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趕秋

“我們正在發(fā)掘的不是物，而是人?！庇脊艑W(xué)家莫蒂默·惠勒曾經(jīng)這樣說過。其實，不單考古如此，閱讀古書亦是如此。我們梳理《詩經(jīng)》里的動物、植物、器物，努力復(fù)原相關(guān)的場景，最終窺見的又何嘗不是當(dāng)時與這些名物共處的人物呢？當(dāng)然，離我們最近的要數(shù)以各種形式記下這些名物的、佚名或留名的先秦詩人了。

文武吉甫。有幸在《詩經(jīng)》里留名的先秦詩人當(dāng)中，最值得一提的當(dāng)數(shù)吉甫。《詩經(jīng)》提及“吉甫”，一共四次，分別是：《小雅·六月》“文武吉甫，萬邦為憲”“吉甫燕喜，既多受祉”，《大雅·崧高》“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大雅·烝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fēng)”。誦，就是詩?！凹ψ髡b”的格式，跟周宣王五年的青銅器《兮甲盤》銘文所謂“兮伯吉父作盤”近似，乃是同一個作者的自白?！夺赂摺贰稛A民》是吉甫的詩作，《兮甲盤》是吉甫的散文，三者互為補(bǔ)充，可以讓后世粗略了解到吉甫的一些基本身份信息：兮氏，名甲，字伯吉父，自稱“兮甲”“兮伯吉父”“吉甫”等，人稱“尹吉甫”，尹為其官職。換言之，吉甫是西周第十一代君主周宣王的尹，相當(dāng)于宰相。

有人說：“天下全才，士不多見，惟周之尹吉甫、唐之裴晉公文武兼?zhèn)?，為中興良弼。”（弘治《徽州府志》）這個評語非?？陀^，其根據(jù)即是《詩經(jīng)》“文武吉甫”云云。文能寫詩作文，已如上述;武能安邦定國，且聽下解。

周宣王五年（公元前823年）三月，宣王開始下令討伐玁狁（古代游牧民族，主要分布在今陜西、甘肅北境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西部）。尹吉甫遵王命，克敵執(zhí)俘，凱旋歸來，宣王賞賜給他四匹良馬、一輛軥車。六月，尹吉甫再次帥師伐玁狁，再獲勝利，又是接受賞賜（許也包括下文之“鯉”，周金文如《子中鬲》即有賞“魚”的先例），又是舉行家宴：“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飲御諸友，炰鱉膾鯉。侯誰在矣，張仲孝友?！鼻宕鷮W(xué)者方玉潤認(rèn)為張仲即是這詩的作者兼獻(xiàn)詩者，似乎大有商榷的余地?！皬堉傩⒂选币痪渲饕菫榱苏諔?yīng)前文的“諸友”，舉其一以包其他，就像盛筵之上飲食林林總總，詩人只列出炰鱉、膾鯉兩種一樣。

許穆夫人。曾有學(xué)者提出，《詩經(jīng)》三百篇是周宣王三年到幽王七年（前825—前775）五十年間尹吉甫一人所寫。此論雖可驚世駭俗，但并不能讓人信服，因為首先會遭到《詩經(jīng)》文本自身有力的反駁。例如，在《詩經(jīng)》中，不僅有“吉甫作誦”，還有“家父作誦”，家父也是一位周朝重臣。除了男性，《詩經(jīng)》的作者還有女性，宋人張耒、洪邁等對此已有明確認(rèn)識。而其中最聞名的，又非華夏歷史上最早的愛國女詩人許穆夫人莫屬。算起來，她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女詩人，比被哲學(xué)家柏拉圖譽(yù)為“第十位繆斯女神”的古希臘女詩人薩福還要早生八十年。

《詩經(jīng)·鄘風(fēng)·載馳》一詩，被公認(rèn)為許穆夫人所作。夫人姓姬，原是衛(wèi)國公族衛(wèi)昭伯的女兒，頭上有三個哥哥（齊子、衛(wèi)戴公、衛(wèi)文公）、一個姐姐（宋桓夫人）。在姊妹當(dāng)中，許穆夫人年齡最小，但出名也最早。以至于許、齊兩國（實際上就是許穆公和齊桓公）都來向她求婚。衛(wèi)懿公準(zhǔn)備將她許配給許國，早慧的她卻非常有政治遠(yuǎn)見地分析道：“今者許小而遠(yuǎn)，齊大而近。若今之世，強(qiáng)者為雄?！币坏┻吘秤袛晨苋肭郑綍r候赴告大國支援，我又在大國之內(nèi)，不就更好辦了嗎？可是，懿公不聽，而嫁之于許，她便成了許國許穆公的夫人。

大約十年之后，衛(wèi)國為北狄人所滅，也可說是敗在了愛鶴成癖的衛(wèi)懿公的手里。許穆夫人的姐夫宋桓公迎接衛(wèi)國的遺民渡河，將其暫時安置在漕邑，并擁立她的哥哥戴公為君。戴公立一月而死，文公從齊回國即位。她一聽到國破兄亡的消息，便快馬加鞭趕到漕邑吊唁，目的在于為衛(wèi)國策劃向齊國求援?？墒窃S國的大夫們對此極為反對，竟然不惜跋涉奔走前來阻攔。這引起了許穆夫人的憤慨，她又悲痛衛(wèi)國的顛覆，又哀傷許國弱小不能相救，于是寫了《載馳》一詩抒發(fā)自己的復(fù)雜情愫，其最末兩句尤為果毅：“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闭媸墙韼讲蛔岉毭迹?/p>

最后，齊桓公不知是對許穆夫人余情未了，還是出于外交考慮，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不僅派兵護(hù)衛(wèi)，而且饋送了若干物資。也不知是否因為記情感恩，公元前656年，許穆公竟隨齊桓公伐楚，甚至病死在了軍隊里。

皇祖后稷。中華民族有沒有史詩？回答是肯定的。那中華民族有沒有神話史詩呢？回答也是肯定的。用不著上下求索，它們就收錄在《詩經(jīng)·大雅》一卷之內(nèi)，譬若其中的《公劉》，即是一首層次井然、氣象恢宏的史詩，而《生民》即是一篇波瀾壯闊、節(jié)奏鏗鏘的神話史詩。

如果說《詩經(jīng)·魯頌·閟宮》首章還是一短小緊湊的預(yù)告片，那么《生民》便是大氣磅礴的正片，因為二者雖詳略有別，但領(lǐng)銜主演或中心人物都是后稷，核心情節(jié)都是后稷的傳奇事跡。后稷，姓姬，名棄，是周人口耳相傳的第一位男性始祖，善種谷物，教民稼穡之術(shù)，又稱“周棄”。

“棄”這個名字頗有意思，直接來源于他出生后被母親三次拋棄的非凡經(jīng)歷?！渡瘛酚涊d：“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誕彌厥月，先生如達(dá)。不坼不副，無菑無害，以赫厥靈。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贝笠馐侵v，一個叫姜嫄的女子，因為踩了上帝的腳印而懷孕，然后生下了一個蛋。她嚇得將其扔到了陋巷之中，卻得到了牛和羊的庇護(hù)與哺乳;于是，又將其轉(zhuǎn)移到樹林里，不料很多人正在伐木;最后只好將其放在了冰上，一走了之。很快，奇跡發(fā)生了。一只鳥落在冰面上，用羽翼孵化了這枚蛋。等鳥飛后，后稷就呱呱墜地，真正來到了這個世上。

后稷極為早慧，從小便會種植，自給自足，而且種一樣成一樣：“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边@組排比句接連用了四個疊詞，形容后稷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大獲豐收?！败筝撵缝贰焙汀奥辂湈處獭保昂桃鄯u穟”和“瓜瓞唪唪”，又互為“扇面對”。既然禾役（一作“禾穎”）、瓜瓞均為一物，麻麥為二物，則荏菽亦應(yīng)為二物：菽即大豆，荏即白蘇。當(dāng)然，后稷種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生民》下文還提到了黍類和粱類作物?？傊?，后稷在周人心目中，就跟杜宇在蜀人心目中一樣，既是偉大的祖先，也是五谷之神，乃至農(nóng)業(yè)之神。

亹亹文王。在《詩經(jīng)》中，“文武”一詞不但可以指文德與武功、文才與武略，例如《小雅·六月》“文武吉甫”，還可以指稱文王和武王，例如《大雅·江漢》“文武受命”。

文王（前1152—前1056），姓姬，名昌。生為商之西伯，謚為周之文王。相傳，文王曾在獄中將《易》之八卦演繹為六十四卦。周本是西北一個小國，曾臣服于商朝，文王使周發(fā)展強(qiáng)大，走向獨立。為其子武王滅商構(gòu)筑了良好的條件。誠如學(xué)者孫作云所說：“武王伐紂的基礎(chǔ)，事實上是文王奠定的，西周的典章制度，也多從文王開始;所以西周人、東周人以至于后代人，對于文王備致贊美之詞。從《詩經(jīng)》上看，有許多祭祀歌是祭祀文王的;而且多被放在祭祀歌之首?！笔堑?，《大雅》的第一首即為祭祀文王的《文王》。

《文王》全詩共七章，其中第二、三、四章直接從正面歌頌文王的美德和功業(yè)?！皝悂愇耐?，令聞不已。陳錫哉周，侯文王孫子。文王孫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顯亦世。”這是第二章，寫文王勤勉，能施恩布利，惠及子孫?！笆乐伙@，厥猶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國。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jì)濟(jì)多士，文王以寧?！边@是第三章，寫文王會用人，許許多多的人才為他安邦定國?！澳履挛耐?，於緝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孫子。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边@是第四章，寫文王謹(jǐn)敬，為天命所歸，將使商人最終歸順于周。

《大雅·思齊》一詩對《文王》又作出了必要的補(bǔ)充。首先，文王之所以能得天下，離不開周家?guī)状t妻良母的培養(yǎng)與支持：“思齊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婦。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大任，是王季之妻、文王之母，詩人以一個“齊”字概括她，端莊的意思;周姜，是王季之母，周文王的祖母，詩人以一個“媚”字概括她，美好的意思;大姒，是文王之妻、武王之母，詩人稱她能繼承周姜、大任的美德。其次，文王會用人，主要表現(xiàn)在能兼聽而不偏信?！熬悦髡撸媛犚?其所以暗者，偏信也?！保ㄍ醴稘摲蛘摗罚┯谩端箭R》的原話表達(dá)，即：“不聞亦式，不諫亦入?！?/p>

總之，在很多人眼里，文王是個完美的偉人，尤其是經(jīng)過孔子、韓愈等大儒的推崇，最終令他成了“道統(tǒng)”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

褒姒滅周。西諺云：“任何事故，追根問底，必定有個女人”。中國也有句俗話：“紅顏禍水”。這種偏頗的論調(diào)，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小雅·正月》曰：“燎之方揚(yáng)，寧或滅之。赫赫宗周，褒姒滅之?！薄洞笱拧ふ皡n》曰：“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敝T如此類，罵的均為同一個姓姒的褒國女人。

褒姒的出場頗為傳奇。夏朝衰微之際，有兩條神龍降落在夏帝的朝庭里，說：“我們是褒國的兩個先王?！毕牡廴フ疾?，殺掉它們，趕走它們，留下它們，都不吉利，說是要請得龍涎儲存起來方可。于是陳列玉帛，請走神龍，留下了涎沫，夏帝用木柜將其收藏起來。夏亡后，這柜子傳到了商，商亡后，又傳到了周。歷經(jīng)三代，都不敢打開。到了周厲王末年，打開來看，那龍涎流到地上變成黑色的蠑螈，竄入了王的后宮。一個小侍女不小心碰到了它，到十五歲時就懷孕了。自己未婚先孕，只好生而棄之。正巧一對逃難的夫婦在路旁撿到了這個夜哭的女嬰，并把她帶往褒國。后來褒人犯法，便將出落得唇紅齒白的褒姒獻(xiàn)給周朝以贖罪。初唐“四杰”之一的駱賓王在其名文《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中曾引用這個故事，影射武則天。

周幽王初見褒姒，一眼就迷戀上了她的花容月貌。從此，兩人坐則疊股，立則并肩，飲則交杯，食則同器，如膠似漆，纏纏綿綿，以夜續(xù)晝。故事至此還遠(yuǎn)未結(jié)束。原來褒姒是個冷面美人，幽王想逗她發(fā)笑，用了許多法子，她仍舊不笑。話說周人建都，毗鄰戎人，便和諸侯約定，在大路上修建高的烽火臺，臺上設(shè)置大鼓，如果戎兵來侵，就由近而遠(yuǎn)地?fù)艄囊哉僭?。一次，戎兵寇邊，各諸侯聽到鼓聲，都帶著軍隊如約而至，不料褒姒看著這一切，竟開心地笑了。幽王受此啟發(fā)，屢次擊鼓戲弄諸侯。后來戎兵真的來襲，幽王又擊鼓，諸侯卻不肯應(yīng)召而至了。

幽王不但“不恤國事，驅(qū)馳弋獵不時，以適褒姒之意”（劉向《列女傳》），而且還黜了皇后申后，廢了太子宜臼。于是，宜臼作《小弁》詩，申后作《白華》詩，以抒發(fā)自己怨恨不平的情緒?！栋兹A》第六章云：“有鹙在梁，有鶴在林?！庇脙疵拓潥埖柠j鳥暗喻褒姒，跟《瞻卬》的“為梟為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詩經(jīng)》用三百余篇韻語搭建起一個“神州大舞臺”，讓祖先神靈、帝王將相、黎民百姓各色人等輪番粉墨登場，或唱念做打，紛呈精彩，或作為龍?zhí)?，沉默不語。最終，都成了經(jīng)典角色。尹吉甫，許穆夫人，后稷，周文王，褒姒，只不過是其中赫赫有名的幾個罷了。

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反倒是那些生平不詳?shù)娜宋铮热纭断锊返淖髡摺八氯嗣献印?，有著亞圣一樣的稱呼，卻是一位遭受讒害的奄官。又比如《桑中》《有女同車》里的“孟姜”，讓人總?cè)滩蛔÷?lián)想到送寒衣、哭長城的孟姜女，但她們之間并無瓜葛，現(xiàn)在僅僅知道“孟姜”姓姜，排行老大，長得很美，諸如此類的簡單信息而已。而知名度最高的《詩經(jīng)》人物，卻是沒有留下姓名的“窈窕淑女”。在《關(guān)雎》中，她令同樣佚名的“君子”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在漢語中，她更以常用成語的姿態(tài)被全世界的炎黃子孫口耳相傳，綿綿無絕期。

詩人司馬遷不分貴賤，為社會各階層的人物立傳寫史，這個偉大傳統(tǒng)其實從《詩經(jīng)》就開始了……

作者系四川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