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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之序:從“旅游資源”到“旅游吸引物”

2021-07-25 16:35張進福
旅游學刊 2021年6期
關鍵詞:話語分析屬性旅游資源

引用格式:張進福. 物之序:從“旅游資源”到“旅游吸引物”[J]. 旅游學刊, 2021, 36(6): 45-59. [ZHANG Jinfu. From “tourism resource” to “tourist attraction”[J]. Tourism Tribune, 2021, 36(6): 45-59.]

[摘? ? 要]旅游學核心概念“旅游資源”存在??滤灾贿B續(xù)性與斷裂,面臨來自理論與實踐的雙重挑戰(zhàn),并且出現(xiàn)向“旅游吸引物”轉向的趨勢。文章借助??略捳Z分析視角,以國內旅游資源研究和相關旅游政策文件及其反映的旅游實踐為話語分析對象,重新“發(fā)現(xiàn)”旅游資源,探討其不連續(xù)性與斷裂的話語背景與成因、所體現(xiàn)的旅游知識生產、所反映的社會關系與意義建構。文章一方面建議在旅游對象物層面上使用“旅游吸引物”,以突出其吸引力本質屬性與“共享價值”,回歸“物的秩序”,從而促進旅游基礎理論研究與學科建設,并拓展實踐中旅游對象物的邊界與創(chuàng)新空間;另一方面認為旅游資源之不連續(xù)性與斷裂以及向“旅游吸引物”之轉向蘊含著旅游(對象物)研究的思考空間和新的可能性,提供了對傳統(tǒng)研究秩序的反思。故應正視并尊重旅游資源之不連續(xù)與斷裂及其反思與挑戰(zhàn)所體現(xiàn)的多元價值與豐富性。文章亦提醒避免淹沒于西方知識體系之中、避免陷入??滤兄爸刃颉钡鸟骄?,而應保有對“秩序”的警惕。

[關鍵詞]旅游資源;旅游吸引物;屬性;秩序;話語分析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21)06-0045-15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1.06.009

引言

“旅游資源”是在我國旅游理論與實踐具有重要作用的核心概念,但卻很難在西方旅游研究中找到對應的學術名詞;在西方旅游系統(tǒng)扮演基礎性角色[1-2]的“旅游吸引物”亦然。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在內涵上具有共性,且在國內學界、業(yè)界有混用之實,但兩者實有所差別。那么,借鑒并受西方旅游研究影響甚大的中國旅游學界為何沒有采用“旅游吸引物”,而是“生產”并發(fā)展出獨特的“旅游資源”概念?該詞反映了中國旅游研究與知識生產的何種理路?本文借用??略捳Z分析視角,以國內旅游資源研究和相關政策文件及其反映的旅游實踐為話語分析對象,重新思考“旅游資源”,就其反映的旅游知識生產與話語背景等進行初步討論。

1 緣起與問題

福柯(Michel Foucault)在其經典著作《知識考古學》中提出,“不連續(xù)性、斷裂、界限、極限、系列、? 轉換等概念的使用給整個歷史分析提出的不僅是程序問題,也是理論問題”[3]。其中,不連續(xù)、斷裂實為現(xiàn)代性的重要表現(xiàn)。David Frisby在討論3位現(xiàn)代性理論先驅Georg Simmel、Siegfried Kracaner和Walter Benjamin的現(xiàn)代性理論時,就明確提出3人關于現(xiàn)代性的中心關懷是“不連續(xù)體驗”[4]。鮑曼(Zygmunt Bauman)進一步用“流動的現(xiàn)代性”來形容當前的現(xiàn)代性狀態(tài)[5],認為沒有一種連續(xù)的社會(生活)形態(tài)能長久地維持下去[6];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則斷言“斷裂”是現(xiàn)代性的固有特性,體現(xiàn)在變遷范圍上,且已席卷地球的整個層面[7]。

綜觀當代中國旅游研究,旅游學核心概念“旅游資源”存在福柯所言“不連續(xù)性”與“斷裂”,隱藏著旅游學研究的重要理論命題,并為我們提供了解析當代中國旅游研究的特殊途徑。

首先是學術名稱與概念的斷層及其引發(fā)學術對話的缺失與學科建設的挑戰(zhàn)。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GB/T18972—2003)釋義“旅游資源”英文名稱為tourism resources,長久以來的“旅游資源學”與相關研究亦采用該英文名稱。但tourism resources在西方旅游研究中實為“旅游業(yè)資源”“其涵義所指除了包括我們所說的……旅游對象物之外,還包括所有其他各種可為旅游業(yè)所使用的設施和條件”[8]。例如,《旅游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Tourism)中,Yasuo Ohe援引M. Stabler等“旅游資源(tourism resources)是為生產旅游商品與服務而產生的必要投入——與勞動力和資本投入一起——的存量”的定義[9],來說明旅游資源是與勞動力和資本類似的“資源”[10];所不同的是,勞動和資本往往與地方性無關,而旅游資源則“基于獨特的地方自然與文化條件在較長時間形成而具地方性、不可逆性與歷史性”“自然環(huán)境和文化遺產是典型例子”。故Yasuo Ohe之“旅游資源”以能為旅游(業(yè))所用的“投入”為主,也包括部分吸引物。Holloway和Humphreys在解釋旅游地生命周期之參與階段(involvement)旅游資源將隨游客數量增加而有所發(fā)展時,還特意以旅館(guest houses)和餐廳為例對旅游資源進行說明[11]。

與旅游資源內涵最為接近的西方學術概念應為tourist attractions(旅游吸引物)1,兩個概念在國內學界經常被混用[18-19]。但兩者實相去甚遠,不但在字面和詞義方面存在較大差異,而且tourism與tourist所體現(xiàn)的內涵與視角亦迥然不同2。前者反映的是一種旅游產業(yè)或企業(yè)視角,后者則體現(xiàn)旅游者主位視角。而且,旅游吸引物應為西方旅游研究的普化概念,被多數歐洲北美國家采用3;但除了近年出現(xiàn)的直譯概念,很難找到“旅游資源”之外的對應學術名稱。反之,西方亦難找到與我們的“旅游資源”對應的名詞。核心學術概念及其名稱的斷層,給中西方旅游學術交流與理解帶來極大障礙。

其次是“詞”(能指,signifier)與“物”(所指,signified)之斷裂與語義不連續(xù)性及其帶來的內涵與邊界的混亂與爭論4。與旅游吸引物作為能指對所指旅游對象物的明示不同,旅游資源因“資源”本身的經濟屬性特別是其價值判斷與開發(fā)訴求而在旅游對象物方面帶有模糊性且不具明確指向性(可以指向也可以不指向,可以包括也可以不包括旅游吸引物)。例如,同為旅游地理學者的保繼剛和楚義芳[18]、吳必虎[29]對旅游資源的界定與理解在“資源”層面就完全不同。

就語義的不連續(xù)性看,旅游資源研究可簡單劃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個階段,其能指與所指之斷裂亦有所區(qū)別5。其一是聚焦旅游對象物的傳統(tǒng)旅游資源研究,多把旅游資源視同旅游吸引物,或視二者為旅游對象物的不同稱謂。例如,保繼剛和楚義芳稱:“在大多數情況下,旅游吸引物是旅游資源的代名詞,兩者通用?!盵18]林紅和王湘則直截了當地說,“旅游吸引物”是國外旅游界通用語,“其意義相當于我國旅游界常用術語旅游資源”“比較科學和符合邏輯”[19]。李天元明確認為,我們談及旅游資源時,“大都將其視為吸引旅游者來訪的憑借物,因而實際上強調的是,旅游資源是旅游者活動的對象物”[8]。其二是回歸“資源”本義,視旅游資源為不同于吸引物、以旅游對象物為基礎進行重新詮釋的新興研究,又分化為兩種不同視角。一是強調旅游資源的經濟屬性與開發(fā)價值,把旅游資源視為旅游吸引物中具有經濟價值、可為旅游業(yè)所用、適合旅游開發(fā)的部分,即旅游吸引物大于旅游資源、旅游資源包含在旅游吸引物之中[20,26-28,30-33]。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即為其中代表。二是以“資源”本義、引申義為基礎,認為旅游資源具有超出旅游吸引物的更為豐富的內涵與邊界,包括一切能夠開發(fā)、可資利用的社會因素,甚至連旅游人力因素都包含在內[34,35轉引自26,36];旅游吸引物(其中亦有不具經濟開發(fā)價值、不適合作為旅游資源的部分)的可開發(fā)部分僅僅是能夠提供旅游發(fā)展的“資源”之一,是旅游資源中具有吸引力的“物”的部分1。可見,即使是新興研究,亦存在語義的不連續(xù)。

而且,傳統(tǒng)旅游資源研究之所指雖為旅游對象物,使用的卻非物之能指而是帶有價值取向、意指具有經濟價值且可開發(fā)的經濟學詞匯“資源”;多數新興研究仍然承認旅游資源之核心應該是吸引物,或包含旅游吸引物,或包含于旅游吸引物而跳脫不出旅游對象物之窠臼,并與物糾纏不清。故兩者均存在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斷裂。

再次,是理論與現(xiàn)實的斷裂及引發(fā)的雙重挑戰(zhàn)。隨著旅游發(fā)展與深化,不但傳統(tǒng)旅游資源研究面臨理論內部爭論,而且理論上作為旅游對象物的旅游資源與現(xiàn)實選擇亦存在差距。一方面,旅游者并不會因國家標準或理論概念之旅游資源而視其為旅游對象物,甚至可能選擇標準與理論之外的旅游對象物。故現(xiàn)有標準或傳統(tǒng)理論中的部分旅游資源可能難以吸引旅游者;而某些“沒有”任何旅游資源的地方則可能成為“網紅”旅游地。另一方面,旅游資本(或企業(yè))因逐利本性,多以市場(旅游者)選擇為基礎,而非以標準或理論定義考慮旅游資源開發(fā)。由此產生旅游實踐中的兩種極端現(xiàn)象與挑戰(zhàn):一是不管何物均可被視為旅游資源的盲目開發(fā),二是不知該開發(fā)什么,對具有強烈吸引力的旅游對象物熟視無睹[38]。

總之,旅游資源存在名稱與概念、能指與所指、理論與現(xiàn)實的斷裂,和語義的歧義與不連續(xù)性,從而引發(fā)與旅游吸引物關系的持續(xù)爭論。而這種爭論就像旅游資源那樣豐富多樣[29]。旅游學最核心的旅游對象物缺乏統(tǒng)一名稱和具有連續(xù)性的表述(詞),一方面給旅游理論研究、旅游學科建設帶來諸多不便與挑戰(zhàn),另一方面也為我們提供了思考空間和新的可能性。

那么,旅游資源到底是什么?應該如何理解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在“詞”與“物”方面存在的上述斷裂與不連續(xù)性?這種斷裂有何學理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2 詞與物:??略捳Z分析

索緒爾因語言之表意功能而將其視為具有社會意義指向性的社會現(xiàn)象,即詞(能指)指稱物(所指)。但是,“語言只有在社會實踐中并通過社會實踐才有意義”[39]。建構主義話語分析關注社會實在或社會世界的建構性特征及其實踐意義,把行動者在特定社會背景下運用話語建構其社會世界的過程與機制當作研究對象,認為語言不只是反映事物與表達認識的媒介,更是構成社會活動或社會現(xiàn)象不可分割的主要因素[40]。故詞之能指與物之所指及其相互關系隱藏著社會生活的某種邏輯。

??伦鳛樵捳Z分析最具影響力的代表,雖然也關注詞與物之間的關系[41],但不同于關注詞如何通過主體來勾畫物的傳統(tǒng)研究,而是通過分析介于詞與物之間的話語實踐來確定何謂物,并測定詞如何被使用,因為相對于話語實踐的分析,基于物的分析和基于詞的分析似乎都是次要的[42]p2。更直白地說,??玛P注話語實踐,把話語定義為系統(tǒng)形成話語對象的實踐,強調話語與實踐之間的相互關系:

任務在于不把——不再把——話語當做符號的總體來研究(把能指成分歸結于內容或者表達),而是把話語作為系統(tǒng)地形成這些話語所言及的對象的實踐來研究。誠然,話語是由符號構成的,但是,話語所做的,不止是使用這些符號以確指事物。正是這個“不止”使話語成為語言和話語所不可減縮的東西,正是這個“不止”才是我們應該加以顯示和描述的[43]p53。

基于這樣的考慮,福柯不再把話語看成單純的語言概念、語言表達與符號學對象,更是知識考古學的檔案。陳述、歷史文獻檔案、知識或社會存在都可以成為??碌脑捳Z,如“書籍、本文、敘述、記載、條例、建筑、機構、規(guī)則、技術、物品、習俗”,等等,因為,“在今天,歷史(則)將文獻轉變成重大遺跡……展示出大量的素材以供人們區(qū)分、組合、尋找合理性、建立聯(lián)系”[43]。Barnes和Duncan更直白地將話語視為“由與某特定社會行動領域相關聯(lián)的敘事、概念、意識形態(tài)和意義實踐的特定組合所構成的框架”[44]。由于“詞具有不同含義”,話語關注的重點在于詞與文本傳遞的意義,即“話語是意義的實踐,并因之提供了理解世界的一種框架”[44]。而且,“知識是一種思想的檔案”“知識的檔案與其他一切考古文物一樣,被理解為各個時代思想產品的例證”[45]。這是本文認為旅游(資源)研究、旅游政策、文件、標準具有“意義”并將其作為話語分析對象的重要基礎。

??略捳Z分析不同以往的另一特點是貫穿其中的“話語-權力”分析。權力、知識一直是??略捳Z分析的核心,其思想亦始終以話語-權力為主線1。他定義“知識”為一種話語體系,認為知識滲透在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并發(fā)揮作用[50];而權力借由被認可的知識形式構成,滲透到整個社會而無處不在?!皺嗔χ圃熘R……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同時預設和建構權力關系就不會有任何知識”[51]。權力與知識在話語中相互聯(lián)系:權力推動話語,借助話語生產知識,話語則強化權力[52];權力是知識生產的原初動力[48]。因此,在??驴磥恚捳Z是社會關系中的網節(jié)(net-work)[45],而話語實踐體現(xiàn)權力運作或意識形態(tài),反映社會文化變遷。

就旅游領域而言,旅游與政治、權力相交織,滲透著權力與意識形態(tài)的影子[53]:一方面,旅游是全球化背景下權力政治、資本與地方性文化之間共謀的結果[54],權力在旅游中有不同表現(xiàn)[55];另一方面,旅游者之行為與選擇,既反映其作為特定階層的存在狀態(tài)[56],又是其慣習與所象征階層文化的產物[57]。選擇某些旅游資源作為旅游對象物本身就在“訴說”著作為旅游者的“我們”而構成??乱饬x上的話語。遴選哪些對象物作為“旅游資源”不但反映某種權力關系,而且是關涉旅游資源評價、旅游規(guī)劃與開發(fā)的話語實踐且有其特殊的實踐后果——在很大程度上引導旅游資源的知識生產與領域建構。

顯然,詞(旅游資源)與物(旅游對象物)之討論,在福柯話語意義層面有其深刻意義;詞之能指與物之所指及其關系亦隱藏著旅游實踐與知識生產的某種邏輯。

因此,沿著??乱暩鞣N社會存在物為話語分析對象、主要關注話語實踐與知識或意義生產的邏輯,在(旅游)社會變遷的當下,以物之詞(作為能指的旅游對象物)及其與(旅游對象)物之所指的關系為切入點,探討旅游領域之知識生產及其反映的社會變遷,從邏輯上講應該是可行和可能的。而且,我國早年旅游發(fā)展系由外部而非內部力量驅動之非常規(guī)形態(tài)[58],旅游研究亦借助外部成熟學科之介入2,故旅游實踐與旅游研究均具“外部性特征”而符合??略捳Z分析著眼于知識外部空間[42]p14[50]的特征。換言之,本文所論旅游資源之詞與物及其相互關系,與其所處社會與時代的旅游實踐直接相關;旅游資源討論,不能脫離特定時代的旅游實踐與知識生產。

由于話語分析有助于揭示社會研究及知識的社會建構屬性,在方法論上具有某種優(yōu)先性[40],故旅游研究借助話語分析可以呈現(xiàn)旅游研究及其知識生產方式,充分展示旅游研究中令人熟知或忽視的話語的建構作用??上?,旅游領域應用??吕碚摵驮捳Z分析的研究并不多見3,早年Thurot和Thurot對旅游廣告之意識形態(tài)的研究[53],近年Fazito等對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生物圈保護區(qū)巴西Espinha?o Range旅游發(fā)展政策制訂過程的分析[59]、Kannisto以家與無家為話語分析對象對極限旅行的討論[60]是少數例外。而且,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時代條件下的旅游實踐與旅游研究是一個復雜系統(tǒng),既有“摸著石頭過河”的實踐先行,也有“拿來主義”的理論借鑒,而難以厘清理論與實踐之先后關系,采用??略捳Z分析有利于“聚焦處于相同層面之上的實踐、制度、理論之間的同構性,并探尋使這三者成為可能的共同知識”[42]p3,故有可能避免理論先于實踐或實踐先于理論的棘手問題。

基于上述學理思考,本文借用??略捳Z分析視角,把旅游資源研究與相關政策作為“話語”,探討旅游資源之“詞”與“物”所體現(xiàn)的旅游知識生產、所反映的社會關系與社會建構邏輯。

當然,正如福柯所言,在一個特定時期,存在著話語相互之間的同構性。很長時期內,旅游資源一詞有約定俗成的同構意義。但近年來,旅游資源內涵的新變化打破其同構性與“共享意義”,使旅游資源之話語分析與“考古”顯得尤為迫切。有鑒于此,對旅游資源研究采用歷時間斷性與共時連續(xù)性相結合的分析思路;而旅游政策的制訂因時因地而異、隨社會與旅游實踐變化而少共時性,故以歷時間斷性分析為主1。

3 詞源與話語

旅游資源研究,不管是強調“旅游資源的理論核心是吸引力因素”“旅游資源是旅游者活動的對象物”[8]的傳統(tǒng)研究,還是認為“旅游資源能夠吸引人們產生旅游動機”[28]、“具有吸引力是旅游資源的核心價值”[68]的新興研究,均視旅游對象物為核心要素,都將“是否對旅游者具有吸引力,作為旅游資源的一個主要衡量標準”[29]。即使是“迄今為止國內最權威、最具概括力”[20]的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旅游資源定義,仍然以“對游客(旅游者)產生吸引力”為核心??梢?,旅游資源研究主要圍繞旅游對象物展開;就旅游對象物及其吸引力看,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是一致的;吸引力特性是兩者的核心屬性和區(qū)別于其他事物的本質屬性[38]。從這個角度看,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是同一事物(旅游對象物)的同義表達,因此,林紅和王湘、周進步等認為旅游資源就是西方的旅游吸引物[19,69]。

既然如此,何來兩者關系之爭?現(xiàn)實中為何需要兩個內涵極為接近的概念?為何在中國旅游研究與實踐中“生產”出獨具特色的“旅游資源”概念?

純粹回到過去討論當初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的淵源與關系存在現(xiàn)實困難。旅游資源可能譯自或部分借鑒西方旅游吸引物而非完全“原創(chuàng)”生產2。李天元之“西方人一般將我們所說的旅游資源稱為‘旅游吸引物”[8]雖體現(xiàn)兩者之內在淵源與聯(lián)系,但毋寧說我們一般將西方“旅游吸引物”稱為“旅游資源”。從語言角度看,國外旅游吸引物在翻譯時應該不會出現(xiàn)這么大偏差,而且似也不應包括不屬于旅游對象物范疇的“旅游業(yè)資源”。那么,為什么在借鑒旅游吸引物時會產生如此大的語義偏差或轉變?可能的解釋是當年的學者和譯者有意為之或出現(xiàn)理解分歧乃至錯漏。宋子千和黃遠水認為,旅游資源可能是國外學者的論述誤導了國內學者,也可能是混淆了英文tourism resources之“旅游資源”和“旅游業(yè)資源”(產業(yè)資源)的雙重釋義[26]。換言之,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之復雜關系,從語言學與詞源角度看,是國內旅游研究之初混用國內外兩套話語體系產生的分歧。故厲新建等認為,旅游資源本意就是旅游吸引物,從“資源”定義的重新解釋賦予“旅游資源”不同含義才引發(fā)與旅游吸引物之爭[24]。

詞所達之意取決于詞本身和對詞的理解。旅游資源之斷裂、不連續(xù)性及其與旅游吸引物關系之爭,歸根結底是不同話語背景下對旅游對象物內涵、邊界與本質屬性的態(tài)度與理解差異。上述學者分析雖揭示了早年中國旅游資源研究的部分事實與學術理路,有其重要價值與道理,但仍忽視了旅游資源研究之話語。按??略捳Z分析之邏輯,當年之研究不管是有意或無意使用“旅游資源”,均“訴說”著當時學者乃至社會對旅游資源的理解。由是觀之,旅游資源之斷裂與不連續(xù)性有兩大根源:詞源與話語背景。本研究就是要借助旅游資源研究本身,“重建這曾經是文獻的來源,而今天卻遠遠地消失在文獻背后的過去”[43]。

首先是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詞源及其體現(xiàn)的對旅游對象物與其吸引力,乃至對旅游者需求的理解錯位。從構詞法或詞源角度看,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是不同層面的概念,二者本不具可比性,不能簡單類比,兩者亦非單純的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百Y源”本義指埋藏在地下可供開發(fā)利用的自然礦產資源,后引申為具有經濟價值、可供利用的一切自然與社會事物。從詞源與字面理解,旅游資源顯然意指所有具有經濟價值、可旅游開發(fā)的要素,系經濟學概念而具工具理性與價值判斷;旅游吸引物乃“物”之名,簡單明了地指向“物”,強調物之客觀屬性及其吸引力特性而無明確的價值指向。除物之類型外,旅游吸引物之吸引力屬性鮮有爭議。從核心對象物看,旅游資源包括具有開發(fā)價值之旅游吸引物和其他資源要素;而旅游吸引物中既有可開發(fā)之“物”,亦有不適合旅游開發(fā)的要素。故根據現(xiàn)有學術理解,旅游吸引物與旅游資源既有共性又有所區(qū)別,由此產生上述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關系的爭論,以及對旅游對象物及其吸引力的理解差異。而旅游者是不會也不需要思考、關心物之經濟性與開發(fā)標準的。這何嘗不是一種斷裂與錯位?

其次,另一重要根源是不同話語背景與價值取向產生的話語差異及引發(fā)的邊界爭議。根據??轮捳Z分析與西敏司社會事件離不開其社會背景的邏輯[70],西方“旅游吸引物”很好地體現(xiàn)了旅游者主位視角。Dean MacCannell[1]和Neil Leiper[2]不但明確旅游吸引物的吸引力,還特別強調作為吸引力指向對象的旅游者,且都把旅游者作為重要組成納入旅游吸引物系統(tǒng)。Leiper更強調旅游吸引物只有在其標志物與旅游者需求正向相關時,才會使旅游者產生體驗動機。但是,吸引是主觀的、非功能性乃至非理性的。因此,旅游吸引物一詞又深刻地反映了西方社會中的個體化與個體性。即使是不適合作為旅游資源進行開發(fā)的賭博、色情[29,71]也可以因對旅游者的吸引,在西方語境下堂而皇之地成為旅游吸引物。如加拿大賭場所表現(xiàn)出的典型旅游吸引物特征[72]。

國內旅游資源研究則呈現(xiàn)出學術、官方、市場3種話語類型。

表現(xiàn)之一是旅游資源作為學術概念帶有早期地理學與經濟學介入旅游研究的印痕?!百Y源”一詞正是旅游地理邁向“市場”的重要詞匯,也是地理學科、經濟學科進入旅游研究領域的重要切入口。早年倡導“旅游資源(學)”概念的多為具有地理學與經濟學科背景的學者,以保繼剛和楚義芳[18]、吳必虎[29]、李天元和王連義[73]、黃輝實[74]等為代表。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由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和原國家旅游局規(guī)劃發(fā)展與財務司聯(lián)合起草。10位主要起草人中,除時任國家旅游局官員外的4位專家均為中國科學院地理學者。此可謂旅游資源之學術話語。

重要的是,旅游資源因其經濟屬性與價值取向,反映了旅游開發(fā)的功用思維,并與中國旅游的“事業(yè)”之重[75]和產業(yè)實踐緊密相關,交織著權力與市場的博弈與相互促進。旅游“從來就不是一個純粹的經濟產業(yè)”,而是“與國家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戰(zhàn)略目標相一致”,在不同階段有不同使命[76]。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旅游被定性為“擴大對外政治影響”“對外宣傳的窗口”和“外交與外事接待事業(yè)”。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面臨經濟發(fā)展重任,旅游成為帶有創(chuàng)匯目的的經濟型事業(yè),鄧小平同志專門指示“旅游事業(yè)大有可為”,并提出到20世紀末旅游創(chuàng)匯達到100億美元的目標[77]1。20世紀80年代后期特別是1992年鄧小平同志“南巡講話”之后,我國拉開市場經濟帷幕,并出臺了大量推進旅游業(yè)發(fā)展的綜合性政策文件2。1998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更將旅游業(yè)確定為國民經濟新的增長點;2006年“十一五”規(guī)劃提出把旅游業(yè)培育成國民經濟的重要產業(yè)。旅游成為名副其實的產業(yè),而后隨大眾旅游的深化又重新回歸“旅游事業(yè)”(201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旅游法》)。但此時的旅游事業(yè)已經不再是早期的經濟型事業(yè),而是主要轉向社會民生、“以人為本、服務民生”(2013年《國民旅游休閑綱要》)的“國民經濟的戰(zhàn)略性支柱產業(yè)和人民群眾更加滿意的現(xiàn)代服務業(yè)”(2009年國務院《關于加快發(fā)展旅游業(yè)的意見》)。黨的十九大及隨后關于鄉(xiāng)村振興、(鄉(xiāng)村)旅游發(fā)展的系列政策方針3,使旅游(特別是鄉(xiāng)村旅游)被視為一種美好生活的象征和社會民生需要上升到官方最高意識形態(tài),旅游因而成為重要的社會民生事業(yè)。

旅游之事業(yè)-產業(yè)-社會民生事業(yè)的定位與轉變,既是中國旅游發(fā)展又是旅游對象物被作為“資源”的官方話語。產業(yè)也好,事業(yè)也罷,均需要可以開發(fā)的資源與要素。早期旅游事業(yè)與旅游產業(yè)反映了改革開放之后發(fā)展經濟的迫切愿望,是“旅游資源”一詞“生產”的重要背景與緣起。在此背景下,1992年的《中國旅游資源普查規(guī)范(試行稿)》、2003年的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GB/T18972—2003)以及2017年的替代性標準GB/T18972—2017,更是把學術與行業(yè)層面的“旅游資源”上升為國家話語。

旅游資源之市場話語主要表現(xiàn)為旅游發(fā)展與市場選擇。在旅游業(yè)隨改革深化與市場經濟發(fā)展逐步向產業(yè)轉變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掀起旅游資源開發(fā)和旅游發(fā)展之熱潮[29]。表現(xiàn)一是旅游業(yè)總體呈現(xiàn)強勢增長態(tài)勢,國內旅游人數、國內旅游收入分別從1999年的7.19億人次、2831.92億元4增長到2019年的60.06億人次、5.73萬億元5,雖然2003年旅游人次受“非典”影響略有下降。二是旅游資源遍地開發(fā)。自1999年頒布國家標準《旅游區(qū)(點)質量等級的劃分與評定》至2015年底,全國僅旅游景區(qū)就接近3萬家(A級旅游景區(qū)7000多家,非A級旅游景區(qū)2萬多家)6。三是隨著旅游者自主意識的增強與消費觀念的轉變,旅游市場的散客化自由行趨勢日益明顯,散客旅游已成為當前主要形式,散客絕對數及在客源總數中所占比重逐年增加:僅2012年,國內旅游市場近30億人次中,跟團旅游者不足5%;國內旅游中超過90%、出境旅游中超過70%客源不是由旅行社服務1。社會經濟發(fā)展帶來的社會個體化覺醒正轉化為一種旅游需求與市場熱潮,而且極大地影響旅游資本的“資源”選擇、開發(fā)而為“旅游資源”之市場話語。

學術、官方、市場3種話語相互交織、博弈與作用,共同促進并反映了旅游資源的知識生產及其話語實踐。

政府主導是我國當下旅游發(fā)展乃至社會經濟發(fā)展的顯著特征。故官方話語總體起主導作用,是核心基礎??陀^看,20世紀90年代之后尤其近年來的中國旅游大發(fā)展,以旅游事業(yè)向旅游產業(yè)政策轉向為基礎和背景,受到官方話語的積極推動。以1999年首個國慶“黃金周”為標志和分水嶺,以“拉動內需”為主要目的的官方旅游政策轉變?yōu)榫薮蟮穆糜涡枨螅_國內旅游“井噴式”暴增的序幕,旅游因而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在官方話語與市場話語影響下,旅游資源之經濟屬性得到強化并反映在學術研究中,旅游資源之知識生產因而一定程度上吻合官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市場發(fā)展,表現(xiàn)出旅游開發(fā)的功用思維。例如,吳必虎認為“旅游資源是一開放系統(tǒng)”,其“核心就是旅游產品,只要是具有開發(fā)為旅游產品的潛力的事象,無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都可以被視為旅游資源”[29]。在他看來,這樣的理解“有利于旅游產品的開發(fā)”。李天元把“旅游資源”界定劃分為需求與供給角度,直言“側重于強調從需求角度出發(fā)對旅游資源”進行定義[8],有其明顯的經濟學取向。彭德成等亦坦承,“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只是從服務于旅游規(guī)劃工作的角度,對實體旅游資源進行了系統(tǒng)分類”[78]。

借助官方旅游政策、國內旅游人數、旅游資源期刊文獻數量增長的比較(圖1),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旅游資源研究文獻數、旅游人數(市場發(fā)展)的增長略滯后于旅游政策,但三者在增長趨勢上總體趨同??梢?,旅游政策對旅游資源知識生產和市場發(fā)展有所影響,雖然有時間上的延遲。盡管我們很難從中推導出“權力制造知識”[51]或權力是知識生產的原初動力[48],但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權力借助話語生產旅游知識,甚而“建構一種(旅游資源)知識領域”2。這充分說明官方話語對學術話語與知識生產的影響。新時期官方旅游態(tài)度、立場與政策,還進一步帶動旅游的新實踐與新論域。

同時,旅游知識生產、學術話語、市場話語亦影響權力話語實踐。例如,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制訂與修訂、旅游法起草中均有學者參與,國家標準在修訂時更參考了旅游資源研究的以往成果。而大眾旅游與其社會影響也引發(fā)國家層面對旅游環(huán)境容量、旅游廁所與品質旅游的關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旅游產業(yè)和旅游民生事業(yè)的轉向。

事實上,旅游(資源)知識生產是官方、學術、市場3種話語共同推動的結果。從意義建構角度似更能理解這種推動作用。旅游資源(吸引物)的意義生成與轉移1,既涉及社會對旅游對象物意義的集體建構,又涉及旅游者對具有某種象征意義旅游對象物的消費與價值認同[38]。因此,旅游資源的意義建構是社會“共謀”的結果:“與其說旅游吸引物(資源)是一個客觀實在物,毋寧說是一種社會建構系統(tǒng)?!盵38]

4 價值與秩序:從“旅游資源”到“旅游吸引物”

作為能指之“詞”表面指向物之所指,實則是社會的價值判斷與理性選擇。旅游資源的不同話語實踐,反映并呈現(xiàn)出社會立場、價值取向的客觀差異。首先,官方話語強調旅游資源之(社會)經濟效益與社會功能。以體現(xiàn)官方價值取向的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GB/T18972—2003)為例。該標準界定旅游資源為“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凡能對旅游者產生吸引力,可以為旅游業(yè)開發(fā)利用,并可產生經濟效益、社會效益和環(huán)境效益的各種事物和因素”2。盡管“對旅游資源的涵義、價值、應用等許多理論和實用問題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并“充分考慮了前人研究成果”,但該標準本質上“是一部應用性質的技術標準”“目的是為了更加適用旅游資源開發(fā)與保護、旅游規(guī)劃與項目建設、旅游行業(yè)管理與旅游法規(guī)建設、旅游資源信息管理與開發(fā)利用等方面的工作”。其次,旅游者之主體性體現(xiàn)在對吸引物的主動選擇3。在開放市場條件下,旅游者對旅游對象物的選擇是基于其吸引力而非官方標準或學術概念。如果旅游者受官方標準中非旅游對象物的交通或相關設施吸引,那么,這些設施已在原功能基礎上兼具了吸引功能而轉變?yōu)檎嬲饬x上的旅游吸引物。再次,旅游資本(企業(yè))將參照官方標準與政策,以吸引旅游者的對象物為基礎開發(fā)旅游產品,以獲得旅游者消費而獲利。最后,旅游資源的價值取向與功能訴求,引發(fā)不同的學術價值取向,突出地表現(xiàn)為前述旅游資源學術話語背景特別是學界關于旅游資源與吸引物關系的3種爭論與分化。

顯然,隱藏在旅游資源斷裂之外的是官方旅游事業(yè)價值取向、旅游資本利潤取向、旅游者主觀價值取向之間更為深層的價值斷裂。盡管在概念生產之初,核心內涵指向旅游對象物并強調對旅游者的吸引力、市場話語亦與旅游者相關,但旅游資源作為特定時代的產物,顯現(xiàn)的是一種客位的產業(yè)視角與功能性思維,其吸引力是被官方價值取向所規(guī)范與忽略的。旅游者則是作為“資源”的對立面而存在的。前述3種話語對旅游者均有不同程度的忽視或無視,旅游者(包括旅游對象物對旅游者的吸引力)被隱藏乃至被排斥在對“資源”開發(fā)的理性評估與價值選擇之中4,是被社會所遮蔽的,正如??滤哉谙Щ驅⒈荒ㄈサ娜恕叭缤蠛_吷碁┥系囊粡埬槨盵41]p392。這是否也是個體與社會之間價值斷裂的另一種體現(xiàn)?

當然,這種“斷裂”隨著社會發(fā)展與中國社會個體化覺醒[81]增強的旅游者主體性而發(fā)生改變。具備自主選擇權的旅游者并不關心所謂的“旅游資源”,而是隨心所欲地自主選擇旅游對象物與旅行方式,表現(xiàn)為個體散客旅游的興起。更為極端的旅游者個體傾向選擇非傳統(tǒng)旅游資源和非常規(guī)旅游行為。旅游資本(企業(yè))則倚重或引導旅游者的自主選擇,使傳統(tǒng)旅游資源停留在官方層面的旅游規(guī)劃和文本中。

同時,旅游資源的斷裂、不連續(xù)性及其與旅游吸引物的關系之爭,使其在學術層面上逐步出現(xiàn)向“旅游吸引物”轉向的趨勢。一些具有海外學習背景的學者(如早期的王寧[82])、國內年輕新銳[83-86]等,乃至少量長期習慣使用“旅游資源”的知名學者[87],紛紛使用或轉向使用“旅游吸引物”。這何嘗不是旅游資源新的不連續(xù)性?

旅游者自主選擇增強和“旅游資源”向“旅游吸引物”的轉向,又何嘗不是對傳統(tǒng)旅游資源研究“秩序”的反思乃至挑戰(zhàn)?

基于上述討論,旅游資源可能面臨兩種“秩序”。

一方面,旅游資源的價值斷裂、不連續(xù)性給社會各界在概念使用中造成混淆與困惑,更引發(fā)當下旅游研究中的諸多歧義與爭議,帶來中西方旅游學術交流的障礙,客觀上導致旅游對象物的語義混亂且難有統(tǒng)一學術名稱1。

概念與定義作為學科理論建構的重要基礎,首先應該簡明扼要,語義明確沒有歧義;其次應該明確事物區(qū)別于其他事物的本質屬性以凸顯其邊界。更重要的是,應該“讓所有使用者都共享一個意義”[88]。因此,在旅游資源概念已經引發(fā)歧義與爭議的當下,尋找旅游資源之本質屬性、重新探討“旅游吸引物”與“旅游資源”的“共享意義”尤顯其學理價值,特別是對旅游學科發(fā)展與建設的重要性。回到前述旅游資源之內涵與邊界,不管其緣起與吸引物是否直接相關,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一樣,指向對象首先是旅游對象物,對旅游者具有吸引力是兩者之共性,也是兩者沒有爭議的部分。因此,“對旅游者具有吸引力的旅游對象物”既是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的“共享意義”所在,又是初始旅游資源和旅游吸引物的本質屬性[38]。而且,就構詞角度看,“旅游吸引物”比“旅游資源”更突出“物”的概念,在語詞含義與結構上更為清晰準確,具有“更大的使用空間”[23]。因此,建議在學術層面區(qū)別對待“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在核心內涵與旅游對象物層面上使用“旅游吸引物”替代“旅游資源”,把旅游對象物從旅游資源中剝離出來2。由于旅游資源概念從詞源看具有超出旅游對象物的外延與邊界,這種突出并回歸旅游對象物之本質屬性的剝離更顯其必要性。而且,對旅游吸引物的研究及其重視,有助于旅游學研究主體從單一的旅游業(yè)向旅游者與旅游業(yè)雙重主體的轉換,有利于旅游學自身獨立價值和地位的確立[89]。

福柯在其經典著作《詞與物》中想從事的是關于秩序的研究,“觀察一個文化借以能體驗物之鄰近的方式,它借以能確立起物與物之間相似關系的圖表以及物借以必須被考察的秩序的方式”[41]p10。直白地說,福柯是要考察社會思考事物之間相似性與差異性的方式。??滤^“秩序”“相同”就是指“通過對物進行整理、讓物具有秩序,從而讓不同者趨同、讓相異者歸于相同者名下”[42]p1-2。《詞與物》之英譯名“物之序”(The Order of Things)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樣的思路;而且,??卤救艘唷罢J識到確立物之序的重要性和艱巨性”[42]p5。因此,從詞與物、能指與所指相對應的角度看,替代“旅游資源”的“旅游吸引物”能夠與作為所指的旅游對象物很好地聯(lián)系在一起,使“物”歸于吸引物之名下,從而“擺脫那些以各自的方式變換連續(xù)性主題的概念游戲”[43],“保證所有研究者都能夠‘看到同一件事,并且知道被研究的是什么”[88]。

另一方面,??峦瑯诱J識到“差異思考的必要性和緊迫性”[42]p5,故既肯定秩序,又批判秩序。正如《詞與物》譯者莫偉民所評:“這種處理‘詞與‘物之間關系的方法(??滤灾刃蚺c相同——本文作者)就是近代理性主義和主體主義的典型做法,也是??略跁ā对~與物》)中所要著力批判的人類學主體主義。”[42]p2根據??碌倪@種思路,旅游者對旅游對象物的自主選擇、“旅游資源”向“旅游吸引物”的轉向,以及兩者所反映的對“秩序”的反思,不僅需要得到尊重,甚至還應該受到鼓勵。同時,應該認識到,“不連續(xù)”“斷裂”并非“問題”,而是對“秩序”的挑戰(zhàn),故不為??滤鶕鷳n反而是他對人之為人的清醒認識:“人們稱之為人并已打開了人文科學專屬空間的那個奇異的知識角色正是首次出現(xiàn)在這個門檻上。通過設法揭示西方文化的這種最深層的參差不齊,我把諸斷裂、不穩(wěn)定性、空隙歸還給了我們沉寂的和天然靜止的大地;在我們腳下再次顯得不安的正是這個大地?!盵41]p11從“旅游資源”到“旅游吸引物”又何嘗不是對“秩序”的反思和對傳統(tǒng)話語的挑戰(zhàn)?因此,應該正視并積極對待旅游資源所體現(xiàn)的“不連續(xù)”與“斷裂”及其蘊含的多元價值。

顯然,我們既應倡導和鼓勵從“旅游資源”到“旅游吸引物”的“共享意義”與新秩序,又應該尊重其背后對“秩序”的反思和對傳統(tǒng)話語的挑戰(zhàn),以及所體現(xiàn)的價值多元與豐富性。

5 結論與討論

旅游學核心概念“旅游資源”存在福柯所言之不連續(xù)性與斷裂,面臨來自理論與實踐的雙重挑戰(zhàn)。本文借助??略捳Z分析視角,把國內旅游資源研究和相關政策文件及其反映的旅游實踐作為話語分析對象,重新“發(fā)現(xiàn)”被疏忽的“旅游資源”,并在詞與物意義層面上解構被當作知識基礎的旅游資源研究,探討旅游資源之斷裂與不連續(xù)性的話語與成因、所體現(xiàn)的旅游知識生產、所反映的社會關系與意義建構。這既是福柯話語理論在旅游研究領域的創(chuàng)新性嘗試,又將對旅游學基礎研究,特別是旅游研究重地——旅游資源研究,提供具有認識論與方法論層面的新思考。這種新的話語分析與思考方式,能夠“讓話說人”,即通過已有研究與歷史政策,“重建前人的所作所言,重建過去所發(fā)生而如今僅留下印跡的事情”[43],使知識和研究本身成為一種被研究對象,從而拓寬傳統(tǒng)旅游(資源)研究視域和新的可能性。

旅游盡管具有突出的個體性,但從來就不是簡單的個體行為,也不僅僅是單純的經濟行為。旅游在不同階段有不同使命,過去60多年的旅游政策就是承載不同社會使命的階段性制度安排[76]。故作為“詞”之旅游資源有其特定時代條件與話語背景,是中國特殊社會經濟發(fā)展的產物,也是旅游使命的表現(xiàn)與詮釋?!奥糜钨Y源”一詞的使用、意義生產與疊加,作為能指與所指的變化,是隨不同階段的旅游使命而變的,說明旅游知識的生產有著顯著的外部性特征。這反過來又反映了旅游在當代中國的社會使命和承擔的角色,以及權力、話語對旅游知識生產的影響。是為旅游資源在當代中國的話語實踐。借助這樣的話語實踐,我們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握歷史變化的真實狀況。

中國特色社會經濟與旅游話語實踐生產出獨具中國特色的“旅游資源”與旅游(資源)知識,正如福柯[43]所言,傳統(tǒng)知識生產于話語實踐,并使之滲透到旅游實踐的各個層面。但是,權力的“無所不在”,使之成為主體無法逃遁的背景;主體被權力關系裹挾糾纏,亦為權力關系所規(guī)劃與塑造[90]。圍繞“旅游資源”所形成的學術話語、官方話語、市場話語中,官方話語居主導,但學術話語極大地影響并推動旅游實踐與知識生產。市場主體之一的旅游者與知識主體是被“隱藏”的,正如福柯所言:“不是知識主體的活動生產了知識……而是權力-知識、貫穿其中和組成權力-知識的過程與斗爭,決定了知識的形式和可能領域?!盵91]同時,學術、官方、市場3種話語所呈現(xiàn)的不同立場、態(tài)度與價值取向,本身隱藏著深層的價值斷裂,還是“旅游資源”斷裂與不連續(xù)、現(xiàn)實與理論雙重困境的重要根源。

有鑒于此,本文從“旅游資源”到“旅游吸引物”的“物之序”蘊含雙重意旨。

其一是考慮到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在旅游對象物及其對旅游者吸引力本質屬性的共性,建議在純粹學術層面上區(qū)別對待“旅游資源”與“旅游吸引物”,在核心內涵與旅游對象物層面上使用“旅游吸引物”替代“旅游資源”。這種剝離與替代將在統(tǒng)一學術名稱、回歸“詞”之“共享意義”與“物之序”方面具有學理價值,對旅游學基礎研究與學科建設亦將有所貢獻。

其二是旅游資源之不連續(xù)與斷裂、向“旅游吸引物”之轉向,一定程度反映了對“秩序”的反思和對傳統(tǒng)話語的挑戰(zhàn),體現(xiàn)了價值之多元化,提供了關于旅游(對象物)研究的思考空間和新的可能性。因此,應該正視并尊重旅游資源之不連續(xù)與斷裂及其反思與挑戰(zhàn)所體現(xiàn)的多元價值與豐富性。一方面,在鼓勵新興“旅游吸引物”的同時,應當承認“旅游資源”的積極作用與歷史價值。旅游資源概念已在國內旅游學界與業(yè)界廣泛、普遍使用,特別是約定俗成的現(xiàn)實原因與國家標準的存在,還將在很長時間內存在。當然,如果考慮旅游資源的現(xiàn)實普遍性、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作為官方話語的權威性及其“依然在引領實踐、規(guī)范著人們對旅游資源的認知”[68]而保留“旅游資源”用詞的話,那么,在使用“旅游資源”指代旅游對象物時,是否仍然需要采用新的“詞”(如“旅游業(yè)資源”)指代用于旅游開發(fā)的資源要素?是否需要進一步區(qū)分“旅游資源”與“旅游業(yè)資源”1?

另一方面,既然《旅游資源分類、調差與評價》(GB/T 18972—2003)能夠充分考慮“前人研究成果,特別是1992年出版的《中國旅游資源普查規(guī)范(試行稿)》的學術研究和廣泛實踐”,新替代標準GB∕T 18972—2017又能“充分考慮GB/T 18972—2003頒布以來,旅游界對旅游資源的含義、價值、應用等多方面的研究和實踐成果”進行修訂,那么,如果“旅游吸引物”是個更合理的概念,未來再修訂的標準采用該概念會否值得期待?退一步看,2003年與2017年國家標準《旅游資源分類、調查與評價》對學術研究與旅游實踐成果的吸納,可否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知識生產)主體便有機會在自由的實踐中對權力關系加以引導,進而顛覆既有的似乎不容置疑的規(guī)范與秩序,將自身建構為不同于‘當前之所是的獨特存在”[90]呢?

“重要的是,在閱讀??聲r使用福柯的方法:懷疑??碌膬r值;不要接受他偶爾大膽但往往并不一定合理的概括,也不要假設他正在告訴你事情的‘真理?!盵47]盡管在福柯權力/知識與話語實踐中,“人”正在消失,“主體是一個空集……消失于各種實踐活動之中”,不是主體“決定實踐的性質”,而是實踐本身指明主體的身份[45];但是,權力也受到話語與知識的影響,知識主體亦在知識生產中主張權力?!奥糜钨Y源”向“旅游吸引物”的新轉向,離不開中國社會個體化及其話語權的強化[81]。正如趙萬里和穆瀅潭所批評[50],??缕鎻娬{話語的外在性,并把外在性與權力聯(lián)系起來,忽視了話語中的情景性和行動者的能動性。“旅游資源”一詞確實有其外在性表現(xiàn),并且反映了中國旅游實踐中的知識生產、權力關系與特殊話語實踐。但不可忽略的是,中國學者對“旅游資源”疊加新的內涵與意義,形成“知識的堆積層”,“旅游資源”的生產確實提出了新的知識域而發(fā)揮了學者在中國社會經濟發(fā)展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后當代旅游語境中的知識生產能動性,故不能抹殺他們對中國旅游知識生產的貢獻。從新生語詞的角度,“旅游資源”亦不失為一種“漢語界原創(chuàng)”的知識生產與創(chuàng)造。

顯然,福柯話語分析為我們提供了解構旅游研究的有力理論工具;而“旅游資源”及其研究,又何嘗不是在更寬泛社會實踐層面上為人文社會科學提供思考與研究的“田野”呢?

需要注意的是,在正視、尊重乃至鼓勵從“旅游資源”到“旅游吸引物”之雙重意涵“物之序”的同時,仍然需要在至少3個層面上保有對“秩序”的警惕,以免走入??滤兄爸刃颉钡鸟骄省F湟?,西方旅游吸引物及其表面客觀之吸引力,在深具理論張力與討論空間的同時,實際充滿著主觀與社會建構。由于“吸引”本身是一個極其主觀的概念,由此產生吸引物之符號屬性并為旅游吸引物之社會建構提供了可能與方向。西方旅游研究抓住旅游吸引物的這一屬性,結合現(xiàn)代性特征、消費社會的象征消費、符號學、凝視理論等西方理論和社會話語,建構起內涵極其豐富的旅游吸引物體系,構成西方旅游吸引物研究的話語實踐。但是,正如薩義德(Edward W. Said)[92] 和普拉特(Mary Louise Pratt)[93]所揭示知識生產的“殖民化”或西方化傾向,知識全球化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西方化。因此,這種擺脫概念游戲、使“物”回歸“秩序”的做法,會否像普拉特根據??聶嗔?知識理論所展示的那樣陷入或淹沒于西方知識體系中[93],或如Guha所揭示西方通過知識生產實現(xiàn)對第三世界的掌控[94],是值得警醒與討論的。其二,應該尊重知識主體在“旅游資源”生產中的能動性及其體現(xiàn)的多元價值,避免抹殺他們的知識貢獻。其三,由于“人的存在與話語的存在是不相容的,人之序與符號之序是不相容的,活著的、勞動著的和講著話的人只存在于話語消失的地方”[42]p6-7,因此,需要避免“人”及其多元價值再次消失于由“旅游吸引物”所構建之新秩序與話語中。

最后,囿于學力和對??吕碚摰臏\顯理解,本文僅選取旅游對象物作為??轮拔铩?、所分析之物的社會實踐亦僅限于旅游資源研究與相關標準、政策,所論及之社會關系與意義建構亦有相當的討論空間。相信在更大范圍上討論旅游對象物的豐富社會實踐、深入揭示其背后的社會建構與社會關系將極大地拓展研究的廣度與深度,也將會是未來旅游資源(吸引物)研究的重要方向與使命。筆者深知本文之研究仍然很不“??隆?。謹以此為引玉之磚,呼吁更多運用包括??吕碚撛趦鹊娜宋纳鐣茖W成果討論旅游的深入研究,以及對旅游基礎研究的關注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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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Tourism Resource” to “Tourist Attraction”

ZHANG Jinfu

(Department of Tourism and Hotel Management, School of Management,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China)

Abstract: With a rupture between the name and the definition, the signifier and the signified, the theory and the reality, and an ambiguity and discontinuity of semantics, “tourism resource”, the key concept of tourism studies, is confronting with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challenges and gradually shifting to “tourist attraction”, which not only brings inconvenience for theoretical studies of tourism and its disciplinary construction, but also provides reflective space and new possibilities of tourism studies.

Based on Foucaults discourse analysis, this article, taking domestic studies on and related policy documents of tourism resources and tourism practice they reflect as objects of discourse analysis,? ? tries to re-discover the neglected “tourism resource”, to deconstruct tourism resource stud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ords and things, to explore the discourse context and causes of such rupture and discontinuity, and the production of tourism knowledge, the social relationship and meaning construction they reflect. Considering the commonness of tourism resources and tourist attractions in tourist objects and their essential attributes of attracting tourists, this article suggests treating “tourism resource” and “tourist attraction” as separate concepts for academic purposes, while replacing “tourism resource” with “tourist attraction” in terms of tourist objects. Such separation and substitution will have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in unifying academic name and in returning of words to their “shared meaning” and “the order of things”. It will also expand the boundary and innovative space of tourism objects in practice, and contribute to the fundamental studies and disciplinary construction of tourism science. On the other hand, the rupture and discontinuity in “tourism resource” and its shift to “tourist attraction” indicate a reflection on “order”, a challenge to traditional discourse, and the diversity of social values as well. They thus contain the re-thinking space and new possibilities of tourism and tourist objects studies. Therefore, the discontinuity and rupture in tourism resource, and the multiple and diversified values they imply as well, should be confronted and respected.

Meanwhile, this article points out the necessity of vigilance against “order” whose trap Foucault critisized and warned against. The reasons are as follows. Firstly, as western tourist attractions and their attractiveness, while having theoretical richness, are subjective and parts of social construction, full adoption of the western knowledge system should be prevented. Secondly, the subjective initiation of knowledge subjects in the production of “tourism resource” and the diversified values they indicate should be respected, while the obliteration of their knowledge contributions should be avoided. Thirdly, the disappearance of “human” and their multiple values in the new order and discourse constructed by “tourist attraction” should be prevented.

Foucaults discourse analysis provides a powerful theoretical tool to deconstruct tourism studies, while “tourism resource” and related studies open up a new field for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This study is thus not only an innovative attempt of applying Foucault's discourse theory in tourism studies, but also a new epistemological and methodological reflection on the fundamental studies of tourism science, especially its essential area of tourism resource studies. Such new approach of discourse analysis, with the existing researches and historical documents, can “reconstitute what men have done or said, the events of which only the trace remains”, making the knowledge and study itself study objects, so as to broaden traditional tourism (resource) study.

Keywords: tourism resources; tourist attractions; property; order; discourse analysis

[責任編輯:宋志偉;責任校對:王? ? 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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