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使,都要使在匡沖!說話時,父親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一陣風吹來,他花白的頭發(fā)也亂了——他該理發(fā)了。
中風后,除了走路跌跌撞撞的,父親說話也不太利索了,總把“死”說成“使”。顯然,說這句話之前,他已下定了決心,死活不肯再去養(yǎng)老院。他一手拄著拐棍,一手緊緊地拽住門把手,生怕我把他給強行拉走。這讓人很頭疼,但我深知他的脾氣——父親屬牛,年輕時是一頭犟牛,現(xiàn)在是一頭老犟牛。
本來,我是帶父親回來掃墓的。春分那天,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今年清明早點回去,多買些紙錢,給楊瘋子也燒點。我不敢怠慢,一切照辦。去接他時,他大包小包地收拾了一堆東西帶著,我以為他要把換洗衣物帶回來洗曬一番,就沒多問?;貋砗?,他把張軍叫來吃過一次飯,還多次叫我給張軍敬酒。原來,父親把后路都安排妥當了。
父親摸出老人機,努力地讓自己的手不要太抖,終于撥通了電話。他對著那頭大聲說,張軍,你現(xiàn)在過來,把卡也帶著。對方?jīng)]怎么聽清楚,父親只好將一句話精簡為三個字:來,帶卡!
張軍很快來了,朝我點點頭,又湊近父親說,老叔,都講好了吧?
父親對著張軍喊道,沒什么要講的,你把卡號給張政。說罷,他聲音小了一些,對我說,從四月份開始,錢不要打給養(yǎng)老院,打給張軍就行了。有張軍服侍我,你安心回城吧。
父親的語氣容不得反對,我也只好聽他的,但走之前我得找人幫他理一下頭發(fā),就說,王駝子現(xiàn)在還上門嗎?
張軍說,你是說王駝子嗎?
我對著張軍的耳朵說,是呢,王駝子現(xiàn)在還上門理發(fā)嗎?
張軍連連點頭,他的意思應(yīng)該是他聽懂了,王駝子還上門。他說,前段時間王駝子還來了呢。李老奶奶過世,他來給孝子賢孫剃頭。王駝子現(xiàn)在更駝了,頭都低到了膝蓋,給人理發(fā),要站在板凳上。
父親高興地說,王駝子七十好幾了,還在理發(fā)啊。我真想和王駝子敘敘呢。
于是張軍對我說,我有王駝子的號碼,你打電話給他,叫他來給老叔理個發(fā)!
但王駝子不能來。他在電話中說半個月前摔了一跤,坐骨骨折?,F(xiàn)在剛出院沒幾天,只能躺在床上靜養(yǎng),以后能不能走路還不好說。王駝子雖然不能來,但他說他女兒可以來,手藝比他好。半小時后,當王娟騎著電動車出現(xiàn)在匡沖時,我倆一見面,都大吃了一驚,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怎么是你?
二
很多年后,面對漫長的失眠的夜晚,我都會想起劉梅那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fā)。我曾無數(shù)次想過,那些洗發(fā)水沒有找劉梅代言做廣告,真是有眼無珠。頭發(fā)好,花在頭發(fā)上的精力和金錢也就多。一開始我也沒覺得什么,但時間長了,特別是她在各種理發(fā)店辦的會員卡沒用完時,我偶爾也會抱怨幾句。
劉梅心軟,經(jīng)不住總監(jiān)或店長的軟磨硬泡,更經(jīng)不住發(fā)藝師、造型師的糖衣炮彈。只要他們夸劉梅的頭發(fā)漂亮、發(fā)質(zhì)好,那就代表店里即將售出一張級別最高的會員卡。直到現(xiàn)在,家中的抽屜還藏有一沓卡片。
卡沒用完有多種原因,絕大多數(shù)是因為理發(fā)店的生存周期不長。周期最短的那家,劉梅只做過一次頭發(fā)、洗過一次頭,第三次去的時候,早已人去樓空。玻璃門上張貼著“旺鋪招租”的信息,扎著彩帶的燈柱不再旋轉(zhuǎn),站在角落里發(fā)呆。我一度懷疑那家理發(fā)店就是騙子,專門騙人辦卡,打一槍就跑,做一榔頭買賣。而劉梅第一次到店里的時候,他們先是鞠躬歡迎,又是倒果汁、發(fā)零食,臨走時還夾道歡送。
自從那一次上當后,我和劉梅約法三章:她多花點錢做頭發(fā)沒關(guān)系,但不準再辦卡。劉梅說到做到,至少有一年沒辦卡了,但是后來,她還是辦了一張卡。
那天,我的手機收到一則短信,我以為是公司的派修信息,打開一看內(nèi)容卻是:
尊敬的張先生,祝賀您成為如月發(fā)藝的白金會員!如月發(fā)藝專注于您的形象設(shè)計,還您美麗自信人生!持有本卡您將享受首單免費、洗吹免費、其他項目六折服務(wù),還有更多驚喜等著您!
我沒在意這則短信。憑直覺,我認為這是理發(fā)店群發(fā)的廣告,是招攬顧客的一種宣傳方式。下班后我像往常一樣去送外賣,那天晚上接了不少單,但有一單送錯了,被人投訴,一晚上白忙活了。到家樓下時,我沒有直接上樓,而是坐在路牙子上抽一根煙,放空一下自己。我閉著眼睛,又累又惱,真想趴在自己的膝蓋上睡一覺。這時我的眼前有光掃過,接著聽到電動車的聲音,原來是劉梅接小麗下自習回來了。我趕緊把抽了半截的香煙扔到身后。
小麗說,爸爸在抽煙!
劉梅把車停好,拉著小麗來到我身邊,說,你是不是忘帶鑰匙了?瞧你這記性——你怎么又抽煙了?你不是戒了一年多嗎?
我說,你別說我了,三塊錢一包買的。
劉梅頓了頓,大概是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轉(zhuǎn)過身,吸了一下鼻子,說,你下次買好點的,買中華,不要抽這么孬的煙,對身體不好。
到家后,劉梅叫我以后下班就回來,不要再送外賣了。她說,你是家里的頂梁柱,你身體不行了,小麗上學,你爸住養(yǎng)老院,我做頭發(fā),還能指靠誰?
今天,劉梅在商場找了一個賣衣服的工作,每月保底兩千五,有提成,聽店長說好的時候甚至能拿到四千。上班時間與照顧小麗不沖突,明天就要去。劉梅說我兼職跑外賣快一年了,錢沒多掙,身體卻大不如以前,風里來雨里去的,騎車也不安全。
劉梅掏出我的煙盒,扔進垃圾桶里。她說,張政,你沒看出我有什么變化嗎?
我抬頭看了看,沒看出什么異樣。劉梅說,你真是個直男!張軍是耳朵不好,你是眼神不好。我做了新發(fā)型,小麗一眼就看到了,說媽媽真好看!這你都沒看出來嗎?真是服了你。我把頭發(fā)燙了,好久沒上班,明天重返職場,我呀,要有個新形象!
我說,你經(jīng)常換發(fā)型,我都麻木了——哦對了,我收到一個短信——你不是又辦卡了吧?
劉梅說,我沒辦卡,哈哈,是你辦的,不然你手機怎么收到了辦卡信息呢。
我有點不高興,說,劉梅你做頭發(fā)可以,但你都答應(yīng)我不辦卡了,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呢。理發(fā)店辦卡都是騙人的,家里那么多卡沒用完,算算都有好幾千塊呢。
劉梅說,所以留的號碼是你的,算你辦的嘛。你放心,這次我一定用完,不用完我以后就不理發(fā)啦,留個世界上最長的頭發(fā)去申請吉尼斯紀錄。這次這個老板娘手藝好,人也面善,店就在我們小區(qū)門口,我們一家人都可以去剪頭發(fā),能省不少錢呢。
小麗從洗手間出來,把我的手機拿去翻了翻,劉梅一把奪了過去,說,不要玩手機,去把桌子上的牛奶喝掉。小麗悻悻地走開了,末了還嘟噥一句,我不是玩手機,我想看看新聞,聽同學說易烊千璽發(fā)布新造型了。
三
王駝子叫王禮發(fā),不過,王禮發(fā)成為理發(fā)師和他的名字沒有關(guān)系。
以前的時候,我們那兒理發(fā)不叫理發(fā),叫剃頭,理發(fā)師叫剃頭匠。理發(fā)是近些年才有的說法。現(xiàn)在年輕人嫌剃頭土,都說理發(fā),漸漸地,男女老少都稱剃頭為理發(fā)了。王駝子成為剃頭匠,主要原因是他是個天生的駝子。駝子干農(nóng)活是不行的,只能從事一些不需要下大氣力的工作,比如補鞋、補鍋、當?shù)乩硐壬鹊?。聽父親說,王駝子不想聞別人的臭鞋,也不想被人嘲笑——羅鍋子補鍋鍋對鍋。做地理先生倒是挺體面,但王駝子找不到人教他,另外地理先生越老越值錢,王駝子等不了那么久——他家都快揭不開鍋了。學剃頭最快,靈活的最多半個月就可以出師。
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們那邊的人是不愿意當剃頭匠的??餂_有這樣的傳說,說是誰都要剃頭,包括皇上;誰見了剃頭匠都要低頭,也包括皇上。而皇上是不能向人低頭的,剃頭匠犯了這個沖,玉皇大帝就罰剃頭匠永遠低人一等,他們的后代就出不了人物。
不過,匡沖少不了剃頭匠;不但匡沖,世界也少不了剃頭匠。在匡沖,除了日常的剃頭,按照習俗,至少有兩個重要的場合少不了剃頭匠。一是,小孩滿月要喝滿月酒,滿月酒中最重要的儀式就是請?zhí)觐^匠給小孩剃胎毛,不但要把小孩的頭發(fā)剃掉,連眉毛都要刮光。胎毛剃得干凈,預(yù)示小孩子一輩子沒災(zāi)沒病,沒有煩惱。剃過的胎毛,剃頭匠用一張紅紙包好后送給孩子的父母,喜東家則要回贈給剃頭匠一個紅包。這個時候,鞭炮響起,知客招呼親朋好友入席坐定,滿月酒就喝起來了。另一個重要的場合是在葬禮上。當死者埋葬在高高的山坡,親人們放了鞭炮、燒了紙錢從山上下來,剃頭匠開始給他們逐一剃頭。這代表死者已經(jīng)入土為安,到極樂世界享清福去了,親人們不要沉迷于悲傷之中,生活總得繼續(xù),一切還得從頭開始。
我們匡沖小孩的胎毛,幾乎都是王駝子剃的,但近些年除外。近些年生活在變好,匡沖的人越來越少,都搬到城里了。父親說,連匡沖山上的蘭草花和映山紅都知道享福,聽說城里好,長了腳似的,都往城里跑。
我說,那是被人偷挖掉的,賣到城里去了。你別看它們在匡沖長得好好的,一到城里就水土不服,不是殘了,就是死了。
父親說,是啊,你看張軍,多么好的孩子,出去一年,就弄成殘疾人了。
毫無疑問,張軍、劉梅和我的胎毛都是王駝子剃的。我們這一幫匡沖的“七五后”,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農(nóng)村度過。那時候的匡沖,每到二月底,映山紅就像緋紅的云朵,飄蕩在崇山峻嶺之間。大別山蘭草花有獨特的幽香,一陣風刮來,都能讓人醉倒。
很多次,遠遠地,我和張軍看見一個人朝匡沖的大路上走來,他的背比他的頭還高,是王駝子來剃頭了。王駝子背著一個小木箱子,不用猜,我們都知道他的箱子里裝著剪刀、手推子、刮胡刀、滑石粉、蕩刀布等工具。他每隔半個月都會來一趟匡沖,給匡沖人剃頭。那時候,像王駝子這樣的上門剃頭匠都實行包年包片制,一個剃頭匠負責幾個村子,工錢一年一結(jié)算,主家每年還要供兩頓飯。一個頭一年兩塊錢,小孩子不要錢。過年前那幾天,剃頭匠會挨家挨戶上門,剃年頭,收年費,還要談好下一年的生意。到了第二年,過完正月,剃頭匠就會奔波在鄉(xiāng)村的路上,剪去人世間的煩惱絲。而正月是沒人剃頭的,老一輩說,“正月剃頭死舅舅”。
有一次,張軍突發(fā)奇想,想剃一個光葫蘆,也就是光頭。他不知道聽誰說鄰村通了電,電燈泡就像光溜溜的葫蘆,到了晚上就會發(fā)光,比煤油燈亮堂多了。張軍想看看光頭有沒有這樣的功能。
我們看見王駝子穿過一塊青青的麥地來到張軍家,和他爸也就是我的大伯交談一會后,就搬出一條長板凳放在廊檐下,把工具箱擱大門石墩上。王駝子從里面取出蕩刀布掛在門栓兒上,圍布抖開就準備工作了。
張軍跑過去對大伯說,爸,天馬上就要熱了,我想剃光頭。
天熱還早呢,你可想好了,剃了光頭后,頭上一根毛都沒有了,就像葫蘆瓢一樣!大伯一邊剃頭一邊向張軍瞅了一眼。
張軍正想變成葫蘆瓢呢,大伯剃完頭后,他迫不及待地跳上了長板凳。王駝子問,想好了?張軍直點頭。張軍剃頭時是有名的不老實,不哭鬧一番是不肯就范的,難得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于是王駝子三下五除二,咔嚓咔嚓幾剪子,又嗚嗚地推了幾刀,張軍的頭就變成了光葫蘆。張軍摸了摸光乎乎的腦袋,感覺不太對勁。他到大衣柜鏡子前一看,嘩啦一下流出眼淚來。他拽住王駝子的袖子,死活不松手。他邊哭邊說,死駝子,你把我的頭剃得這么丑,你得賠我頭發(fā),這么丑,劉梅就不喜歡我了!
張軍的光頭到夜里并沒有發(fā)光,白天也沒有,因為他搞了一個帽子戴著遮了丑。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張軍也喜歡劉梅,于是我和他也就不怎么在一起玩了。劉梅后來嫁給我而不是嫁給張軍,和張軍的光頭沒什么關(guān)系。剃了的頭發(fā)可以很快長起來,但砸壞的手卻沒辦法治好。初中畢業(yè)后,張軍出去打工,進了一家制作假冒宣紙的作坊,負責捶制樹皮。一柄巨大的鐵錘按照節(jié)奏砸著一個鐵墩子,發(fā)出啪的一聲轟響,時間一長,張軍的左耳就不靈敏了。黑心作坊工作時間長,張軍有點困,注意力沒集中,添樹皮時手忘了及時抽回來,左手就被大鐵錘砸了個稀巴爛。
張軍背著幾捆黑心作坊賠償?shù)募傩埢氐搅丝餂_,再也沒有出去打工。是啊,再后來,有手有腳的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誰又會要一個手有殘疾的半拉聾子呢。沒過幾年,大伯死了,張軍一把火把自己左手換來的假宣紙當紙錢燒了。這些人間花不了的錢,只好到陰間去碰碰運氣。埋了大伯,張軍讓王駝子再給他剃一次光頭,王駝子沒說什么,手起刀落,就幫張軍剃了個滴溜精光。剃完后,王駝子用熱毛巾擦了擦張軍的光頭,也順手幫他拭去了臉上的淚痕。張軍到大衣柜鏡子前看了看,摸了摸光滑的頭顱,看著自己的滑稽樣兒,他對鏡子里的自己笑了。
四
如月發(fā)藝離我家近,自從劉梅辦卡后,我也去剪過幾次,大多是老板娘幫我剪。一個男人,應(yīng)該是老板吧,每次去,都在柜臺上用手機玩斗地主。店里有三四個學徒幫老板娘打下手,有時候老板娘忙不過來,他們也會嘗試著給顧客理發(fā)。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有時幫忙掃地,有時拿一個手機看《小豬佩奇》。
老板娘看起來比我小好幾歲,說不上漂亮,但見到誰都微微一笑,讓人覺得舒服。她的手藝也正如劉梅所言,的確不錯,每次剪過頭,我都感覺一身輕松,年輕了幾歲似的。其實我的頭發(fā)并不好理,我的頭上有兩個旋,怎么分都別扭,有幾撮頭發(fā)總是桀驁不馴。小時候,每每王駝子給我理發(fā),都說我以后肯定很聰明,說雙旋的男孩是絕頂聰明。我的頭發(fā),也只有在王駝子手里才能服服帖帖。
期中考試后,小麗的班主任通知我去參加家長會。那幾天物業(yè)公司整修管道,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頭發(fā)蓬亂,胡子都沒有剃??磿r間還夠,我準備去如月發(fā)藝捯飭一下頭發(fā)。走到理發(fā)店門口,我發(fā)現(xiàn)老板娘抱著女兒坐在一旁,里面幾個人進進出出,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問,在營業(yè)嗎?
老板娘見有人來,擦了擦眼淚說,今天不營業(yè),以后也不營業(yè)了,你到別處去剪吧。
我一聽急了,說,那怎么行,我還辦了卡呢。
老板娘說,我把卡轉(zhuǎn)到一個朋友的店了,今天會發(fā)信息到各個會員的手機。
我感覺又上了一次當,就問,那你朋友的店在哪呢?
老板娘說了一個位置,我用導(dǎo)航一查,在東城那邊,有十幾公里,打的要二十多塊。我說這太遠了吧,誰到那鬼地方去理發(fā)呢,不行的話,你查查還有多少錢,退給我。
她說,錢都打發(fā)這幾個學徒了,晚上吃飯的錢我都沒有,哪有錢退給你呢?這樣吧,你看店里還有什么東西,你拿回去用,抵卡里剩下的錢行不行?不過你到得有點遲,洗發(fā)精和電吹風都被人拿完了,也沒啥能用的東西了。她把女兒放在地上,眼光四處搜尋了一下,像是在幫我找值錢的東西。
我隨著她的目光轉(zhuǎn)了一圈,并沒有發(fā)現(xiàn)家里能用的東西。理發(fā)店的東西,家里也的確用不上。看來,我只能自認倒霉。家長會的時間快到了,我沒工夫和她糾纏。臨走時,她勉強地朝我笑了笑,說,大哥真是對不起,我倆加個微信,等有錢,我就給你轉(zhuǎn)過去。我通過了她的請求,她的微信名就叫“如月”。
晚上對劉梅說了這件事,她很懊惱,說怎么又遇到了騙子,以后我死也不會辦卡了。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偶爾看到老板娘的朋友圈,我覺得這個“如月”不像個騙子,她應(yīng)該真是遇到什么難處了。有一天,她還發(fā)語音給我,說,大哥,暫時還是沒錢退給你,我最近在人民公園旁的大槐樹下露天理發(fā),十塊錢一次,你和家人要是愿意剪,可以來。
我沒有回復(fù)。我知道那種露天理發(fā)店,只需要一個理發(fā)師,一把梳子,一把剪刀,一只電動推子,比王駝子的設(shè)備還簡單。大多是一些老大爺老大媽去剪,年輕人一般不好意思去,比如劉梅和小麗,倒貼她們錢都不會去的。后來,我看到老板娘發(fā)的小視頻——她的確在幫人剪頭發(fā),露天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變涼了,視頻中,有幾個老太太排隊等她理發(fā)。她的女兒衣著單薄,抱著一個比自己還高的掃帚,清掃落葉和落發(fā)。
再后來,冬去春來,劉梅在住院,我忙著賣房子、打零工、借錢,沒空也沒心思看朋友圈,也就漸漸地忘了“如月”的存在。有一天我突然接到老板娘的電話,她說,大哥你信息也不回,我把店又盤回來了,還在以前的位置,你的卡可以繼續(xù)用,你老婆的頭發(fā)那么好,讓她快來做保養(yǎng)啊。
我對她說,劉梅現(xiàn)在來不了,在住院呢。她也不用做頭發(fā),化療化得一根頭發(fā)都不剩了。
那邊停頓了一下,接著我聽她說,大哥,不要緊,你老婆很快會好的,頭發(fā)落了馬上就能長起來,就像我的店一樣,不又盤回來了嗎?你們卡里還有幾百塊呢,我等你們來,用完再辦一張!
而后一直沒去——房子賣了,我也走不到那邊去。再次經(jīng)過如月發(fā)藝,是到以前的信箱取一張按照以前地址寄來的單據(jù)。經(jīng)過理發(fā)店門口時,回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我不由得放慢腳步,鼻子一酸。我朝店內(nèi)看了一眼,看到曾經(jīng)的老板娘正在指導(dǎo)學徒剪頭發(fā)。我生怕她發(fā)現(xiàn)我,趕緊低著頭離開。還沒邁出步,我的身后就傳來了她的聲音——大哥是你啊,快進來!我只好轉(zhuǎn)過身,尷尬地朝她笑了一下。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大哥你咋瘦成這樣了。你老婆呢?也不來做頭發(fā),你們卡里還有錢呢。
我說,她不來了,永遠也不來了,她不在了。說完,我完全顧不上自己在大街上,掩面哭泣起來。
老板娘把我拉進店里,按住我坐在洗頭池旁,打開水龍頭,給我洗頭。我任她擺布,不知是眼淚還是溫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洗好后,她用干毛巾擦干了我的頭發(fā),在不經(jīng)意間拭去了我臉上的淚痕。剪了頭發(fā),刮了胡子,待頭發(fā)吹干后,她熟練地將我的新發(fā)型噴上定型啫喱水。
大哥,你看看,帥不?她朝鏡中的我微微一笑。
我不好意思地說,帥什么啊,都四十好幾的人了。
大哥,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小美女們都喜歡年齡大的,你就是大叔。男人四十一枝花嘛。
我看了下鏡中的自己,不像一枝花,倒像一截樹皮,但發(fā)型換了,人的確精神了很多。我說,老板娘,錢從卡里扣。
她撲哧笑了,說,叫什么老板娘,我叫王娟。三橫一豎王,如月娟。
五
王娟一邊給父親理發(fā),一邊和我聊天。她說,如月發(fā)藝交給徒弟打理,生意就那樣,掙不到錢,但有不少以前辦卡的顧客,至少要讓他們把卡消費完。
父親說,姑娘啊,你這手藝,是你爸教的吧?刮胡子一點都不疼——你爸還好吧?
王娟說,不行了,老說自己不中用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好。這幾天我在家照顧他,發(fā)現(xiàn)好多老主顧走不動路,叫他去理發(fā)呢?,F(xiàn)在我爸也走不了路,躺在床上干著急。這不,我今天都跑好幾個地方了,實在不想來的。我爸說,你一定要去,這個張老頭人很好,那一年楊瘋子死,張老頭非親非故,把我喊去給他剃了頭——我哪知道什么楊瘋子……
我的思緒飄到了幾十年前。楊瘋子并不是匡沖人,他是從哪來的、叫什么名字,匡沖沒有人知道,只是大家都喊他楊瘋子。人們只知道他來了匡沖后就沒走了,最后死在匡沖。按照父親的說法,楊瘋子生不是匡沖的人,死后做了匡沖的鬼。
楊瘋子永遠挑著兩個破筐,走走停停。有一次王駝子在我家剃頭,忙完后,看到楊瘋子在一邊要飯,就說,楊瘋子,我來給你剃頭。楊瘋子剃了頭,就不太像瘋子了,王駝子拿一個小鏡子讓楊瘋子看看自己。楊瘋子看到鏡中的自己,高興得不停地撓頭,齜著牙笑。而后,他從筐里翻了半天,找出二毛錢,遞給了王駝子。
楊瘋子是在一個暴風雨之夜被山坡上的落石砸死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說楊瘋子雖然不是匡沖人,但死在匡沖,他一個瘋子,不偷不搶,剃頭還知道付錢,要好好葬了他。父親找來王駝子,讓王駝子給死了的楊瘋子剃頭,王駝子有些為難,但還是來了。我那時還小,不敢看,后來聽父親說,王駝子把楊瘋子拾掇得像個干部一樣,干干凈凈地落了葬。
父親以前說過,楊瘋子死后第二年,王駝子撿到一個老婆。王駝子有一次剃頭回家,路上遇到一個英山蠻子。英山是鄰省一個山區(qū),因為交通閉塞,有很多近親結(jié)婚的,就生了不少腦袋不太靈光的蠻子。王駝子看蠻子臟兮兮的,又餓又累的樣子很可憐,于是給了蠻子一個梨子。蠻子吃了梨子就跟了王駝子,和王駝子成了家,生了一個女兒。后來,蠻子不見了,王駝子帶著女兒去英山一帶尋了好幾次也沒有音信。
好了!王娟幫父親理好發(fā),用毛巾擦去父親脖子上的頭毛茬子,就要找掃帚。她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真沒想到王娟就是王駝子的女兒,如果劉梅泉下有知,她一定會覺得這是個稀奇的事情,我以后一定要到她墳前跟她說道說道。
你幫我也剃個頭吧。說話的是張軍,父親理發(fā)的時候,他一直把左手插在褲兜里站著,看王娟忙活。我偶爾瞟一眼張軍,發(fā)現(xiàn)他看王娟的時候,眼神有一些迷離和入神,就像那些年,他看劉梅的神情。
張軍把話說完,就搬來一張椅子,背朝王娟坐下了。
王娟給張軍理發(fā)的時候,我問她準備什么時候回城?
王娟一邊小心地給張軍剪去耳朵邊的鬢發(fā),一邊說,我爸叫我不要回城了,我還真的動了心。就像我爸一樣,當個上門的理發(fā)師不也很好嗎?女兒可以在村里上小學,這樣,既照顧了我爸,又解決了老主顧們的理發(fā)難題,掙的也不會比城里少,一舉三得。
我說,你這么好的手藝,如果到城里大型美發(fā)中心去上班,工資肯定不會低。
王娟說,我要是一個人當然可以,但我?guī)е畠?,上學要送,放學要接,周末還要帶在身邊,哪家理發(fā)店能要我呢?她微微一笑說,我這個命啊,只能自己當老板。
我說,那次你出了什么事——你老公呢?
王娟說,都過去了,就像剪去的頭發(fā),提這些干嗎呢,過日子還是要朝前看。
我說,是呢。幫張軍剪完,你幫我也剪一下吧。你要是真的不回城了,我就給我爸從你這里辦張卡。
王娟說,不用辦,你的卡上還有錢呢!
后記
張軍和王娟結(jié)婚前一天,我?guī)е←悘某抢锘氐娇餂_。
因為帶了不少東西,所以我租了一輛車,這輛車還兼著一個重任,明天,它將作為婚車,把新娘子王娟接到匡沖。
而小麗此行也有一個重要任務(wù)——為她的畢業(yè)設(shè)計拍攝素材。作為廣告?zhèn)鞑W的大四學生,她的選題得到了指導(dǎo)老師的充分肯定。
來之前,我找出劉梅所有沒用完的美發(fā)卡,裝了滿滿一信封。我準備找個時間到劉梅的墳前燒掉它們,順便告訴她張軍和王娟的喜事。雖然劉梅的父母早就跟著劉梅哥哥搬到了鎮(zhèn)上,但遵從劉梅的遺愿,我還是把她的骨灰葬在了匡沖——她說過,她要看盛開的映山紅,聞蘭草花的香味。
我一直在猶豫,燒卡的事情要不要回避小麗,這個小事有沒有必要留在小麗的紀錄短片《匡沖志·理發(fā)》中。
汽車在山路上奔馳著。
為了給錄制的視頻加入背景原聲,小麗打開了汽車收音機。主持人用富有磁性的聲音說,歡迎大家收聽FM96.4,新安交通音樂頻道……聽完了音樂,讓我們再來欣賞張棗的一首詩歌《鏡中》: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陳巨飛,1982年生,安徽六安人,現(xiàn)為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自由撰稿人。作品見于《十月》《人民文學》《芒種》《北京文學》等期刊,出版詩集《清風起》等。曾獲2015年《安徽文學》年度小說提名獎、2020年度十月詩歌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