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藝人也叫匠人,鄉(xiāng)村的匠人是以樸實為底色的。他們的外表平凡,本來都是那些見慣不驚的鄰人,一旦出手,卻又能見出不凡。瓦匠、木匠、漆匠,那些熟悉的身影把早年鄉(xiāng)間生活的絲絲縷縷推刨涂抹得厚實而綿長。
當我聽到鋸子吃進木頭的聲音,推開蒙著冰凌花的窗戶,看見院子里壓水井的水龍頭懸著長長的冰凌,水龍頭旁邊的空地上木匠師傅正在埋頭勞作。我跑出去看,打家具的木匠師傅是一位本家,按輩分和他在家族的排行我該喊他五爺。他正在推刨剛剛鋸好的那個木板,那是一個松木板,有一圈圈暗黃的紋理,木板在木匠師傅的拋光下泛著細膩的白光。他推刨幾下,把木板立起來,斜瞇著一只眼,瞄瞄,再用手摸摸,然后放倒在長條凳上繼續(xù)推刨。刨刀緩緩推送,薄薄的卷曲的刨木花就從刨刀上端出口慢慢涌出,落了一地。刨木花都打著卷蹲在地上,空氣里彌漫著木香。
我的記憶被早年牢固建立起來的木匠形象所捆綁,雙手粗糙,寡言少語,神情專注,耳朵上夾著半截扁扁的鉛筆。木匠背著一個大大的工具箱,箱子里裝著鋸子、鑿子、錛、斧頭、刨刀、卷尺、墨斗。鋸的用途就是把原木解成木板,若是大鋸還需兩個人合作。錛,有點兒像镢頭,刃短而鋒利,其用途是劈掉原木上的樹皮和凸起的結(jié)疤。木匠用的斧頭比居家常用的斧頭略扁,一側(cè)薄且刃長。墨斗是傳統(tǒng)木匠工具箱中極為常見之物,由墨倉、線輪、墨線、墨簽四部分構(gòu)成,木匠端著墨斗給木頭打線,兩邊拉緊,將墨線從中間拉起再松開,墨線嘣的一下就在木料上彈出一條筆直的線。
木匠專注的眼神里只有手中的活計,打墨線、量尺寸、拉鋸削榫。那些年的木匠特別珍惜口袋里僅有的幾枚鐵釘,一個家具成型了,卻未用一釘一鉚。家具外形美觀、厚重樸實、堅實牢靠,在歲月的風吹雨打中,家具經(jīng)久耐用,穿透繁復歲月的家具驗證了匠人的高超手藝。而今的家具通體都要靠鐵釘固定,就連組裝也程式化了,一個工人從油膩的帆布包里取出電鉆,插上插銷接通電源后,在吱吱啦啦的刺耳聲中,一個家具幾分鐘便組裝完畢,連力氣也省下了。老匠人和老式家具在歲月中走丟了,一同在歲月里丟失的還有那“慢工出細活”的樸素道理。
一根根木頭在老匠人手里,變成一截截的方塊、長條、橢圓,繼而變成木桌、書柜、梳妝臺。家具是榫卯結(jié)構(gòu),在一根大的木條上鑿孔,另一根木條經(jīng)過木匠巧手打磨出一個凸起的小木塊兒,榫卯對接,剛好可以嵌進這個對應的孔,且嚴絲合縫。若是初學者手藝不精,這時需要用斧頭削一個楔子,兩三公分長短,一頭扁一頭厚,塞進縫隙用斧頭砸緊。“何方圓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庇赡竟せ钣嬔苌龅某烧Z“方枘圓鑿”傳遞著古老的節(jié)操風骨,也蘊含著樸實的生活智慧。
木匠做活時慢,用“慢”字表述似乎又不確切,慢并不能道盡這其中內(nèi)涵,這慢里有氣息勻暢,有胸有成竹,有內(nèi)心篤定。每一根好的木料都在等待一位好的匠人,一個好匠人可以賦予木料靈魂,讓他們以一種有形姿態(tài)開口說話。
一雙手、一段木料、一把鋸子、一個刨刀,時間在匠人手中定格,方寸之內(nèi),小小木料是修行的道場,道可道,非常道。方寸之外,空無一物,即使刨一根小搟面杖,那也是匠人世界的全部。每一個緩慢的動作,都是瓷實厚重的,這是一種對生命懷揣虔敬的慢,是一種精心精致的狀態(tài),是粗獷外表下包裹著的一個“巧”字。一個細小的動作也要重復好多遍,這重復的動作抗拒了時光,閃耀著精益求精的神性之光。
八仙桌、組合柜、梳妝臺、書桌……新做成的家具一字排開站在了院子里,他們在等待另一位匠人的到來,等待著油漆匠給他們穿上華麗的彩衣。叔叔就是村里的油漆匠,在我的記憶里叔叔還曾經(jīng)辦班收徒,傳授手藝。那時候叔叔還沒有結(jié)婚,我和叔叔還有爺爺奶奶住在一個院子里。天氣晴朗的日子,叔叔穿上那件被油漆點綴了斑斑點點的工作服便開始了涂繪,首先是給家具上底漆,調(diào)好濃度的底漆在叔叔刷子的推送下沿著木料的紋理一遍一遍地游走,上完底漆后家具的凹陷和拼縫處需要打膩子,繼而便要用水磨砂紙打磨拋光,一遍又一遍地打磨,耐心精細,也是一種懷揣著虔敬的慢,等家具噴過面漆后,平整光滑,色澤均勻,直接以一種視覺美感沖擊著你的心靈。
叔叔也會在涂漆的家具上作畫,大拇指輕輕推送,一個個粗壯的竹節(jié)便顯現(xiàn)出來,小手指輕輕勾畫,竹節(jié)便長出了片片纖瘦的竹葉。有時也畫其他圖案,常見的有喜鵲登梅、富貴牡丹、松鶴延年等寓意吉祥的圖畫。
叔叔還在迎賓墻上用漆料作畫,畫面是漓江山水,遠處的山,近處的水,山上的涼亭,尤其是近處小船上的人惟妙惟肖。我不知道沒有專門學過繪畫的叔叔是如何明曉視覺的線性原理的。血脈里的遺傳有時是看得見的,堂弟憑借繪畫考取了蘇州一所美術(shù)院校,畢業(yè)后留在蘇州一家裝潢公司負責室內(nèi)美工設(shè)計。
現(xiàn)如今,家具城倒也會出售某種仿古家具,這些家具從外觀看和童年時期的木制家具別無二致,可是這些流水線生產(chǎn)出的家具無法激起我內(nèi)心深處的情愫。古意、古韻,即使仿出形也仿不出意,電燈又怎能仿出“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意境。
時代的腳步走得太快、太匆忙,老藝人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再也沒有人打家具了。手藝精熟的木匠五爺,坐在大街合作社的門前抽煙,在吞吐香煙的間隙回望往日的歲月。
叔叔也扔下了手藝,跟著修筑公路的包工頭去城市打工了。我不知道,當年邁的叔叔揮動著鐵鍬筑路時,是否記得他的雙手不僅能搬得起這笨拙的沉重,還可以駕馭畫筆的靈動。
春節(jié)回家,我和叔叔談起這些往事,叔叔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他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輾轉(zhuǎn)中,淡忘了生活的重軛和苦難,而我和叔叔談起的那些往事,似乎遙遠得屬于另一個時代。
【作者簡介】高衛(wèi)國,男,河南內(nèi)黃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有作品散見于《當代人》《散文百家》 《大地文學》 《牡丹》 《雪蓮》《神州》《奔流》《延安文學》《小品文選刊》《散文詩世界》《大觀東京文學》《西部散文選刊》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