā)飆了,轄區(qū)所有勞動力都上了圩堤,剛上岸的漁民朋友,自己小家沒安頓好,就義務組織敢死隊保衛(wèi)家園,誓與大堤共存亡。你說我們當公安的,哪能臨陣脫逃?”對方還是沒嗯聲,杜春生嗓門大了,可是說出來的都讓門外的大風吞沒了,阿琳的手機不知什么時候掛了。
一大早,警情來了。緊接著的這些天,洪峰警報一個接著一個。據(jù)市防汛抗旱總指揮部通報:劉寒河上游連日暴雨如注,局部地區(qū)降水量達到驚人的320毫米,從上游蓄勢待發(fā)的第17號洪峰將于今天上午十時左右抵達新河灣沿線。
這是一場40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破了有水文紀錄以來的警戒線紀錄。有關(guān)汛情上了早間的央視《朝聞天下》新聞節(jié)目,而且人民解放軍東部戰(zhàn)區(qū)破天荒地派來了“荷槍實彈”的兩個團兵力,扼守著險情可能惡化的新河灣大堤一線。
堅持到了后半夜,突然有了刺耳的警報。也只有上了圩堤,杜春生這才看到,汛情比想象的還要糟糕。刺眼的汽油燈下,滔天的濁浪咄咄逼人,時不時地就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泥土夯實的堤壩隨時會有決堤危險,即使軍民奮戰(zhàn)守住堤壩,沖天而來的洪峰沖撞之下,漫破與潰破的概率極有可能同時發(fā)生。
填土的、裝沙袋的、打樁的、扛袋子的、警戒的、巡邏的……所有的人都在燈光下蠕動著,也就是在這里,杜春生看到了臨江所加強過來的幾個同事。
“無論如何,圩堤不能破,圩堤一破,什么也沒了?!眳墙ū蠖谥糯荷喝嗽陉嚨卦冢坏阶詈笠豢?,公安不能撤,要是我們撤了,哪怕就是有了撤退的一個眼神,老百姓心里就慌了。
“軍心不能大亂,你懂的?!眳墙ū笥侄诹艘痪?,一回頭:“好樣的,老杜,警務室的事先放一放,抗洪保衛(wèi)戰(zhàn)之后,為你請功?!?/p>
“我不要功,不要為我請功,我只要圩堤不破,盡早把警務室建起來?!币换仡^,杜春生忽然有了擔心:“所長,要是圩堤破了,我們的警務室,怎么辦?”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一身泥漿的吳建斌一回頭,身影立即淹沒在電閃雷鳴之中。
4
暴雨肆虐,軍民嚴防死守,不堪重負的新河灣大堤硬是頂住了幾個晝夜的狂風巨浪,只可惜晚節(jié)不保,長期被雨水沖刷與浸泡的土堤壩,終于在一個黃昏時分宣告圩破。由于指揮部及時做了撤離預案,搶救財產(chǎn)成了下一步工作的重中之重。
好在新建的社區(qū)警務室還是個空殼,百廢待興的當兒,除了空房子,其實也沒什么貴重物品。所有的人都在與撲進家園的洪水賽跑,只是預計著……明天上午這里將是茫茫一片。考慮那名聘警急于回家搶險,杜春生決定一人留守。一抬頭的當兒,房梁上還懸掛著那臺吊扇,雖說值不了幾個錢,但畢竟也是公家財產(chǎn)。
杜春生爬上了凳子。連續(xù)的幾天高強度的勞累,身子實在撐不住了,仿佛站著都能睡著。所有的電線都切斷電源,幸好天上的黑云飄走了一些。借著窗外微弱的光亮,好不容易勉強伸手夠著。窗外一聲劈雷,電光火石的一個閃,眼前突地一黑,什么也看不見,杜春生重重摔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醒來的。仿佛睡足了一個覺,夢境里的新河灣一片狼籍。“哦,醒了,終于醒了,醒了就好?!笔钦l,發(fā)出了一陣驚呼?好不容易,杜春生睜開了眼,這回算是徹底地醒了,似乎天地都寂靜了。
怎么了?照理說,人們都在重建家園,怎么這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不可能???就是洪水退了,也不可能沒有聲音啊?杜春生費力地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一張小床上,動了動身子,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缺胳膊少腿,身上有幾處還有些隱隱地疼痛,只是那種疼痛一旦被自己的注意力盯上,就是有些劇烈起來。
這有什么?警察嘛,不都是磕磕碰碰的。只是……眼簾里的阿琳正在床頭守著他,臉上雖說殘存淚痕,但卻笑得可人。
阿琳一臉微笑地說著什么,只是自己怎么一點也聽不見。
莫非?也只有這時,杜春生這才預感到,耳朵這次真的出了問題。長期的勞累,加上突然的摔倒,自己真的聽不見了。突發(fā)的神經(jīng)性耳聾,這些天守衛(wèi)圩堤錯過了最佳治療期,據(jù)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醫(yī)生診斷,即使恢復達到預期,聽力障礙,一個今后不得不面對的殘酷現(xiàn)實。
“真要是以后聽不到了,也好,省得你沒完沒了的絮叨。”聽力出了問題,杜春生的話兒倒是多了,就像上帝關(guān)了一扇門,卻開了另外一扇窗,“可是,要是群眾有了急難險重之事,怎么辦?還有的是,要是兒子的學習有了難處,那也是要命的呀?!?/p>
阿琳憋不住了,丈夫聽不清她說什么,看到的只有她的哭泣?!耙?,就給我留一只好耳朵吧,哪怕能治好一只也好啊。我一個耳朵好好的,百姓要是有了難處,不管是打電話還是當面說,我都能聽見;另一只耳朵要是治不好也就算了,你以后要是再埋怨我,我就說聽不見;要么,就從這個耳朵進去,那只耳朵出來?”杜春生還想比劃著安慰妻子,這時吳建斌派來了一輛車,強行把人拉進了市里的一家醫(yī)院。
5
治療期間是漫長的,幸好所里經(jīng)過協(xié)調(diào),安排阿琳一直陪伴著。仿佛治療的這么些天,比兩口子這十幾年待的時間還要長。阿琳的笑臉如同一只高懸的月兒,月牙那會兒成了餃子,月圓的時候成了餅子。杜春生的聽力恢復了一些,對方大聲說出的話,他也只能聽出個隱隱約約。
這么一來,以后怕是做不成警察了?這是杜春生最擔心的。
還有一個擔心的就是,“別對孩子說,他要高考,那個任務,比組建一家警務室,還要艱巨呢?”
“就說,你執(zhí)行任務去了,反正孩子也習慣了,要不,怎么也算是警察的孩子?咱是警察世家嘛。”
這么一句,阿琳是輕聲說出的,看到杜春生笑得傻傻的,似乎什么也沒聽到,于是就慢下來,一遍遍地對著口型,末了,只好寫在紙上。再后來,就在手機里寫了微信,發(fā)過來。實不行的,就打著手勢,一下一下地比對著啞語。
痛么?
不痛,有你在,什么也不痛了。杜春生這么一說,兩個人又恢復了笑,你捅我一下,我擂你一拳,如同回到剛戀愛那一陣子,他還是那個樣,“一看就像個新警察”,渾身新茬茬的。只不過,阿琳現(xiàn)在這么搗了一下,杜春生痛得大汗淋漓。醫(yī)生也慌張了,一番X光又是拍CT片子啥的,終于清楚了:原來,杜春生居然有兩根肋骨出現(xiàn)了骨裂。
怎么可能?這么痛的事,也能忍到現(xiàn)在?
“你呀,怎么這么傻?”這一句,是手機微信傳過來的:難怪人家說咱一輩子長不大,“一看就像個新警察……”
兩個人雖然靠得很近,眼下卻只能是一人捧著一只手機,指頭不停地啄著,每每忙活一陣,又對望一下,只不過,一個是傻傻地笑,另一個也跟著笑,可是心里卻一次次嘆息著,是無聲的那種。
幸好,杜春生的手腳還能動,骨裂倒不要緊,這么多天不也挺下來了么?病痛這玩意兒,你別拿它當回事,它自己也就成不了一回事了。況且,還真不能確定就是那次摔的還是在圩堤上留下的。醫(yī)生說靜養(yǎng)就能慢慢恢復,再說當警察的,有幾個身體沒個小傷或是暗傷?難得的一個小病小災,到了醫(yī)生嘴里,那可是一下子放大N倍,真的不能當真。只是當時摔下來時,怎么沒有感覺到痛?相比之下,比這個更讓阿琳害怕的是耳聾,這要是真的恢復不了,以后的生活該怎么過呢?
“還說我呢,你……不也這么傻?”杜春生刷屏的手指飛快,很快發(fā)出去一行字:一看就像個新警察的新婆娘。
“唉,怎么說呢?說到底,還是我爸爸最傻,這么好的一個寶貝女兒,就這么便宜地給你了。”阿琳打出了這行字時,原本想調(diào)侃一下,嘴里的笑容還沒有盛開,突然間失控式的泣不成聲。她想抱住杜春生大哭一場,把這么多年沒有說出的委屈、牢騷與不甘化作一聲聲哭訴??梢幌氲蕉糯荷墓橇巡荒軇訌?,又一想到丈夫的耳聾需要靜養(yǎng),眼下就是哭退了這一路肆虐的劉寒河水,又能如何?
只是,沒僵持一會兒,阿琳真有點挺不住了,連出來接家里的電話都是悄悄的,生怕讓杜春生看見了,“別看他傻傻的,心里可清楚呢,有時,他真的不像,一看就像個新警察,誰信呢?”
只是這次,阿琳真的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家里電話說是母親的體檢報告出來了,癌癥,還是晚期。考慮到老人年齡還有身體狀況,眼下只有保守治療。雖說家人一時還瞞著老人,可是老人卻說好久沒看到杜春生了,眼下最想見的就是這個傻傻的孝心女婿,“一看就像個新警察”的他。
阿琳想了想,也就沒有對杜春生隱瞞了。就在她發(fā)出了這么一條手機微信的時候,杜春生終于忍不住地哽咽開了。
6
根據(jù)專家建議,杜春生必須轉(zhuǎn)院治療。這次,市醫(yī)院與市公安局特地為杜春生制定了治療康復計劃,最終聯(lián)系好了遠在南京的一位著名耳鼻喉科專家。
此行去南京治療,前后一次療程要一個半月左右。
然而,岳母那里又不得不去探望,更重要的還要對岳母有所隱瞞,不僅是一頭隱瞞,是兩頭都要隱瞞。若是岳母知道了任何一頭,那就更麻煩了。
打了一針封閉,又購買了一只微型袖珍式助聽器,還特意地把大蓋帽往下拉了拉,又添加了一只大大的口罩遮著,杜春生這才在阿琳的陪同下,一臉春風地上了門。
杜春生從小沒有父母,后來碰上岳父岳母,他才感到了有了父母之愛的歡樂。岳父岳母后來知道女婿早年由于缺失父母教導,為人處事有點傻傻的,生怕占了別人便宜,因此也格外疼他,說杜春生是個老實人,“一看就像個新警察”又怎么啦?吃虧是福嘛。特別是杜春生當初知道了岳父也是老公安,對待兩位老人可孝順了。1983年那會兒,杜春生還小,也就是懵懵懂懂那陣子,老家那條街上“嚴打”,幾個無惡不作的小混混先后被逮進去了,百姓喜大普奔。從鄉(xiāng)親們歡笑的臉上,杜春生對公安有了向往,這以后他考上警校,一心想著為老百姓多做點事。杜春生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在同事的記憶里,他就要保持這個模樣,永遠的“一看就像個新警察”,就連后來偶爾卡拉OK一回,杜春生也只會點唱《少年壯志不言愁》,有時唱了一遍還不過癮,印象中他能點的也就是這么一首。
拉著岳母瘦弱的手,杜春生一臉的笑,盡管眼淚被他死死地掐住了?!皨?,我又要出差,這趟是培訓學習,去南京,一個多月……等我學習一結(jié)束,就來陪您。”
“去吧,一時半會兒的我也死不了。放心去吧,小琳她這陣子沒欺負你吧?唉,你們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看看你,好歹也是警察,怎么一進公家的門,就傻得這么厲害?這都干了二十多年了,怎么說也是老警察了,怎么還是那樣,‘一看就像個新警察?”回回一見到杜春生,岳母總是不大放心,叮嚀的話語一時半會兒總也停不下來。
還是阿琳制止住了,說:媽媽,您現(xiàn)在少說話,說話費力氣,眼下您可要多休息,等春生學習回來,咱一家人再好好嘮個夠。
杜春生含淚退了出來,其實剛才岳母說的是啥,他也沒聽個清楚。他想問問岳父,畢竟岳父的嗓門大,性子也直。
是岳父送他離開醫(yī)院大門的。臨別,岳父道出了幾句心里話:咱們當警察的,就不知道什么是苦,要說我們傻,那就傻到家吧,只要這里明白是為誰傻,就行了。人家說我們“一看就像個新警察”,那又有啥?那正是我們干警察的那份初心,不忘初心,繼續(xù)前進,總書記都是這樣教導我們的呢。
杜春生看見岳父的手,使勁地指了指心窩窩那里,點頭的當兒,鼻尖那里酸得不行,眼睛也澀得厲害,于是連忙轉(zhuǎn)身出了醫(yī)院大門。直到走出好遠,一回頭卻看見岳父還站在剛才的那個地方,朝他不停地揮手。
也只是那一瞬間的事,真的有點神奇了,似乎一下子,感覺聽力找回來了不少,真有點怪了。
唉,不爭氣的身子,快點好起來吧,社區(qū)警務室組建的節(jié)骨眼上,自己卻要住院。杜春生悔恨極了,他想的是新河灣社區(qū)警務室,怎么說也要早點建起來,眼下一場洪災,哪怕只要在那里豎起一枚警徽,一塊社區(qū)警務室的牌子,老百姓心里也就有了底。有困難找警察,可是社區(qū)警務室遲遲不能建立起來,他們上哪里找到我們警察?那個聘用協(xié)警還是新手上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讓人家一照面,還真的以為他“一看就像個新警察”呢……
只是,以后就是出院了,新河灣也離不開了,說不定一忙起來沒日沒夜,“五+二”與“白+黑”之類,到時候岳母如何照顧?都說“有困難找警察”,畢竟,咱警察的家屬,也是人民群眾???
一時間,杜春生有了糾結(jié),仿佛看到了阿琳又朝他扔過來了一只枕頭。
【作者簡介】程多寶,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莽原》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鄂爾多斯·小說精選》《作家文摘》等轉(zhuǎn)載;有小說收入《北京文學短篇小說2016年選》 《新中國70年微小說精選》等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