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麗雯

2021年3月6日，上映二十三天的《你好，李煥英》票房突破了五十億，成為內(nèi)地電影票房春節(jié)檔最佳電影。作為有著同一敘事主題、一樣是講述“母親故事”的電影《孤味》于2020年11月6日上映后，在中國臺灣的票房突破了一點八億元臺幣，被稱為臺版“李煥英”，成為2021年春節(jié)檔臺灣電影票房冠軍。

這兩部電影，都是以女性作為影片的絕對重心。母愛的偉大是兩部電影共同的敘事主題，講的都是母親對子女刻骨銘心的愛，這或許可以代表某種母親敘事的崛起。影片中母親的名字一個叫李煥英，一個叫林秀英，均取材于導(dǎo)演自身的真實故事，過程同樣悲喜交加，結(jié)局一樣溫暖感人。

《你好，李煥英》中有一句臺詞讓不少觀眾哭成了淚人，年輕的李煥英告訴成人后的賈曉玲：“我未來的女兒，我就讓她健康快樂就行了?！边@樣質(zhì)樸的愿望背后是濃濃的至愛。而同樣的話，《孤味》中的母親林秀英口中亦有說出。年邁的母親在給女兒們分首飾時，讓癌癥復(fù)發(fā)的大女兒先挑，并一改往日的犀利和強勢，溫柔地說出：“每天都要高高興興地過日子，知道嗎？”兩位母親口中的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瞬間讓觀眾代入自身成長經(jīng)歷，聽之淚目。

雖然兩部電影有不少的共同點和相似之處，但在情感沖突點、感情內(nèi)核以及審美情懷上卻有著很不一樣的地方。

一、情感沖突點的不同：“希望你高興”與“母愛的重壓”

《你好，李煥英》由賈玲執(zhí)導(dǎo)和編劇，改編自賈玲的個人經(jīng)歷，片名中的“李煥英”正是賈玲已故母親的名字。影片的開頭，剛收到成人教育錄取通知書的女主人公賈曉玲為了不讓父母失望，偽造了一張名校戲劇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被蒙在鼓里的母親特別高興，大擺升學(xué)宴，最終曉玲善意的欺騙在宴席中被拆穿。鬧劇般的升學(xué)宴散席后，賈曉玲坐母親的自行車一起回家，聊天中車禍突降，李煥英的生命危在旦夕。

在母親身旁徹夜守護的賈曉玲陷入深深的自責與悲痛中，邊哭邊說著自己長這么大卻一直都沒能讓母親高興過，只會做讓母親難過的事。至此，這部影片最大的情感沖突點已由女主人公曉玲的口中說出—一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讓媽操碎了心的孩子其實一心想給母親爭氣，希望母親能夠高興。

劇情推演中，因過度傷心勞累睡著的曉玲醒來后，發(fā)現(xiàn)病床上的母親不見了，頓時心焦如焚，四下尋找，慌亂失措中通過醫(yī)院護士值班臺上的一臺電視機竟穿越回了1981年母親上班的勝利化工廠里，與年輕的母親李煥英不期而遇。

見到年輕時的母親，曉玲在驚訝、興奮、不敢相信中漸漸平復(fù)自己的心情，并以來探親的表妹的身份進入母親年輕時的生活。之后與李煥英開展的第一段對話便是：“我來你高興嗎？”“我高興呀！”“我能讓你更高興！”

接下來，為了讓母親李煥英高興，曉玲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母親成為廠里第一個買到電視機的人;為了讓母親李煥英能夠改變命運，曉玲排除萬難讓母親能參加排球比賽;為了母親未來能夠像王琴阿姨那樣過上富足無憂的生活，賈曉玲更是費盡心思撮合年輕的李煥英與廠長的兒子在一起……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圍繞影片的最大情感沖突點“希望能讓母親更高興”展開的。

不同于《你好，李煥英》中的情感沖突點，同樣是講母女家庭關(guān)系的《孤味》的情感沖突點則呈現(xiàn)得更加復(fù)雜和多元化，難以準確地去描述。但深究下來，《孤味》的情感沖突點的關(guān)鍵詞卻是落在“母愛的重壓”上。

《孤味》中有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母女爭吵戲。而在這場爭吵戲中，正好點出了這部影片最大的情感沖突點。沖突中，林秀英責罵大女兒阿青：“我一輩子做牛做馬，沒有聽過你跟我說一句謝謝?！卑⑶鄤t淡淡地說：“我當然可以說謝謝。但是我沒有辦法為他做的那些錯事跟你道歉?！边@里的“他”指的是林秀英的丈夫陳伯昌，二十年前離家出走，一直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

也許是阿青的這句話刺到了母親的痛處，林秀英一時控制不住自己，憤恨地說出：“你就是像你父親那樣亂來，所以才會得癌癥?！痹捯怀隹?，她立即被二女兒、三女兒制止，因為此時的母親林秀英并不知曉大女兒的乳腺癌已復(fù)發(fā)。當她知道時，追悔莫及，淚如泉涌，心疼地詢問大女兒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告訴自己，并懇求女兒回家，由她來照顧。這時由大女兒口中說出的那句“你給別人很大的壓力，你知道嗎？如果手術(shù)失敗或是化療撐不過去，就變成是我對不起你”，揭開了影片從頭至尾想要傳達給觀眾的母女間最大的情感沖突點。

“給別人很大壓力”是母親林秀英經(jīng)常做的事情，這里的別人正是指她的三個女兒?；橐鍪〉牧中阌⒃谡煞螂x家出走后靠賣蝦卷獨自承擔著撫養(yǎng)三個女兒的艱辛。在生活重壓下的她常苦著一張臉，艱辛勞累時也就將撫養(yǎng)她們長大不容易這句話掛在嘴邊。但林秀英不曾想到，這無形的壓力讓三個女兒既為母親的巨大付出覺得難以償還而感到愧疚，同時又想要反抗、逃離母親的這種付出。

二、感情內(nèi)核的不同：安撫、慰藉與放下、和解

《你好，李煥英》中，曉玲費盡心思撮合母親李煥英與廠長的兒子在一起，因為她希望母親可以通過“嫁對人”，然后像同事王琴阿姨一樣過上大富大貴的生活，擁有一個比自己優(yōu)秀的女兒。但最終李煥英還是選擇和鍋爐工賈文田在一起。當李煥英拿出和賈文田的結(jié)婚證呈現(xiàn)在曉玲面前時，曉玲傷心失落，和相處如“閨蜜”的李煥英發(fā)生了劇中唯一的一次爭執(zhí)。

爭搶中，曉玲不小心撕壞了父母的結(jié)婚證，并懊惱地說道：“你邁錯路了，你怎么又走回老路了呢？”面對女兒的質(zhì)疑，李煥英紅著眼圈推門出去前，回頭對曉玲說：“我覺得我這輩子過得特別幸福，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聽到這句話時，估計觀眾都會在心里琢磨為什么二十三歲的李煥英會說出“我這輩子”這樣的話呢？影片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句話并不是導(dǎo)演的無心之失，而是特意安排的劇情—李煥英是和女兒一起穿越回到了1981年。這樣的反轉(zhuǎn)盡管并不具有多么高明、精巧的意味，但和前面鋪墊的感情疊加在一起卻讓人“淚難自已”。

至此，這部影片的感情核心才顯現(xiàn)出來。一切的故事，都是李煥英在配合著女兒。與其說是穿越，整部電影更像是母女共同入戲的一場夢境，像曉玲守在病危的母親床前極度思念和悔恨，也像是母親在意識彌留之際為了滿足女兒“希望讓母親更高興的心愿”，只愿能撫平女兒內(nèi)心的自責和愧疚，只為告訴她有你的生活我過得很幸福，并沒有遺憾。

而《孤味》中感情內(nèi)核相較于《你好，李煥英》則顯得有些多元。和記憶中的母親李煥英的滿臉笑容不同，艱辛多難的林秀英總是下壓著嘴角，皺著眉頭，鮮有笑容。

《孤味》中的母親林秀英是一個堅強能干、在苦難面前咬牙堅持的人。正如在2017年同名短片中，導(dǎo)演許承杰對“孤味”的釋義由林秀英教孫女小澄做蝦卷時說出：“做事就要專心一致，要用心，這樣所有的事情才會順著來，這就叫做：孤味?！?/p>

可林秀英的專心生活并沒有讓事情“順著來”，她無法阻攔丈夫拋妻棄女，離家出走。在她七十歲大壽的那天，林秀英收到丈夫離世的噩耗，并被要求為其舉辦葬禮。女兒問道，那壽宴還要不要繼續(xù)？就在丈夫的遺體前，林秀英斬釘截鐵：“照常吃飯?！痹陟`堂前，相較于丈夫的紅顏知己蔡小姐的“魂飛腸斷”，她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并且堅持按自己的方式處理丈夫喪事。

種種這些對逝去丈夫的“冷漠無情”，換來了三個女兒對母親的怨恨。難道林秀英真的對丈夫無情嗎？事實相反，林秀英對丈夫陳伯昌是有愛的。當外孫女念起當年外公寫的情書，她會不自覺地低頭含笑。當丈夫晚年的朋友談起他經(jīng)常幫她們的客人寫情書時，她會隱隱吃醋。

但終究，在丈夫陳伯昌死之前，他倆并未和解。林秀英一方面保存著丈夫的照片和情書，另一方面，始終不肯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使得“蔡小姐”名不正言不順，也使自己的婚姻有名無實。

這個母親的形象顯然與李煥英截然不同，她不是任勞任怨、默默奉獻的母親，而是帶著自身較為復(fù)雜的性格特點，包括好面子、不服輸，口頭禪就是“我這輩子做牛做馬把你們拉扯大”……但同時，她也是真實的一種母親形象。在嘴巴不饒人的同時，她會犯錯，也會強勢干涉兒女的生活。但同時她有一顆善良堅強的心。她忍受著婚姻的背叛，把三個女兒培養(yǎng)成人，其間的甘苦可想而知。

故事的最后，母親與這段婚姻終于和解，她簽署了離婚協(xié)議書，讓蔡小姐作為亡妻身份參與了丈夫的追悼會，而她則坐上一輛出租車，再度在后座唱起那首熟悉的《孤味》?！扒啻旱奈兜浪岣侍稹弊屃中阌⒌纳矸葑兊秘S富真實。她不僅是母親，也是妻子，還是她自己—一個對婚姻有著美好期待，卻終于落空的女人。

三、審美情懷的不同：真誠、質(zhì)樸與真實、細膩

盡管作為新人導(dǎo)演，小品演員賈玲的處女作《你好，李煥英》有著肉眼可見的剪輯和敘事上的生澀，但不妨礙《你好，李煥英》成為大眾票房熱點，因為它傳達出了近幾年國內(nèi)電影創(chuàng)作中少見的真誠感。正如《人民日報》刊載的《〈你好，李煥英〉為什么火了？》一文中指出的那樣：“事實證明，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認真、純真、本真的態(tài)度是根本?！?/p>

2021年電影上映之時，是母親李煥英離開賈玲的第二十年。親情是最容易打動人的，真摯的親情尤其是。開場不久，旁白就迅速讓觀眾共情：“不知道你們記不記得自己媽媽年輕時的樣子，反正打我有記憶起，我媽就是一個中年婦女的樣子?！?/p>

影片中的情節(jié)并不是為了催淚而捏造的，而是賈玲與媽媽真實相處時發(fā)生的事情，這也是容易引起觀眾共情的原因。早上6點送孩子去坐車，還總能像變戲法一樣掏出熱乎乎的大包子;因為不舍得花車錢而瞞著孩子偷偷地走回家;會氣惱孩子不成器，但是也會在孩子犯錯之后微笑表示：媽媽永遠相信你。

《你好，李煥英》沒有過于復(fù)雜的電影符號，相對質(zhì)樸直接的鏡頭語言反倒更適合這部影片大眾化的情緒表達。影片中埋藏反轉(zhuǎn)伏筆—中年婦女的李煥英會補衣服而年輕時的她不會，導(dǎo)演在不同的地方用特寫鏡頭和大段敘事分別強調(diào)了多次，傳達出女人成為母親后的種種付出。

不同于賈玲記憶中的母親李煥英的完美，《孤味》里的母親林秀英則更真實。一直以來，家庭倫理片都是臺灣電影的強項，這部電影正是繼承了當代臺灣家庭倫理電影一貫平淡但真實、細膩的風格，呈現(xiàn)出一種“世情”的真實。

這種世情，“并沒有利用觀眾的情感弱點，簡單地使觀眾共情”[1]，而是在真實描述中，用細膩、多元化的呈現(xiàn)穿透人心。這不得不說是意蘊深遠的《孤味》比質(zhì)樸直白的《你好，李煥英》在表現(xiàn)手法上更加高明的地方。

注釋：

朱曉豐、袁萱：《電影〈如父如子〉與是枝裕和的審美意識》，《當代電影》2018年第7期。

（作者單位：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