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靈玲 馮昊艷

關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狂歡化

中圖分類號：I512.07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1）01 — 0128 — 03

前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巴赫金以古希臘的狂歡節(jié)中的狂歡性為基礎提出了狂歡化理論，在狂歡節(jié)期間，人們可以隨意打扮任意狂歡，打破了原有的階級和身份的界限，地位高的國王可以脫冕成為平民，小市民加冕成王，任何事物都可以進行顛倒、貶低，暫時通向了自由向往之路。巴赫金將狂歡節(jié)上所有慶祝活動儀式的總和稱為“狂歡化”。文學的狂歡化就是這些總和在文字中的轉化。費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十九世紀俄國文學，乃至整個世界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一位偉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飽受苦難，歷經(jīng)生活的磨難——多年的癲癇、長期的流放和死亡的恐懼，因而他的作品大多極具寫作張力?！栋装V》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創(chuàng)作完成的作品。在小說中，作者的書寫在狂歡化人物、狂歡化儀式、狂歡化廣場等方面表現(xiàn)出文本中濃厚的狂歡化色彩。同時狂歡化為人們提供了狂歡化感受，狂歡化的世界代表著人民對自由平等的向往，并且為更好地理解小說的內涵提供了依據(jù)。

一、狂歡化人物

在西方狂歡節(jié)上，人們慶祝時總是戴上面具或者化上妝將自己的真實面目掩飾起來，通過這種方式暫時地改變自己身份和地位，擁有更多的自由和權力，通過狂歡節(jié)的各種慶祝活動和狂歡化演出表達自己內心世界的獨特感受，化妝前和化妝后的人就具有了雙重身份，同時也具有了雙重性特征，性格也是矛盾體。這類人具有強烈的夸張性，在樣貌上、行為上、或在性格情感上表現(xiàn)出與普通人不同的表達方式。這些人以狂歡化的視角，能夠發(fā)掘平常人無法探究的現(xiàn)實問題。

巴赫金強調，在狂歡化的小說文本中，往往會有眾多怪誕人物出現(xiàn)，這樣的人物性格較為復雜矛盾，甚至會集眾多品格于一身之上，這樣的人物往往是重要的主人公。小說中主人公梅詩金公爵是雙重性的狂歡化人物，是一個擁有復雜性格的人。他是一位癲癇病患者，父母雙亡，被送往瑞士的鄉(xiāng)村治療，長期生活在遠離塵囂的環(huán)境中。這樣的梅詩金公爵始終保持著純潔、善良、高尚的優(yōu)秀品質，對不幸和痛苦的人充滿同情和憐憫，這一點在瑞士時他對待瑪麗的態(tài)度就能充分的表現(xiàn)出來：對于無助的瑪麗給予了力所能及的幫助，使瑪麗在幸福中死去。毫無疑問梅詩金公爵就是崇高的圣愚形象。他是這個黑暗世界的一束光，并想要以這微弱的光來照亮這個世界，指引人們追求幸福自由美好的生活。

當梅詩金公爵回到俄國時，面對那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祖國，面對著貴族階級的言談舉止和生活方式，梅詩金公爵戴上了面具以狂歡的方式來面對他們，不諳世事的天真的梅詩金公爵，常常被人們看做是“白癡”。但當在葉班欽將軍家里面時，由于無意間說出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照片的事，加尼亞暗自說了他一句“白癡”;當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面臨著被當做商品爭相買賣時，梅詩金公爵卻表現(xiàn)得他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當作是純潔的女人，她簡直是一塵不染的，把娶她當作是一種光榮、一種體面，而且要時刻尊敬她?？墒峭写幕鶇s在心里罵他“真是個白癡”……這里“主人公的聲音也因其意識的兩種功能——認識自己和認識世界——而分為了兩個層面?！薄?〕化了妝的公爵說出了內心純粹的話語，以一種平等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梅詩金公爵的再一次化妝是在梅詩金公爵見到了現(xiàn)實的丑惡后，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去拯救社會，然而卻無濟于事，當娜斯塔霞在婚禮上跟羅果仁逃走，并被羅果仁殺死后，他和羅果仁一同睡在尸體旁，醒來時再也沒有清醒過來，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白癡：“他終于躺到靠墊上，仿佛已經(jīng)力竭精疲、灰心絕望，用自己的臉貼著羅果仁蒼白、呆滯的臉;眼淚奪眶而出，流到羅果仁的面頰上。但是，他當時也許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的眼淚，已經(jīng)完全沒有這樣的意識……”〔2〕此時的梅詩金公爵完全聽不懂別人的言語，也認不出周圍的人了，這樣的他終于可以自然而然地無視社會中的各種丑陋現(xiàn)象了，可以永久地戴上面具生活下去，沒有使社會做出任何改變的梅詩金公爵最終只能被送往瑞士治療。這樣的結局既呈現(xiàn)出梅詩金公爵對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更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超強諷刺。

另一人物羅果仁也是一位狂歡式人物，從小說開頭回到俄國開始他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事件中，他在各種場合極其熱衷于自我表現(xiàn)，極力展示著自己怪異的靈魂，制造了一場又一場的混亂場景，他顛覆了理性和邏輯，有時甚至否定了現(xiàn)實世界的生活規(guī)律。梅尼普諷刺“既能寫上天堂、下地域、游歷人所罕知的國度，又能將宗教的神秘與貧民窟自然主義的粗俗攪在一起，甚至還能進入人的內心深處，描寫人們不尋常、不正常的精神與心理狀態(tài)，例如各種類型的精神錯亂，個性分裂，耽于幻想，異常的夢境，近乎發(fā)狂的念頭以及自殺等?！薄?〕羅果仁的表現(xiàn)顯然具備了這一點，處于非正常狀態(tài)下的羅果仁在這場盛宴中成為了狂歡主宰者。在娜斯塔霞的生日宴會上，羅果仁拿著十萬盧布現(xiàn)金來到宴會上，剛一看到娜斯塔霞，頓時“他臉色一下子變白，霎時間站住不走;可想而知，他的心在撲騰撲騰直跳。他一眼不眨，膽怯而失神地對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看了有幾秒鐘。突然，他好像喪失了全部理智，踉踉蹌蹌地走到桌子跟前;半道上把普季岑坐的椅子撞了一下，他那雙沾滿泥漿的大靴腳還踩著了沉默寡言的日耳曼美女那條淺藍色漂亮連衣裙的花邊。他沒有道歉，甚至沒有發(fā)覺?！薄?〕（P178）這種古怪的表現(xiàn)在羅果仁的身上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也正是巴赫金的梅尼普諷刺的體現(xiàn)，展現(xiàn)了他內心的情感在不同情況的波瀾起伏的狀態(tài)。

羅果仁第一次見到娜斯塔霞時，“一下子好像全身都著了火?！弊源讼萑肓睡偪竦膼蹜僦袩o法自拔。羅果仁對娜斯塔霞的愛戀使羅果仁瘋狂、暴躁、沖動和狂熱。一股邪惡的力量始終充斥在羅果仁的周圍，他的本能欲望操縱著、燃燒著和毀滅著他自己。羅果仁用十萬盧布的代價換取娜斯塔霞同意和自己走后，他的瘋狂狀態(tài)表現(xiàn)地越來越明顯，對娜斯塔霞幾乎有著瘋狂的占有欲，大喜若狂地吼叫，不讓周圍的人靠近她，并且表明娜斯塔霞是他的、是他的女王……;在娜斯塔霞多次逃離羅果仁的過程中，羅果仁的瘋狂達到了極致，面對娜斯塔霞的言語攻擊，他撲向她并把她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而后又通過絕食來求得娜斯塔霞的原諒……由此看來，這時的羅果仁已經(jīng)不能控制得了自己，被沖動和嫉妒沖昏了頭腦，沒有了理智的思考能力，此時的羅果仁明顯地表現(xiàn)出精神失常的狀態(tài)，異于常人的行為方式使文本的狂歡化達到了高潮。

二、狂歡化儀式

巴赫金將狂歡節(jié)上的慶祝活動稱為狂歡式，狂歡式的主要形式是戲謔，在狂歡節(jié)的過程中，人們脫離正常的生活軌跡，取消了一切規(guī)矩、禁忌和限制，國王可以脫冕成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平民、商人甚至是小偷，傻瓜可以變成聰明人，小丑可以加冕成為擁有無上權力的國王，這種身份的更換是不受身份限制的，表現(xiàn)出了相對性的權力和地位。由此脫冕和加冕正是狂歡節(jié)中最重要的狂歡儀式。

加冕和脫冕常常通過人物的行為來實現(xiàn)，往往是人物做出與社會地位不一致的行為，由此產(chǎn)生諷刺的效果。這種狂歡化儀式在娜斯塔霞的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芭c男主人公梅詩金相呼應，女主人公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同樣脫離了通常的生活邏輯和生活關系，在巴赫金看來，她就是個“瘋子”?！薄?〕娜斯塔霞自幼失去父母，后被托茨基收養(yǎng)在莊園里，并從各方面對她進行培養(yǎng)，十六歲的娜斯塔霞成為了托茨基的情婦。

盡管娜斯塔霞身處苦難之中，但漂亮、迷人、高傲的她對身邊的一切都懷有希望。她有機會擺脫以往貴族的束縛，選擇新的生活方式，仿佛得到了新生，這時的娜斯塔霞就得到了生命的加冕。在選擇結婚對象時，娜斯塔霞十分清楚托茨基想要擺脫她，來安心為自己求得一門美親;葉班欽將軍覬覦她的美貌，想要通過將她嫁給加尼亞而得到她，但她還是想過如果加尼亞對她的好感是牢靠的，可以喜歡他，因為聽說加尼亞自食其力地干著自己的本職工作;他的母親尼娜是一位頗受人尊敬的婦女，妹妹瓦爾瓦拉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姑娘，所以基本上對這門被安排的親事沒有什么意見，甚至想要嫁給這么一個清白的人家，即使她知道加尼亞的家人都不同意娶她進門，認為娶她這樣“一個有經(jīng)驗的女人”是一件丟丑的事。為了這個美好希望的實現(xiàn)，娜斯塔霞想過要去拜訪加尼亞的一家，想要和她們結交，改變她們對自己的一些看法。同時娜斯塔霞無時無刻都在追求自由，寧愿拋棄奢侈的生活，也想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人。

然而，始終懷有擺脫悲慘命運的娜斯塔霞是無法擺脫既定的宿命的，最終而成為現(xiàn)實社會罪惡的犧牲品，這時的她就完成了生命的脫冕。雖然她知道梅詩金公爵是最合適的、最好的結婚對象，但娜斯塔霞把自己當成是不貞的罪人，早已不配擁有愛情，不配擁有一個正常的婚姻生活，與梅詩金公爵的婚姻會給其帶來屈辱，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梅詩金公爵的求婚，拒絕了走向光明的機會，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譴責的旋渦之中。如果說梅詩金是娜斯塔霞人生中的一縷陽光，那么，羅果仁就是那籠罩大地的黑暗，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娜斯塔霞選擇了黑暗——她同羅果仁一起離開了。結果娜斯塔霞死在了羅果仁的刀下，隨著生命的流逝，最終完成了脫冕的儀式。這時就充分表現(xiàn)出娜斯塔霞對現(xiàn)實的不滿，對等級的蔑視、對權威的質疑。借助著狂歡的力量，將一切都顛覆，這正是巴赫金狂歡理論的印證，加冕與脫冕已經(jīng)不僅僅是狂歡節(jié)的形式范疇，而上升到文學的領域，打破常規(guī)的秩序規(guī)則，上下顛倒，尊卑易位，在顛倒與更新中重塑世界。

三、狂歡化廣場

狂歡節(jié)慶祝的地點是廣場，這里的“廣場”是可以隨便接觸、交流和表演的場所，而不僅僅指的是人們平時接觸的廣場，這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要場所?！爱攺V場被賦予文化內涵后，它就會超越其僅僅作為物理空間的狹隘含義，泛化為廣場性;廣場含義的泛化，使其他一些活動場所，如大街、小酒店、道路、澡堂、甲板及其他能成為形形色色的人們相聚和交往的地方，都帶上了狂歡化廣場的意味?！薄?〕（P92）人們在狂歡廣場上盡情釋放自我，尋找本我，享受自由帶來的快感?！栋装V》全書營造出一種悲劇盛宴般的狂歡氣氛，葉班欽家的聚會、加尼亞寒屋的鬧劇、娜斯塔霞的生日宴會、梅詩金的生日聚會等匯集成巨大的整體，進入巨大的狂歡場所。一切狂歡節(jié)式的宴會、祭祀、婚禮等場合都可以是狂歡的場所。在百無禁忌的狂歡廣場上，等級制度被顛覆，秩序法則被摒棄，眾人毫無顧忌、為所欲為，由此獲得了狂歡式的世界感受。

在小說中，梅詩金公爵從瑞典回到俄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見同樣是梅詩金家族的葉班欽將軍夫人——葉麗扎薇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當時正是將軍一家準備吃飯的時間，將軍夫人和三個女兒邀請梅詩金公爵一起進餐，此時的公爵就是一個落魄的貴族，和將軍夫人一家坐在一起聊天，并且關于公爵的癲癇病、國外的生活、處決犯人、瑪麗等事件進行討論，各自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和看法，此時餐桌上的小聚，成為了狂歡化廣場的場所。從狂歡化的思維來說，這是典型的相互對立的形象，貴族的富有和公爵的落魄相互對立又相互轉化。

在小說中還有另外一個狂歡式場所。在娜斯塔霞精美的公寓中舉行生日晚會，此時的公寓就是狂歡場所，宴會上有各懷鬼胎的上流人物托茨基和葉班欽將軍;心情焦慮、神情陰郁的加尼亞;突然到訪的梅詩金公爵;沒有任何地位的小丑菲爾狄憲柯;還有其他為數(shù)不多的客人：教書的窮酸小老頭、極具怕羞的年輕人;動作麻利的女演員;還有一位年輕漂亮、衣著華麗的女士等。參加晚會的人各個階層都有，在狂歡節(jié)中，人們之間這樣相互平等，沒有等級地位的限制，彼此親近而友好。在這個狂歡式的場景里，盡管不同等級和地位，但每個人都是參與者，談天說地，盡情狂歡，人們之間相互接觸、談論和交流的屏障都消失不見，享受著營造的狂歡式氛圍帶給自己的愉悅和樂趣。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狂歡化的視角揭示了社會中的陰暗面，狂歡盛宴下的狂歡人物、狂歡儀式、狂歡廣場在小說中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栋装V》的結尾是令人震驚的，梅詩金公爵變成了真正的白癡、娜斯塔霞悲慘被殺、羅果仁被流放西伯利亞……這正印證了狂歡節(jié)上的既定模式都可能被打破和改變，毀滅和誕生相互交替。作者通過文本來表達對梅詩金公爵這類優(yōu)秀品格人的關注，雖然在自己短短的生命里，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融入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中，但是最后的結果依舊是悲慘的。小說諷刺了當時現(xiàn)實社會的利己主義和金錢至上，表現(xiàn)出人們對自由平等世界的向往。

〔參 考 文 獻〕

〔1〕陳曦.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中的戲劇問題〔J〕.戲劇藝術，2019，（05）.

〔2〕〔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M〕.榮如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3〕王建剛.狂歡詩學——巴赫金文學思想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1.

〔4〕俞航.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復調與現(xiàn)代性〔J〕.黃河之聲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02）.

〔責任編輯：楊 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