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
1
在五頃塬,四爺爺是持有秘密的人。他守口如瓶,不會告訴任何人,哪怕是三個叔父。
我四歲那年冬天,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藏在脫了油漆的箱子里。箱子已經(jīng)舊得聞不到木頭味。我站在地上,嘴巴正好啃到他的箱子上沿。四爺爺每次總能變著魔法似的從箱子里掏出一顆水果糖,塞給我。只給一顆。一顆糖,足夠融化冬天的寒冷。
四爺爺騰開雙手,蹲在地上又開始刮制他的哨片,并不時安在嗩吶嘴上試音,或低沉,或響亮,直至他滿意,然后才貓起腰將箱子掀個縫投了進去。哨片是嗩吶的發(fā)聲器。四爺爺視為寶貝,他寧可給我水果糖吃,卻從未給我一只哨片吹過。
走村串戶吹嗩吶的四爺爺,誰家逢喜事,他總會裝一兜水果糖回來。水果糖除了含有糖的甜,還有我從未吃過的水果的味道。糖在口水中游走,不同味道的水果糖,我均能咂摸得出來。
四爺爺?shù)难例X掉得早,大人說是冬天吹嗩吶讓冷風吹掉的。冬天冷吶!吹嗩吶那天,主家都要搭一堆旺火,夏天也搭火,火焰竄起來,比嗩吶桿還高。夏天為何還要搭火呢,我想一定與四爺爺那口剩余的牙齒有關。
一次,我將一顆糖塞進四爺爺?shù)淖炖铮荒苊蛑?,一笑糖就滑落在地上。四爺爺彎腰撿起來吹了吹粘在糖上的灰塵,又投進嘴里,口水順著四爺爺?shù)陌缀踊聛?,像線一樣細的口水。四爺爺不許我笑,我笑起來四爺爺也會笑起來,糖便不止一次地滑落到地上。
四爺爺?shù)南渥永锊粌H藏著水果糖,還有酥軟的雞蛋糕。雞蛋糕里含有雞蛋。我喜歡吃的是糕而非雞蛋。雞蛋倒像個藥引子,滋潤糕有了另一番味道。糖存儲久一些還是糖,酥軟的雞蛋糕存久了便長了毛或者黑點。我并不喜歡吃在箱子里悄悄長了毛的雞蛋糕,我每次去都吃他的糖。
四爺爺?shù)拿孛芊獯嬖谙渥永铩_@是我童年知道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非常甜,跟水果糖的甜和雞蛋糕含有的甜一樣。甜進了心里的甜。我稍大一點發(fā)現(xiàn),我守口如瓶的秘密并不是什么秘密。四爺爺?shù)拿孛艽迦私灾?。就連三個叔父也常說四爺爺是有秘密的人,他們說四爺爺?shù)南渥永锎嬷坝藏洝保ㄣy元)。
二叔背地里曾經(jīng)教唆堂弟撬開四爺爺?shù)南渥印L玫芟仁怯靡桓摋l撬鎖,可怎么也撬不開。二叔又給堂弟一把小鋸子鋸鎖盤。一根鋸條可以鋸開木頭,可是搭在锃亮的鎖盤上,似人走在冰上,滑得很,一使勁,竟然重重地落在了堂弟的左手上,慣性使然,在手背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四爺爺?shù)南渥颖闶菑哪且惶扉_始,看得越來越緊,不允許幾個叔父和堂哥堂弟靠近,并換了一把更大號的鐵鎖。
四爺爺?shù)拇_是存有硬貨的人。堂弟脖子戴著那把亮錚錚的耀人眼目的銀鎖,就是四爺爺找銀匠用兩塊銀元打的。堂弟滿月那天四爺爺親手給他戴上去的。大叔三叔的孩子,四爺爺都給他們贈送過用銀元打造的銀鎖。四爺爺說,待孫子孫女大婚之日,他還要給每人一塊硬貨。沒有人猜得清楚,四爺爺手里到底有多少塊硬貨。
2
百般樂器,嗩吶為王。大風起兮,唯有嗩吶那股清脆高亢的氣勢,才能經(jīng)得住大風的撕扯和調(diào)和。其他樂器聲,過于柔軟,還沒等發(fā)出聲,早已被漫過五頃塬的一場大風吹碎了。
四爺爺吹得一手好嗩吶。遠聽嘹亮,近聽不躁。要是五頃塬哪家老人去世了,便會請他去吹幾曲子??v使不沾親帶故,但是聽四爺爺吹的曲子,聽著聽著在場人的眼淚就吧嗒吧嗒滴濕了衣襟。吹嗩吶憑的是力氣,四爺爺鼓起腮幫,臉兩側(cè)像憋了兩個雞蛋,一鼓一癟,一癟一鼓,我能夠清晰地看到他的運氣。若是哪家給兒子娶媳婦,聽了四爺爺?shù)那?,大家像是腳下生風,孩子都蹦蹦跳跳地樂開了花。
一次,正吹得來勁的四爺爺,看我聽得入迷,一曲落,拉我到他跟前說:“你這娃要是愿意學,我教你。”我捧起嗩吶桿,手指胡亂地壓住八個嗩吶孔,鼓足氣使勁吹一口,除了聽到自己“噗噗噗”的氣流聲,沒有聽到嗩吶聲。四爺爺教我運氣、壓孔,好不容易吹響了第一聲,怪難聽,有點像驢吼——上氣不接下氣。第一次摸嗩吶,盡管吹響嗩吶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但我還是很高興,像我剛上學那會兒新認識一個字兒一樣。
我跟四爺爺學吹嗩吶像是我們之間約定的一場秘密,都是在偷偷摸摸地進行著。四爺爺說學吹嗩吶,只是喜愛還不夠,氣更是要足。這股氣,要日復一日地練習,最終與地氣相通。四爺爺?shù)脑捨宜贫嵌?。四爺爺收我為徒之前,給幾個堂弟也教過,學到半途便被幾個叔父喊停了。叔父的意思是學習吹嗩吶沒出息,一輩子總不能靠走村串戶吹嗩吶過日子。我父親知道后,也像其他幾個叔父一樣,氣急敗壞地把嗩吶扔到地上,朝我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巴掌。
父親問我,你也要像你四爺爺那樣吹掉一口牙齒嗎?
“吹嗩吶憑的是氣!不靠牙齒?!蔽艺f。
“不能吹。再吹,小心你的屁股開花?!?/p>
父親認定了的事情,我若再反駁,屁股上招來的,一準又是父親掄起他那干硬的巴掌伺候。我的腦袋耷拉著,蔫了一樣,一語不發(fā)。我總是以此對抗父親的強硬。
四爺爺?shù)膯顓仁炙囀亲嫔蟼飨聛淼?,我出生之前,祖上的嗩吶手藝絕不傳外姓人。那會兒嗩吶吹得好了,主家還額外賞一兩塊銀元。人們把吹嗩吶的人與識文斷字的先生一樣對待。四爺爺?shù)母赣H,也就是我的太爺爺吹嗩吶,不管誰家的事,他只吹一曲。即便一曲,也不是誰家請都會去的。不孝敬父母者,不去;偷雞摸狗者,不去;不供子女入學堂者,亦不去。
吹嗩吶傳到四爺爺這代人,他們兄弟四個從小就學會了吹嗩吶。成家后的四爺兄弟四個,他們不全住在一個村里。三爺爺年輕時候靠吹嗩吶在溝那邊的另一個村里做了一戶人家的上門女婿,距離村里有二十多里地兒。二爺爺住在溝洼邊的窯洞里。大爺爺居住在二爺爺和三爺爺中間地帶。要是哪家有事邀請吹嗩吶者,四爺爺便架起嗩吶傳話,讓幾個兄弟給遇事人家吹嗩吶去。
用嗩吶傳話,若是哪家遭遇的是白事,四爺爺傳話吹的便是哀曲,那曲子撕心裂肺地讓人心疼,四爺爺?shù)那又敝炼敔斀由洗淀憺橹?。四爺爺便知道二爺爺接到了傳話。接到傳話的二爺爺便像四爺爺那般撕心裂肺地又吹一陣子,直至大爺爺捧起嗩吶吹起來朝三爺爺那邊傳話?/p>
用不了多久,四爺爺?shù)钠渌齻€弟兄都知道了這樁喪事。喪事是喪事的家當,除了幾桿嗩吶,銅鑼、板胡、梆子、銅镲、鐺子等都得帶齊整。這都是需要在事上用的民間樂器。而遇上哪家過喜事,他們之間傳話的曲子像是整個五頃塬遇到了喜事,幾曲下來,就連落在枝頭的幾只喜鵲也愣住了,一聲不叫,像是四爺爺替它們傳遞了喜訊。
3
五頃塬最大的蘆葦叢,不是長在塬面上,而是長在溝壑里的一塊“凹”字形狀的灘地里。
塬上缺水,半山腰間不知哪一年竟然滲出幾眼白花花的泉水,順著山坡汩汩流淌下來,匯聚成一股溪水從灘地中央緩緩流過。蘆葦喜水,灘地里的蘆葦叢便年年生得格外茂盛。
早年這塊蘆葦叢還歸屬于五頃塬人共有,一到蘆葦收割季節(jié),家家戶戶的勞力全部出動,割倒的蘆葦打捆,每家可以分到兩三捆。蘆葦最實用之處便是編織席子。村里人講究多,誰家媳婦坐月子要鋪上新席子,誰家娶新媳婦同樣還得鋪上新席子。手頭較為寬綽的人家,過年也會換上新席子。席子鋪到土炕上,既防潮又耐熱,若不是炕面燒得太燙,少則鋪三五年,多則鋪七八年。
一張大席,迎新人,辭舊歲,承接著五頃塬每個人不一樣的人生。多年前,討飯討到五頃塬的老順安,很喜歡聽四爺爺吹嗩吶。到了事上,老順安還能混得一頓飽飯吃。老順安死后,無兒無女,村上抬埋老順安缺一副棺木,準備用他鋪了多年的那一張破舊的席子將他卷起來入土。四爺爺獲知后,說老順安是外來客,五頃塬人應該以理待客。最終他從箱子里摸出兩塊銀元,給老順安買了一副棺木。
每年收割蘆葦?shù)臅r節(jié),我總是能聽到有人提起老順安的破席子和四爺爺贈予老順安棺木的事。像是眼前這塊年年采割、年年又生長的蘆葦,整個五頃塬的人心里都會年復一年地惦記著它們。
蘆葦長得高,我得昂起頭才能看到一朵朵輕盈盈的蘆葦花。隨風飄來飄去的蘆葦花,把頭頂?shù)乃{天刷掃得格外藍,把云朵刷掃得格外白。一塊一塊的白云,像一片片蘆葦花那么輕盈地飄來飄去。四爺爺像個孩子似的穿梭在白花花的蘆葦叢里,專心甄別、采割那一根根不開花的蘆葦。他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采割下來,擱在大人和孩子碰不到的地方。大人們都知道四爺爺是在采集制作嗩吶哨片的材料,做哨片的蘆葦一旦壓破就廢了。
春來柳笛響,大地生蘆葦。在灘地里連茬生長了多年的蘆葦,除了編織席子,嗩吶嘴上發(fā)出天籟之音的哨片,正是春天從灘地里冒出的那一節(jié)節(jié)蘆葦。哨片的聲音,像是我年年春天里吹響的柳笛,沿著滿眼綠色鋪開去,高過五頃塬所有風聲。我知道,哨片和柳笛皆是生于大地的天籟之音,在人籟、地籟之上。
四爺爺兄弟四個吹嗩吶的哨片,都是四爺爺制作的。嗩吶的哨片只能用不開花的蘆葦莖稈加工而成。哨片是嗩吶的重要發(fā)聲部件,容易損耗,每年得趁蘆葦收割季提前儲存好加工材料。加工哨片很有講究,蘆葦不僅是沒有開過花的,而且只能選擇中間軟硬粗細合適的莖稈。軟硬合適的莖稈,才具備合適的光照和濕度。
蘆葦莖稈收割回來稍加晾曬,截成短節(jié),執(zhí)刀緩緩刮掉外層老皮,用力不宜過大,否則容易穿透,輕則跑氣,重則跑音。刮制停當,先用細銅絲纏繞成哨座,再經(jīng)過烙鐵燙哨片定型,最后反復試音、打磨,一個哨片才可制成。
冬天,五頃塬一切似乎都可以逐漸慢下來。唯有席匠和嗩吶匠,他們成了五頃塬最忙碌的匠人。
4
隔溝傳話,若是遇上逆風,四爺爺?shù)膯顓嚷暠蕊L還硬。
四爺爺?shù)乃膫€兄弟中,數(shù)四爺爺?shù)膯顓却档米詈谩K臓敔斠淮文軌虼祪蓷U嗩吶,并變換著吹出不同的曲子。他吹嗩吶模仿的布谷鳥、鷓鴣、山喳喳、畫眉、燕子、藍雀、百靈等鳥兒的鳴叫聲惟妙惟肖,引得五頃塬附近的不少鳥兒落在枝頭上,彼此爭鋒,分不出勝負。
更為一絕的是,據(jù)父親說四爺爺年輕那會兒能夠用鼻孔吹嗩吶。盡管我沒有目睹過四爺爺用鼻孔吹嗩吶,但是我深信一門技藝到了登峰造極的那一天,誰不會悟得幾招獨門絕技呢?!
聽多了四爺爺吹的嗩吶曲子,不少人都說嗩吶的聲音發(fā)自于內(nèi)心,一個心太硬的人吹不好嗩吶。這話我信??奎S土高原上的泉水滋潤出的嗩吶哨片,自然缺不了幾份柔美。四爺爺吹奏或悲或喜的曲子,吹到高潮部分,他竟然老淚縱橫,一滴接一滴的淚水砸在土地上。那份觸動人心的情愫,似乎融進了嗩吶的曲調(diào)之中,在場的不少人也早已情不能自已,淚水一下子模糊了雙眼。我想,催人淚涌的,那分明不全是嗩吶的曲子,而是吹奏者的心吶!
五頃塬人說吹嗩吶是個力氣活。四爺爺?shù)牧獯笾亍R淮渭依餃蕚滗彽挂豢猛岵弊有訕?,我們拉著繩子,四爺爺蹲在樹根底鋸樹。根部才鋸過一半多,一場大風吹過,樹身隨樹梢噼里啪啦地眼看著要朝向我們砸下來,四爺爺猛地站起身,雙手硬是拖住了樹身,并喊我們快跑??次覀兣苓h,四爺爺騰出身子,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氐沟搅说厣稀N覀兝K子的幾個孩子嚇出一身冷汗。
還有一年春節(jié)前,堂弟家里宰年豬。四個堂哥把豬拖到案板上待宰。一把宰豬刀晃過,未等刀落,豬撲騰一下子跳下了案板,滿院子飛奔。四爺爺一個人,尾隨其后,一個箭步抓住豬兩條后腿,繞過一個拋物線的痕跡,一下子甩到了案板上。四爺爺迅即跳上案板,雙膝壓在豬身上,雙手控制前后兩條腿。躺在案板上待宰的豬,除了使勁吼叫,服服帖帖,絲毫動彈不得,直至斃命。
而擱在往常,得四五個壯漢,才能把一頭待宰的豬控制得住。四爺爺?shù)牧?,像他的嗩吶一樣,四鄰皆知,聲名遠揚。四爺爺?shù)牧獯?,飯量也大。一頓飯,他能吃兩個人甚至三個人的量。四爺爺吃面不用碗,用盆,狼吞虎咽,面和湯吃喝個精光。哪家遇到重力活,第一個想到的都是四爺爺。除了宰殺豬,抬樹、打墓、筑屋上梁,四爺爺干活一個頂仨。
四爺爺?shù)膯顓嚷曄耧L一樣,不時飄蕩在五頃塬上空。哪一段時間或者誰家的事上,若是聽不到四爺爺?shù)膯顓嚷暎謇锶说褂X得怪不自在,連風也不對勁了。一年冬天雪后,寬寬哥的四娃下溝里挑水,腳下一滑,滾到溝底去了。四娃是寬寬哥得了三個女娃后得的唯一男娃。冰天雪地里,寬寬哥抱著四娃撕心裂肺地哭喊著,那天整個五頃塬格外冷。那一次,四爺爺并沒有吹嗩吶送寬寬哥的四娃,而是在寒冬里掘開了凍實地層,在五頃塬的大地上挖了口井。那口井,四爺爺在短短的十天內(nèi)就打成了。為了打那口井,聽說四爺爺沒有少花他手頭的硬貨。
四爺爺幫助村里打井的故事,至今在五頃塬口口相傳,大家都記著四爺爺?shù)暮?。不少人說,曾經(jīng)打那口井的錢,都是靠四爺爺吹嗩吶賺來的。
5
我進城上大學后不久,每次回家,發(fā)現(xiàn)村里年輕人越來越少,哪家沒了人,不再叫打墓的人,而是掏錢叫挖掘機挖。墓挖成,埋人的那天又用挖掘機回填。
四爺爺?shù)牧鉀]有地兒使了。他蹲在挖掘機堆起來的一個新墳頭上,一股落寞涌上心頭,愁容不展。四爺爺說人活一輩子,相互幫襯還不是到死了的那一天,有個好埋法。四爺爺看不慣機械打墓和埋人。他總想著他死了的那一天,有人給他打墓、埋他,并有人給他用嗩吶吹幾曲子。
然而,四爺爺吹了一輩子的嗩吶,還是很快被日漸流行的西洋樂器取而代之。四爺爺四個弟兄也很難再招到學徒,好不容易招到兩三個,個個吹到半道卻轉(zhuǎn)學了西洋樂器。偌大的五頃塬已經(jīng)不缺“先生”,吹嗩吶的人也被貶稱為“吹鼓手”“吹手”,大小事上不再與“先生”平起平坐。四爺爺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也很少再吹嗩吶,每天只是制作一個個哨片。刮皮、燙敷、纏裹、定型、試音,一氣呵成。哨片的聲音,不時從四爺爺?shù)脑郝淅飩鞒鲆粌陕暋D锹曇?,像是四爺爺在為嗩吶技藝的傳承做最后的掙扎?/p>
四爺爺制作哨片的蘆葦莖稈,都是四五年前收集的。盡管蘆葦陳舊了些,但制作的哨片音質(zhì)還是原汁原味,仍然不缺黃土高原那份粗獷、豪壯之美。其間我去過多年前潛藏在溝壑里的那一塊灘地,灘地里并不見蘆葦,灘地也不知道在哪一年早已干涸。曾經(jīng)那塊茂盛的蘆葦叢,滿目皆是荒蕪的雜草,像風燭殘年的四爺爺一樣,再也無法煥發(fā)新的生機了。
后來我聽父親講,四爺爺離世那天,是在三爺爺憂傷的嗩吶聲里閉上眼睛的。那天,四爺爺慢慢涼下來的身體還沒在門板上停放好,幾個叔父爭執(zhí)不下的卻是四爺爺守護了多年的那個箱子。幾個叔父說四爺爺所有的硬貨都存在箱子里。打開箱子,翻來覆去,只有祖上傳下來那幾把變了色的老嗩吶、嗩吶曲譜和裝了大半箱子的嗩吶哨片,并沒有翻出叔父們期望的硬貨。幾個叔父相互猜疑,懷恨四爺爺?shù)挠藏洓]有落到自己的手里。
四爺爺埋了沒多久,他的墳竟然被人掘了兩個直達墓窯的洞。有人說一定是盜墓的人認定四爺爺把他的硬貨帶進了土里。
五頃塬人都說,銀元會跑的,銀元也會響的。見風就響的銀元,說不準是讓風吹跑了呢。至于四爺爺?shù)挠藏浥艿侥睦锶チ?,誰也說不清楚。堂弟似乎信以為真,在四爺爺居住過的窯洞里,像地質(zhì)勘探一樣仔細摸排,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一天他在窯壁上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個抹了泥皮的小洞,仔細辨認,那塊泥皮是后來抹上去的,輕輕地敲打,便能聽得出來里面是空的。
堂弟迫不及待地砸開那層泥皮,伸手掏出了藏在里面的東西,掏出一個布袋子,堂弟再使勁掏,卻什么也沒有了。掏出的布袋子里裹著三四層的布卷,里面包著嶄新的紙幣。多是一元錢的紙幣,共四五十元錢。
堂弟勾過頭說:“這是四爺爺?shù)拿孛埽彩俏遗c他之間的秘密?!?/p>
他讓我保證,不許傳與外人。
我向堂弟保證,我們都是有秘密的人。
那天,堂弟知道我喜歡燃放鞭炮,破例到村里的商店買了最長的一串鞭炮,我們跑到學校的男生廁所燃放了。廁所是露天的,燃放鞭炮的火藥味很快遮擋住了廁所里的臭味。我感覺那是我聽到過燃放時間最長的一串鞭炮。那一陣陣鞭炮聲很快覆蓋了整個五頃塬。
在紛紛擾擾的嘈雜聲中,我仿佛聽見了四爺爺又一次橫空吹響他那把老嗩吶,撕心裂肺地朝他那三個吹嗩吶兄弟的最后一次傳話。
責任編輯 黃月梅