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松
4月25日晚,贛南采茶戲《一個人的長征》(編劇盛和煜,導演張曼君,作曲尹文華、劉洪忠、周小慶、徐志遠)在贛州首演。該劇根據(jù)同名小說改編,以草根人物的題材和視角以及全新的審美方式講述了一個樸實且富有喜感的紅色革命故事。故事里中國傳統(tǒng)道德品質(zhì)與紅軍革命精神高度凝聚升華,把主人公講信義、重承諾,用生命踐行信仰的使命感以一種幽默詼諧的方式演繹出來,讓觀眾在忍俊不禁的同時深刻體會家國情懷在革命前輩心中無與倫比的精神力量。主創(chuàng)者利用贛南采茶戲唱腔與民族聲樂唱法甚至是近乎歌劇詠嘆調(diào)的對比產(chǎn)生強烈的聽覺體驗,充分挖掘不同表演形式相互整合的可能性。全劇富于戲劇性與審美性的演繹手法令其在眾多革命戰(zhàn)爭題材中似一股清流令人耳目一新,印證了小視角可以反映大主題,并在綜合戲劇審美的舞臺上迸發(fā)出觸動心靈的精神力量。
個體表述的新題材
以往我們的文藝作品熱衷于塑造作戰(zhàn)英雄和謳歌領袖光環(huán),這種敘事題材往往忽略平民百姓在戰(zhàn)爭中舉足輕重的地位。贛南采茶戲《一個人的長征》講述的正是一個普通百姓的革命經(jīng)歷:在烽火連天的戰(zhàn)爭年代,贛南地區(qū)一個名叫“騾子”的青年馬夫,被蘇區(qū)中央銀行馬隊雇用。他面對從被炸死的黑騾子身上掉下來的一箱金條,沒有見利忘義,講信義、重承諾,在紅軍戰(zhàn)士拼死掩護下,攜帶金條孤身突圍,毅然踏上追趕紅軍部隊的艱險路程,用行動詮釋“一諾勝千金”。馬夫被卷入到紅軍隊伍中純屬偶然,但他身上所具有的最樸素的忠義本性和執(zhí)著的性格使他最終追隨紅軍、走上長征之路。由最初的偶然到最終的必然,很自然地就告訴了我們一個偉大的真理:中國共產(chǎn)黨以正義之舉,贏得民心所向、民心所歸。這種題材突破了英雄革命歷史題材的框架,尊重個體表述,強調(diào)平民親歷價值,重塑戰(zhàn)爭多維印象,以舉重若輕的敘述方式講述了一個深刻的歷史主題。
自下而上的新視角
該劇以平民底層的視角來看待紅軍這個特殊群體,是自下而上的,與以往正面歌頌紅軍戰(zhàn)士的視角有顯著差別。該劇從主人公馬夫騾子偶遇紅軍隊伍講起,以個人歷險記的敘述方式講述了他遇險、脫險回環(huán)往復的系列故事。開篇單刀直入,將騾子和紅軍的尖銳矛盾置于臺前,這與故事結(jié)局他甘愿為紅軍冒死獨走長征路形成了很大反差。這種先聲奪人、欲揚先抑、低開高走、步步為營的情節(jié)設計代入感十足,充分展現(xiàn)了騾子從對紅軍的不信任到堅定追隨的巨大轉(zhuǎn)變過程中刻骨銘心的情感體驗。雖然視角微小,但創(chuàng)作者用具體細節(jié)鋪設出全劇幽默感人的平民路線,這讓觀眾對劇中人物的心理變化感同身受,同時又用高遠的立意升華全劇主題,凸顯出《一個人的長征》的草根英雄魅力。
紅軍是靠著信仰走完長征的,而騾子則是靠誠信品質(zhì)支撐起一個人的長征,這是長征精神的一種平民化表達。該劇名為“一個人的長征”,實際上騾子并非一個人在戰(zhàn)斗。推動全劇故事進程發(fā)展變化的是一種集體的力量。紅軍排長邱明亮、騾子的未婚妻花姑、共青團員古玉潔在騾子追趕部隊的路上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他們陪伴、解圍、營救、感化、照料乃至最后的犧牲,對騾子的成長意義非凡。正是眾人用生命才成全了騾子的成長,讓騾子在經(jīng)歷種種險境以及金錢、情感、生死等考驗之后選擇獨自走完長征之路。劇末騾子在紅旗指引下獨自前進,升華了全劇主題,起到畫龍點睛、卒章顯志的藝術效果,真正詮釋出劇名的深刻含義。
草根英雄的新人物
塑造典型人物歷來是衡量作品品質(zhì)的標準之一,而《一個人的長征》則揭示出非典型人物的典型意義。該劇塑造了令人印象深刻且不同于傳統(tǒng)英雄形象的草根人物。最突出的就是平民馬夫騾子和紅軍排長邱明亮。二人一民一兵,身份各異,但都是性格強烈、情感激越,富有多重人格魅力色彩和真性情的新式英雄。這種人物形象有效避免了同類題材人物大而無當?shù)谋撞?。人物形象真實可信,親切可感,看后令觀眾感同身受。
騾子作為全劇核心人物,創(chuàng)作者對其性格和形象做了豐富的挖掘。其性格表面上的特點是一根筋,但粗中有細,遇事沉著冷靜,關鍵時刻敢于擔當,能夠挺身而出,擁有底層小人物生存的草根智慧。他對花姑癡情樸素的愛戀更是十分動人。比如,花姑埋怨騾子不告訴她金條藏在哪兒,騾子則說:“不告訴你,你更安全。”體現(xiàn)了騾子對心愛之人充滿智慧和理性的愛護。起初面對金條的誘惑,騾子也有反復的思想斗爭,但小算盤還是被其骨子里的忠厚品性以及紅軍的救命之恩所感化,最終也在紅軍的指引下堅定地踏上革命之路。劇中許多心理細節(jié)的摹寫令這一人物更加平民化,仿佛就是現(xiàn)實生活里的任何一個人,讓小人物成就偉業(yè)的故事真實可信。
邱明亮是紅軍排長,他原則性強,對黨的事業(yè)恪盡職守,為了完成轉(zhuǎn)運金條的任務盡職盡責,不僅一直明里暗里保護騾子,并且省下自己的口糧照顧騾子,直到過草地時陷入泥沼而獻出寶貴的生命。但他不是高大全式的工具人,在性格上有著強烈的個人風格。他外冷內(nèi)熱,對騾子戒心很重,從開始相處就嚴聲厲色,二人互懟成家常便飯,甚至成了全劇的一個喜感元素。但每當騾子遇險他都及時出現(xiàn)排除危情,為其保駕護航。在逐漸對騾子加深了解后才表露出自己真實的心跡。這樣的共產(chǎn)黨干部形象有脾氣、有胸襟,又接地氣,成功打破英雄人物千篇一律的高調(diào)歌頌式的刻板印象。
該劇跳出高大全英雄的傳統(tǒng)設定,通過普通百姓不普通的命運來反映人性的閃光點,發(fā)掘非典型的草根英雄身上寶貴的優(yōu)秀品質(zhì)。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小人物如何從人性到革命性的一種質(zhì)的升華。從而寫出小人物的命運感和時代感,使還金之路也成為長征之路的縮影。
回歸創(chuàng)新的新審美
該劇是對贛南采茶戲的回歸與再創(chuàng)造。作為生長于贛南熱土的張曼君導演,這一次的創(chuàng)作是她對于自己家鄉(xiāng)本土藝術的回歸,這種回歸又是站在更高層面和更開闊的領域中對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在她的導演理念的統(tǒng)領下,該劇的舞美、音樂等二度創(chuàng)作具有地域性和藝術性的突破創(chuàng)新。一方面,她一如既往地充分張揚贛南采茶戲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曲牌的獨特魅力,如“睄妹子”“矮子步”“單水袖”“扇子花”以及當?shù)氐摹胺沁z”于都嗩吶公婆吹等;另一方面,她整合了多種藝術門類的手段,為我所用,體現(xiàn)了以歌舞為基因的贛南采茶戲?qū)ζ渌囆g形式的開放性和包容性。比如利用皮影藝術對騾子和馬的生動再現(xiàn)、戲曲聲腔與民族唱法的融合等等,這些都是對不同藝術門類的有機融合。
最值得一提的是該劇在音樂上的創(chuàng)新,作曲家將歌劇與采茶戲的不同唱法分別運用在紅軍和共青團與老百姓和國民黨的不同群體中,這樣就從音樂形式和語匯上對不同人物身份做了明顯的區(qū)分,可謂是地域性和時代性的雙重變奏。這種變奏曲又在統(tǒng)一的藝術構(gòu)思下不斷碰撞、磨合、融合,最終達成一種和諧的共振。最鮮明的對比是騾子和邱明亮的演唱風格,前者運用的是傳統(tǒng)采茶戲的戲曲唱腔,而后者則是民族唱法。這兩種唱法看似風格迥異,但在中西融合的伴奏音樂下銜接得十分自然、流暢,碰撞出不一樣的火花。第七場“草地紅星”中,騾子和邱明亮面對艱苦的草地生活,恍惚間進入幻想中,與自己心愛的人在夢中相見。在一首由童聲演唱的《客家童謠》中,騾子和邱排長分別在夢中見到了自己的心愛之人花姑和古玉潔。騾子用采茶戲唱腔搭配民族樂隊主奏和交響樂隊伴奏訴說與花姑相識的經(jīng)歷。隨后畫面一轉(zhuǎn),邱排長回憶古玉潔時,則使用交響樂隊主奏、民族樂隊伴奏的方式搭配民族唱法。這種相互轉(zhuǎn)換的伴奏方式巧妙地將戲曲唱腔與民族唱法結(jié)合在一起,讓整部戲的音樂新穎而不失韻味。這段唱腔的最后,導演更是設計了一段四人大合唱,多種音樂風格交相輝映,層次豐富,交響樂隊的伴奏氣勢宏大,表演者們用歌聲表達出他們渴望和平、憧憬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
該劇的舞臺樣式和音樂表達利用不同藝術形式的整合創(chuàng)造出新穎的表達形式。這種形式既是縱向時間線上傳統(tǒng)與時代的融合,也是橫向不同藝術領域之間的融合。在這些新穎的藝術形式中我們看到了不同地域文化藝術整合的一種拓展性與可能性。與此同時,這種嘗試為傳統(tǒng)戲曲革命歷史題材的當代書寫提供了有益的探索。
總之,《一個人的長征》是突出草根人物的紅色革命題材,出發(fā)點是文學和戲曲的深度融合。以騾子為代表的草根人物與紅軍代表的英雄人物形成的反差成為最大的戲劇沖突之一,讓整臺作品充滿幽默詼諧的看點,又恰到好處地用生活化的語言展現(xiàn)出真摯豪邁的革命情懷。加之舞臺呈現(xiàn)對多種藝術樣式的綜合運用,使這出戲具備了超越地方劇種、走向更廣闊的音樂戲劇領域的品質(zhì),希望在加工打磨后能夠在全國推廣上演,不僅作為建黨百年的獻禮劇目,也能成為一部經(jīng)久不息的傳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