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前男友突然來訪,像一雙無形的巨手,刺啦一聲,生生撕開了女人心底早已愈合的血痂。鋪天蓋地的疼痛,疼得女人喘不過氣來。久遠的往事,椎心蝕骨,這個讓她愛恨交加了一輩子的男人??!
客廳里燈光刺目,前男友和自己的男人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酒,一邊壓低聲音神秘地嘀嘀咕咕。女人悄無聲息地躲進廚房,壓抑著怦怦心跳,支愣著兩只耳朵,小心捕捉著客廳里的風(fēng)吹草動。
咦,奇了怪了,窩在客廳里的兩個大老爺兒們停止了絮語,竟然捏著酒杯,如女人般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小聲啜泣起來。
女人抬手將一縷耷拉到額前的黑發(fā)夾在耳后,兩眼透過玻璃門朝客廳里望過去,兩個男人默默流了一陣淚,突然你一句我一句唇槍舌劍地吵起來。
男人王剛沉默良久,對前男友說道:“事已至此,大哥,你說到底咋整?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前男友緊鎖眉頭,斜了男人一眼,端起一杯酒,往嘴里一倒:“能咋整?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打爛頭我也想不到會弄成這樣!我,我這輩子過的真失敗,我心里有愧??!”
女人的心刺啦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心突突地跳,幾乎要沖破胸腔,身子禁不住一陣顫栗。
就在女人手足無措的時候,前男友撂下酒杯,從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紙煙,叭地點燃了,狠命一抽,吱一聲就燒掉了半截?zé)熅?。他緊盯著紅紅的煙灰漸漸歪折成了灰白色,這才重重地吐出一股煙霧,一聲哀嘆,連同濃重的煙霧一起噴涌而出。“唉,能有什么好辦法?這樣吧,我也不想讓你小子做難,你不是管著監(jiān)獄嘛,你行行好,把我送進去吧!”
男人王剛一個愣怔,兩只眼珠子驚得差點掉下來?!笆裁??大哥,你剛才說什么?你,你這是在要挾我嗎?別胡攪蠻纏?!?/p>
女人一看事情不妙,一拉玻璃門,一溜側(cè)歪地闖進了客廳,對著男人尖聲呵斥:“老王,你你你,長本事了?竟敢頂撞大哥?”緊跟著旋風(fēng)一般撲上去,一把扯過男人王剛的衣袖?!俺詷屗幜耍》甘裁礈喣??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男人王剛扭頭剜了女人一眼,一摔胳膊,臉紅脖子粗地吼道:“放手!男人之間的事,你少管!”
女人一臉驚訝,一個愣怔之后立刻柳眉倒豎,連珠炮一般地一陣狂轟濫炸:“好你個老王,長本事啦?當(dāng)年不是你甜言蜜語,把姑奶奶哄騙得五迷三道,姑奶奶能看上你?”
前男友一看情況不妙,馬上滿臉堆笑上前打圓場:“哎喲喂,我說飛燕呀,我的大小姐,你就少說兩句吧。剛子不是這個意思,這不是話趕話嘛?!?/p>
女人一別腰身,手指頭差點戳在了前男友鼻尖上:“你少在這兒和稀泥,你這個不速之客,要不是你今兒不請自來,我們能吵架嗎?”
前男友整個人呆了,一臉的尷尬。女人話一出口,自覺失誤,雙手下意識地捂緊了嘴巴。
前男友滿臉愧色,嘴里念叨著:“對不起,對不起。我承認,我真的是不速之客。我……”
說起女人的前男友,這位不速之客,我們還得從傍晚說起。
熱辣的一天,太陽在灑水車輕快的音樂聲中漸行漸遠,濕潤的空氣讓一切都潤澤起來了。女人下了班,圍上圍裙開始坐在院子里擇菜,準備做晚飯,一不留神,一個穿著87式舊警服的陌生老頭,繞過門前的一棵紅葉海棠樹直沖沖闖進了院子。女人的腰身依然不輸當(dāng)年,雙手白嫩,老頭偷眼瞅著女人,有幾分鐘的走神。
老頭大大咧咧地從提包里掏出兩瓶茅臺酒,咚一聲放在了女人面前的石桌上,把女人嚇了一跳,攥在手上的青菜灑了一地。女人手撫胸口,吃驚地連聲喝問:“你,你是誰?干什么的?”
老頭板著臉:“別問我是誰?我只問你男人剛子呢,這小子躲哪去了?”
陌生老頭嘴里所說的剛子,是女人的男人老王。老王工作的這所監(jiān)獄曾以關(guān)押過眾多落馬高官和重犯而聞名,老王作為監(jiān)獄長,總有一些來頭不小的人,拎著大包小包往老王的家里竄。
女人彎腰撿起擇好的青菜,順手操起笤帚,一邊掃著地上的爛菜葉一邊沒好氣地說:“你認錯人,走錯門兒了,走走走,快把東西拎走!”
老頭說:“我在你們家周圍都偵察老半天了,這才看見你下班回來,你不是飛燕嗎?咋了?不認識了?”
這陌生老頭好可怕!知道老王的小名不說,竟還知道自己的名字?女人厭惡地斜了老頭一眼,冷臉正色道:“呀!你這人咋回事?不敲門就隨便進人家的門?”
陌生老頭歪過頭,一雙直瞪瞪的眼睛直盯著女人。盯得女人渾身汗毛直豎,刷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女人腿腳發(fā)軟,膽怯地后退著。老頭突然咧嘴一笑:“嘿嘿,打什么馬虎眼?我說的是王剛和劉飛燕!把我當(dāng)成啥人啦,以為我是送禮的?唉,飛燕呀,你咋連我都認不出來了?請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誰?”
老頭見女人依然沒有認出他,便胸脯一挺,雙腳一并,刷地一抬左手,朝著女人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報告我的大小姐,武警廣西邊防總隊崇左支隊偵察小分隊原隊長馬強向您報到!請指示!”
“我的大小姐?馬強?”久遠而熟悉的稱呼!女人穩(wěn)住狂亂的心跳,向老頭仔仔細細一打量,禁不住一個寒顫。女人萬萬想不到,眼前的這個陌生老頭,竟然是她的前男友,那個人間蒸發(fā)了三十年名叫馬強的人。
三十年前,這名叫馬強的人無情地拋棄了她,馬強托戰(zhàn)友王剛交給她一封絕交信,告訴她,他們在完成一次重要緝毒任務(wù)后,一位首長的千金看上了他,他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要她徹底忘了他。這簡直是太無恥了!難道他忘記了他們的山盟海誓?忘記了凱旋之日他們就要舉行婚禮的約定?好不容易盼來了這一天,迎來的竟然是晴天霹靂!這一封絕交信分明是一封無情的休書,他就是一個攀龍附鳳的陳世美!一個見利忘義的偽君子!女人痛不欲生,一病不起。這就苦了給她送信的王剛,整個探親假全用在陪護上了。少言寡語的王剛一直小心翼翼地圍著她,給她端吃端喝,給她講故事,幫她艱難地擺脫了失戀的陰影。后來兩人書信不斷,水到渠成結(jié)了婚。
沒想到,三十年音信皆無的這個男人,今天卻突然不請自來,大大咧咧毫不羞愧地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面前,這不明擺著是有意來炫耀和羞辱她嗎?
女人愛恨交加,本想挖苦他不是挨了包公銅鍘嗎?什么時候借尸還魂了?卻突然看到了他空蕩蕩的右衣袖筒直溜溜耷拉在身子一側(cè)。女人一驚,笨手笨腳地撲上前,緊抓著男人的空袖子,一連聲地顫聲追問:“胳膊呢?馬強,胳膊呢?你的右胳膊哪兒去了?”
馬強愣愣地站著不動,任由著女人的推拉,那一場伴隨終身的血與火的畫面,又咣當(dāng)一聲打開了:一群境外毒販攜帶大口徑武器,潛入邊境企圖截獲被偵察小分隊剛剛抓獲的毒販頭目。兇猛的火力如瓢潑大雨在小分隊周圍嘩嘩流淌,猝不及防的小分隊已陷入了包圍之中,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槍戰(zhàn),槍聲響成一片。戰(zhàn)友們打紅了眼,他們邊打邊退守到一個無名高地時,小分隊只剩下了馬強和王剛兩個人。右胳膊中彈的馬強左臂夾緊沖鋒槍,扇形樣一通猛掃,透過槍口飄起的藍煙,一片灌木割韭菜般齊刷刷被攔腰割斷。對方的火力被暫時壓了下去。馬強大叫著王剛快快撤退。就在此時,一串火光從對面叢林里游竄而出。馬強縱身撲向了王剛。一發(fā)沖鋒槍子彈在馬強的下身洞穿出一個鮮艷的窟窿,血流如注……
“強哥,我問你,你右胳膊到底哪兒去了?”女人心急如焚,用力搖著馬強的身子。
馬強渾身一個機靈,這機靈就像叭一聲關(guān)閉了電源的開關(guān),畫面倏忽從眼前消失不見,變成了一片閃爍模糊的雪花。馬強撲愣了一下已添銀絲的板寸頭,一臉松弛的老皮老肉像聽到了集合的軍號聲,刷地朝女人怒放出一臉的笑容:“哈,哈哈,沒啥,沒啥。那是我當(dāng)年不小心,把右胳膊丟在了熱帶叢林里,找不回來啦!”
女人努力仰起臉,企圖阻止破堤的淚水,但不爭氣的眼淚卻沖破了藩籬,一路攻城略地,順臉曲折而下。女人哽咽著埋怨道:“強哥啊,當(dāng)年你在信上,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受傷的事情呢?老王這家伙,為什么一直也瞞著我?看來,看來你們是合起伙來騙我??!這個老王,這個王剛,看我怎么收拾他!”
馬強盯著眼前這個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心中一疼,伸手欲把女人擁吻入懷,但女人嘴里蹦出的王剛二字,像當(dāng)空劈下的一道閃電,讓他一個冷驚,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馬強伸手扒拉了一下板寸頭,一臉老皮肉手忙腳亂地紛紛向兩耳靠攏,擠出了一臉菊花:“呵呵,你看看,好快喲,一眨眼我們都老了,我的大小姐,你就別耍小脾氣了,還是趕快‘收拾酒菜吧。我和剛子幾十年沒見面,今晚我倆一定要喝個痛快,喝他個天昏地暗!”
女人笑笑,依然滿腹狐疑,伸手一抹眼淚,一路窮追猛打:“別打岔,強哥,我問你,咋不帶你那位‘首長千金來,讓我這個一臉褶子的老太婆,見識見識她到底有多美?”
馬強打趣道:“嘿嘿,不騙你,她也是一個疙瘩(腦袋)七個窟眼(七竅),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沒啥好看的。別哭了,洗把臉吧,要不等一會兒,你家老王回來,還以為我欺負了你咧!”
女人撲哧一笑,幽怨地瞥了一眼馬強,進了洗手間。她就著水龍頭掬起一捧涼水,認真搓了一把臉,待情緒稍稍平穩(wěn),仍不甘心地回頭追問道:“你呀,不帶她來,也應(yīng)該帶孩子來呀。對了,我還不知道,你有幾個孩子了?一個,還是兩個?”
馬強一撇嘴:“不瞞你說,我孩子可多了,‘成建制呢,把你家這客廳憋破也裝不下。”
女人說:“我就知道,你不想告訴我。算了,我也不強人所難,不打聽了?!迸耸帐昂脢y容,返回客廳,“喝啥茶?鐵觀音還是龍井?”“隨便隨便,喝啥都香,喝啥都中!”
“空腹喝鐵觀音不傷胃的。”女人邊說邊給馬強斟上了茶。馬強如釋重負,一屁股陷進松軟的沙發(fā)里,輕聲道著謝。他拿起茶杯,吹拂了一下泛起的茶葉,輕抿了一口:“嗯,真香!”然后滿意地打量著房間的一切。“聽說你兒子小海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上海工作了?”
女人驚訝地說:“強哥,你可真不愧是偵察兵出身,我們家的事你咋都知道呀?”馬強笑了:“嘿嘿,不告訴你!”
“大哥,大哥呢?”一個大嗓門突然在門外炸響,聲隨人到,身材壯實,黑塔一般的男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破門而入,鐵塔一般的矗立在了門口。
兩個老戰(zhàn)友一見面,男人便撲上來緊緊抱住了馬強,眼圈紅了:“好你個大哥呀,盼星星盼月亮,你可總算露頭了!”男人歉疚地說,他早已在電話里得知了老戰(zhàn)友來訪的消息,一忙完加班任務(wù),便心急火燎地往家趕。
兩個人摟抱著互拍著彼此的脊背,待分開身,又不約而同地后退一步,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對方,異口同聲道:“嘿,沒變,沒變,還是當(dāng)年那個樣!”
馬強笑著說:“大哥沒看走眼,你小子都干到正處了,混得人模狗樣啦!”
酒菜端了上來。兩個老戰(zhàn)友一起小心翼翼地摘下掛在墻上的玻璃鏡框,身挨身,頭并頭,欣賞著當(dāng)年小分隊全體戰(zhàn)友的合影,一個一個地念叨著戰(zhàn)友的名字,這個是貴州六盤水的張喜來!這個是遼寧盤錦的劉法水……
直到此時,女人終于明白:前男友馬強千里迢迢趕來,原來是為了紀念犧牲的戰(zhàn)友!
王剛打開酒瓶,斟滿了兩個酒杯:“大哥,來,咱哥倆先敬祭長眠地下的戰(zhàn)友,你先!”
馬強表情凝重地把一杯酒澆奠在地面上,哽咽著說道:“弟兄們,我們這支全部由黨員組建的偵查小分隊,任務(wù)艱巨,臨行前都沒有喝下一碗壯行酒,實在對不住大家!一班長,我知道你酒量大,就帶頭多喝一點兒吧!”
王剛眼眶潮濕,把另一杯酒在地上輕輕淋出一條弧線,接過馬強的話茬兒:“一班長,咱哥倆雖曾經(jīng)懟掐過,可我還是佩服你是條真漢子!你是為掩護馬大哥而犧牲的,大哥又是替我擋子彈受傷的,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來,我多敬你一杯!”
……
槍聲稀了,硝煙淡了。
一條滿是尖利石子的羊腸小道,被兩個艱難爬行的血人涂抹成了一幅駭人的巨幅彩圖。兩個血人還一前一后地押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有風(fēng)無聲橫空掠過,翻攪凝滯于空氣中的黏稠血腥……
這一驚心動魄的場面,是兩個男人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后的共同回憶。
兩條漢子想起三十多年前在硝煙中慘死的六位弟兄時,仍忍不住淚如雨下,一臉悲傷。
“大哥,喝,咱喝!”王剛愧疚地緊盯著馬強那條空蕩蕩的右袖管,話語哽咽。
“喝,咱喝!”馬強擦去流到嘴角的淚水,舉起了酒杯。
于是,兩條漢子在淚眼凄迷中又重重地碰杯。
女人滿含深情地為馬強遞過酒后,又起身進廚房忙乎去了。
這時候,小區(qū)旁邊被一圈紅葉海棠包圍的休閑廣場里,傳來了一陣胡琴聲,一個男人蒼老地哼唱一縷縷飄上了陽臺:“眾文武為漢室常年打仗,血染征袍在疆場。為國捐軀保社稷,損折了擎天柱架海的紫金梁……”
酒香四溢中,馬強邊喝邊感嘆道:“剛子啊,說句老實話,小分隊八條漢子,就數(shù)你小子福大命大。得勝歸來,只有你全須全尾,毫發(fā)無損。且艷福不淺!”
馬強斟滿一杯酒:“大哥,我這條小命是你救下的,我這個家庭是你撮合的。大恩不言謝,來,我敬你一杯!”
“廢話少說,喝酒,喝酒!”
兩只酒杯一碰,吱吱兩聲,便分別下了肚。馬強偷瞟了眼在廚房忙碌的女人,壓低聲音說道:“大哥沒看走眼,大哥知足了,你是全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全國模范監(jiān)獄長,又是全國五一勞動獎獲得者,飛燕跟了你,值??!”
王剛尷尬地一擺手:“大哥,什么模范監(jiān)獄長、五一勞動獎啊,這都過去的事了。雖說再過半年我就要退休了,可大哥你放心,我向你保證,我會站好最后一班崗,干什么都不會給黨抹黑,不給咱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們丟臉!還有大哥的大恩大德,我會永世不忘!”邊說邊警覺地伸手在嘴邊一罩,“大哥,我辦事,你放心,大哥的重托,我可是一直牢記在心,竭盡全力照顧好她。那個‘首長千金的謊話,到現(xiàn)在我還瞞著哩!唉,還是那句老話,大哥,你好歹也成個家吧!”
馬強搖了搖頭:“你這人,咋恁多話?唉,眼瞅著歲數(shù)一天天大了,老伴老伴,老了來做伴,哥也想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兒陪在身邊。關(guān)鍵是那些龜孫子太不地道了,哥給不了女人幸福啊!你說,打哪不好,偏偏要打那地方。子彈打在了那地方,我就做不成男人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哥待在干休所里也蠻不錯,服務(wù)周到,吃得好穿得暖,看看報紙和電視,一天到晚,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
兩個男人正在掏心掏肺地竊竊私語,猛不防女人卻殺將出來:“好啊,都是你倆辦的好事!”
兩個男人冷驚抬頭,一起把目光盯向了女人。這時候的女人灰發(fā)蓬亂,臉色蠟黃,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對著兩男人就是一頓連珠炮:“三十年啊,整整一萬三千八百六十多天,我像一個傻子一樣,被你們蒙在鼓里!你們把我給賣了,我還屁顛屁顛地幫著你們數(shù)錢!”
一番怨言驚得馬強身子一個側(cè)歪,碰翻了茶幾上的酒杯和筷子,當(dāng)啷啷,嘩啦啦滿地亂滾。馬強騰出左手,彎下腰笨拙地慌忙撿拾著添亂的酒杯和筷子,漲紅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掩飾道:“飛燕,我弟兄倆在扯別人的事,你別多心。剛子,來來來,喝酒,喝酒?!蓖瑯鱼墩耐鮿傄擦ⅠR隨聲附和:“對對,男人之間說說別人的事,你就別瞎猜疑,瞎摻和了。來來,大哥,喝酒喝酒!”
女人劈手奪下王剛的酒杯,叭一聲摔在了地上,一張臉已扭曲變形,她拿食指戳著王剛的鼻子尖:“喝,還喝?老王,你今天不跟我說清楚,我就跟你沒完!我問你,你這老小子,當(dāng)年瞞著我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
一貫溫柔賢惠的女人突然變成了一只母老虎,措手不及的王剛只好打起了馬虎眼:“天地良心啊,沒有,真沒有,我真沒瞞著你干什么缺德事!”
女人雙腳一跺,兩只手狂亂地插進頭發(fā),抱頭尖叫道:“我真的受不了啦!你們到底想瞞我到什么時候???我告訴你們,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全都聽見了!”
馬強的一張臉窘成了豬肝色:“飛燕,不關(guān)剛子的事,都是我不好,對不起你!首長千金的事,是我生編的。我實在沒辦法,實在不忍心讓你跟著我受委屈,不是我不想,是怨我沒娶你的福分!”
女人瞟了馬強一眼,直接調(diào)轉(zhuǎn)了炮口:“騙子,你真是一個大騙子!你一直沒成過家,為什么還騙我說你有許多孩子?”
馬強躲閃著女人噴火的眼睛:“你先別激動,聽我慢慢給你解釋。那年,我傷好出院后,轉(zhuǎn)業(yè)擔(dān)任了河南一家煤礦的黨委書記。我還是我們礦務(wù)局所屬五家煤礦子弟學(xué)校的校外輔導(dǎo)員呢。學(xué)校里的孩子們都親切地叫我馬叔叔!我是真的喜歡他們,把他們都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
這時候,休閑廣場上又隱約傳來了胡琴如泣如訴的抖顫之音,還有男人憂傷蒼老的哼唱聲:“唉,我的大老爺呀,你穩(wěn)坐在察院,我把這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曲曲彎彎,星星點點,一點不留,一起往外端……”
女人哽咽著泣不成聲,不停地擦著不斷外涌的眼淚,埋怨著馬強的無情無義:“你好狠心??!你知道嗎?幾十年啊,你窩在那個又臟又破的小煤窯里都半輩子了,從來不蹦個腳尖來看看我和老王,你把我們早忘記了?!?/p>
馬強連連說著對不起。馬強說:“我是不想給你們添堵,更不敢面對你!說句良心話,我很想見見你們。我憋了三十年了,今天這個紀念日,我實在憋不住了。這不,剛一辦完退休,我就馬上過來了?!?/p>
馬強抬眼望著端端正正豎立在酒桌邊的合影照,右拳攥地嘎巴響:“飛燕,我明白你的心情,咱都別難過了,比起犧牲的那些兄弟們,我哥兒倆可是賺大發(fā)了!”
女人的情緒漸趨平穩(wěn),她擦了把眼淚,強裝笑臉,再次為哥倆敬酒。
王剛重重地吐出一口長氣,端起了酒杯:“大哥,咱不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啦,今兒個咱哥倆只管喝酒,喝他個天翻地覆!”
女人解嘲地細聲說道:“看,這些菜都涼了,你老哥倆慢慢喝,我端過去再熱一下?!?/p>
“好,喝,咱喝!”王剛說。
“喝,咱喝!”馬強說。
杯盞交錯,不覺已是夜半,濃烈的酒香仍四溢著。日光燈好似喘吁著醉意正酣。兩條漢子的臉膛被五十二度的透明液體燒灼得愈加光輝燦爛。馬強用力轉(zhuǎn)動著沉重的腦袋,說:“剛,剛子,兄弟,你監(jiān)獄里,有個叫,叫陳列寶的犯人,聽說,改造得不錯。”
“陳,陳列寶?”王剛睜著惺忪醉眼愣怔半晌,忽然一拍腦門兒,“是那個五短身材、大胡子的搶劫犯?大哥,你認識這人?”
馬強搖搖腦袋,搖出一句輕描淡寫:“啊,不,不認識,只是聽人說起過,偶然想起,隨便問問。”
王剛說:“哦,這家伙,可是個出了名的反改造分子,屢犯監(jiān)規(guī),幾天前還出手打傷了同監(jiān)舍的犯人,現(xiàn)在還在小號里蹲著呢?!?/p>
“哦,”馬強打了個酒嗝兒,忙抓起了酒杯,“喝,喝酒,你那一杯咋還沒喝完呢?”
“咣——”酒杯再一次瀟灑地碰撞,將厚重的兄弟情誼迸濺得滿屋蕩漾。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條條突暴的青筋在兩條漢子锃亮的腦門兒上爭相炫耀旺盛的酒力。
端來熱菜的女人,坐在一旁不停為兩個男人斟著酒。她望著馬強欲言又止的樣子,從桌下悄悄伸出一條腿,在自己男人的腳面上狠狠踩了一下,隨即遞給男人一個眼色,向客廳外努了努嘴,然后輕輕起身,裝著沒事地離開了酒桌。
“嗞——”王剛牙疼似的吸溜著嘴?!按蟾?,我去撒泡尿?!边呎f邊搖搖晃晃地起了身。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客廳。
馬強醉眼蒙朧地再一次拿起了玻璃鏡框,一一細瞅著照片上的人??粗粗?,卻突然挨燙了似的,急急放下鏡框,伸手狠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嘴里自言自語著:“一班長,楞子哥,小弟我對不起你呀!”
女人一聲輕咳,影子樣飄進了客廳。馬強快速地一抹眼淚,掩飾著摁了摁自己的鼻子,抬起了頭,巡視了一下四周:“咦!剛子哩?一泡尿都灑這么久?是不是喝趴了?連大哥也不陪了?”
女人說:“嗨,他那點酒量,咋能跟你比?早就潰不成軍了,正在衛(wèi)生間‘對敵(地)廣播呢。放心,我剛幫他清理好,一會兒就出來。”
女人款款地挨著馬強坐了下來。女人說:“馬強哥,記得咱有個大姑嫁在涅陽西南鄉(xiāng)一個叫墨村的地方,大姑與你感情特別深,當(dāng)年你探家時,還特意帶我一起去墨村看望過老人家。我記得大姑的婆家,好像也姓陳吧?”
馬強順嘴說,是啊,沒錯,我姑夫姓陳,我是跟著我大姑長大的。我知道你問這個是啥意思。我說的那個陳烈寶,是我大姑的孫子,獨苗。我大姑對他嬌生慣養(yǎng),這小子少教失調(diào),搶劫致人重傷,判了二十年。大姑盼他能早日減刑出獄,她思孫心切,眼睛已哭成了半瞎。她知道我與剛子的關(guān)系,可就是從來不向我開口。前不久我表姐探監(jiān)回去,不小心說漏了嘴,說是小寶又被關(guān)了禁閉。大姑急火攻心,竟一病不起,臨咽氣前,還死死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
女人的眼圈紅了:“強哥,既然是這樣,那剛才你為什么不告訴剛子呢?”
“我說不出口呀!可偏偏這小子就是死在戰(zhàn)場上的一班長——我親親的表哥,陳虎的兒子!”馬強捶著自己的頭說。
馬強話音未落,咣當(dāng)一聲,王剛趔趄著,一頭闖進了客廳。他瞪眼瞅著馬強厲聲追問道:“大哥,你說一班長是你的表哥?我,我怎么不知道呢?”
馬強說:“為便于工作,從他入伍那天起,我們就一直保密。直到后來,我成了他的入黨介紹人,咱指導(dǎo)員才知道我們是親老表關(guān)系?!?/p>
王剛眼淚下來了,兩腳一跺:“我的陳虎兄弟??!”
馬強嘆息著:“剛子啊,那個關(guān)在你監(jiān)獄里的搶劫犯陳烈寶,是我表哥的遺腹子?。 瘪R強說,這小子“烈寶”的名字,是我給起的,寓意是“烈士的寶寶”。表哥犧牲后,不堪打擊的表嫂產(chǎn)下了還沒足月的陳烈寶。大姑哭著說不能耽誤了表嫂,勸她后來改了嫁。留下的小烈寶,是我大姑一手拉扯大的。大姑對他有求必應(yīng),只差沒搬梯子上天,給他摘星星了。誰想到這小子走上社會后,竟然不成器,為了弄錢打游戲,竟持刀搶劫,弄傷了人。馬強凝視著鏡框里的合影,聲淚俱下:“楞子哥,對不起,怨表弟我只顧教育別人家的孩子,卻沒有照顧好自己的表侄!我混蛋啊我!”
王剛左手握拳,不停地擂著右手掌心,老驢拉磨般地在客廳里轉(zhuǎn)起了圈圈:“陳烈寶啊陳烈寶,你這個渾小子,你只顧自己作,惹出這么大的事,你,你讓我們這些當(dāng)叔叔的怎么辦?”
女人忍不住插話:“什么怎么辦?好辦!盡快上報減刑呀!”
“什么?”王剛扭身沖著女人一瞪眼。女人尷尬地吐了吐舌頭,一縮身子,悄悄地閃了。
客廳里又剩下了兩條漢子。
小廣場里那個男人蒼老的聲音又悠然響起:“帝王的女兒少賜教,我的南衙鬧得個亂糟糟。慢說你搬來國太到,宋王爺御駕到我也不饒……”
屋子里頓時吵了起來,夫妻倆針尖對麥芒,吵成了一鍋粥。
“太不像話了!吵什么吵?”馬強一聲斷喝,夫妻倆猶如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
馬強臉紅脖子粗地對王剛吼道:“看看你小子那個熊樣?你把老子當(dāng)成啥人了?我說你小子這監(jiān)獄長,也不知是咋當(dāng)?shù)模坎还バ?,能把人改造好?告訴你,我是這樣想的,咱老哥倆帶頭,和咱那犧牲的六位戰(zhàn)友一起,繼續(xù)組成咱的黨員小分隊,你負責(zé)外圍,我打入內(nèi)部,讓我親自到禁閉室,開導(dǎo)開導(dǎo)寶娃子。我想親口告訴他,當(dāng)年他老子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安生的日子,才為國犧牲的!他要不好好改造,繼續(xù)禍害百姓,還對得起他爹嗎?再說了,這減不減刑,不是咱說了算,要看他是否真的想重新做人。他要不爭氣,誰也沒辦法?!瘪R強揮舞著左手,空蕩蕩的右袖管也相跟著激動地飄過來飄過去。
王剛緊緊摟住了馬強單薄的身子骨:“好大哥呀,我真的錯怪你了!”
馬強一臉愧色:“剛子,好兄弟,你也別把我想的有多偉大。我差一點犯了嚴重的錯誤,差一點給咱的黨抹了黑,這次來,說穿了,我其實,其實是想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替人說情來了。唉,不說了,不說了?!?/p>
女人輕輕吐出一口長氣,望著兩個擁抱在一起的男人,愛憐地嗔怪道:“好了,好了。你們這兩個冤家啊,喝了那么多酒,見了面有說不完的話,瘋起來就沒個正形,都忘記吃飯了。飯我早就做好了,是你倆都愛吃的小米湯丟紅棗,酒后喝這個最養(yǎng)胃,還在砂鍋里煲著呢。你倆先聊著,我這就盛飯去!”
不知不覺間,夜色已深。休閑廣場里路燈明亮,一個人影也沒有,靜悄悄的,那個自拉自唱的男人不知何時已悄然走掉了。紛雜的鬧市聲銷聲匿跡,隱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只剩下一樹樹紅葉海棠光彩四溢。遠處,奇形怪狀色彩繁雜的城市燈火,潑金流銀,亮如白晝,映襯得高遠神秘的夜空,更加遼闊而深邃。
本名李玉祥,河南南陽人,現(xiàn)居廣西。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滿族文學(xué)》等。中短篇小說曾獲師陀小說獎、青銅駿馬獎等。多篇作品入選數(shù)種年度選本及年度排行榜,出版小說集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